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想自己开辟一条通往东北亚地区的贸易航线,多半只能从北部湾沿岸出发,经琼州海峡或是三亚港前往大明,穿过福建海峡北上前往朝鲜。从安南出发的船队在这条航线途中很可能会在海汉控制的几处港口停泊补给,采购或出售一些货物,无论如何瞒不过海汉官方,所以这件事必须得先跟海汉高层报备才行。
当然了,以安南郑氏与海汉高层多年来结下的良好关系,要提出自行开辟贸易航线的要求也并不会遭受刁难,更何况这事还有福建许氏也参与其中。而且施耐德也明白,其实郑柞并不是要抛开海汉单干,恰恰相反,是想要海汉也加入进来一起经营这条航线。这样安南的船队在沿途的海汉港口就能获得更多的贸易机会,而且可以得到海汉的庇护,在安全方面也有更好的保障。
不过郑柞没有主动提出来,施耐德也沉得住气,三人又围绕这个话题谈了一阵,兜兜转转才终于说到了让海汉入伙。
“施总,据我所知,贵国虽然与朝鲜建交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但目前也还没有固定的贸易船队往来于两国之间。要不要考虑一下,让海运部派几艘船加入我们的跨国贸易船队?”郑柞一边劝说一边注意观察着施耐德的表情,希望能由此判断出对方的态度。
“你们的船队打算弄到什么规模?”施耐德没有急于回答郑柞,而是先问了一个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作为海汉的长期贸易伙伴,安南和福建方面都很清楚海汉的贸易船队规模大概是个什么样的编制。海汉在前些年专门开发了排水量达到五百吨的愚公级重载帆作为海上货运载具,后来又分别建造了军用和民用的版本,其中民用版本便被海汉官方用作远洋贸易船队的主力。
在现有的几支重载帆船船队中,一般会以十艘船为基本编制,超过二十艘便算是大型船队了。而在大型船队出航时,海军会安排一到两艘探索级战船随行,既是执行护航任务也是对水兵进行远航训练,算是一举两得。
不过愚公级帆船因为造价昂贵,其他国家暂时还没有买主购入这种货运帆船,所以如果要组建一支与海汉贸易船队吨位相当的船队,那帆船数量至少得在三倍左右,货物运载量才能持平。而这对于将海上贸易方向集中于南海的安南来说,已经要算是大动作了。
郑柞应道:“目前与许将军议定,我们一家出二十条船。如果这买卖能做,那以后会再作追加。”
与安南相比,海运和造船业都十分发达的福建拥有更好的条件,而且地理位置正好位于安南和朝鲜两国之间的中点,这二十条货船对福建方面来说只是小意思,自然不在话下。
施耐德在心里默默掂量了一下,如果琼联发那帮人打算在辽东加大投入,将旅顺作为与朝鲜长期贸易的主要商港,那会投入到北方航线的船只数目可能远远要大于四十艘货船。光是詹氏船行一家,就能独力组织起这种编制的船队。不过琼联发的主要经营方向是在辽东落脚之后再开辟朝鲜市场,这与郑柞试图经营航线的做法还是有差别的。
当然了,这是在海汉官方没有介入的情况下,如果海汉也要加入郑柞牵头的贸易航线,那船队的运载能力轻松就能翻上一番。而施耐德不禁想到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朝鲜国能支持多大的贸易量?如果这样规模的船队跨越几千里海域去到朝鲜却没有采购到足够多的物资,那无疑是对运力的一种巨大浪费。施耐德暗想此事还是另找时间跟朝鲜使者李希再谈一谈,了解一下目前这个历史阶段,朝鲜所能出售的物资主要有哪些,其中又有多少是海汉所需要的原材料和特产。而且朝鲜国是不是能够如此配合地开放贸易,施耐德认为也还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说话间陶东来也终于到了,短暂的碰头会并没有对驻军朝鲜一事得出最终的结论,但无论如何李希的提议也是算是一个不错的消息。而对于郑柞所提出的跨国组合贸易计划,陶东来的态度与施耐德一致,都认可了这条贸易航线的可行性。而且陶东来对海汉参有其中明显具有更大的兴趣,详细询问了郑柞打算如何安排船期,以及三方提供的船只比例。
不过这事既然还没有让施耐德下定决心派船参与,陶东来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表态乱了自家商务部长的阵脚,所以他虽然对郑柞的提议赞赏有加,却仍是没有作出明确的表态。这也让郑柞稍稍觉得有点失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计划明明得到了赞赏,这两名海汉高官却依然不肯下注。
这个话题倒也不是今天三方碰面的主要议题,所以在陶东来提了几个问题之后,便很快结束了讨论,将话题回到正事上来。
海汉与安南福建两地的贸易量都相当可观,而且历年来一直呈现上升的趋势,这些跨国贸易给三方都带来了巨大的收益,而每年需要增加或者调整的贸易项目,都会由三方代表共同议定。话说回来,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贸易关系,郑柞才会有了牵头经营跨国贸易航线的设想。
海汉从这两地进口的主要是土特产和各种原材料,而出口商品则是以各种工业品为主,基本上就是以工业对农业的剪刀差来保证每年的贸易利润。安南和福建作为原材料输出地,对海汉的贸易一直都是保持逆差,不过好在海汉协助他们经营的盐铁等产业获利颇丰,而且福建这边进口的海汉商品还可以向大明内陆分销牟利,所以三方的合作一向倒是很平顺。
双方合作多年,各种报价也不会太离谱,一般互相审视一下报价,没有大的问题就直接当面敲定接下来这一年主要的进出口贸易内容了。当然在具体的经营项目上,三家对各种商品的定价还是会存在一定的争议,但最后都会互相让步,选择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成交。
不过今年许裕拙代表福建方面对海汉提出了新的要求:“家父希望贵国能向福建出口蒸汽机,价格方面好商量。”
郑柞也紧随其后:“这可真是巧了,家父也是有同样的想法,还望贵国能够开放蒸汽机的外销!”
陶东来与施耐德对望一眼,都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味道。蒸汽机可谓是海汉工业的基石,也是穿越者们能够在这个时空完美复制出来的主要黑科技之一,对于蒸汽机的制造和使用,海汉一向都是将其列入到了严密的管制状态中,甚至连能够接触和使用蒸汽机的技术人员,也都是处于官方的监控之下。
至于对外出售?对不起,海汉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打算。哪怕是已经报废的蒸汽机,也绝对不会流入到其他势力手中。
之所以要作出如此严密的监控,原因其实很简单,蒸汽机的结构和工艺并非不可复制,只要懂得了其运作原理,任何一国的工匠都可以照葫芦画瓢设计制造一款蒸汽机。当然了,简单的模仿品有没有实际的应用价值,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海汉高层当然不希望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一国掌握了蒸汽机的制造技术,哪怕是铁杆盟友也一样。虽说福建和安南这两方应该不会对海汉有什么坏心眼,但如果他们掌握了这门技术,那说不定过几年就流失到某些西方国家手中了,这种状况是海汉绝对无法接受的。
按照原本的历史,欧洲人在本世纪末就会造出早期的工业蒸汽机,并在18世纪投入到广泛的应用领域当中。虽然海汉在蒸汽机的使用和制造上领跑西方的时间可能就几十年,甚至会因此而促进西方科学家对蒸汽机的研究进度,但这种先发优势足以让海汉在竞争对手进入这个领域之前就发展出下一代的动力科技。不过如果西方人提前几十年就得到了蒸汽机的关键技术,那海汉所能获得的优势就未必有那么大了。
但这中间的原因,陶东来和施耐德是无法向面前的郑柞和许裕拙作出解释的,总不能告诉对方,我信不过你们的保密措施。而且就算他们说了原因,大概也只能被对方当做是托辞,反而会招来更多的猜疑。
陶东来应道:“两位提的这个事确实关系重大,恕我没办法立刻答复你们。等这几天事情忙过之后,我会安排执委会开会讨论两位的要求。”
陶东来也不好直接一口回绝他们,便只能使出最擅长的拖字诀了,先把当下敷衍过去,后面再慢慢来处理。不过他的这套应对手法显然已经骗不了与海汉打了多年交道的这两人,当下郑柞就对这个回应表示了不满。
“陶总,我国作为贵国最为忠实的盟友,不管是在政治、经贸、文化、军事任何一个领域当中,都一直配合贵国行事,甚至连领土都可以永久租赁给贵国,让贵国的军队驻扎在我国的海岸门户。但为什么贵国不能给予我国同等的信任,甚至还在蒸汽机这样的项目上对我国封锁出口。我想问一句,这难道不是与贵国所倡导的平等外交不符吗?”
郑柞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对于海汉的质疑也是有理有据,而且显然并不打算接受陶东来的拖延战术。
“小王爷言重了。”陶东来见对方故意提升这个事情的政治意味,将其拔高到外交层面来施加压力,当下也不得不作出回应:“蒸汽机是我国的国家机密之一,根据我国的法律规定,在现阶段不能以任何形式向海外出口任何型号的蒸汽机,哪怕是民用的也不行。这不是针对在座二位,也不应该被当作影响我们之间外交关系的理由。”
施耐德补充道:“即便是你们愿意出高价购买也是不行的,蒸汽机是属于非卖品,与价钱无关,我们也不打算将其作为商品出售。”
许裕拙很敏锐地抓到了陶东来话中的字眼问道:“现阶段?那陶总的意思是以后还是有可能会卖,不知道下一个阶段是什么时候?”
陶东来摇摇头道:“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准确的答案,但我认为那至少是得等到我国研制成功并开始普及下一代可以取代蒸汽机的动力设备。或许要花上几十年,两三代人的时间?”
取代蒸汽机?许裕拙和郑柞都听得有点懵,他们还在这里费劲想要让海汉松松口子卖几台最老式最原始的蒸汽机,召集能工巧匠研究,看看能不能花个七年仿制出来,可海汉人考虑的问题已经是研制下一代的动力设备了。而且听陶东来这口气,显然下一代的设备会比蒸汽机更加厉害,想必运行原理也会完全不同了。
可要让他们等上几十年才有结果,这个时间跨度实在让人难以接受。郑柞忍不住抱怨道:“陶总,几十年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可我们只是想在当下获得一个接触蒸汽机的机会,难道贵国就不能为最忠实的盟友网开一面吗?”
陶东来正色道:“作为盟友,其他的问题都可以谈,哪怕是贵国要向我国借钱借兵都行,但有些问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比如蒸汽机。请小王爷相信我们,如果真的时机成熟了,我们一定会优先向盟国出售蒸汽机,这也是我目前唯一能够承诺你们的条件。”
郑柞见陶东来态度坚决,便知道在他这里大概是走不通了。他又转头去看施耐德,想尝试从这边打开口子,毕竟施耐德是个生意人,很多事都可以慢慢讲条件来解决。
可施耐德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就抢在前面摇摇头道:“小王爷,你不用浪费口水,陶总的话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了,这事真的没得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