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她——”
东钧越过沉恒迦的身影,见到苏蔷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快步进来查看,发现她已没了气息。
魏殊见到苏蔷的凄惨模样,抓着沉恒迦的手慌张道:“姑姑怎么了?她怎么了啊!”
沉恒迦眼中一片黯然:“姑姑服毒自尽了。”
魏殊不知所措,心慌意乱,眼泪又掉了出来,恨恨瞪了东钧一眼。他们身边终是没了倚靠,只余下他和沉恒迦这两个半大少年,能做什么呢?
东钧见苏蔷没了气息,没有多想,只是静静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留下沉恒迦和魏殊在烛火通明的灵堂面对棺木里的不知名女尸和躺在地上死状可怖的苏蔷。
“姑姑她……”魏殊有些害怕,抓着沉恒迦不肯撒手。
“把姑姑搬到隔间去。”沉恒迦没有魏殊这般害怕,他心里还是盼着那西域奇药是有用的,苏蔷会再活过来,于是嘱咐魏殊说,“千万小心,别弄疼她了。”
灵堂是将军府的大堂布置而成,大堂的隔间是供人休憩用的房间。
见沉恒迦不害怕,魏殊也镇定了许多,和沉恒迦合力将苏蔷搬到了隔间的床榻上。沉恒迦也没有整理苏蔷的遗容,只是将她摆出双手交迭在腹部的姿态,然后摸了摸她逐渐冰凉的手,带着魏殊回到了灵堂。
秦国夫人的父亲苏兴安是先帝在位时的大学士和太子太师,无奈太子英年早逝,众皇子之间争夺激烈,苏家书香门第,门生众多,又是先帝看重的清流,自是各位皇子拉拢的首选。苏兴安不欲掺和夺嫡之路,早早告老还家,在家中安养晚年。因着前身薄名,得人尊称一声苏老。
女儿嫁入将门世家,苏兴安心中本就颇有微辞,伴随着新帝登基,女婿甚得帝恩,一跃权贵,惴惴之情却始终在他心头萦绕。
只是睡梦中惊闻女儿惨死火海的噩耗,苏老夫人只觉眼前一黑,两行泪已经落下。苏兴安却年岁已高,悲痛之下昏了过去,家中乱作一团。
好不容易醒来,苍老的容颜越发憔悴,忍着悲戚让人备了马车往将军府去。夜风习习也觉苍凉,苏老夫人哭了一路,到了将军府门口,遇上了忠武将军沉知信,几位老人相顾而视,皆是黯然神伤。
沉老将军这些年不过是挂着闲名在京中养老罢了,儿子儿媳接连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自然十分体会苏老的心境。来不及过多寒暄,几人一道入了将军府。
这秦国夫人好好的,怎会出这般的差错,活活在火场中香消玉殒。此疑盘桓在苏老和沉老将军心头,所以连夜赶来。
沉恒迦带着魏殊来见,他见了亲人,咽下对这一切悲痛无能为力的愤怒,独留母亲含冤而去的孤苦,在外祖母的怀里无声哭泣。
哭了一会儿,沉恒迦带着自责对叁位老人解释:“母亲从宫中回来后似乎有些疲惫,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便说要休憩,于是屏退了下人,说不得有人打扰她休息。母亲睡眠浅,一点响动都容易惊醒她,所以巡视的下人也没敢靠近,加上夜已深,这才导致发现起火时已经晚了。”
既已决定瞒着秦国夫人真正的死因,沉恒迦自然要将此事掩饰成一桩意外,有了亲儿子的佐证,苏老夫妇和沉老将军自然不疑有他,只觉造化弄人,心痛非常。加上秦国夫人是葬身火海,尸身残缺可怖,几位老者也就没有想着去看一眼尸首让自己痛上加痛。
为秦国夫人上过香后,几位老人才想起来,苏蔷还未出现。
苏蔷作为秦国夫人的大丫鬟,又是将军府中的半个管事姑姑,沉老将军和苏老夫妇到了,怎么也不该只有沉恒迦和魏殊两个半大少年来接见。
“苏蔷呢?”苏老夫人以为苏蔷只是操办其他事去了,并未多想。
“方才还在的,”沉恒迦装作疑惑的样子,“我让人去找找。”
他吩咐了几个下人去寻,几个下人领了命,出去寻苏蔷。这些下人刚出去,门房便来报,说高公公带着圣旨来将军府宣旨。
叁位老人连忙带着沉恒迦和魏殊跟一众仆从出去跪迎,高湖偷偷打量了沉恒迦和魏殊,想从他们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却只见悲伤不见其他。又四下寻顾,不见沉云河,便问道:“沉小姐不在?”
沉恒迦面不改色睁着眼睛说瞎话:“听闻母亲于大火中丧生,太过悲痛,昏睡过去了。”
“既然如此,那咱家就直接宣旨了。”高湖发白的长眉一挑,又见人群中没有苏蔷,猜测她应当已经随秦国夫人去了,于是宣读道,“诏曰:朕惊闻秦国夫人葬身火海,天妒佳人,红颜薄命,朕心悲痛,念北亲王为国捐躯,忠孝之家,其子恒迦,聪慧敏捷,文武双全,特赐封东平侯。其女云河,稚幼天真,如今失祜失恃,朕心不忍,今者封玉姬公主,养于中宫,钦此。”
众人拜谢:“谢主隆恩。”
高湖笑着对沉恒迦道:“东平侯,快起身接旨吧。”
“臣接旨,吾皇圣安。”沉恒迦紧咬着牙,忍住满腔恨意,弯着单薄的脊背接过了圣旨。少年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夜色下越发显得清瘦挺拔。
沉恒迦接了旨后,高湖又对魏殊说:“四皇子,陛下口谕,你养在秦国夫人膝下,算作她半个儿子,你为她披麻戴孝守过七之后,便和玉姬公主一道回宫去。”
魏殊磕头:“儿臣领旨。”
“大少爷!大少爷不好了,苏蔷姑姑喝了毒药!已经死了!”一身白麻的仆从高声喊着跑了过来,着急忙慌的也顾不得太监总管在场。
秦国夫人死了,沉恒迦年少,苏蔷可是成了将军府真正的顶梁柱主心骨,她若也走了,将军府靠着天真纨绔的大少爷可不就乱套了。
管家这种事,大少爷哪会呢。
在场众人脸色大变,沉恒迦急道:“姑姑在哪儿?快带我去!”说着也不理会高湖这几个太监,没说一句场面话,抬脚就走了。苏老等人也顾不得高湖,连忙跟着去了。
看着沉恒迦等人的背影,高湖眼珠滴溜溜一转,他此来有叁事:一是宣旨;二是看看将军府上下是否对秦国夫人尸首有怀疑;叁正是来检验东钧的任务成果。
身边的小太监梁平跟着高湖去到哪里都是被细心招待着,红封也是一个比一个大,怎么到了这秦国夫人都死了的将军府,竟被冷落在旁。
梁平见方才还跪了满地的人都没影了,忍不住气愤道:“干爹,这帮人也太不把你放眼里了,你宣了旨,竟连个红封也没有,没一些礼数。”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嘴碎东西!将军府也是你能轻看的?”高湖黑着脸给了那梁平一个耳光,打得他慌忙跪下掌嘴请罪。
“干爹息怒,儿子知错了。”梁平一边打自个儿的嘴巴,一边可怜巴巴瞅着高湖。他自从傍上高湖这棵大树,在高湖面前颇为得宠,如今被高湖打了一耳光,可把他吓坏了。这将军府没了女主人,圣恩还能不减?
另一个小太监高显藏住心中得意,扶着高湖劝慰道:“干爹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见沉恒迦一行人都浩浩荡荡走远了,高湖冷哼一声:“没眼见的东西!还不起来,别在这丢人现眼,赶快跟上去瞧瞧!”
“是!”梁平起身,高显扶着高湖先走一步,他落在后头怨恨地瞪了高显一眼。
发现苏蔷尸体的下人带着沉恒迦等人到了灵堂的隔间,里面苏蔷七窍流血神色扭曲躺在床上,吓得苏老夫人直接扭过了头不敢看。
沉老将军见惯了死人,见苏蔷双手交迭在腹前,除了面容有些凄惨外没有什么异常,猜她八成是殉主了,又上前去探了鼻息,随后缓缓摇头道:“已经去了。”
沉恒迦和魏殊这两个半大少年红着眼,外头的下人神色哀戚,在后头的高湖刚一来就听见说苏蔷已死,当即整了整衣冠,轻咳一声道:“侯爷节哀。”
高湖看着苏蔷的死状,面上做出一副遗憾的模样道:“唉,咱家在宫里还与苏蔷姑姑见过好几次,不想她竟如此忠心,追随秦国夫人而去,真是可悲可叹。”
一众仆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高湖装模作样擦了眼角道:“不知方才是谁发现的苏蔷姑姑,她可有交代遗言?”
沉恒迦心里痛骂这老阉奴,那个发现苏蔷遗体的下人带着哭腔回答道:“我进来时,苏蔷姑姑已经死了,先前我见她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去了……”
苏老夫人也跟着抹眼泪:“这孩子……”
沉恒迦掐了自己的手心,悲痛道:“姑姑忙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方才才与我分别,没想到转眼就成了永别……姑姑真是狠心啊!”
高湖装模作样劝慰了几句,又去灵堂给秦国夫人的棺椁叩头上香,才回宫向魏珫复命去。
将军府又为苏蔷买了一副棺材,丫鬟给苏蔷换上了新衣裳,整理了遗容。苏蔷是从小就在秦国夫人身边伺候的,又是追随秦国夫人而去,自然是要厚葬了。
“唉,苏蔷这丫头,对玉儿是忠心耿耿,只是她怎么忍心将这偌大将军府,交到恒迦手里?”苏老夫人以手绢拭泪,低低叹息。
苏老佝偻的背影愈发矮小,他何尝不担心秦国夫人留下来的一双儿女。沉恒迦虽已是半大少年,却一直活在羽翼之下,如今父母俱去,帝王还念着情义,小小年纪便已封侯,往后倒也不用太过担忧。可云河才六岁,以后却要在宫中生活,仰仗帝王的鼻息,拘在一言一行都得不容差错的高墙之内,于她天真烂漫的性子而言,实在是苦楚。
高湖连夜前来来宣旨,看似帝王的恩宠非常,几位老人心中却没有任何欢喜。帝王对将军府上下太过恩宠,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忧心过后,就要面对眼前的事,沉老将军主动道:“恒迦,爷爷与你外祖父还有外祖母年事已高,做事难免有些疏漏,不如让你几个舅舅来帮衬你操持你母亲和苏蔷的丧事。”
苏老最是看重礼法,当即拒绝道:“老将军,万万不可,出嫁从夫,断不能让兄长来操持妹妹的丧事。”
沉老将军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叹道:“可长穆的身子和性子,你们也知道……”
“父亲不用担心,我可以的。”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轮椅的辘辘声。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壮实男仆推着木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容貌清俊的男子,已是入夏,他却身上还披着白色斗篷,身形单薄。
“叁伯!”沉恒迦喊了一声,过去接替了仆从,替沉长穆推轮椅。
“恒迦。”沉长穆拍了拍沉恒迦的手,表达了安慰的同时也解释道,“郊外的庄子消息传得慢,所以来晚了。”
沉长穆是沉老将军如今唯一在世的子嗣,也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身存旧疾,腿算是半废了,身体也比常人弱了许多。每个月他都要上郊外有温泉的庄子泡一泡,减轻自己腿部的骨痛。
面对这样的沉长穆,谁能忍心责怪他来晚。
“苏老,苏老夫人。”沉长穆对苏老夫妇拱手行礼。
“唉,沉叁少爷。”苏老叹息,对沉长穆回礼道,“我苏家与恒迦虽是一家人,但在将军府,我等始终是客,不可僭越了主次,所以小女的丧事,只能劳累你帮着操持了。”
沉长穆看着叁位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的老人,心下难过,答道:“都是一家人,谈何劳累。几位也辛苦了,如今夜已深,早些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恒迦即可。”
沉恒迦也跟着劝道:“是啊,爷爷和外祖父外祖母歇息去吧,客房已经安排好了。”
眼瞧着沉恒迦面色苍白,几位老人怕自己再倒下,给沉恒迦添麻烦,自然是没有多推辞,忍着伤心去休憩。
几位老人去歇息后,沉恒迦推着沉长穆去了灵堂,魏殊跟在他们身后。沉长穆深居简出,将军府的下人多数不认得他,沉恒迦要让他们知道,这位是他们的“叁爷”。
灵堂之中,沉长穆没有再坐轮椅,在沉恒迦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给秦国夫人磕了头,上了叁炷香。
看着被钉死的棺木,沉长穆也心有疑虑:“好端端的,弟妹怎么会命丧火场?偌大的将军府,仆从无数,竟是等主人殒命了才来救火?”
他早年间是上战场的将军,如今虽有体疾身形单薄,但神色肃穆时依然威严,叫一旁的下人头冒冷汗。秋水居起火虽是意外,但若要追究,还是算这些下人失职的,所以他们才害怕。
若是主子宽厚,便不会追究,若是碰上残暴不仁的主子,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沉恒迦将之前对叁位老人的那套解释对沉长穆又说了一遍,沉长穆听了之后低声叹息:“真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沉恒迦泪意翻涌,又忍住了没有哭出来。眼看天要亮了,沉长穆让沉恒迦和魏殊去休息,白日才好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两个半大少年也听话,去洗漱了一番,疲惫后知后觉涌了上来,身躯都格外沉重。
沉恒迦先回的房,魏殊敲门进来时,见沉恒迦对着一盏灯发呆,也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而后轻声问他:“恒迦,那时姑姑与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沉恒迦回过神来,“睡一会儿吧,天也快亮了。”
他独自面对魏殊,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又不太敢说出口。他们俩才几岁,手上又有多少势力……想到这,沉恒迦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
魏殊见沉恒迦面罩愁云,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也没怪他瞒着自己,伸手去抚平了沉恒迦的眉头。
沉恒迦和魏殊历经了这一天的悲痛,终于有了片刻喘息,二人抵足而眠,皆偷偷湿了眼眶。
那庭院清辉冷,花儿不知感伤,犹自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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