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两国间的交流逐年增多,朝鲜也慢慢了解了海汉显赫的发家史,对于这个主要依靠武力手段来扩张版图的国家,朝鲜的执政者们可谓是又敬又怕。海汉的领土都是从以大明为主的各个国家手上抢占而来,哪怕是安南这种一开始就与其结盟的国家,也依然是以租借的形式向海汉贡献了数处港口。
朝鲜到目前为止,仅去年在大同江下游给海汉划出了一片区域用作建立阵地防线,以抵御当时清军的大举入侵。战争结束后这片地区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海汉的军事,被划归给了海汉实施管辖。截止目前,海汉倒是没有主动向朝鲜提出过索要某地的要求。
但对于朝鲜官方来说,脑子里绷着的这根弦还是一直都没有松过。根据海汉的过往操作来看,只要是这个国家想要占领的地方,不管当时是属于哪一国,海汉都会设法将其弄到手。哪怕是距离其本土数千里之遥的辽东,海汉也派了军队过来从当时控制这一区域的后金手中硬抢下了一块地盘。如果海汉提出想从朝鲜国获得某个地区的控制权,那朝鲜似乎也很难抗拒这样的要求。
虽说去年海汉出兵击退清军入侵是有恩于朝鲜,但李倧当然也不会乐意将本国的领土白白送与海汉,他收到王汤姆送来的消息后并不确定对方的意图究竟为何,所以才特地传召了金尚宪和崔鸣吉进宫,想听听手下这两位重臣的见解。而这两人听完之后的第一反应也是与他类似,认为这有可能是海汉人在试探态度,如果朝鲜对此不甚敏感,那他们接下来可能就会对济州岛有进一步的动作了。
以训练的名义派遣海军战船前往济州岛,这个举动在朝鲜人看来似乎有一点不太友善,因为在海汉与朝鲜达成军事合作协议以来,就从未安排过海军部队在济州岛附近海域进行训练。海汉军过往不管是军事行动还是训练安排,有无朝鲜军的参与,大多都是安排在朝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的黄海海域进行,以便于在大同江和旅顺港两处港口完成补给。
在过去的两年里,海汉军在朝鲜周边区域最主要的敌人毫无疑问便是位于辽东的清国,而海汉在这个地区的所有军事行动也几乎都是针对清军制定和实施,但济州岛的位置距离清国疆域约莫有一千五百里左右的距离,加上清军现在的海上作战能力几乎为零,这就让朝鲜君臣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说明海汉在济州岛附近安上作训的理由。
李倧听了二人的回答之后也越发觉得自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但问题是他能拒绝海汉军方提出的要求吗?
李倧想不出办法,所以他寄希望于臣子能给自己出出主意:“两位爱卿,那你们可有什么办法,既能打消海汉军在济州岛借地的念头,又不会因此而得罪了他们?”
金尚宪和崔鸣吉闻言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他们在日常与海汉高官的接触中就能很明确地感受到海汉人的心高气傲,不管是大明还是大清都统统不放在眼中,如果有人敢于拒绝海汉提出的要求,那最终等来的往往就是一场局面一边倒的战事。
在经过去年的战争之后,朝鲜君臣基本上都完全断绝了与海汉比拼军事实力的念头。如果说在此之前朝鲜朝堂上还有面对外敌时应该死战还是议和的两种意见之争,但在面对海汉时却基本不会存在第二种声音了,甚至连公开将海汉作为假想敌也是大忌。今天的君臣商讨如果是在朝堂上,那这两位高官大概根本就不会对海汉的要求表现出质疑的态度。
李倧见这二人默然无语,全无平时在自己面前争得脸红脖子粗的那股劲头,当下也是颇感失望。他何尝不知道海汉人得罪不起,但还是不甘让对方有可趁之机拿走本属于自己的土地。而像金尚宪、崔鸣吉这些平时争辩问题头头是道的文官,在这种时候就完全指望不上了,甚至让他们给自己想个可行的解决办法都做不到。
良久金尚宪才试探着应道:“那不如让微臣亲自去一趟大同江,问明白海汉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样陛下也好应对。”
李倧一想,当下似乎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能弄明白海汉人的意图,便应允了金尚宪的主动请缨,顺便给了他一个劳军的使命,这样去大同江那边拜访海汉人也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既然是劳军,那当然也不能打着空手去,金尚宪用了两天时间在汉城置办了一批畜禽、药材、布匹等生活物品,然后装船前往北边的大同江。
金尚宪上一次来大同江已经是去年的事了,所以当他所乘坐的船驶入大同江入海口时,就看到原本荒芜的江岸出现了正在建设中的盐田。这些盐田顺着江岸展开,向北延伸数里之遥,据海汉人所宣称,大同江盐场建成之后的产能足以供应朝鲜西海岸地区的日常需求,而由此所产生的丰厚收益也是可以想象的。
“崔老儿还以为大同江盐场投产就会让我急得跳脚,真是鼠目寸光!”金尚宪看到江边的场景非但没有任何沮丧之情,反而是颇为兴奋。
朝鲜过去的官方盐场的部分经营环节的确是有参与其中,崔鸣吉关于这一点的情报是准确的。但他所不知道的是海汉与朝鲜官方在大同江下游所合作的一系列大项目中,金氏参与的程度同样非常高。
当时便是金尚宪代表了朝鲜与海汉商议合作项目内容和实施方案,在这个过程中要为自己的家族谋取一些隐形利益简直再容易不过了。这盐场的建设资金有一多半是来自李氏王族,而剩下的出资中,金尚宪的家族也占有一定的比例,所以这盐场投产之后,金氏同样也是受益者之一。
当然了,作为商议这些合作项目的主持者,金尚宪很不客气地将崔氏家族排除在外,所以真正连口汤都喝不着的人并不是金尚宪,而是崔鸣吉和他背后的家族。
这些内幕,金尚宪自然不会主动说破,既然崔鸣吉自以为是,那就让他继续误判形势好了。等过得几年,金氏参与到类似制盐、冶铁、造船、军工这类重大项目中的效果就会慢慢显现出来,除了经济方面的可观收益之外,政治方面也会有助于巩固金氏在国内政坛上的影响力。到时候估计昭显世子也应该从海汉留学回国了,自己要在官场上全面压制崔氏,必将会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不过要达成这样的局面,金尚宪眼下就必须得继续抱紧海汉的大腿才行。他前日在景福宫里虽然向李倧表示了对海汉野心的忧虑,但这其实也只是做给上司和同僚看的一场戏罢了。
去年与清军交战期间,金尚宪几乎全程都在大同江畔的海汉阵地上督战,队友海汉军所拥有的可怕实力,全朝鲜大概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了。跟海汉对抗?他才不会作出这么蠢的选择,更何况海汉人早就不止一次暗示过他,只要保持深度合作关系,今后都会暗中扶持金氏发展。
海汉人所说的扶持可不只是停留在口头上而已,除了大同江流域的这些大型项目允许金氏出资参与,还向提供了一些海外贸易的渠道,比如被特许在浙江舟山定海港设立商栈,以便于长期经营跨国贸易。此外还可选拔出家族中资质优异的年轻俊彦,前往海汉国留学深造,学习各种先进的技能知识。
这些待遇都绝非朝鲜官员能够轻易获得,而金尚宪也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得到海汉人的青睐,除了在去年的合作中表现令对方满意之外,还有十分重要的一点便是自己一直坚定地支持昭显世子,这个站队选择应该是与海汉的利益达成了一致。
海汉人邀请了昭显世子出国留学,其目的当然是为了让朝鲜未来的统治者能够延续亲海汉的政治立场,而在世子离开朝鲜期间,海汉希望朝鲜官场上一直都有忠于他的一批追随者,以此来保证在世子学成归国之后能够顺利地继承王位。作为目前朝鲜政坛上最有影响力的官员之一,金尚宪无疑是一个非常合适这个任务的人选。
金尚宪要保证自己今后的仕途坦荡,能够享受到荣华富贵居,以及家族未来的发展前景,那就必须将自身的利益与海汉捆绑到一起。当然他并不想为此背叛自己的国家,所以要把握好这个尺度也并非易事。对于海汉人要求在济州岛提供军需补给港这件事,金尚宪内心也希望能从对方这里获得一个合理的说法,以免他一直为此而备受煎熬。
金尚宪的主动登门没有让钱天敦和王汤姆感到太惊讶,他们其实也想到了朝鲜人大概不会很爽快地答应自己所提的条件,多半还是要再想办法来打探海汉这边的真实意图。金尚宪赶来大同江的速度,甚至比他们预计的还要早了那么两三天时间。
“看样子李倧沉不住气了。”王汤姆打趣道:“估计是我们提要求的方式让他有点不放心了。”
钱天敦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嘛,我们以前根本就不去济州岛那边,现在突然要派战船过去驻扎,朝鲜人不慌才怪。李倧多半会以为我们看上了济州岛那地方,打算要找借口生吃下来。他们又不敢直接回绝我们,只能先派人过来探探口风了。”
钱天敦的推测基本全中,将朝鲜官方的心态揣摩得极准。但他们其实也不是要故作神秘吓唬朝鲜人,只是如果将行动目的公布出来,很容易会提前走漏了风声。而且他们也的确想碰碰运气,万一朝鲜人一口答应下来,那他们也就省下了不少麻烦,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期望并未能够实现。
既然金尚宪主动登门了,那肯定是来要说法了,两人也不可能对他闭门不见。稍后金尚宪便被马车接到内,与王钱二人会面。
“金大人真是太客气了,过来做客还带这么多东西!”王汤姆看过金尚宪呈上的礼单之后,也礼貌地客气了两句。金尚宪送来的这些劳军物资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数量也不算少了,置办下来至少也得花个七八千两银子。
金尚宪满脸堆笑道:“这次劳军是陛下的意思,本官只是负责操办而已。两位将军常驻此地难免辛劳,这些物资也是聊表本国的感谢之意。”
几句客气话说完,王汤姆便主动转入了正题:“金大人这次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任务在身吧?如果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说。”
金尚宪干笑两声道:“王将军真是厉害,那我便直说了。前日将军差人送到宫里的那封信,陛下看完之后有些不太明白,所以”
“那陛下是哪里不明白?”王汤姆反问道。
“这个就是不太明白贵国为何要安排去济州岛附近进行训练。长途跋涉,何不就在这黄海训练,补给方便,若是需要实战训练也能找到对手,岂不胜过那济州岛百倍?”金尚宪来时便已经想好了措辞,当下就一一道出,希望让海汉能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王汤姆道:“金大人说的理由有大部分都有道理,但出于保密考虑,军事行动的目标有时候是不能提前对外公布的。”
金尚宪倒是很敏锐,立刻便应道:“那王将军的意思是贵军要在济州岛附近采取的行动是另有目的?”
“没错。”王汤姆很爽快地承认了这一点,旋即便澄清道:“但可能跟国王陛下和金大人所以为的目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