海汉后勤部门为这次晚宴所制作的菜品很是费了一些心思,既要照顾到各个国家的不同饮食口味,又要凸显出海汉饮食文化的特色。早就已经不再亲自掌勺的樊伟大厨提前一个月就开组织手下的精干人马研究菜单,预订食材,前前后后花了不少工夫作准备。
不过真正到了宴席上,会把注意力放在菜品上的宾客其实并不多。与会这些人的身份都是非富即贵,平时燕鲍翅参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何况有不少人长期在三亚活动,早就习惯了海汉口味。就算海汉的厨师能变着花样地做菜,在他们眼里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真正让宾客们所关注的,是海汉官方借这次晚宴的机会所释放的一些信号,以及在晚宴期间与众多头面人物进行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毕竟像这样能够方便展开国际交流的场合,在这个时代的远东是极其难得的机会,就算是曾有过“万国来朝”这种繁荣景象的大明,也难以有海汉这么先进的外交理念来举办这类活动呢。
而有心人已经从陶东来在晚宴开始前的简短致辞当中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一是海汉现在已经在逐步脱离韬光养晦的状态,陶东来甚至在讲话中毫不谦虚地使用了“首屈一指”、“强大”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今时今日的海汉国,这与过去数年间海汉在外交辞令上的低调有了明显的区别。
二则是陶东来强调了海汉在多个领域的领先水平,足以让盟友和伙伴对未来的合作前景充满信心。这种强调的目的何在,有心人自然就会将其联想到了最近的一些传闻,比如大明有意要向海汉借兵抵御北方强敌的侵袭。
这种向他国提供有偿军事援助的模式虽然对海汉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但毫无疑问大明的登场大大地增加了海汉的强者属性。试想连过去的远东第一帝国都已经向海汉请求军事援助,那么就算是瞎子也能确认海汉在军事方面的国际地位了。
至于陶东来为何会在这个场合表现出高调的态度,各家与会者都有自己的见解。像安南代表就会乐见其成,海汉壮大对安南而言是利大于弊,有了这个强大的靠山,安南便能在与暹罗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事中稳稳地占得上风。
而葡萄牙、荷兰这些西方国家则多少会有些酸溜溜的心态,海汉的强大对他们这些竞争对手来说并非好事,那就意味着他们在远东地区占领殖民地,扩大贸易规模的目标会遭遇更大的阻力。哪怕葡萄牙与海汉之间的合作关系十分密切,托马斯也很难不去考虑今后葡萄牙在两国相处的状况中会不会变得更加卑微。
至于苏克易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他自从以使节名义进驻三亚以来,切身地感受到这个国家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飞快发展壮大。光是三亚一地的基建速度,就不知比战后重建的巴达维亚快了多少倍,而胜利港和三亚港的繁荣景象,更是让他羡慕不已。而陶东来刚才的话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示威,东印度公司对此却无力回击,这实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当然心里最苦的还并非苏克易,而是大明使臣费策贤。海汉发展得越快,对大明来说就越是麻烦,这样一个有实力而且不安分的邻居,让大明近年一直如芒刺在背,但又腾不出手将其除之而后快。
如果说以前大明还能凭借人口数量和国土面积的优势来抹平自家在军事和经贸领域的劣势,那么随着海汉在远东各地占领的地方越来越多,特别是在大明沿海建立起了一连串的殖民就近吸纳移民,双方的实力差距正在一点一点的增大。而陶东来的这番话表明海汉并不会就此罢手,极有可能继续以这种方式蚕食大明。
费策贤在三亚待了几个月,对海汉的了解越多,便越是清楚很难通过单纯的谈判手段让这个国家接受大明的安排。要让海汉改变做法,就必须得拿出足够份量的条件才行,但大明也不可能拿领土或是人口来做交易,因此这种利益冲突从根本上是无解的。而费策贤每每想到此节,心底就忍不住会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哪怕面前摆放的每一道菜肴都是精心烹饪出来,费策贤也实在提不起胃口去品尝。他现在就指望着这吃饭的环节快点结束,因为按照安排,要在用餐结束之后,正式的社交酒会才开始。
而赴宴的嘉宾中,怀着类似心思的人当然不止费策贤一个。像今天这样的社交场合,吃饭只是个仪式,绝大部分人都在等着后面真正的重头戏。
众人各怀心事,有些心急的人匆匆吃了几口主菜之后便放下筷子擦了嘴,等着海汉高官宣布后面的安排了。他们也并没有等太久,很快宁崎便起身宣布,席间可以自行走动,后续活动自由安排。
海汉高官们是首先被包围的对象,不过这些动作最快的人大多都是怀着商业目的上前咨询问题的各国商人,使节们自恃身份,倒是没有谁打算要去跟这些人争个名次。
费策贤也坐着没动,他身为大明使节,自然要端够大国的架子,没到合适的时候绝不会主动出击。不过他还是很用心地环顾了四周,打量这宴会上到底有哪些嘉宾出席。先前一进来就被人拉着说话,倒是没来得及好好观察一下周围。
这一看便看到了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坐着朝鲜来的使臣,那一身朝鲜官服对他而言辨认起来并不困难。费策贤见对方也正好看向自己这边,就稍稍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
李希这下就坐不住了,朝鲜目前好歹还是大明的藩属国,既然大明使臣已经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那再继续坐着装没事人就不大好了。当下赶紧起身,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过去向费策贤敬酒。
费策贤虽然心里对朝鲜国的态度有些看法,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倒也没刻意摆架子为难李希,便邀他入座对饮了一杯。
“本官听说有朝鲜使臣到了三亚,倒是还没来得及约见阁下,不过也好,今天这个场合也挺不错。”费策贤放下酒杯之后主动开了口:“不过这海汉人排的座位实在有点问题,明知我大明与贵国交情深远,怎地不安排到相邻的位子就座!”
李希听得心中一惊,连忙辩解道:“在下也是才到三亚,还没来得及去拜会费大人,还望费大人能原谅不敬之处。”
李希虽然并不想在三亚跟大明使节会面,但也更不希望因为这些礼仪问题而得罪了对方,要是他把消息添油加醋地往京城一报,那今后朝鲜国到大明的使节只怕日子会很不好过。至于安排座位的问题,费策贤敢随口就说,他可不敢出声附和,这地方人来人往,万一被旁人听了去往海汉人那边一捅,岂不是很容易会得罪了海汉人。
当然了,从李希内心来讲,他其实更接受海汉安排的座位,毕竟在这种场合跟费策贤相邻而坐实在有些尴尬。刚才如果不是跟费策贤对上了眼神,他本打算先去找一名海汉外交部的官员居中引见,这样也会显得更正式一些。
费策贤问道:“不知道李大人对刚才海汉陶大人所说的那些话有何见解?”
李希应道:“不敢说见解,在下以为陶大人所言极是,海汉强大对周边国家应是利大于弊,只要与海汉交好,应当都能从中获益。”
费策贤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不知李大人认为朝鲜国会从中获得什么益处?”
李希听到这问题稍稍犹豫了一下,这要是回答得不好,只怕也会很容易得罪对方。
仿佛是看出了李希的为难之处,费策贤安慰道:“今天不是什么正式的谈判场合,权当是酒后闲聊,你直说便是。”
李希心道你当是在骗三岁小孩这么容易吗?不过他腹诽之后还是回应了对方的问题:“不瞒费大人,我朝鲜国目前面临的最大威胁便是后金。据传后金敌酋皇太极原本打算去年就要亲率十万大军征伐我国,但恰好海汉军也在去年进入辽东,拖住了后金的东征计划,我国才得以免受战火侵袭。而且去年与海汉议定盟约时,他们也向我国承诺,如果后金出兵入侵我国,那么他们将会为朝鲜提供军事援助。”
费策贤道:“海汉人武力虽然强悍,但也不会白白为他国作战,更不可能像我大明这般,无偿出兵为贵国抵御外敌,他们所做的承诺并不可靠,贵国需三思而后行啊!”
费策贤所说的“无偿出兵”,便是指万历年间出兵替朝鲜国抵御日本入侵之事。当时朝鲜国连京城都被丰臣秀吉的大军攻破,朝鲜八道已经有七道沦陷,如果不是大明及时出兵援朝,这朝鲜半岛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变成日本领土了。
大明派出数万精锐,前后耗资数百万两白银,才替朝鲜保住了国祚。在大明看来,这无疑是朝鲜人世世代代都偿还不清的巨大恩惠了。
而这样无私的军事援助,费策贤笃定海汉人是做不出来的,一是海汉人一向精于算计,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更何况是要拿人命去堆的战争;二则海汉本土距离朝鲜国太远,专门出兵朝鲜的费用只会比大明当年的行动更高,而朝鲜国在被日本掳掠之后休养生息才一代人的时间,根本拿不出足够的报酬去满足海汉。费策贤认为,想让海汉出兵援助,朝鲜国只有两个选择,要嘛献出土地,要嘛提供人口。
费策贤以此为根据告诫李希,倒也不算是诬蔑海汉,而他的目的便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朝鲜人对今后与海汉的合作生出疑虑。就算不能把朝鲜拉回到大明这边,那至少也不能让其这么快就投入到海汉的阵营中去。
李希作为王室成员,对于朝鲜国与海汉所谈定的协议内容倒是略知一二,他也清楚海汉的军事援助绝非无偿提供,但朝鲜国为此所需付出的代价比起亡国的严重后果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不过这种话他也不会对费策贤说出来,因为对方根本就无法理解朝鲜的处境是多么需要有强者撑腰。大明已经处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状态,无法再向朝鲜提供类似万历年间那样的军事援助了,而如今朝鲜唯一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便是虽然很势利但同时也的确很有实力的海汉人了。
不管海汉开出来的条件有多么苛刻,人家的军队在辽东可是实实在在地打得后金军抬不起头来,而且所提到的军事援助也不是纯粹的画饼充饥,由海汉出售给朝鲜的第一批火枪火炮已经在去年年底运抵了朝鲜,并且朝鲜国选拔的军官学员也去了辽东,在战地接受海汉的军事培训,学习能够打败后金军的先进火器战术。
虽然以朝鲜的国力,就算有了海汉所提供的这些帮助,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战胜后金,但这至少让朝鲜上下看到了一点点希望,不用再像前几年那样翘首期盼来自大明的援助,但最终却是什么都没等到。海汉人虽然贪婪,但收钱之后办事却毫不含糊,至少商业信誉还是值得信赖。
但这些事,李希实在不能对费策贤坦然相告。放弃了大明而选择了海汉的援助,这种处理方式肯定会被理解为对大明的不敬。所以对于费策贤的告诫,李希也只能俯首谢过,不敢出言反驳。
费策贤见李希态度较好,觉得自己的劝说多少应该是起到了作用,便继续说道:“贵国与海汉建交,切莫只看到眼前的好处。想当初他们初到琼州,便大肆收买地方官员,那时候谁会想到这帮人竟然会出手吞并了整个琼州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贵国需得多多警惕海汉人的狡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