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界而言,许家后辈中最出名的人当属许心素家的老四许裕拙,还有他侄子许甲齐,这两人分别统帅着效忠许心素的水陆两军,可以说是许氏集团中的中坚力量。历年来福建明军出兵参与海汉组织的军事行动,大多是由他们二人率领部队出战。
而许家老三许裕兴的名气就没那么大了,很多人虽然听说过有他这号人,但却不知道这位许家老三到底是在做什么行当。极少有人知道,当初被派到三亚接受培训的许家后辈,除了如今的两名带兵大将之外,许裕兴其实也曾去过。只不过他所接受的培训有所不同,并非另外两人所学军事项目,而是由许心素亲自为他挑选的情报科目。
之所以有此安排,是因为许心素当时已经通过与海汉的合作,意识到了情报战的重要性,所以也打算效仿海汉的做法,成立专门的情报机构来辅助自己在福建的统治。而这种特殊机构如果要交到外人手里,许心素显然放心不下,经过一番斟酌之后,他决定将这个重要的差事交给自己的三儿子许裕兴。
许心素定下这个人选,除了安全方面的考虑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便是许裕兴自身的素质比较适合这个职位。许裕兴很好地遗传了许心素作为商人的特质之一,在很小的时候便展现出了在术数计算方面的天赋,而且他性子沉稳,又不喜与其他几个兄弟争宠,这在许心素看来正与海汉人对人选提出的诸多要求相符。
最重要的是许裕兴自己对这个安排表示接受,要知道进入这个行业之后,就不太可能再有什么风风光光的时候了,他作为情报系统的负责人就只能低调地隐于幕后,无法像他的兄弟们那样站在台前受人景仰,而这对于拥有雄心壮志的许家男儿来说的确不是那么容易接受。
而许心素组建的这个情报机构为了避嫌,甚至连个正式地衙门都没有,就直接划归在他个人的近卫队名下,今后基本上只能默默无闻地存在,换作其他人,大概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接受安排。
于是许裕兴便就此被定为了这个机构的负责人,并且到三亚留学了一段时间。为了保证身份隐秘,许裕兴甚至在留学期间都是隐姓埋名,在三亚极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学成之后回到福建,他就很少再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了,外人问起,许家也只说许三公子沉迷修道,不喜外出,根本就没什么人知道许裕兴在暗中组建效忠于许心素的情报机构。
至于这个机构搭建起来之后的主要监控目标,便是锦衣卫和东厂两大谍报组织了。这说起来实在有些讽刺,朝廷设立这些谍报机构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监视地方,以及地方上的官员,而许心素麾下这情报机关的主要职能,就是监视朝廷派来监视自己的机构。效忠地方军阀的情报机构与朝廷的谍报组织相互监视,这种情况在整个大明大概都是独一份了。
不过许心素却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他虽然暂时还没有割据称王的打算,但也不希望卧榻之旁有人窥探自己。针对朝廷的谍报组织采取一些反制措施,在许心素看来就是保护自己利益的有效手段,而且此举能够更好地与海汉进行对接,今后双方的联合军事行动也会进行得更为顺畅。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许裕兴便到了。他与宫家父子和金鸣都认识,当下倒也不需再作介绍了。许心素道:“海汉的几位大人有要事相商,特地让你过来好好听一听,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许裕兴应道:“那就有劳各位说明一下情况吧!”
当下便由金鸣介绍了近期几起与西班牙人有关的枪案案情及调查进展,并指出目前所获得的线索将调查方向带到了福建,需要本地官方提供协查。
“据我们调查所知,藏身幕后的这帮人十分难缠,他们不但与西班牙人勾结起来军火装备,而且还在有意扶持各国武装势力与我国作对,这对我国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金鸣很严肃地表明了立场:“如果他们福建境内有生意,那我们可以借此机会顺腾摸瓜,挖出这伙人的真正身份!”
许裕兴问道:“那贵国需要我们如何协助调查?”
金鸣道:“按照我们掌握的线索,在这边有商人替西班牙人出货并收购大明特产,我想如果照这个方向去进行排查,应该不难找出目标。但这件事如果由我方着手调查不免会有许多不便,所以希望许大人和三公子能出手相助。当然在调查过程中我方也会全程参与,尽可能为调查工作提供所需的信息。”
金鸣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倒是一点也听不出他其实是要借这个调查任务蹭一份功劳。
许裕兴脸上表情倒是没什么波动,不过眼神与许心素有一个极为短暂的交流,这才开口应道:“照金大人刚才所说,这替西班牙人充当中间商的人应该是在漳州泉州两地活动,说不定还开设有店铺商栈之类。不过金大人须知这两地从事这类跨国贸易的商人至少上千,要排查线索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办好的事情。”
许裕兴还未答应便先说明其中的困难,这在金鸣听来多少便有些推脱的意思。不过这其实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如果对方一听就立刻拍胸脯打包票揽下此事,那他还未必能够放心大胆地把这差事交与对方。
而且正如金鸣在来许府之前对宫家父子提到过的,福建最赚钱的进出口贸易有一多半都是在许家直接或间接的掌控之中,说不得海汉要调查的目标也跟许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到时候查来查去查到自己头上就不好看了。这种状况金鸣能想到,许家人自然也能想到,自然要设法在调查开始之前就尽可能把隐患排除掉。
当下多争取一些时间,对许家而言就能多一份主动。至于什么从业人员上千之类的说法,也只不过是为此多找一点说得过去的理由而已。就算真有这么多的商人在干这一行,其中至少也有一半是在替许家干活。许裕兴只要把许家名下几家大商行的掌柜找来问问,便不难知道漳州有哪些商行在卖南洋运来的土特产,这样再列个清单出来,排查范围自然就大大缩小了。
当然了,金鸣不会不知趣地去教许裕兴做人,这些粗浅的调查手段,根本不需要他多嘴,许裕兴肯定也都会,说出来反而会让对方认为自己是在施加压力催促查案。
金鸣当下应道:“此事的确有棘手之处,否则也不需来麻烦三公子出手了。不过以三公子对本地的熟悉程度,相信一定不会让我等失望。”
金鸣的主业虽然是情报分析,不过揣摩别人的想法也是一名情报人员的基本功,而他在这个方面的能力还算不错,他料想到对方的大致打算,几句话抬了许裕兴一手,又让对方不好再继续推脱。
果然许裕兴闻言便没有再继续强调困难,毕竟让最重要的盟友失望这个责任可不小,哪怕金鸣或许只是随口说说,但许裕兴也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待此事了。
至于金鸣提出海汉也会参与整个调查过程,这倒是没有让许裕兴觉得有什么问题,在他看来这本就理所应当,但如果调查工作由海汉人来指手划脚,那也未免有些不美。所以他还是很慎重地向金鸣确认相关的安排:“那此番调查便由金大人主导?”
金鸣摇摇头道:“此事需要倚重三公子手上的力量和消息渠道,调查自然是由三公子主导。”
许裕兴闻言稍稍轻松了一些,他其实也有点担心海汉是有意要借着这个事情来介入地方事务。一直以来在双方的合作关系中,默认海汉不能主动出手干涉福建的地方事务,这样才能保证许心素在福建的影响力和统治基础。
海汉是否会满足于这样的默契,许裕兴不敢肯定。如果海汉要找个查案之类的理由,来干涉福建与贸易相关的利益分配,进而影响到许家在本地经贸领域的份额,那可就不好处理了。但既然对方主动将这查案的主导权交给自己,那就说明自己应该是多虑了。
两人又简单议定了接下来如何沟通信息协同行动,这事就算是基本敲定了。
海汉这三人谈完事情告辞离开之后,书房里只剩下许家父子二人,许心素才开口问道:“你觉得他们张罗此事是否另有目的?”
许裕兴沉吟道:“孩儿一开始也觉得他们可能是想借此对本地的进出口买卖动手,但从那位金大人所说的情况来看,倒不像是找的托辞。听说此事牵连甚广,辽东、江浙、马尼拉,还有海汉本土,都在进行调查,看来海汉人是真的急于要查明是谁在帮西班牙人倒卖武器。”
许心素道:“漳泉两地卖南洋货的商家,其实总共也就百十来人,你先列个单子,哪些是我们自家的买卖,把相关人等都叫来问问,看看是否有不合规矩的小动作。我们自己把人揪出来,总好过让海汉人抓到把柄,你懂我意思吗?”
许裕兴应道:“孩儿明白!”
跨国贸易中有一个规律,越是远的地方运来的货物越是稀罕,贩运货物的利润也越高,这也是西方殖民者跨越万里海疆将东方的土特产运回欧洲贩卖的主要原因。
同样的道理,以福建为目的地的跨国贸易,离福建的距离越远,商品的价值就越高,交易的利润也越可观。近年来很多产自西方的商品受到了更为价廉物美的海汉工业品冲击,销量已大不如前,但还是有一些产自殖民地的土特产在大明仍保有一定的市场。而且西班牙每年会从美洲运来大量白银用于向大明采购各种商品,其强大的购买力也让商家难以拒绝。
所以在去年的马尼拉战事爆发之前,福建市面上也有不少来自菲律宾群岛的商品,这些产自遥远异国的香料、宝石等商品在大明的富庶地区有相当不错的销量,其间的利润自然也很是丰厚。
而类似这种收益颇丰的贸易,的确有相当一部分是被许家掌控,直到去年跟西班牙人开战之前,都仍有福建的商船在马尼拉进行贸易。高峰时跑马尼拉来这条航线的福建商船,至少有五十艘以上,而其中起码有一半都是为许家效力,一年的流水能有几十万两白银之多。
战后福建到马尼拉的贸易航线虽然保留下来,但贸易对象就由西班牙人换作了海汉人。由于当地社会秩序尚未完全恢复,很多土特产的产能都出现了断崖式的下滑,福建方面又不敢跳过海汉直接去找西班牙人,所以贸易规模较战前也缩减不少,不再像以前那么好赚了。
但这其中说不得就有一些人会为了钱财铤而走险,继续去到西班牙人统治的地区进行贸易。毕竟他们购买大明商品的出价,可要比海汉人的标准高多了,去一趟的收获要远远大过去海汉人统治下的马尼拉。而这些从菲律宾群岛运回福建的物产,往往也会以“购自马尼拉地区”的名义在福建市场上销售。
也正是因为如此,不管是许心素还是许裕兴,在刚才与金鸣等人交谈时都没有提到自家的商行绝对没有参与这种不合规矩的经营方式。他们一度甚至怀疑海汉人是拿到了什么把柄,故意借着查案的名义来敲打自己。
即便金鸣的态度已经打消了他们的这种猜疑,但出于谨慎考虑,他们也得尽量避免被海汉人拿到把柄,有些不太干净的地方,自己就得先下手打扫了。至于许家是否有人在暗中替西班牙人销售军火,那也只能等查过一遍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