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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舟娱乐公司大楼顶层的会议室内,数人激烈地争吵着。

大楼是新建的,采取了全落地窗的设计,玻璃外墙,一开春就热得不行。

景元吵得汗都出来了,他留着一头披肩长发,多亏了做艺人常年精心打理的习惯,他这头茂盛的浅色毛发才不至于像头炸毛的金毛狮王,而是很有刻板印象里“艺术家”的样子:发丝柔顺,没有演出的日子,便松松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小揪揪,不羁而倜傥。

但此刻他的发型正和他的风度一齐双双濒临崩溃。

“我不同意。”景元再次重申他的立场,“‘云在高天’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白珩退团引起的,所以加入新成员也只能引起粉丝们一时的兴趣,治标不治本。”

云在高天是由白珩、丹枫、镜流、景元和应星五人组成的团体。十五年前以乐队形式出道,运营形式却与仙舟公司惯用的经营偶像团体的手段别无二致,却阴差阳错地在一潭死水的乐坛中点燃了追星族们的热情,让这个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乐队的四不像团体火遍了罗浮的小街小巷。

在云在高天出道的取义、找特殊角度拍摄的方式,在八卦杂志上联手编织出一篇又一篇的桃色新闻来。

因此,云在高天的粉丝们便整日在天堂与地狱间反复横跳:前一天还在感叹我们云五新歌宛若天籁此曲只应天上有,后一天便要对着八卦杂志上应星深夜出入白珩公寓的特写照缓缓崩溃。

——是的,十五年前云在高天出道时,同性性行为将将在联盟去罪化,经纪人纵使有贼心也没有贼胆,便大手一挥,给当时已经成年的四位成员编织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多角恋剧本,并在五人出道后稳步按照此方案炒作异性cp。

团内两个女成员,镜流走的是御姐娘t风,让她收箭头不合适,经纪人便决定让看起来温婉邻家、不会触发直男恐同心理的白珩做这个多角恋的女主角。

而景元则因为尚未成年而躲过一劫。

这样炒cp炒了十五年,只在刚出道那时略奏效了一瞬间,粉丝们喜欢沉默寡言的异国男子因孤独而倾心漂亮开朗的罗浮本地女子的幻想故事,热烈地在线上线下应援这对金童玉女,却对几年后丹枫唐突加入应白恋的剧本敬谢不敏。

恰逢同性cp热乍起,经纪人一拍脑袋:原来我们一直都努力错了方向!不如这样,镜流,来,你来和白珩组cp。

……自然是适得其反,镜流加入本就一团乱麻的异性恋战场,让粉丝们将矛头对准了白珩:感情骗子!死同性恋!

最后的结局十分不愉快,以白珩因网暴和现实中的人身骚扰罹患抑郁症与ptsd,不能再登上舞台,退出云在高天与娱乐圈作结。

本就靠着音乐品质与现场氛围吊着一口气的团队,在永远失去了它的女主唱后,终于开始走下坡路。

“一个乐队失去了主唱,怎么可能对人气没有影响呢?历史上有多少乐队是因为主唱退团而分崩离析的?”符玄仰头看景元,这姿势真是太屈辱了,作为被公司临时赶上架的新任经纪人,她本就对这几个公司与娱乐圈老人没有什么主导权,这下还得抬头看人,更要被人看不起了。

景元一言不发,怒气冲冲。

丹枫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想再次伤害白珩。但她现在不在这里,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景元抬眼看丹枫:“我也是乐队主唱,这不一样。”他像是要坚定自己的信心一般,重复道,“我们和别的乐队不一样。”

“说实话,我也很犹豫。”镜流打断二人的对峙,“但景元,你实话说,你是不接受彦卿加入,还是不接受和彦卿卖cp?”

景元嗤笑:“我都不接受。”

符玄无奈开口:“景老师,您在公司这么久,也该知道,公司叫你们来开会,并不是好商量的意思,只是将这个已经板上钉钉的决定告知诸位。”

应星冷冷道:“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多少该有一些自主权了。”

景元回头看了一眼抱着双臂、立在角落的应星,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回头面向符玄,拉了张椅子出来,又给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抱歉,天热了,火气有些大。”

符玄见好就收:“没关系,我理解您的心情。”她将早就攥在手中的规划书分发给云在高天的成员们,“这是彦卿加入后的一些流程与时间表调整。目前公司暂时没有重新灌录旧曲子的计划,只有明年巡演时需要重新分配唱段。”

丹枫翻看文件:“他还会吹笛子呢?我还以为只是副主唱。”

景元也在看彦卿的简历,回头看应星,那家伙还在角落站着呢:“倒是和应星能有共同话题了。”

应星点点头:“管乐触类旁通,他若也是科班出身,应当不止会笛子。”

镜流轻笑一声,摇摇头,没说什么。

开完会,景元难得地和成员们在公司食堂吃了个午饭——自从白珩退团,团队活动已经暂停了近半年,个人活动倒是还在继续,应星开了独奏演唱会,丹枫在拍摄一部户外生存主题的综艺,特意请假从虚陵的录制现场赶回来开会,镜流先前参演配角的一部文艺片上映了,正在满联盟飞来飞去地跑宣传。

“大主唱最近在忙什么?还在筹备个人专辑的事情?”丹枫问,语带调侃。

“唔,是吧。”景元捧起饭碗扒饭。

“什么叫‘是吧’?公司给你上压力了?”镜流很敏锐。

“没有,就是写歌不太顺利。”景元叹气。

三人忽然安静了,像是默契地察觉到了什么。

应星开口道:“我很期待,别放弃。”

景元感激地笑了笑。

吃完饭,他去地下车库取车,先开回家冲了个凉,又开去工作室继续与节拍和弦搏斗。

工作室坐落于开发区一座高层写字楼中,是景元出道十周年之际以个人名义买下的。

那年,公司为了纪念他们出道十年,搞了许多特别活动,其中一项便是发行一张完全由成员们谱曲、作词的ep。迟了十年做了一次真正的乐队,不再依赖大牌制作人,景元在音乐学院三年的训练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主修声乐、辅修作曲,在队友们正在对着idi键盘抓耳挠腮时,他已经将deo交给了录音工程师。

这次经历唤醒了景元尘封的创作热情,歌迷与一般大众们的好评也让他充满自信,他向经济与唱片公司主动要求,参与之后单曲与专辑的作曲工作。

公司欣然同意,景元在家里的书房与公司的录音室内分别写了一周歌后,毅然买了一件个人音乐工作室。

这件商铺本是美甲店,开发区常住居民太少,商圈没发展起来,生意不好做,就倒闭了。内里自然是大规模重修装修过,景元亲自操刀:墙面做了多孔棉性吸音喷涂,落地窗重装双层真空玻璃,大门则换了声盾隔音门。陈设则在各色专业设备之中穿插摆放了沙发床、人体工学椅和双开门雪柜等家具,甚至还有淋浴间,以防灵感爆发、不舍昼夜工作时猝死家中。

同层相邻的两家,一家是熬夜比音乐人还狠的建筑设计工作室,另一家则是搞私人影院的——从来只有他们吵邻居的道理。因此,景元的工作室完全没有扰民的风险。

然而,工作室的甲醛味还没散干净,景元的灵感便枯竭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的便是他这样的偶像型乐手。歌迷们的吹捧,不过是使用了衡量偶像的尺度,因而格外宽容而已,从头到尾都没有将他放在“创作型歌手”的放大镜下检视。

景元认识到这一点时,内心自然是十分挫败的,但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年少成名的经历没有使他成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普信男,却使他比一般人更加坚韧。景元在几年内温习了上学时教过的和声配器复调曲式四大件、又恶补了最尖端的技术——八九年前他本科毕业时,编程与作曲还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现在对着可视化窗口敲几行代码,就能自动产出旋律了,真是奇妙。

只可惜缪斯并不以人类的勤勉分配神明垂青的次序。景元愈是深入,便愈发意识到自己的平庸,在前人浩如烟海的艺术创作前,他自然是渺小的,但哪怕与现世的同龄同行相比,他依旧常常感到自己的不足。

白珩退团后,云在高天的团队活动暂停,公司提出要给景元发行一张个人专辑,并期冀配合后续的全联盟巡演,挽回团队分崩离析给公司造成的经济损失,并且唤醒云五粉丝们的初心。

云在高天出道专辑的主题是少年心事,一张专辑十二首歌,大半都围绕着你爱我、我爱他的校园恋爱展开,剩下的则“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式地慨叹人生苦短、悲欢离合,在如今已经二十九岁的景元看来,简直是无病呻吟,若非其中仍有两三首大hit曲目,全都可以扫入黑历史的垃圾堆中。

唱片公司却要求他再写出一张这样的专辑来——这怎么可能?!且不说出道专辑中只有一首歌是他自己写的,就算全都出自那个十五岁的景元之手,如今只差数月便迈入而立之年的他,怎么可能重拾十五岁时的心境?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几年他朝着创作乐手努力的姿态,公司与乐迷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仅仅要发行这样一张专辑,更重要的是,这必须由他全权作词作曲、自弹自唱。

曾经间或因灵感迸发而带给他瞬时欢欣的工作室彻底成了景元的噩梦,半年来,有无数个黎明,他都是对着作曲软件空荡荡的谱面、在人体工学椅上沮丧地昏睡过去的。钟点工每月来做一次深度清洁,问他最近是不是新养了宠物,地毯上吸出的毛发差点堵了手提式吸尘器的管道。

景元没好意思说,那是他写不出来歌时揪掉的头发。

景元是被符玄的电话吵醒的:“抱歉,我今天有点事,能麻烦你去接一下彦卿吗?他十一点的高铁。”

景元记下车次,在平板上调出画图软件,配套的触控笔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他用手指歪歪扭扭地写了“彦卿”两个大字,准备在出站口接人时顶在头顶,他一米八五的身高,那孩子不可能看不到。

“你没事吧?”景元分辨出那头的背景有电子屏叫号的声音,“你在医院?”

“啊……”符玄有些意外,“您耳朵真尖……我没事,我在陪我女朋友。”

她说着都有些好笑:“没什么大事,她昨晚通宵打麻将,胡牌时一激动晕过去了,没什么大事,熬夜加低血糖导致的休克,我在陪她打电解质和葡萄糖。”

景元寒暄几句,挂了电话,一骨碌从地毯上爬起身来,三下五除二脱掉睡衣短裤,抓起放在监听音箱上的衣服,套上,在淋浴间内对着莲蓬头接水洗漱,下楼在流动餐车买了早餐,冲向地下车库入口,又折回来:

“老板,再来两个包子一杯豆浆,包子要一个白菜猪肉的,再要一个青菜香菇的。”

彦卿从罗浮的一个边境城市过来,景元去过那里一次。几年前有一个公益活动,云在高天去偏远地区的大学或高职校园里免费义演,再将其中获得的好心人士捐款转赠当地的中小学校,全团便是坐了高铁去的,之后又是倒大巴,最后一段大巴不开了,他们便坐在运输表演器材的货车后排,抵达目的地。

真的是很穷的一个地方,景元回首府后找了一个帮扶当地学生的公益项目,将每年收入的十分之一捐出去。

今非昔比,如今那个城市已经通了高铁,但高原开到首府,哪怕是最快的列车,也要坐五六个小时,几乎横跨整个罗浮——想来,彦卿应当是没正经吃饭的。

拎着包子上车,景元驱车上绕城高速。

非工作日的早晨十点,进城方向自然是有些堵的。景元开了车载电台,dj正在放江户某支老牌摇滚乐队的最新单曲,这个波段一般只放外国乐曲,这让景元感到很轻松。

手指敲着方向盘,景元眺望无尽的车龙,与远处灰蒙蒙的城市景色。他边开车边偷闲吃早点,心里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符玄会不会是故意的?昨天会议上他和彦卿卖cp这事最终不了了之,但这么多年下来,他作为旁观者也早已明白,这公司在营销炒作cp一事上一意孤行,不会因为当事艺人反对,就放弃拟定的商业方针。

景元从倒后镜观察身后车流,暂时看不出可疑的迹象,但就怕公司早就联络好了娱记,在高铁站候着他俩。到时候他这包子豆浆一递上去,还不知道要被怎么编排呢。

符玄昨天就给了他们彦卿的联络方式,镜流还将他拉进了新·云在高天的工作群组。下了高速,景元趁着等红灯的当间儿,飞速敲字:符玄有事不能来接你,我在高铁站p2停车场等你,车牌号是hcq123。你会自己出站吧?

按下“发送”,景元忽然又意识到:这么鬼鬼祟祟的,岂不是更显得做贼心虚?还不如光明正大地去月台接人。

后面的车嘟嘟嘟狂按喇叭催促他挪窝,景元只得放下手机。

离高铁站还有两个路口,而电台里dj正依依不舍地开始播放本时段的最后一首歌,景元撇了一眼手表,已经十点五十五了。

七扭八拐地开进了p2,景元找了个靠近出站口的停车位,倒车入库。他拿起手机一看,锁屏上哗啦啦一串群组消息通知。

原来他一心二用,根本没看聊天窗口抬头,将给彦卿的私聊讯息发到了五人的群组里,丹枫和镜流便调侃了两句,说什么“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彦卿却一直很安静。工作群组软件没有已读回执,只能看到在线状态,景元戳进那个毛绒绒的鸟屁股头像看了一眼,显示为“已离线”。

看来当事人还根本在状况外。

景元将包子豆浆插在车门储物舱上,下车,去后备箱里翻帽子出来,认命地搭扶梯去地面层接这位新成员了。

接站过程比他脑补的要顺利,景元看到彦卿真人的那一刻,瞬间明白这孩子为什么要用小鸟作头像了:那双在口罩上露出的圆圆的金色眸子四处张望的模样,看起来真像一只惊疑不定的雀鸟。

景元挥了挥早就准备好的平板,叫了一声彦卿的名字,那孩子便机敏地捕捉到了他的方位,从人群中挤出来,拖着两个大行李箱,乖乖跟在他身后,上了去停车场的电梯。

两人一路无话。

景元有些尴尬,他意识到他太在意有没有狗仔在偷拍,以至于连个正式的招呼都没有和彦卿打,这很不礼貌,且没有风度。

到了车旁,彦卿双手抱着半人高的行李箱要往他后备箱塞,景元接过箱子,却比他预料得轻得多,但他仍然皱眉道:“公司怎么没派个助理跟着?”

彦卿自己将另一个箱子放好:“我是私事回去了一趟。”他仰起头看景元,伸出右手,“还没有正式自我介绍,景老师好,我是彦卿,很荣幸能与您共事。”

“你好,欢迎你加入云在高天。”景元看见彦卿的手在微微颤抖,握起来冰冷,全是汗水。想来是太紧张了,但毕竟是他这个大前辈显得冷漠而难以接近在先,便给了个台阶下,“什么老师不老师的,以后综艺上这么叫,别人可要以为我职场霸凌新成员了。”

“那……景元哥哥?”彦卿摘下口罩,拉开车门坐进去。

景元失笑,坐上驾驶位:“太肉麻了,叫我景元就好。”

“哦……”彦卿看起来有些失望。

景元一愣,转头观察彦卿的表情,彦卿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转过脸来,朝着他眨了眨眼。

景元心中一动,狼狈挪开视线,将包子豆浆掏出来递给彦卿:“买给你的,有点凉了,不想吃也没——”

——他话还没说完,彦卿便从他手上抢过了塑料袋,景元用余光偷偷观察,看见彦卿狼吞虎咽地啃起了包子。

一张那么秀气的脸,吃饭却一股凶样。景元发动汽车,想起前一日读过的彦卿的简历:

出生于罗浮最贫困的城镇之一,无父无母,由育幼院与社会热心人士赞助,得以顺利长大。高中时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传自己的唱歌视频,因而为公司的星探发掘。

“你之前是回老家吗?”景元问。

彦卿吃得都有些噎着了:“唔……您怎么知道?”

“你刚刚说过,是因为私事才去了高原。”景元将豆浆递给彦卿,撒了个谎,他其实根本就没有进行这么复杂的推理。

只是,他忽然有种窥私感,或许是因为彦卿的命运太过不顺,让他心生怜悯。就像在街上突然见到肢体残障者,反而会故意避开视线以显得礼貌;景元不想让彦卿知道他像看故事一般、通过一张薄薄的a4纸偷窥了他一生的缩影,也不想让彦卿知道,他在偷偷可怜他。

公司搬了新楼后,艺人宿舍也要跟着搬。新的宿舍楼却还没装修好,景元只得将彦卿先带回工作室歇脚。

他站在楼道里打电话给符玄:“公司就不能给他定个酒店?我不可能把他带回自己家里。”

符玄:“景老师,这周首府开罗浮农产品展销会,市区所有酒店都订满了,住你那里还方便些。”

景元:“……”

一个位于开发区的工作室,去公司坐地铁要将近一个小时,自然是称不上方便的。

景元还想说什么,一回头却突然看见彦卿拉开了消防通道的门,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景元只得道:“没事,他先住我这里吧。”

将彦卿养在工作室里,景元真觉得他像养了一只怯生生的小动物。

那两只大行李箱堆在房间的角落,彦卿规规矩矩地坐在墙角软塌塌的懒人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景元这里平常不接客,没有多余的拖鞋,便让彦卿脱了鞋,只穿袜子踩在地毯上。

彦卿坐着很老实,景元却看出他心里一定有无数的问题,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打量景元的工作室内陈设。偶尔目光撞上景元的,便很快地挪开视线。

景元很久没和青少年打交道了,他是家里的长子,下面有一个相差两岁的弟弟,还有一个小他五岁的妹妹,如今两人都已经大学毕业,早就从叛逆的青春期少年蜕变成稳重的大人;弟弟甚至已经订婚了,在家乡和未婚妻一起缴了一套公寓楼的首付作婚房,倒是他自己身为长子却不成家立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景元从饮水机接了两杯纯净水,一杯递给彦卿:“这周你先住我这里,你箱子里的换洗衣物可以先拿出来,放在沙发旁边的床头桌上就好。”

彦卿接过水,显然吃了一惊:“我怎么能住在您家里……”

这间工作室确实不小,但以“家”的标准来衡量,却缺失了太多东西。景元向彦卿解释了公司与酒店的情况,又说:“这只是我平常写歌时才来的工作室,你不用这么紧张。”

彦卿依旧坐得笔挺:“没关系的……我有地方住就很好了,谢谢您。”

景元欲言又止,他其实急需在工作室里工作,三个月后就是专辑主打歌释出的日子了,流媒的广告位都买好了,他手上却只有几首不成形的deo。

但彦卿显得很真诚,景元问他:“你是第一次来首府吗?公司之前没接你来培训?”

“来过一次,为了签合同,但我当时还在上学,只待了一个周末就回去了。”彦卿有些迷惑,两条漂亮的眉毛蹙起来,“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课程?”

“没有没有。”彦卿看起来像一只焦躁的小犬,下一秒就要“嗖”一声冲去公司了,景元只得按着彦卿的肩膀安抚他,“随口问问,只是好奇。”

看着彦卿,景元想起了他十四岁时背着书包、由父母陪同着来公司录音棚试音的心情,前一晚他在酒店的床上几乎没怎么睡过,娱乐圈、歌手、偶像、乐队,这些词对一个少年来说,实在太闪耀又太遥远了,使他既兴奋又恐惧。在录音棚里唱的第一句,他就破音了,最引以为傲的高音自然也没有机会展现给公司的大佬们。

如今过了十五年再看,真是令人怀念,又不堪回首。

彦卿始终放松不下来,景元也不勉强他,自己坐回人体工学椅上,戴上监听耳机,回放自己昨夜半睡半醒间写的片段,果然惨不忍听。

他打开软件胡乱调试了一会儿,指望高科技能化腐朽为神奇,在屎上雕出一朵鲜花来,忽然隔着半个房间听见一缕不和谐音。

景元摘下耳机:“饿了?饿了怎么不早说,我工作起来记不得时间。”

彦卿脸红了,局促地站起身。

景元看了眼墙上的电子表,已经快下午两点了。楼下的小炒开到下午一点半,还有一家早七晚十一的bk,但且不说歌手都要少吃油炸食物,就说是带新成员在首府吃的第一顿饭,吃快餐也不像话。

景元打开外卖软件给彦卿挑,又承诺晚上带他出去吃一家精品罗浮菜,就当是接风洗尘。

景元出门去洗手间,回来时彦卿已经点好了,选了最便宜的沙县小吃。景元说:“这家在城里,几十公里,送过来都能当晚饭吃了。”

彦卿:“哦……哦……抱歉,我没注意看,我没点过外卖。”

景元想也知道,便也坐在懒人沙发上,教彦卿怎么使用都市打工人的必备软件之一。彦卿便很乖地凑过来看景元的手机屏幕,头几乎靠在了他的肩上。景元有些尴尬,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挪了两寸,彦卿便没有再跟过来。

景元选了一家位于开发区cbd的米线店,又将手机放回彦卿手里。彦卿没有再选最便宜的水煮猪肝米线,而是和景元点了一样的。

下单后景元坐在懒人沙发上发呆,他也有些饿了,从他的食物储藏中翻出了两只苹果,一只丢给彦卿,自己啃另一只:“先垫垫肚子。”

彦卿准确地接住了空中的苹果,问:“您在写歌吗?”

“是的。”景元没有隐瞒彦卿的必要,毕竟他加入团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下半年我要发一张创作专辑。”

“哇!”彦卿的双眼放出光彩,这是景元与他相处数小时来,第一次见到他放松下来的样子,“您自己作曲?太好了!我可喜欢《春雷》了!”

《春雷》便是云在高天出道专辑里唯一一首由景元谱写的歌曲,也是被他当作黑历史的歌曲之一,主题是一个少年人无疾而终的单恋,寒冬过去、春天第一声响雷炸醒大地之时,他却突然认清这段爱恋毫无可能,主动了断心意。

直球的夸奖使景元有些赧然,同时让他明白了为何这首歌曲却事与愿违地经久不衰、是演唱会上的保留曲目:没有人永远十五岁,却永远有听歌的人十五岁。

彦卿却兴奋地跳起来,转着圈轻轻唱起了《春雷》的brid,景元有些意外,毕竟这首歌流传最广的自然是副歌,看来彦卿确实很喜欢这首歌。

景元忍不住也加入彦卿的快乐,为他和声:“虫声啾啾~~啊~~~我不再心忧~~啊啊啊~~~”

彦卿理应已经变完声了,声音里却带着男童声一般雌雄莫辨的色泽,但确实又不是真的孩童声音,有着一丝少年的忧郁气息。

两人一直唱完副歌才停下,彦卿唱得双颊发红,有些热,又有点像是不好意思,却终于有个十八岁少年人的飘逸飞扬模样。他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景元。

景元心里咚咚跳,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急忙表扬了彦卿一句:“我算是明白公司为什么找上你了,嗓音太纯净了,很好听。”

而且,我们俩的声音十分契合——这话景元没有说出口,他还不知道旧歌的唱段要怎么重新分配,白珩还在时,并不是每一首歌都有他们俩合唱的部分,更多的是一张专辑里,他主唱一部分歌曲,白珩主唱另一部分歌曲,只有歌曲需要双人对唱时,才会有男女主唱共同演绎一首歌曲的情况。

他与白珩的合唱也说不上和谐,他的声音在男声中偏高,而白珩在女声中却偏低,更麻烦的是,两人断句吐息、咬字习惯都大相径庭,每次录音前总要做许多笔记,保证二人节奏一致,至于到了现场表演,两人都开始自由发挥、放飞自我,经常达成1+1<2的局面。

但如果是与彦卿,景元很想与他多一些合唱。

彦卿想说什么,门铃却突然响了,外卖骑手被保安拦在写字楼前台,景元只能下楼去取。

彦卿跟着他一起出来坐电梯,像一只粘人的小动物。

“其实写的挺青涩的,”景元开口打破沉默,“谢谢你能喜欢这首歌。”

景元对待他的歌迷一向很真诚。

“您当时有喜欢的人吗?”彦卿抬头看着他。

景元怔了一怔。他没想到彦卿会问出这样一个直球到几乎不合礼数的问题,同时,一种遥远的怀念情绪上涌,那不是对初恋的怀念之情,而是遥望已逝的青春时,内心难免产生的一丝不舍与自我怀疑:那样的人,真的是曾经的我吗?

他轻轻道:“有。”

彦卿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景元又说:“他确实不喜欢我,而是喜欢班上的另一个女生,可那个女生又和我是好朋友,所以最后弄得挺尴尬的……根本没有歌曲里表现得那么美好,可也没有那么撕心裂肺,那之后不久,我就出道了,花花世界,比校园精彩太多,我甚至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让你失望了吧?”

彦卿摇了摇头,说:“初恋就是这样泥泞不堪的,就像《春雷》副歌里唱的那样,‘雷声中我踩过水洼’。”

景元没料到他这样一个半大孩子还能说出这样老成的话来,有些好笑。

电梯来了,景元示意彦卿先进去。

彦卿又问:“那个‘ta’,是男生吗?”

景元没听清:“什么?”

彦卿说:“我饿了。”

景元见彦卿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心说怕不是把孩子饿傻了,急急忙忙地领了外卖上楼,两人就着沙发床前的茶几开吃。

饭后彦卿又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景元便收拾了外卖的残骸,领着他看工作室里的装潢,看完了又给他介绍那些音响、键盘、耳机,彦卿没接触过乐理知识,听得一愣一愣的。

景元看出他好奇:“键盘可以碰,你别乱玩电脑就行,万一误删了软件,我还得找序列号重装。”

他工作上是个严谨的人,所有的音频文件都有ssd硬碟与云端双重备份。

彦卿随手按了按电脑前的idi键盘,音响中传来小提琴的声音。彦卿疑惑地“欸”了一声,又按顺序一个个键按下去,渐渐明白过来,这是电子合成的声音。

他虽然不通音乐理论,但有声乐基础,按了一个半八度后便找准了音高与键位,磕磕绊绊地弹了一段旋律。

景元听在耳里,觉得有些熟悉,但又不是云在高天的歌曲。

彦卿弹琴的手势不正确,又是站着弹的,尽管idi键盘按键配重不如钢琴琴键,他却很快便有些手酸,停下了演奏,期待地看着景元。

景元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匹诺康尼最着名的diva知更鸟女士的一首冷门歌曲,你也喜欢她?”

彦卿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知更鸟……是谁?我弹着玩的,今天在车上听到过。”

景元一惊,想起车载电台确实似乎放过这首歌。

他几乎要颤抖起来。

对一个长期接受过音乐训练的人来说,肉耳扒谱并以自己熟悉的乐器再度演绎,其实是小菜一碟,但彦卿可尚未接受过任何声乐训练呀!

景元又问:“有人教你吹笛子吗?”

彦卿有点不明白话题何以跳转地这样快,但仍然老实回答:“育幼院和学校里的老师教过一点。”

——想来并不是什么专业训练。

景元打开手机上的音乐播放器,挑了首匹国冷门歌手的曲子给他听:“这首歌的副歌,试着弹弹看?”

彦卿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景元帮他将合成器的音色改成钢琴,以更贴合原曲编曲所用的器乐。

彦卿弹琴的手势还全是错的,手掌扁得像螃蟹,但手指又很修长,像十根不听话的筷子一般,按八度时甚至用的是拇指与无名指,按得鼻子都皱起来了。

景元便做了个示范,又手把手地纠正了彦卿弹琴的姿势:“你看,像这样,手指立起来,像握住空气一样,不要向外枝出去。”

景元抓着彦卿的手指,又用小指顶他的手心,让他立手掌,彦卿却忽然笑开了:“老师,痒!”

景元这才意识到这姿势有多暧昧:他站在彦卿身后,彦卿低着头看琴,比他矮上一头,瘦削的少年身形,几乎像是被他从后环抱在怀里一般。更别提他还握着彦卿的手,两人手指交缠、指尖相贴。

景元轻咳一声,松开彦卿的手:“好了,现在你会了,再试试。”

彦卿笑得脸都红了,东倒西歪地就要往景元怀里栽,景元不敢再招惹他,拖过一旁的琴凳让彦卿坐下:“说了别叫‘老师’。”

彦卿仰头看他:“老师,你不教我弹琴了?”

说着,他又问景元琴键上方的旋钮有什么用。

景元只得举手投降,一一解释,彦卿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彦卿坐在琴凳上,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单手流畅地弹出了刚刚那首歌的副歌旋律,除了琶音因为不稔指法而弹得乱七八糟,完全听不出来是个初学者。

景元如是又试了三首曲目,一首每个琴童都会的车尼尔299,一首上世纪流传至今的经典摇滚乐,以及一首小众独立乐团今年年初才发行的新歌。

彦卿有些累了,但还是努力地在idi键盘上重复了三首曲子,边弹边唱起来,歌声在景元密闭性极好的录音工作室内久久回荡,清亮又纯净。

彦卿弹完又问景元左右手要怎么配合——他听出左手弹的和弦来了。

景元却愣愣看着他,良久说了一句:“辛苦了,去休息吧。”

晚上带彦卿出门吃饭时,景元还是有些恍惚,彦卿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没有主动朝他搭话问东问西,只是转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车窗外灯红酒绿。

过了最初的震惊,景元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一方面,彦卿就像一颗珍贵的璞玉,能为这个苟延残喘的团队带来一缕新风——景元隐约有预感,彦卿甚至能在一潭死水的罗浮乐坛掀起波澜;但另一方面,景元难以自控地感到嫉妒,他早有自知之明,凡人自然做不成莫扎特、贝多芬,而在流行乐范畴,戴伦的词、却高宾的旋律自然也难以望其项背,但他至少以为自己是有一些朴素的音乐天分的,否则也不至于踩着十五岁的门槛闯入罗浮乐坛,处子作即成为一代人的青春回忆。

但在彦卿面前,景元忽然觉得他的努力很可笑,他仅有的、引以为傲的一点点才华也很可笑。

景元不说话,彦卿便像只很乖的小狗一般跟在他身后,两人出了停车场便上了直达电梯。预订的餐厅在首府新地标——一座六百多米的摩天大厦——的顶层,走的是高端路线,两人餐动辄便要几千块,平民人家消费不起,但餐厅既没有老字号金字招牌、也得不到洋人餐厅评鉴家的青眼,上流社会的老钱们又有些看不上这家,因而反而成为了明星、新贵与商圈中年成功人士们的最爱。

景元一般只在家人们来首府过节时来这里,传统的罗浮菜已经有些不合时下年轻人的口味,却很得家里二老欢心,吃一顿饭,十中有二是服务费,倒也方便老年人的消费观念:出来餐厅吃饭是奢侈,因而服务是必须要到位的。

彦卿站在全景电梯里,看显示屏上的数字蹭蹭往上跳,又低头看透明玻璃外的首府都市夜景。

他忽然开口,指着显示屏下的滚动广告:“老师,我们可以去吃这个吗?”

那是一张融合式西餐厅的广告,说是融合式,是因为这家将各色不同饮食文化的“洋人”菜融合在一起,既卖披萨与塔帕斯,又卖咖喱香肠和开放式小面包,却又怕这些菜不合仙舟人口味,将这些洋菜按照仙舟人的口味改良,进行二次融合,披萨上放的不是萨拉米肠,而是脆皮烤鸭,咖喱中则加了小米辣、以达到仙舟人平均吃辣水准,而开放式小面包上摆的也不是冷三文鱼,而是卤百叶或猪舌。

景元皱了皱眉,他平常是有些不屑于吃这类不伦不类的融合菜的:“马上去的这家罗浮菜也很好吃的。”

彦卿望着经过ps的高饱和食物图片:“老师,我还没吃过披萨呢,我想吃!”

景元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并在内心勾勒出一个穷苦的、没有机会接触罗浮外世界的少年形象。

电梯门开,一出去就是那家精品罗浮菜,两侧已经站了服务生,笑脸盈盈地接待来客。

景元只得带着彦卿出电梯,去前台要求取消预订。前台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客人到店却要取消的情况,颇为手忙脚乱了一阵子,还叫来了值班经理,最后从景元预留的信用卡上扣了百分之四十的餐费——厨房里菜都备好了,哪能随便临时取消呢。

彦卿跟着景元出餐厅下电梯,景元回头看看他,感觉他看起来快哭了。

“没事,他们没生气。”景元安慰彦卿。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高级的餐厅……”彦卿低着头。

“真没事,我也没生气,本来就是为了欢迎你,才带你出来吃饭,当然要吃你想吃的。”景元柔声道,彦卿垂头丧气的模样很像一只淋雨小狗。

“可是……老师,一千多呢……我要工作多久才能还得起啊……”

景元出身中产家庭,年少成名后更是没过上一天穷日子,总忘记彦卿的经济状况,这下他终于明白过来。

他比了个手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音乐节表演一场,酬金是这个数。”

彦卿随着他的动作抬头,显然被惊到了,忽然打了个嗝。

景元本来还想说什么,彦卿却开始不停地打嗝。景元只得给他拍背,狼狈解释道:“我不是炫富的意思,我是想说,你开始工作后就明白了,这个行业是很暴利的,否则怎么那么多人挤破头都要做明星呢。”

“哦……嗝……哦……”彦卿很是难堪,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餐厅并不远,彦卿突如其来的呃逆终于在入座后止住。景元颇有些哭笑不得,要了菜单让彦卿自己选,先前突如其来的嫉妒烟消云散:他和这样一个半大小孩计较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是自然规律。

不过,如果有选择,他更情愿他在知天命的年纪遇上彦卿,人年轻时总想着要拼搏一把,要给自己挣功名,年纪大后却总想着要有人接过衣钵、要传承,普通人家是想着生儿育女,将基因传承下去,而换了艺术家,就会想着收徒弟,将毕生所学、人生领悟都教给弟子。

彦卿自然是不知道景元在想什么的,他飞快地选了几样菜,又去问景元的意见,景元凝视十寸臭豆腐披萨的图片几秒,没有阻止彦卿点单。

等餐时餐厅里有几个人认出了景元,试探着蠕动上前,企图要签名或合影。

这也是景元不愿意来这间餐厅的原因之一。彦卿尚且未入行,不知道做明星是一种出卖隐私换取曝光度与名望的行当,他却很清楚,他无法在任何没有包厢或非会员制的餐厅中安稳吃一顿饭。

景元拒绝了合影的请求,在餐巾上用借来的签字笔给歌迷和上前凑热闹的路人们签了名,又好声好气地解释这是私人时间,希望大家将注意力放在各自的餐点上。

默契地,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起坐在景元身旁的年轻男孩是谁,景元也不解释。那些人大概是把彦卿认成了他的亲戚——景元从看到彦卿的照片那一刻起就注意到,他们俩的瞳色很接近,都是少见的香槟色,唇角又都有些自然上翘,天生是个微笑的模样,更别说又都留着浅色长发,活脱脱就是明星大哥带着远房小弟出来吃好的温馨场景。

这顿饭彦卿吃得很尽兴,景元吃了几口,便笑眯眯地看彦卿吃饭,脑子里胡乱思考下午彦卿弹琴的模样,先前他写的粪曲与彦卿磕磕绊绊的琴声在他脑子里混音、单曲循环;他不太能吃得下这年轻人的口味:洋人做饭又太油了,对嗓子不好,这两年年纪上来了,更是消化不了高油高糖食品。

彦卿吃饭时又是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景元先前以为他只是偶尔一饿才如此狰狞,不料竟是习惯。劝了也没用,彦卿斯文了没两秒便原形毕露。

景元看得几乎要分裂了。毕竟彦卿长了一张秀气到几乎可以称得上精致的面容,景元毫不怀疑,公司的星探找上彦卿,绝对不仅仅是出于对他歌喉的欣赏。

顶着这么一张面皮,吃饭时却像头饿了个把月的野兽,实在是太违和了。

饭后,景元开车将彦卿送回位于开发区的工作室,将大楼的门卡与工作室的防盗门钥匙交给他,仔细交代了饮水机、雪柜、取暖器以及淋浴间的用法,又告诉他上厕所要去楼层的公共卫生间,便穿上风衣,回家休息——今夜就不写歌了,明明也没做什么,景元却困得眼皮打架,带小孩比他预料得还要累。

周末过后的周二,景元带彦卿去唱片公司上第一节声乐课,彦卿还有一部分唱片合约没有签,顺带一并处理了。

景元一进公司大门便觉得氛围有些怪怪的,从前台接待到声乐老师都看着他们俩默默笑,笑意中带着一丝“我懂”的意味。

彦卿进教室上课,景元站在教室外的长廊上看娱乐新闻,果不其然,他们这几日同进出工作室与外出吃饭的照片,被公司安排的狗仔抓拍了个遍,他在观景电梯里为彦卿拍嗝的情景还被拍了个大特写——真是离谱了,那电梯当时离地面好说都有十几层,他才放松了警惕,这些狗仔上天入地的本领,简直可以去拍碟中谍了。

此外,公司自然也买了几轮热搜词条。景元一打开常去视奸的八卦论坛,首页有一半的帖子都在讨论云在高天主唱与这位神秘少年的关系,公司明显下了水军,故意在高楼里放料,以猜测的口气暗示这是空降的新成员。

景元看得太阳穴直跳,打电话去骂符玄。符玄虽然是个新上任的,却也很不客气地骂回去:“景老师,有本事您去骂营销总监、骂老总!”

景元只是一口气下不去,和符玄互相骂了几句后便消气了,他软化口气,向符玄道歉,又问:“不能赶紧给他安排上助理和住宿?我不说炒作的问题,我这几天带着他在工作室,都没办法专心写歌。”

彦卿在,景元不好意思昼夜颠倒、废寝忘食,写不出东西时也不好意思揪头发,明明内心已经崩溃得想要以头抢地,表面上却还得无事人一般保持博学温柔的前辈形象。偏生彦卿这孩子有些敏感,这几日在工作室内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抱着书架上拿来的一本流行音乐史看,出门上厕所都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了景元,将他的灵感给吵飞了。景元怀疑彦卿看出他压力大,甚至看出他写不出歌了,只是没说而已。

这样下去,不仅景元有些撑不住了,对本就在适应新环境的彦卿也不健康。

符玄忙道酒店已经订到了,这周末就能入住,助理也一直都在待机,只是不想打扰景元,才没有让其跟过去。

景元是不用助理的,他出道时尚未成年,理应有助理管理他的工作日程与衣食起居,但其时公司财政拮据,景元出道第二年,云在高天盘活了半个公司,这才有机会为他配备助理。那时他正是十六七岁,对于自立的成人世界充满了憧憬,便拒绝了公司的好意,这之后十多年,景元也习惯为自己规划,尽量像个普通人一般不依赖他人,独自生活、出行。

景元想了想,说:“算了,我先问问他需不需要助理吧。”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彦卿又是孤儿,想来更是不需要旁人照料,只是景元知道他没在城市生活的经验,需要别人教导一些近似常识的生活知识。

挂了电话景元继续看八卦论坛,找了个最高的楼,将里头的狗仔偷拍照全选,保存到自己手机上。

——这就是景元急着让彦卿搬出去的另一个原因了。

他意识到他有点喜欢彦卿。

景元读中学时,明着单恋过的只有同班的女生,那时搞同性恋还是犯罪行为,在仙舟联盟执法最严格的地区,甚至会判死刑。因此,虽然他意识到,他对男性也有别样的情愫,却从来不敢表现出来。

景元初三那年暗恋他的同桌。那男生会拉小提琴,景元会弹钢琴,一次偶然的聊天中,景元得知同桌与他一样:虽然最初是被家长逼着学琴的,之后却渐渐沉湎于古典乐的美妙。两人一拍即合,组了个二重奏组合,经常在放课后一齐在音乐教室练习。

一起弹琴,弹累了便谈天说地,景元很快便喜欢上了他的同桌。

景元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实际上,自从他意识到他喜欢男生,他便比一般的直男更加收敛,连男同学之间的勾肩搭背、玩笑式的身体接触,他都敬谢不敏,生怕露馅,被同学看出他有同性恋倾向。

他自然也没有表露心迹——亦没有表露心迹的必要,他的同桌在一次练习后的聊天中提到,他喜欢班上的一名女同学,而那女生正好是景元的邻居,他知道她与景元从小一起玩到大,便问景元能否为他牵线搭桥一番。

景元笑着说好,心里难过得要死。

而这之后的故事则为每一个云在高天的歌迷所知,那段失败的暗恋被十五岁的景元写在了歌词里,春雷落下的那一刻,夜空亮如白昼,景元选择放弃这段没有可能的单恋。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景元都没再喜欢过男性,他几乎以为他被痛苦而可耻的暗恋“治好”了——那时,虽然理论上同性性行为已经去罪化、去病化,但相信同性恋是心理疾病的,哪怕在心理学与医学工作者中都不算少见,扭转治疗更是大行其道。

他很忙碌。他离开了学校,开始以歌手的身份工作,唱片、巡演、访谈,这些事情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是偶像,偶像的情感生活可以被公司、狗仔及粉丝任意编排,实际上却几乎不可能谈恋爱,更别说是谈一段大逆不道的同性恋情。

直到他暂停了活动,去读音乐学院,在那里他的身份是学生。虽然出道几年时他已名声大噪,但学院里的学生们见得却更多,也更热衷追捧在古典乐上崭露头角的少年天才,而非昙花一现的流行歌手,因而景元反而并没有被当作异类看待,良好地融入了校园生活之中。

在那里,他又一次产生了对恋爱的渴望。学院里很开放,校园里常见到男男、女女情侣手牵着手,绕着校园里的人工湖散步,着装打扮上不符合传统性别要求的学生也不在少数,而辅导员与教授们从来不会过问这些——都说艺术家里性少数多,但景元始终觉得,并不是性取向让人更有艺术细胞,只是文艺界的环境相对宽容,艺术也比金融、科学这些学科更让人有机会表达深藏的欲望,因此,大家都显得更敢于做自己。

景元并没有喜欢上任何人,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个人让他足够喜欢,喜欢到让他付诸行动的地步。除了偶像的身份限制,他发现他有些内化的恐同,一旦他意识到自己开始对男性有好感,他便会难以自控地感到愧疚、恐惧,越是在意对方,就越要疏远对方,因而还未成为朋友,他便已经和对方形同陌路了——而这些症状,在他暗恋女性时则完全不会出现,因而,与其说他对暗恋有心结,不如说他喜欢同性有心结。

这也许是因为他从未真正和男性谈过恋爱导致的,内心总有一种对未知与不确定感的抗拒,而身边又没有任何的参考——追女孩子不成,可以问好哥们儿、可以去向那女孩的闺蜜旁敲侧击一番,甚至还能看杂志上的两性情感专栏,再不济,也可以求助父母嘛,但如果被暗恋的学长婉拒了呢?只能去论坛上找陌生网友问一问了。

又也许……是因为他是从那样一个喜欢同性就不得不压抑自己的年代过来的,他的青春期后半已经被迫迈入成年人的世界,前半则是无尽的困惑、迷惘与担惊受怕。

在浏览同志论坛时,景元发现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他又学到一个表达:“恐同即深柜”。

反过来也成立,“深柜即恐同”,说的就是他自己。

离开校园、回到成年人的世界后,景元又失去了心动的权利,但他却有了更多时间思考,并渐渐在心中明晰了他喜欢的类型。首先得是比他年纪小的——或许因为他是家中长子的缘故,他习惯保护与照顾年幼者;其次,最好喜欢音乐、与他有共同语言;性别则不限,景元深柜这么多年,恋爱一次没谈,却搞明白一件事:他是双性恋。

彦卿恰好就中了这两则条件。

几天相处下来,景元心中时常上涌的怜悯之情已几乎转为怜惜之情。

理智上,他知道他不该。哪怕不是偶像团体,职场就该避免爱上同事,更何况这还是个刚刚成年的、初出茅庐的懵懂少年,景元几乎觉得他在诱骗彦卿。

但情感上,他又难自控。教彦卿弹琴、认五线谱的时候,彦卿学得很快,总仰起脸来望着他,双眼亮晶晶的,一副求表扬的模样,他几次差点忍不住,要伸手去摸摸彦卿的头。

得赶紧将彦卿送走——周日那晚,景元没有回家,傍晚时他和彦卿站在写字楼高层的落地窗前看夕阳,绚丽的晚霞点燃了他的灵感,一发不可收拾,他创作至深夜,明明他记得自己是睡在了工作室的地上,醒来却不知怎么,竟躺在了沙发床上、躺在彦卿的身边,少年熟睡时平稳的呼吸、偏高的体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肌肤香气,都顺着他们俩合盖着的一床被子传过来,景元瞬间硬了,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他不能犯错误。

景元保存了照片,稍微整理仪容,去敲合作制作人的办公室门。

合作制作人单名一个岚字,姓氏则鲜少有人叫得全,是由仙舟少数民族语言音译转写而来,因此平常公司上下都“岚老师““岚老师”地叫。岚比景元大上一轮,一手操刀了云在高天所有专辑。

景元以前很喜欢岚老师,因其总有无数奇思妙想、又能兼听成员们的意见,总是合作愉快的,但自从景元开始创作,与其共同制作音乐,便是无数争执与他单方面的让步。

创作歌曲是一回事,制作歌曲又是另一回事。制作人既像一部电影的导演、又像一部丛书的责编,一方面,他们像导演一般掌控整部作品的风格,另一方面,他们与创作人的关系,就像编辑与作者一般,充满了矛盾与妥协。

岚见景元进来,与他寒暄了几句,接着便开始不留情面地痛批他今早通过云端传来的deo。景元这几年来快被骂麻了,抱着手臂点头记笔记,间或顶嘴几句,解释他作曲填词时的想法。

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些问题:一是旋律和编曲过时,像景元青春期时流行的风格,不能迎合当下市场的喜好;二是填词虽然不像无病呻吟、青春疼痛,却有种老黄瓜刷绿漆的尴尬感,像是父母试图了解青春反抗期孩子的想法,却去社媒上学了几个热词,整日挂在嘴边赶流行,假装自己融入了年轻人。

“让你写青春,没让你回顾青春,更没让你按照你青春期那时的流行去写。十一和十三这两首简直是重灾区,一首像《如火》的拙劣模仿,另一首,你是不是又去听你们的出道专找灵感了?”

《如火》是景元读高中时火爆的一首流行歌,由公司竞争对手旗下的一支双人组合演绎。

景元简直有苦说不出。

“不过八、五、和十这三首都不错,尤其是十,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这首暂定为主打。“岚话锋一转。

十是周日那晚看完夕阳后景元熬夜写的曲子。

景元精神一振,便开始诚恳地解释他对编曲的构想,岚开启工作模式,打开软件,将架在墙角的idi键盘拖过来,两人一边商讨一边实时修改景元先前传来的文件。

如是过去一个多小时,忽然又有人敲门,彦卿下课过来了。

彦卿知道景元在工作,问了声好便带上门,安静地倚着墙站在景元身后,戴着耳机看手机。

景元知道岚的性子,不喜欢外人打扰工作,何况这是尚未发行的歌曲,便要开口赶彦卿出去,岚却道不妨:“初来乍到的,还黏你挺紧。”

景元又嗅到一丝调侃的气息,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岚却又说:“他迟早也是要学这些的,让他留在这里观摩一下工作流程也无妨。”

虽然名义上两人是同级的同事、合伙的制作人,景元总感觉岚压着他一头,只得答应。

彦卿便摘了耳机旁听二人工作。饭点时三人一起去吃食堂,一路上还在讨论修改歌词诸事宜,景元本不想与岚一同用餐——显而易见的,餐桌上也将会是先前工作的延续,但他又不能丢下彦卿,因此,岚的加入免去了他与彦卿被全公司八卦的风险,景元选择妥协。

却不料岚也不例外,取餐后便摇身一变,开始好奇地抓着彦卿问东问西。景元去为他们取餐具与随餐附赠的饮品,回到座位上时,彦卿几乎被问了个底朝天,就差把他在育幼院时尿过几回床说出来了。

景元将可乐与餐汤分别放在彦卿与岚面前,出言阻止:“岚老师,我每天睡几个小时这种事,就不用问他了吧。”

“你有些歌听起来像睡眠不足时写的。”岚正色道,“而我知道,你常常不注意身体,也不爱惜自己。”

彦卿抬起头来,看了看岚,没说什么,又扭头看坐在身旁的景元,似乎想说什么。

景元拍了拍彦卿的手臂,意思是他没因为彦卿出卖他隐私而生气。

饭后景元回去工作,彦卿没事做了,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专辑制作日程勉强赶上当初计划,岚却对这张专辑期待很高,不想用电子合成草草了事,已在电话邮件双开工、联系器乐实录,景元一个头两个大:歌词还没改好呢!

一整个下午彦卿便跟着景元在岚的办公室与录音棚之间两头跑,又看他在电脑上删删改改填词。

景元问他累不累,累了可以先叫助理送他回去,彦卿却突然想起什么:“经纪人让我搬去酒店。”

彦卿面色平常,好像在讨论中午的员工餐美不美味一般,没有一点不舍或不情愿的情绪。

景元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他十八岁时第一次搬出公司的员工宿舍,真正拥有属于他自己的房间时,也对当时的室友没有一点不舍的情绪:“对,工作室到底不能当家住,而员工宿舍的情况也你知道了。”他想了想,又说,“虽然酒店也不算长久落脚之处,但至少房间内有卫生间,不用跑出房间刷牙上厕所了。”

彦卿却很容易满足:“都挺好的呀,我住宿舍时一栋楼共用两个水龙头。”

这下景元没法继续这个话题,只说周末他会送彦卿去酒店,之后就是助理负责他的起居与通勤了。

新云五初次亮相定在彦卿上京后的两个月,首府当地的夏日音乐节。之后便是新ep的发行宣传,而因为除彦卿以外的各成员下半年行程早已敲定,巡演则延后到了第二年的开春。

景元难得生出感谢上天的心情,个人巡演若与团队巡演时间重合,对他的精神、体力与嗓子来说,都是地狱图景。

五月的第一天,景元去录音棚灌录云在高天新ep的曲目。

整张ep共有五首曲目,四首人声,一首纯器乐,景元完全没有参与这张ep的制作,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的才华,因此,他只在进棚一周前才知道,那首器乐曲是彦卿的演奏曲目。

彦卿搬离工作室已经快一月有余,这期间景元只去过公司两三次,他的合伙制作人虽然严格,却也负责,为他跟进了所有曲目的器乐实录进度,并为几首尚且只有雏形的deo提供了编曲意见,景元又是感激又压力山大,岚这样为他鞍前马后,明显是期望他专心创作,而他若不能提交一份让自己与岚满意的答卷,怕不是后半生都在岚面前抬不起头。

其间景元遇见过彦卿一次,那时他从录音棚里出来透气,彦卿正好从对面棚出来跑下楼,两人差点在消防通道撞个满怀。彦卿见了他,很是激动,抓着他的手臂叽叽喳喳,又是炫耀自己学到了新的发声技巧,又是抱怨酒店的早餐难吃,说他想吃工作室楼下早点铺做的包子,整个楼道里回荡着他轻快悦耳的说话声。

景元没见彦卿前没什么感觉,他是个近而立之年的成人了,不是十五六岁的思春期少年,不会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何况他也没有那样喜欢彦卿,就像长途自驾时,他忽然见到窗外有一片胜景,便停车驻足、欣赏片刻,但绝不会就将这意外之喜当成旅途的终点——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终点究竟在何处。

更何况,他们的年龄相差太大,又是队友,这不合适。

但那日彦卿拉着他说个没完时,景元低头注视彦卿,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阵喜悦之情。他注意到彦卿的睫毛修长,双眸明亮,嘴唇饱满,只可惜牙齿有些不整齐,却不严重,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说,甚至不需要去看正畸医生,但以娱乐圈的眼光来看,也许之后公司便会要求彦卿整牙吧。

在这天以前,景元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彦卿的面容由一个姣好的金发少年,在他心中忽然变成了一个不太完美、却十分有吸引力的形象。他很想拉着彦卿的手,两个人好好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像他母校人工湖边,那棵备受男男情侣们青睐的柳树下就不错——而非在这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老旧楼房里、在这同样闷热的消防通道里,倚着扶手交谈,大汗淋漓的,周遭全是春雨后霉菌生长的气味。

他专注地看着彦卿,彦卿又兴奋地说了一会儿,意识到不妥,忽然向他道歉,这让景元更加觉得彦卿可爱。他们俩相识不过一个月,真正相处的时间更是短暂,只有一周而已,其中又有许多时间,是他对着屏幕键盘苦恼、而彦卿缩在沙发上书籍,但彦卿却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个值得信任的对象。如果是别人,景元一定会警告他,不要这样轻易地将信任交出去,这个圈子里多得是不怀好意的人和想害你的人;但因为这是彦卿,景元便很享受他的信任。

但他还是问了彦卿与队内其他成员相处得如何,他知道在他没来公司的这段时间里,另外三人都与彦卿打过照面了,公司很期望彦卿能尽快融入团队,之后还要架摄像机跟拍,用作ep特典影片的素材。

彦卿便小声告诉他——尽管这举措完全无效,楼道反射,传得上下全是他的抱怨——镜流平常看起来很亲切,但一旦进入工作模式便很严厉,几乎让他怀疑镜流是不是讨厌他了。

景元几乎要笑出声来,他问彦卿就不怕他向镜流告状吗,彦卿这才意识到他说错话了,又恳求景元别说出去。

那日彦卿说了很多,直到他又被录音棚的师傅叫走——现在想来,那时彦卿应当是在录制那张ep的笛演奏曲目吧。

景元却没和他说自己在忙什么、又在烦恼什么,一是他总觉得心里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尚且没有与彦卿这样交心;再者,他本不是个善于求助的人,也不喜欢向外界示弱,他创作这样不顺,团队中的其他三人尚且不知晓,更何况是彦卿呢。他总觉得他在彦卿面前,比起并肩作战的队友,更像是一个前辈,因而更加耻于向彦卿展现自己的不完美之处。

工作结束后,景元在公司的大堂坐着等彦卿,他们又去吃了那家不伦不类的西餐店,新品是螺蛳粉披萨,店外十米开外都飘着一股酸笋味。

那晚,景元在梦中见到了彦卿。黎明时分,他几乎是惊恐地醒来,喘着气回味梦中他与彦卿怎样和声、怎样四手联弹,对唱时眼神交会,他在演唱会上向彦卿借歌表白……荒谬又真实,折射了他心底的渴望,他几乎是从床上滚下来的,扑在床边的电脑桌上,将心中的悸动翻译成一个又一个四分音符与重音标记,家里连张像样的稿纸都没有,他在前一日披萨的签账单背面,用一支铅笔记录奔涌而出的旋律与支离破碎的词句。

写完他又回去睡了两个小时,七点时被闹钟再次吵醒,他等不及去工作室,直接去了唱片公司,坐在岚的办公室门口等人。

岚被他吓了一跳,接过景元递过来的小票时还调侃了一句:“你这是效仿哪门子的艺术家呢?”

景元又困又兴奋,简直说不出话:“你就告诉我这歌成不成吧。”

他自己跑下楼去公司食堂买咖啡喝,回来时岚差点把他手上的纸杯打翻,抓着他大叫“有了有了”,又问他怎么突然开窍了,景元简直哭笑不得:“合着我之前都没开窍。”又解释说是梦见的。

门捷列夫梦见元素周期表,他景元梦见主打歌,还挺合理。

岚见他困得话都说不利索,叫了网约车送他回家睡觉,让他好好休息,赶紧把歌词写完。

景元睡完醒来后,却写不出来东西,音乐之神的目光只落在他肩上一瞬,允许他在那黎明时分参悟音符与文字的真谛。

岚得知情况后也不催促他,只让他好好回味一下当时的心境,切莫狗尾续貂、糟蹋了这样一首曲子。

再见彦卿,景元心中忐忑不已。他中学时读过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因厌世而才华尽失、无心创作的中年家去威尼斯旅行,在那水城见到了一位美丽的少年,为之神魂颠倒,重燃了对艺术的热情,并最终因此没能离开瘟疫肆虐的城市、客死他乡的故事。

景元那时将这书当成恋爱来读,因为那时联盟并不能出版bl,他只能在经典文学里寻找同性恋的痕迹。但现在他忽然想起这书来,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对他现状的预言与隐喻。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但三次便是必然,如果他今日与彦卿工作后又忽然灵感迸发,那么他不得不承认,彦卿让他的心又一次回到青涩苦闷的少年时代,却也恰好应了这次专辑的主题。

彦卿是助理开车送过来的,比景元稍晚一些到达录音棚,还没进门便隔着观察窗的玻璃朝他欢快地招手。

景元觉得他简直看见了彦卿身后的尾巴在摇啊摇。

彦卿进了录音棚,和景元说了几句,便忍不住要玩景元面前的电子琴键盘,景元便让出一些位置,让彦卿有地方施展。

彦卿对着面前的琴谱弹马上要灌录的曲子,一个月不到,他已经很熟练了,景元看彦卿弹琴的指法,看出彦卿还是在吃那短暂教学的老底,心想有空得向公司提一提,给彦卿再安排一个器乐课程。

但一个乐队一般不需要两个键盘,也许彦卿可以顶替他的位置,他看情况去弹吉他或贝斯。

丹枫镜流也先后赶到,进了录音棚,听见彦卿弹琴,表情有些惊讶,两人各自拿上吉他、贝斯。镜流问景元这是谁教彦卿的,景元忽然有些尴尬,彦卿却停了琴声,大声道:“景元老师教我的!”

丹枫有些意外,显然并不知道彦卿在景元的工作室住过一周的事情,镜流却面色如常,说:“有空多提点他,他是个好孩子。”

景元刚入音乐学院那年,镜流正延毕读大五,两人经常在琴房遇见。景元那时想学贝斯,觉得蹦蹦蹦的很拉风,便以教镜流钢琴为条件作交换,彼此十分熟悉对方弹琴习惯。

接着应星也到了,对着众人微微点头,坐进架子鼓后的板凳上。

景元与彦卿便也进入工作状态,面对麦克风站定,五人将对着琴谱戴耳机,按照节拍器将四首歌排练过一遍,又从棚内出来,在监听室与录音师及制作人岚短暂开了个会,核对了演奏细节,这才又回棚内各自站定,再次排练过一遍。

另一侧,监听室内,录音师带上了门,隔着窗户朝五人比手势,示意准备就绪。

景元回头看乐队各成员,又与彦卿对视,也示意准备完毕。

如景元所预料,公司改变了先前男女主唱各不干预的政策,而是积极让他与彦卿对唱合唱——虽然管理层在营销方面昏招不断,在音乐性上却从来不擅作主张,而是给予他们充分的自由,并且参考唱片方的专业意见,这也是景元忍了无数炒作cp的抓马,始终没有考虑过解约、十五年如一日地留在这家经纪公司的原因之一。

彦卿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后,在他原先偏民族的唱腔中巧妙地融合了流行乐技巧,景元听出教彦卿的声乐团队与当年训练他的是同一批人,两人一曲唱毕,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句句同声共气。

景元看录音棚外,录音师示意过了,岚又朝他俩双手比大拇指,一边一个,彦卿被逗乐了,隔着话筒与谱架抬头看他,景元用口型无声夸奖“做得好”。云在高天四人在一起演奏十五年,早就练就了同期分轨录制一遍过的技巧与默契,景元先前最担心彦卿出岔子,因此更是喜出望外。

之后两首也都是一遍过,正当景元惋惜今日居然要早早下班之时,彦卿却在最后一首上犯了难。这首歌彦卿独唱的比重很高,景元只在副歌部分加入和声,几乎可以被看成是彦卿的lo曲。

又一次被棚外的制作人双手交叉、给出不予通过的信号,彦卿几乎快急哭了:“不是我不想好好唱,我真的不懂这首歌的意思……”

四人陪着彦卿反复数次,也有些疲惫,鼓手应星的节拍都开始乱套了,景元便要求暂停,众人解散,各自回休息室或去食堂摄入水与食物。景元一看表,棚内不察,但其实已经过了一上午,他便领着彦卿去吃饭。

彦卿有些欲言又止地跟在景元身后往食堂走,景元问:“怎么了?”

彦卿反问:“不用等其他人吗?”

景元摇头,彦卿还太小、入行太浅,没理解到成员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朋友,甚至连饭友都算不上,但说是同事,那又不准确——比一般职场的同事精神上亲密太多了。

他说:“他们三个关系比较好,而我想和你一起吃饭;而且,他们三个不吃食堂。”

这话倒也不算谎言,云在高天初具雏形、成员第一次见面时,景元还没满十五岁,而另外四人都已经十八九岁,个位数的年龄差,在成年后算不上什么,但在青春期时,一个岁数的人是一种的心思,不然怎么总有高中生看不起初中生、初中生鄙视小学生的鄙视链条呢。在少年人眼中,差了三岁就是天堑一般的代沟了。

加上景元在家里又是长子,完全不习惯被当成老小照顾,更导致了他完全没有融入另外四人的交际圈。

彦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开心起来,先前录音不顺的愁容一扫而空。他在电梯里小小地朝景元身上扑了一下,景元下意识要避开,却听彦卿欢呼道:“景元老师想和我吃饭!”

少年人的快乐就是这样单纯,景元只得任彦卿扑,又叮嘱他在外人面前别这样做。

用饭时景元和彦卿皆收到讯息,岚和录音师决定分期分轨录音了,于是饭后景元先去录音棚外待机,录完键盘的部分后,又去隔壁的排练室里找彦卿。

岚正陪着彦卿梳理歌词、听deo找感情,景元料想也是这样,彦卿的问题不是技法,而是确实不能理解歌词所表达的情绪。

说来也并不复杂,这首歌不过是表达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感情,曾经是云在高天上一张专辑的备选曲之一,后来因与专辑主题不符,成了弃曲。

这deo还是他亲自唱的,因此岚一听见景元入内,便招呼他:“你来给彦卿讲一下,我要回去监工了。”

景元有些头疼,彦卿不够成熟,但也不是小孩子,他脑子里想了几个例子,全是喜欢的东西不要故意留到最后吃否则会腐败、想去的地方不要拖延否则会拆迁之类的,他硬着头皮讲了几句,抬头看见彦卿迷惑不解地看着他,干脆闭嘴了。

景元看着排练室内的镜子,镜子里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的情形,忽然道:“换个例子,都说喜欢的人要赶紧去见,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彦卿也看着镜子:“没有。”

景元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例子又飞了,正要烦躁地挠头,却听彦卿说:“不过我有一个喜欢的男性,”他转过头,将目光从镜子中的景元挪到身旁的景元身上,“别和别人说啊。”

景元一愣,也回以注视,但彦卿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灼热。景元心跳漏了一拍,只与彦卿对视一刻,便狼狈地扭过头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景元忽然道:“……我忘了我刚刚想说什么了。”

“您说,有喜欢的人要赶紧去见。”

“……对,因为世事变化无常,你喜欢的人不会为你永久驻足。”

彦卿却忽然有些伤感地开口:“我喜欢的人只为我驻足过一瞬,但我还是来见他了。”

景元捕捉到彦卿的用词,“来见他”,而不是“去见他”,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来首府是因为喜欢他?”

他在脑子里已经构思出了一个天真少男被情场老手在小软件上欺骗感情的故事,正思忖着怎么旁敲侧击问下去时,彦卿忽然伸手戳了他的脸一下,接着哈哈大笑:“您在想什么?我是因为喜欢您所以才离开家乡、来大城市打拼,您想到哪里去了?”

景元这才意识到误会大了,难得脸红起来,咳了一声:“我以为你和人网恋,被骗来了首府。”

彦卿笑个不停,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模样,景元又问:“你喜欢云在高天很久了?没听你说过。”

彦卿认真纠正道:“我读小学时就是‘元元‘的粉丝了呀。”

歌迷们对景元的爱称就是元元,有时也写成“圆圆”。

这下景元更不好意思了。

彦卿喜欢景元很久了。

他是个孤儿,当然这样说并不准确。他的双亲在外务工时意外有了他——或许是因为侥幸,又或者因为贫穷——总之彦卿投胎的时机很糟糕,他的父母并不是双双出来讨生活的夫妻,而是在大城市务工无聊、与老乡看对了眼,便暂时抛却对远在家乡或另一个城市的爱人的念想,一夜激情。

彦卿的生母直到孕晚期才意识到这个生命的存在,彦卿是他第一个孩子,她又是不显怀的体质,又或者说,日日劳作使她腹中的彦卿也有了感应,知道要缩小自己的体型、不给母亲增添麻烦,导致她失业;她将消失的月经归咎于工地新换的水泥有怪味、以及包工头不合理的排班时刻表,因而,那时已无法将这个孩子堕掉——想堕自然也是可以堕的,但需要钱,有了钱什么事都可以办到。

于是彦卿在一个冬日的清晨来到了这个不欢迎他的世界,他的母亲不敢将他抛弃在路边,便将彦卿送回了老家,声称这是她与早就定亲的未婚夫生下的孩子。

老家的祖父母信以为真,虽然因为女儿的不检点痛心,更担忧随之而来的彩礼降级,却又因为这是个孙子而非孙女感到欣喜,开始别别扭扭地抚养彦卿。

但很快,他们就不需要再担心这些事了,一场肆虐联盟的瘟疫夺去了他们的生命。彦卿就是这样成为孤儿的:他的母亲无力独自在城市中抚养他,而他的父亲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彦卿只得在他祖父母的兄弟姐妹——几个半截入土的老舅爷与姨家婆家辗转,他母亲的弟兄们虽然怜惜大姐的孩子,却也要外出打工,同样自顾不暇。

家乡整体贫穷,所有人都忙着与生活搏斗,因而更加贫匮。彦卿长到上小学的年纪,一本幼儿绘本都没读过,以为世界上的玩具只有玻璃弹珠、花绳与画片三种,没听过除了联盟盟歌以外的任何一首歌曲。

小学校里用的课本是罗浮统一的,通过文字,彦卿开始了解家乡以外的世界,这使他脑内充满镀了玫瑰色的想象,他那时格外喜欢一篇课文,因为那篇课文的延伸完整引用了一首流行歌的歌词,歌词本身简单易读,表达了歌手对人生挫折的不屈,彦卿读着这歌词,感觉是写给他的。

那时彦卿尚且年幼,却已经明白了一个孤儿在这世间容身有多么不易。

村上的小学校也是很穷的,只有语文数学体育与劳技课,名义上有外文课,但因为校内所有的老师都不通外文,学校也买不起磁带播放器,无法让学生们跟着课本配套的录音朗读,因而改成自习课,而劳技课是让学生们回家里帮祖父母农忙的时间,并不是真的课程。

因此,直到去了镇上的初中,彦卿才第一次听到他的人生之歌。

那时他已经是个完全的孤儿了:老舅爷和姨家婆们也死了,还活着的,也养不动小孩了。正好彦卿考上了镇上的中学,他的小舅们一合计,欢天喜地地将他送去了镇上的育幼院。

彦卿求了他的同桌三天,并答应为同桌打扫一个学期的值日,同桌才情愿从父母的书房里、偷出被他姐姐淘汰的p3播放器。

两人趁着微机课课前休息的时间,从网页上下载了盗版歌曲。

彦卿与他的同桌一人一个耳机,躲在厕所里听这首歌。耳机是从镇里市集上花五块钱买的劣质货,彦卿听前奏时几乎被刺耳的低频鼓点激得想摘下耳机逃跑,但那歌手开口的一瞬间,彦卿几乎要流泪了:这歌比他在脑海中想象过的千万次都要美妙。

他看着p3的屏幕,努力将这首歌的歌名与演唱歌手记在脑中:景元的《礁石》。

彦卿很快便知道,那首歌并不是景元的,而是他所在的组合云在高天的,但那首歌是景元作词作曲的,同时他又是主唱,因而,盗版网站便搞错了所属的艺术家——彦卿花了半节微机课的时间,搞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他是个很聪明的小孩。

但这不影响,这首歌终究是景元演唱的,歌词也是景元写的,彦卿一直以来的精神寄托有了一个实在的对象,他依旧以值日贿赂同桌,好长期占用p3。他总在在睡前听一会儿云在高天的歌曲,每周一次的微机课课间允许他迅速地下载三首盗版歌曲,不多不少,因为学校的网速有限制。劣质耳机中景元有些劈叉的男中音总能抚慰他的心灵,而彦卿歌单的最后一首总是《礁石》,这歌曲能坚定他的精神: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离开这个没有任何一个人爱我的、无聊而穷困的地方。

因为没有任何亲人,彦卿像失去了根的浮萍,他并不将这里看作他的家乡,只觉得是一个短暂的容身之所,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走出这里。

同桌偷p3的事情很快就败露了,彦卿生活中唯一的乐趣被夺走了,但好在他早就将《礁石》的旋律牢牢记在脑中,也记得绝大多数他听过的云在高天的歌曲,甚至还能在中学音乐课统一教授的乐器上吹出来。

彦卿读初三那年,忽然得知一个如梦一般的消息:云在高天要来县里开演唱会。

孤儿每个月都有联盟发放的补贴,但只够他的基本生活,并不够他去看演唱会,但仿佛还要让他的梦更美一些,这演唱会居然是免费的,并且连开周五、六、日三场。彦卿便在学校食堂吃了两周的稀粥,从早吃到晚,省下了去县里的来回路费,他有点拿不准要不要多看一场,但他没钱住旅馆,只能睡大街,还是周五当日来回的好。

彦卿早在微机课时刷论坛得知云在高天在全联盟都很火,却没想到周五开唱时,他差点连县高职的大门都挤不进去,更别说开演唱会的礼堂了。

他只能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就提前去占座。

他犯了个很愚蠢的错误,而他如果有双亲的任何一方照料他,或是祖父母还在,就不会这么不仔细了:他光想到要攒路费,也算到不够旅店钱,却忘记伙食费了。他完全没有出行的经验,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隔壁镇上的卫生所,因而竟落得一个既没有钱买东西吃——买了他就只能走十二个小时的山路回去——也没有带任何充饥的食物的窘境,只有口袋里同桌趁着儿童节塞给他的一块巧克力。

彦卿坐在礼堂外的台阶上,感觉他快要昏倒了,他有些后悔跑来看景元了,这个可恶的男人让他喝了两周毫无油水的稀粥不说,还让他这样饿肚子,如果演唱会没有他预料的那般精彩,又或者让他听出景元有任何假唱的痕迹,他就要狠狠地粉转黑了!

头晕眼花地等到下午,云在高天的工作人员开始进出礼堂,调试器材,彦卿便跟了进去,坐在礼堂外的大厅里,好奇地张望,他有点期待能看到景元,或是他的队友——虽然他对那些人不太感兴趣;但他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艺人都是从后台进出的吧。

但学校的礼堂并不像专业的礼堂那样,有直达后台的出入口,因此,无论是观众还是艺人,终究要经过礼堂的大门。其他年纪大一些的歌迷好像早就知道这点,太阳西斜时,开始陆陆续续有人等在礼堂前,试图捕捉云五成员们。

彦卿还是坐在大厅里,心里嘲笑那些人的愚蠢。虽然是无心之举,他却歪打正着,黄昏前,他亲眼看见云在高天的成员们下了面包车,先后从他面前走过。他那时想站起来打招呼,却没有力气,只能仰望着景元从他的面前经过。

景元没有戴口罩,也许是因为觉得这里穷乡僻壤,没有防备狗仔的必要,因此彦卿将他看得很清楚。景元很高,剑眉星目,但嘴唇轮廓柔和,让他显得没有那样有侵略性,彦卿觉得他比照片里要帅很多。

路过他时,景元正在和应星说话,略略觑了一眼,便没有更多表示。彦卿听见他们在讨论耳返效果不好。

彦卿有些失望,但这又在意料之中,他看起来就像个乱入的小孩一样,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他十六岁了却比班上的一些女生还矮,更别说男生了,面容也很稚嫩,根本就不像会独自来听演唱会的年纪。何况,哪怕就算他看起来像个歌迷,也只有他上前的可能,没有偶像为他停留的理由。

礼堂外很吵,彦卿将那颗巧克力拆出来吃掉,剧烈的胃疼稍微缓解了一瞬,接着他便开始感到口渴——他同样没钱买水。他只能艰难地站起来,去卫生间里喝自来水。

从卫生间出来时大厅里有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探头探脑,似乎在找东西。彦卿从她面前走过去,又坐回那张正对着礼堂正门的椅子上,那工作人员却径直朝他走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家里大人在哪里。

彦卿有些惊诧,但他刚刚在厕所里照了镜子,确实面有菜色。他便说他十六了,不需要大人,也并无大碍,只是有点饿了。

那工作人员便走了,彦卿又开始看礼堂外的人群,并且打量这礼堂的装潢,他还是第一次来县里的高职,装修得其实挺不错的,能看出所有东西都很新,如果他不是那样饿的话,他应该去教学楼里看看,了解一下学习环境——彦卿已经在为自己的人生作打算了。

过了一会儿,那工作人员又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塑料袋,彦卿打开看,有一盒盒饭,一包利乐包装的豆奶,两包饼干——一包葱香味、一包海盐味,以及一瓶五百毫升的矿泉水。他忙站起身向工作人员道谢,对方却说是景元让她过来问的,这些食物也是随队工作人员统一的餐点,都没开过,让彦卿放心吃。

那晚的演唱会,他也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得到了一个很靠近舞台的座位。但彦卿如今回忆起那夜,却想不起景元的歌声,也记不起景元手指敲击键盘行云流水的模样,只能想起那盒饭里的茄子烧肉快把他辣哭了。

彦卿不知道景元在那一觑里看见了什么,但这件事让他对景元从精神上的寄托变成了一种世俗的喜欢,他变得像每一个爱做梦的追星族一般,开始对偶像投入单方面的情感。

中考时彦卿考了全镇第一,能去县里读高中。但他立刻面对一个窘境: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没人给他付学费。他也快满十七岁了,这在育幼院叫“大龄孤儿”,许多社会人士的捐助不囊括有劳动能力的未成年孤儿,因此,他的生活费来源便只剩下每个月联盟发放的补贴了,这让彦卿很焦虑。

暑假他在县里一家卖小龙虾的餐馆打了两个半月的工,老板包吃住,彦卿剪虾线剪得手都脱了三层皮,攒下几千块来。

手上有了钱,彦卿先缴了学费住宿费,又充了一学期的饭卡水卡,还剩下不少,他又回镇上买了衣服。他终于开始长个子了,也许是因为在后厨天天吃小龙虾的缘故,丰富的蛋白质让他的骨骼终于有了生长的欲望。

开学前的那个夜晚,彦卿在学校后门旁的手机店里买了一部二手手机,花了他快一千块,很贵,但彦卿计算得很清楚,只要他仔细爱护着,这部手机起码能用到他高中毕业,而等他读了大学或专科,那时他就会有更多途径与时间去打工赚钱,而这部手机还能再卖三手,且会因为他的保护得当,并不贬损太多价值。

买手机的目的也很简单,一是他在镇上初中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比如那个为他偷拿p3的同桌,多数人中考前就外出打工了,零星几个去读了中专,彦卿还想与他们保持联系;二来,则是他想追星,这点自然也可以通过买个p3解决,但手机的功能终究更多:入学时的家长会上,不少家长都掏出手机拍下班主任做的ppt,方便之后回看。

彦卿在县城里打工这段时日,忽然意识到当今这个社会,没有手机的才是稀有动物,他有些担心高中里会有不得不使用手机的地方——虽然校规命令禁止了学生在校园使用手机,但彦卿既是学生,又是自己的家长,他得向其他学生的父母辈看齐。

不过,开学后不久,彦卿就发现他有比金钱更值得烦恼的东西:他根本跟不上高中的功课。

他的基础太弱了,暑假里又没去参加补习,而他的新同学们全都去了,因此课堂的节奏十分快,老师们与其说是在教授新知识,不如说是带着班级复习。彦卿学得一个头两个大,几乎每晚都哭着回宿舍。

但同时,他的另一种天赋却终于被发掘了。

高一第一个学期中期有合唱比赛,音乐课正经没上几节,便开始挨个试音、分声部、排练比赛曲目。

同学们依次站到钢琴旁,随着音乐老师的琴声唱一句指定的唱段,老师再据此将其分入男声或女声的高、中、低声部。因为高一尚未文理分科,性别比率尚未离谱,一个班又有六十多号人,确实足够这样折腾。

彦卿名字拼音首字母靠后,他上台前,已经有不少人被分好了声部,正无聊地和身旁同学说着小话,闹哄哄的。

音乐老师压了两次没压下去,干脆用力敲键盘,让乐声盖过交谈声,但这都不敌彦卿开口的威力。他唱出歌词第一句时,班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同学都竖起耳朵聆听他的歌声,只有几个看他不过眼的男生阴阳怪气地用桌椅故意发出噪音。

彦卿毫不受干扰地继续唱,音乐老师显然也很惊喜,指定的唱段结束了,她却继续弹了下去,彦卿心领神会,跟着伴奏唱完了一整首曲目。

接着班上便又闹腾起来,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彦卿的歌喉,有几个爱起哄的男生还鼓起掌来:“bravo!”

那之后,彦卿便在开始在校园内的各种文艺活动与比赛中活跃,也加入了校合唱团。

学业上的不顺也变得没那么紧要,他的音乐老师向他提出,也许可以考虑走艺考道路,对文化课的要求没那么高。

但艺考要花钱,这又是问题。

只是,彦卿没什么犹豫的时间,因为公司的星探找上了他。

彦卿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影片本是寒假打工时无聊。同事刷个不停,彦卿很好奇,也注册了一个。云在高天有官方账号,彦卿发现了不少他从未看过的影片,没客人时便掏出手机看,沉迷了好几天,差点被老板骂死,还扣了一天工钱。

他的同事不仅看,还对着彦卿做奶茶的过程拍个不停,说是要做成视频传上去。彦卿问同事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同事说,这世界上无聊的人太多了,你发就有人看,还能赚钱。

彦卿听见钱就动心,他是个现实的小孩,但他不想发做奶茶,便把之前合唱节时,他在后台独唱的视频发了上去,同学借他手机玩,随手为他拍的。

也许是触动了观者的心弦,但也许只是触动了算法的神经,彦卿在发了几个视频后,接连涨粉,居然成了一个有几千追踪者的小小网红。

后面的事情,便是像景元知道的那样,彦卿无意中得到星探的青睐。高中没读完,他选择独自上京闯荡,也闯入了景元的生活。

但,景元真正从彦卿口中听说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却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自从彦卿在排练室自爆粉丝身份后,不知怎么的,两人的相处模式来了一个180度的转弯,彦卿不再收敛他对景元的喜欢,因工作碰面时,几乎像条宠物犬一般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景元,下班后简讯也传个不停,哪怕景元已读不回也不气馁,再没有以往怯生生的模样。景元却失去了游刃有余的年上者气场,在彦卿的直球攻势前节节败退。

景元心里清楚,这是因为他心里有鬼。

而彦卿太坦荡了:

与景元总待在一处,是因为景元是他在首府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总喜欢往景元身上扑,是因为身为孤儿,从小缺乏家人抱抱,便喜欢与队友肢体接触。

录制单曲时,明明是五人的棚,却只与景元眼神交流,是因为他还不熟悉同期录制,只来得及与站在身侧的另一位主唱对信号。

在ep的pv里,对着景元专心唱情歌,那是v导演构思的演出效果呀。

……如是如是,面对每一个由队友、工作人员与记者抛来的问题,彦卿皆诚实地回答,神色平静,如果恰巧景元也在场,两人对上视线,便大方地笑一笑。

若不是知道彦卿的身世背景,景元准会以为这少年是个卖腐天才、营业大师,看客们最爱的并不是直球炒作、你侬我侬式的卖腐,而是这样欲盖弥彰、犹抱琵琶的队友关系,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留有解读与想象的空间,才是合格的cp营销。

但一个刚成年的、半只脚刚踏入娱乐圈的小孩,景元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想法,就算有,也不一定能成功执行,毕竟他们是偶像、是歌手,不是演技大师。

景元只能将彦卿的行为模式转变理解为追星模式开启,彻底放飞自我了——毕竟,总不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喜欢”,这世界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他暗恋的男性也喜欢他。

景元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沦陷,排练室里的落地镜让他无处遁形,彦卿开口说喜欢他时,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忽然意识到无数里描写人坠入爱河时的模样都是真的。

彦卿的出道舞台,夏日音乐节那日清晨起便暑气腾腾,户外露天下午三时的演出,景元在后台候场、用风扇对着面部直吹降温时,简直感到对歌迷朋友们有些抱歉了,他去找了场地的负责人,问他们是否能临时支起遮阳顶棚。

遮阳棚找来了,编导又给他们一人手里塞了一只大容积的玩具水枪。年上的四人都有点哭笑不得,只有彦卿兴致勃勃地抱着水枪比划,一脸谋划作战方针的模样,景元吓得忙叮嘱他上台再玩,别把舞台服化打湿了——因为是初啼亮相场,公司早就约了大量的娱记多机位拍照,要是弄得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被符玄骂死不说,还会成为永久黑历史。

五人登台的刹那,景元说不出是声浪还是热浪更冲击,台下密密麻麻站着几百号乐迷,都热得有些精神不振,却在偶像出场时瞬间复活,脸上焕发着熠熠光彩。景元看到这幕也很振奋,他喜欢他的工作,就是喜欢这种由音乐将陌生人连接起来的瞬间。

媒体们全站在人群后部,给予了音乐节观众充分的尊重,也默契地都没有用闪光灯。

云在高天的舞台同样使用较少的灯光效果,更尽量避免直接向景元所在的方向打光。以前白珩在时,舞台的聚焦便是她,而现在则换成了彦卿。景元站在彦卿身后的阴影中,按下键盘上的中央c,呼出和声部的第一个音节。

彦卿真是有一副独特的好嗓子,景元很情愿地承认,为他和声是一种享受。台下的歌迷们显然也很赞同,一首歌结束,尖叫喝彩声不绝。

五人热唱近一小时,从新发行的ep唱到十五年前的出道主打,压轴曲却出乎预料地,以本次ep中彦卿的独奏曲目收尾。

贝斯吉他都压住弦,只有应星的鼓点与景元的键盘为他伴奏。

台下倏然都静了,玩pogo的人群改成手挽着手、勾肩搭背地随节奏摇晃身体,景元一边弹琴,一边可惜夏日太阳落山太晚,偏偏这首曲子有点月上柳梢头的气质,是完全没做到此曲应此景。

彦卿吹完最后一个音节,深深鞠躬,景元看他背影呼吸幅度很深,还以为他激动得要哭了,却不料彦卿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水枪,对着台下观众就是一阵乱呲,台下观众也有不少在场内购买了设备,便开始反击,于是其余四人也加入战局,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地跑上台来撤走乐器。

彦卿玩得很尽兴,最后一次正式致谢,差点没笑场。

景元几乎浑身都湿透了,他的粉丝不怀好意,在他举起水枪的那一刻便对着他猛喷不止,彦卿见状,也快乐地调转矛头、火上浇油,借着距离优势袭击景元的后颈。

过几天还有演出,一行人落汤鸡一样裹着毯子回酒店。

音乐节开在一片森林的边陲,已经不算是首府下辖的区域了,周围则全是联盟级别的保护林,只开了一家做徒步客生意的酒店,便再没其他东西了,连奶茶都没得喝。艺人们和歌迷们全都被迫挤在一处,苦不堪言,一到晚上全是跟踪艺人的私生饭蹲守在走廊上。

彦卿在台上玩得很开心,一回酒店就哼哼唧唧的,脸也有点发红,衣服也没脱,躺在床上说难受。

房间紧俏,连云五的成员们都住的是双人间。景元自然是和他一间,从卫生间里换了干净衣服,出来就见彦卿这副模样。

景元判断他是中暑了。初舞台为了视觉效果,故意让彦卿穿了长袖礼服,带一点燕尾,糅合了罗浮传统元素进去,剪裁也更方便行动,以显得不那样严肃,却根本不适合这样的天气。虽然乐队表演不用跳舞,但主唱在舞台上引导观众oshg,还是很消耗体力的。彦卿没有经验,几乎全程是景元在调动现场气氛,但唱到快节奏的曲目时,彦卿几乎就没停下过,配合台下circlepit的旋转方向,一直在舞台上来回跑动。

景元将中央空调打低,开窗通风,外面就是森林,太阳西斜后,倒是十分凉爽,只可惜蚊虫也十分多。

景元给彦卿脱衣服。舞台服装为了能在曲目间快速换装,倒是做得很容易穿脱,没几下,彦卿就被景元扒了个精光,只剩一条贴身的短裤。

景元呼吸一窒,赶紧将打湿的浴巾盖在少年身躯上。

他去阳台上打电话给彦卿的助理,让他想办法找两瓶冰过的电解质水送来。

彦卿很难受,平躺着任由景元为他擦身体,嘴里叽里咕噜的,景元听不清楚,凑上前一听,却听见彦卿在喊自己的名字:“景元哥哥,我好难受……”

助理挺能干的,不知怎么在这只有鸟拉屎的地方找到了电解质水,放在平常酒店里装香槟的冰桶里,送到景元房门口。

景元不用开门就知道走廊上起码蹲着三个歌迷、两个狗仔,便让助理去隔壁房间,从阳台上把东西递过来。

彦卿靠在景元身上、半坐着用吸管喝了点水,终于缓过来,盯着景元裹在真丝睡裤下的大腿看。

景元:“……?”

彦卿:“有虫子。”

景元低头一看,大悚,他是城市里长大的,见过的虫子无非蚊子与蚂蚱,天牛都少见,赫然看见一只手掌长的米色多足虫趴在自己大腿上,浑身冒鸡皮疙瘩,差点叫出来。

彦卿很镇定,弯腰抄起拖鞋,“啪”一巴掌上去,举起来给景元看:“死了。”

景元强作镇定,扭过头去:“这是蜈蚣?”

“草鞋虫啦,没毒的。”彦卿丢了拖鞋,张开双臂往景元身上扑,“你居然会怕虫子?”

景元不知道“草鞋虫”是什么,搜了一下,才知道就是蚰蜒。

彦卿趴在景元背上,景元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任由彦卿搂着他,他脖颈上有些汗,彦卿的手臂上还带着冰凉的水汽,两人的肌肤紧贴,根本分不清湿意是哪里传来的,就像他们俩的关系一般,有些不清不楚的。

第二天,彦卿中暑这事还是被传到了网上,连带着景元与他同住一房的消息,有模有样地被编排了一通,读得景元纠结又甜蜜。

彦卿的出道之旅顺利落幕,景元进入个人专辑的最后准备阶段。自从他顺从自己的心意、直视自己的欲望后,便在创作的疆场上无往不利。这或许是个非常俗气的说法,但景元觉得,彦卿就像是他的缪斯一般,让他重新感受到了恋爱的美好……尽管他们俩还八字没一撇,只在八卦与cp粉写的同人文里有过深入交流呢。

制作人也察觉了这一点,问了几次他是不是恋爱了。

或许是因为这种情绪很真挚,在听众间引起了共鸣,景元迎来了他事业的第二春,专辑甫一发售便横扫联盟各大榜单,巡演门票票价也随之水涨船高,公司不得不与警方联手整顿黄牛。

个人巡演中盘时,组合巡演也进入规划期,景元分身乏术,每次出现在排练室时都脸色不佳,但他一见到彦卿便没了脾气,成员们与工作人员都察觉到这点,便经常顺水推舟地差遣彦卿去与景元沟通。

景元又开始教彦卿弹琴。公司拒绝为彦卿安排器乐课程,觉得彦卿要学的东西已经太多,一个乐队也不需要两个键盘手:每周三次的声乐课以外,彦卿的学籍转到首府,从春天起又要继续高中的课程,虽然挂靠的是艺术特长生为主的一所高中,讲究宽进宽出,各人凭本事考大学、混圈子,但他至少得去参加期中、期末考试,才好拿到毕业证。

彦卿十分伶俐,又是自愿跟着景元学琴的,进步十分迅速。景元经常与他在琴房待到深夜,研习指法,又谈论作曲家的生平,以及每首歌曲的时代背景。景元知道他不算一个好的钢琴老师,毕竟他自己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接受过师范教育,音乐学院里人人会弹琴,他便是那样的大众水平罢了。

景元心里已经完全没有对彦卿的嫉妒了,只有对他才能的欣赏。

两人的关系却没随着日夜相伴更加贴近——哪怕组合巡演期间,他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同吃同住,从声乐到器乐排练皆成双入对,几乎连工作人员都在暗暗嗑cp、打趣两人像是热恋期的小情侣。

不过这也在景元的预料之中:他们俩已经是好友了,还想怎样?

他本就不奢求更多,同在一个组合这件事,已经保障了他和彦卿的关系长长久久。总有同行以为,退团就能摆脱偶像的身份、也斩断与队友们的联系,其实不然,就像哪怕与生身父母断绝了法律上的关系,血脉仍会提醒你的出身——娱记永远会说起你“x组合前成员”的身份,而看客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剖析、你与前队友的情感纠葛,爱也好,恨也罢,登上舞台的那一刻起,人际关系就不再是属于自己的私密财产。

景元几乎笃定:他们不会做恋人,却会比恋人更亲密,同甘共苦、风雨兼程,说的就是他与彦卿的关系。

遗憾吗?自然是有些遗憾的,但人生哪得事事顺遂呢。

彦卿加入组合第二年秋天时,一手带大他的保育员意外离世,他暂停了一切工作,回到遥远的家乡奔丧。

景元其时正在拜访隔壁州的希望小学,他每年通过公益组织向当地捐献一百来万,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监督——或曰见证一下他的金钱带来的实质改变。

电话里彦卿说话的声音都哑了,景元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低落的模样,这让他感到陌生。

披星戴月,景元匆匆结束他的行程,连夜赶赴彦卿的家乡。

公路两侧全是崎岖的山岭,梯田开凿至半山腰,山脚下是破破烂烂的平房;秋稻丰收的时节,田地里许多劳作的农民挽起裤脚佝着腰,对乡道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充耳不闻。

景元倚着车窗玻璃看风景,忽然觉得他一点也不了解彦卿,曾经有的,只不过是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彦卿见到他时却很是惊喜:“你怎么来了?”

景元没法说顺路——这地方,绝大多数首府人一辈子都不会踏足,只能如实解释,他这是投资人检查成果来了。彦卿听说景元资助了隔壁州的学校与学生,表情有些古怪,景元却以为他还在悼念,并没有深究。

亡故的保育员也是孤儿,在育幼院长大,去大城市读了大学,又回到育幼院来,抚养、教育下一代经历同样命运的儿童们。因此,参加葬礼的人只有来自育幼院的人们,景元觉得有些奇怪,一个工作十几年的成年人,又读过大学,怎么会一点学校里与社会上的朋友都没有呢?

但灵堂庄严肃穆,遗像上,那个有着可亲笑容的陌生人静静注视灵堂内哭泣的人们,景元搂着彦卿的肩膀,觉得他好像快哭断气了,并没有机会问出口。

吊唁第二天后才出殡火化,景元想去县城里找间宾馆住,彦卿却说九月正是泥石流高发的月份,让景元别忙了,开半路车砸了可没处哭去。

彦卿在家乡的容身之处只有育幼院,于是他牵着景元的手,做贼一般溜进了生活区,溜回了他曾经的“家”。

景元下意识压低了说话声:“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

彦卿从背包深处翻出钥匙开门,赶景元进去,又是一番张望,这才跟着进去,立刻将窗帘拉上了。

“这里是宿舍,你不是育幼院的人,理论上不能住这里。”

他边说边从书桌下拖出板凳,示意景元坐下,自己则坐在桌子上,双腿一晃一晃够不到地面,便踩在凳面上、景元两腿之间。

景元立刻有了反应,尴尬得要死,站起身来假装打量屋内陈设,实则整理裤子:

一桌一床一椅,一座双开门木制衣柜,两只塑料整理箱,一盏台灯,便是全部家当,卫生间是整栋楼公用的,澡堂更是每周只有一三六的指定时段有水,果真像是学生宿舍一样。

景元又看到台灯上贴的几张卡通小黄鸡贴画,以及彦卿一笔一顿的认真字迹:“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景元不禁笑了起来,好像忽然瞥见了少年彦卿生活的一角,但他又疑道:“这是你的房间?他们还给你保留着?”

彦卿再过半年不到就要过二十岁的生日,景元哪怕再不了解福利体系,也知道育幼院只抚养儿童至成年。

“长大后却也离不开育幼院的人是很多的。”彦卿还坐在桌子上,“……你觉得人一满十八岁就能脱离父母吗?“

“我只是以为,这样不合联盟规定。“

彦卿不理会景元:“——既不用他们的钱,也不动用他们的社会关系,不住在他们的房产里,遇到报考大学、入职底薪这些社会经验性问题,也不向他们求助?”他双目灼灼望着景元,“我知道你不理解,但你是个善良的人。”

景元承认,彦卿说得有道理。当今社会,要想脱离世代性的贫困,成年后立刻去工作是不可行的,那样只能做一些没有发展前景的、随时会被其他人或机器取代的工作,而育幼院如果只抚养这些本就比同龄人少了竞争优势的儿童们到十八岁,更是在变相剥夺他们的机会。

彦卿以为景元不理解,又道:“我要是读高中时没买那台手机,大概也不会听我老师的,去读什么艺校——没有钱,而且搞艺术在我们这里人看来,并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不稳定,养不活人,不如去大城市打工。“

景元心中充满了幸运者的愧怍,言语却是无力的,便过去轻轻抱了抱彦卿:“抱歉。”

彦卿便自然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就像景元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脑补的,像一只撒娇的雏鸟。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彦卿带景元去镇上唯一的面馆吃晚饭。饭后天已经黑透了,乡下生活淳朴,没有任何夜生活,横竖无聊,两人便早早回彦卿的小房间休息。

只有一张床一套床上用品,两人紧紧挤在彦卿那张有点年头的棉被下,景元用换洗衣物垫在脑后躺着,让彦卿睡他自己的枕头。

彦卿翻来覆去睡不着,景元更是如此,心跳如擂鼓。他掏出手机在黑暗中玩三消游戏,彦卿却忽然道:“这里电压不稳,手机省着点用。”

景元只得放下手机,平躺着看天花板,百无聊赖,努力入睡。

窗外虫声啾啾,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温柔地洒在彦卿的小床上,也洒在景元的发梢间。

彦卿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动静,转了个身抱住景元:“骗你的,这房间我成年后便每个月交着租呢,电少不了你的。”

景元于是继续玩游戏,玩了没几下,果然还是断电了,噗嗤一声,他起先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还是彦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侧腹:“别玩了,停电了。”

景元一脸无语,扭过头看彦卿,抓住他乱戳的手指。

彦卿却问:“后天我带去你县城玩?”

就好像他知道景元一定会留下来陪他一样。景元很受用,却还是轻轻拨开彦卿的胳膊:“你又知道我不用回首府工作?”

“我看过你的行程表了。”彦卿也不纠缠,翻了个身,“而且如果我说,想要景元哥哥留下来陪我,你一定会留下。”

次日,两人按照当地治丧习俗起了个大早,却又无事可做,因为早起本是要抬棺送去山上下葬,哪怕脚程快的老手,也要走上个大半天;但现在都是直接在殡仪馆火化,省略了这一步,于是只能去灵堂里坐着干等。

彦卿去与吊唁的宾客们寒暄,还有不少育幼院的小孩子也过来了,也不知是谁的主意。许多小孩还不懂事,还不会走路的张嘴在灵堂里哭,大一些的又坐不住,开始吵吵闹闹地玩猜丁壳。彦卿就像个成熟的大哥哥一样,一边叫着孩子们的小名,一边让大一点的孩子带小小孩出去等,他给孩子们一人发了十块钱,让他们去街对面买糖吃。

景元没睡好,一是认床,二是彦卿房间的条件太差了,山区潮湿,睡得他浑身发痒,起了一片疹子。好在周围没什么认识的人,更不可能有八卦媒体,景元便打着哈欠坐在门口晒太阳,间或抓抓胳膊与后背,像一只慵懒的大猫。

火化安排在正午十二点,这样的时间,一般家属该有意见了,过了十二点,阳气就开始减弱了,因此民间的说法,一般要赶着上午火化。

但因为死者是孤儿,与殡仪馆接洽的全是同事,来治丧的人群也都淡淡的没什么意见。彦卿和有几个小孩是被死者带大的,但年轻人又都不迷信,于是便定了这么个时间。

彦卿捡骨时又开始哭,骨灰盒都拿不稳,景元想帮忙,但终究隔着一层关系,他不介意,死者倒还不一定愿意呢,只能手足无措地、尴尬地站在一旁。

镇上的火化设备倒是挺新的,可能因为近几年才开始完全由土葬转为火葬,烧得很均匀,没有什么未焚烧殆尽的头骨或股骨碎片。

彦卿的手一直在抖,骨灰一捏全碎了,他愤怒地回头:“你倒是过来帮忙啊!”

景元得了首肯,于是戴上手套帮彦卿殓骨,确实不好抓,像受潮的面粉一样,看着是结块的样子,手指一碰、却轻易化成齑粉。

彦卿捡完又让剩下几个小孩来捡,年纪都比彦卿小,看来死者照料过的头一个孩子就是彦卿,也确实称得上英年早逝了。

孩童们象征性地捡了一些,骨灰盒便封盒了,寄放在殡仪馆,待到选定墓地再送去下葬,从此便又是诸多行政流程,也不再是彦卿的责任了。

去县城的大巴只有每天下午一趟,两人出了殡仪馆便回育幼院,与院长告别。

院长是个快到退休年纪的女性,看到彦卿过来,很是惊喜,拉着他家长里短叮嘱了半天,让他在首府好好照顾自己,又说云在高天的新歌很好听,育幼院最近每天叫早的铃声,用的是彦彦的新歌。

彦卿被说得不好意思了,景元站在一旁看着,快憋不住笑,却不料院长忽然一转攻势,又抓住景元的手,开始反复叮嘱他,让他好好照顾彦卿,又夸景元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我们对你很满意、很满意的啊!”院长用带着点口音的标准语喜气洋洋道,上下打量景元,“彦彦很喜欢你的,你好好对他!”

景元怎么听怎么感觉是丈母娘挑拣女婿,但还是礼貌地道谢,又承诺他会好好照顾彦卿。

去县城的路上,彦卿一直都很高兴,轻轻哼着上个月新发售的单曲,根本看不出来几个小时前才大哭过。

景元看着彦卿,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彦卿不会真的也喜欢他吧?

县城里便现代化不少,大巴站里的卫生间都配洗手液与干手机了,出站后外墙上还有云在高天新单曲的广告。

景元本想住靠近高铁站的旅店,彦卿却说那里很偏僻,景元也担心人员流动大、小偷猖狂,便住在了靠近县城中心的、当地最好的一家星级宾馆。

在前台办理入住时,工作人员认出了他们俩。彦卿的出生地行政上属于县城的辖区,县城便也将他当成鸡窝里飞出来的小凤凰鸟宣传,搞得当地男女老少、哪怕对云在高天不感兴趣,也记得彦卿的模样。

彦卿用民族语言和工作人员交谈,景元这下一个字都听不懂了,只得掏出证件,拎着两人的行李,站在一旁看手机:为了省电,开了一天多的飞行模式,里头的工作讯息多得他开app时都卡闪退了。

彦卿忽然朝他看:“她说套房只有大床了。”

景元说:“那就标间。”

彦卿忽然嘲笑道:“标间的条件还不如育幼院呢,你这城里人睡得惯?”

景元只得道:“套房吧。”

简单整理行李,又分别洗了个澡,两人去街上觅食,县城里的选择就多些,除了面馆,也有小炒和烧烤,最多的却还是火锅店,虽然是高原山区,却还是湿热气候,因此火锅成了日常吃食。

彦卿也乐得带景元去吃火锅,故意没点带清汤的鸳鸯锅,景元很快便被辣得直流眼泪,捂着鼻子、摆手示意彦卿去冰柜里拿豆奶。

彦卿将豆奶拧开递给他,脸上带着恶作剧成功的表情:“我们这儿吃饭就是这个口味,和曜青有点类似。”

景元喝了半瓶豆奶才缓过来,瘫在椅子上擦汗:“难怪你从来不在首府吃罗浮菜。”

“是啊。”彦卿随口应道,却突然想起一事,掏出手机,给景元转了一千四百块钱。

景元没注意,自顾自继续道:“我还记得,有一年来这儿开演唱会——那是你加入之前的事情了——当地餐饮公司提供的工作餐,半盒都是辣椒,我要唱歌,干脆一口没吃,想着饱吹饿唱、饱吹饿唱,就这么给自己催眠……”

彦卿没说话,眼睛亮亮地望着景元笑。

景元继续吸豆奶,忽然看见手机上的银行短信提示,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我和你认识第一天,你带我去吃最贵的那家罗浮菜,我却临时变卦,害你被餐厅扣一千四。”彦卿说,“现在还你。”

景元莫名其妙,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没关系,早忘了,而且我们俩谁跟谁,你还不是……”

他想了半天,忽然意识到彦卿也不欠他什么,这一年私下出去吃饭都是互相请客,账根本算不清楚。

彦卿给景元夹了一筷子鸭血:“你记性确实不太好。”

景元假装生气,用手指着彦卿:“嗯?嫌弃我老是不是?”

彦卿摆摆手,让他快吃,景元吃了一口,又被辣哭了,吐着舌头喘气,猛灌豆奶。

饭后,两人吹着夜风,沿着马路慢慢走回宾馆。景元有种感觉,彦卿在家乡时,似乎比在首府要放松得多,性格也更活泼些。

夜里睡觉时自然是一张床,但至少有各自的枕头被子了。景元本想睡卧室外的沙发,刚躺下没两秒,忽然看见什么东西从电视柜上窜了过去,像是很小的老鼠,又像是很大的虫子,吓得他抱着枕头往卧室跑。

彦卿看着他嘿嘿笑,打开门一拖鞋甩出去,正中那乱窜的小强,他问:“还睡沙发不?“

景元忙道不了不了。

回首府的车票买了两天后的,彦卿说要带景元玩,不是嘴上说说,次日八点多就拉景元起来,去楼下吃当地特色的米粉早餐,之后又去逛县中心的市集。

市集上不少摆摊卖小商品的,像首府十几年前夜市上会有的场景,其中一家卖t恤帽衫手提包的摊位,出了不少云在高天的盗版服装,白珩的正脸特写因低质丝网印花而有些变形,景元看得好笑,心中又不禁有些怀念。

彦卿买了杯奶茶抱着,又问景元要不要喝,景元却说:“小心回去被符玄骂。”

高热量食物,都是明令禁止摄取的。

“你会和她告状?”彦卿问他。

景元拿彦卿没办法,一年多相处下来,彦卿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

彦卿又举起奶茶:“尝一口?”

景元便低头就着彦卿咬过的吸管喝了一口,一股奶茶粉勾兑的味道,像是他十几年上学时校门旁三元一杯的奶茶的味道,现在无论是他老家还是首府都不兴这种饮品了,而时间仿佛在这座小城有着不一样的流速。

市集尽头是县高职,景元认出校门,轻轻“啊”了一声,彦卿停下脚步,仰头望着他。

“怎么了?”

“我说来开过开演唱会,就是在这里开的。”

“进去看看?”

“不……这样不太好吧。”

虽然是周末,但校园里仍有不少留校的学生,成群的,抱着教科书走在行道树下,还有人提了市集上买的吃用,从两人身后急匆匆掠过,跑进校门。

彦卿却难得强硬起来,拽着景元的手往前走,景元最怕彦卿在外人面前和他拉拉扯扯的,只得求饶道:“松手松手,我去就是了。”

校园很开放,门岗压根不管社会人士进出,两人正大光明地进了校门。

礼堂就在校门旁边。正午时分,太阳有些刺眼,景元眯着双目仰头打量这栋建筑:“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过挺有意义的,有机会让公司再安排一场类似的巡演。”

“嗯,是啊。”彦卿也望着这座礼堂,曾经他觉得这是一座大而漂亮的礼堂,是他心目中“县城”该有的模样,如今再看,却觉得它既小又破,还没有首府随便一个什么商场中庭的表演舞台要大,连门楣上“礼堂”的“堂”字都掉了两点。

“什么‘是啊’,一脸怀念,说得好像你也参加了一样。”景元笑了起来,伸手呼噜彦卿的头毛。

“我是参加了啊。”彦卿轻声道。

“嗯?”景元没反应过来,接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来过那场演唱会?”

“嗯。”

“……也对,你说过你喜欢云在高天很久了。”景元感叹道,“我根本想不起来在观众席间看见过你,但这感觉还是……很奇妙。”

“是啊,”彦卿道,秋风拂过,飘飞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我也没想过,有一日我能站在我喜欢的人身旁。”

景元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一声:“好了,回忆过了,走吧?别总赖在别人学校里。”

彦卿却说:“我去上个厕所先。”

说完,他轻车熟路地上前,推开礼堂大门,右转进卫生间。

景元愣了两秒,发现周围学生都在偷偷打量他,还有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显然下一秒就要冲上前来要签名了,他只得也跟进了礼堂,站在大厅里等彦卿,然而,不一会儿,几个大胆的学生也跟了进来,景元只得也进了卫生间。

彦卿在隔间里发了会儿呆,景元比他预料得还要记性不好,他都旁敲侧击到这个份上了,景元还是没想起来他们确实有过一面之缘的事情,这使他很挫败,并且又纠结了起来:真的有必要让景元想起这件事吗?

他昨天才还了欠景元的钱,从此两个人就是真正平等的个体了,要是又让景元想起当初施舍给他食物的事情,这两不相欠的局面便又被打破了。

但这命中注定一般的初遇,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情,彦卿心中又有些不忿,他终究是一个对恋爱尚有无数浪漫幻想的少年。

他在隔间里思考的时间太长了,门外传来景元的声音,有些担心:“彦卿?你没事吧?拉肚子了?”

彦卿忙开了锁推门出来:“我在这儿!”

景元看了看他,没说什么,站在洗手台旁安静地看彦卿搓洗手液。

彦卿意识到景元的视线,皱眉道:“看我做什么?”

他直觉景元看他的眼神变了,多了一丝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爱意的温柔,以及许多他尚且不理解的情绪。

“看你好看,看你洗手慢——我饿了。”

彦卿只得在衣摆上揩干手指,匆匆忙忙出门去。

景元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吃火锅了,彦卿也不强迫他,带他去校门口吃家常炒菜。彦卿说本地话,景元说标准语,服务员上来便将压了塑料膜的菜单朝彦卿递,彦卿却指景元:“让他点,他不能吃辣,我点的他不爱吃。”

服务员和彦卿都笑开了,景元也跟着微笑,沉默地浏览菜单,片刻后,手指点了点几样菜:“要这个、这个、和这个。”

服务员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先生,这个菜很辣的哇。”

“没事。”景元不看服务员,只看彦卿,一双丹凤眼笑得几乎像在勾引,“点给他吃的。”

彦卿被景元看得莫名其妙,双颊飞红,要偏过脑袋去看菜单,景元却将菜单还给服务员:“再来两瓶啤酒,一瓶豆奶。”

服务员走后,彦卿在塑料桌下踢景元小腿:“你到底点了什么?”

景元手掌捏住彦卿穿了短袜的脚踝:“别闹,穿的广云袖最新限量款,踢脏了不好洗。”

彦卿只得讪讪松了腿上的劲儿,景元又捏了捏他的小腿肚,这才放手。

周六中午食客不算多,除开他们这桌只有角落里一对学生情侣,不一会儿第一道菜就上来了,是外地人都吃不太惯的凉拌折耳根。

彦卿率先动筷子:“你点的很辣……就这?”

景元也搛了一点到面前的小碟里,一边在嘴里慢慢地嚼,一边笑眯眯地看彦卿。

第二道菜是砂锅蒸的整鸡,讲究原汁原味,只放葱姜配料,且不直接在炖鸡锅中加水,而是利用底锅内蒸汽冷凝的水珠滴落为汤汁,是高原十分出名的一道特色菜。

彦卿忍不住夸景元:“你还挺会点的嘛!这蒸鸡以往只有过年时育幼院里才会做,我都好久没吃啦!”

两人皆食指大动,喝了半锅鸡汤后,彦卿疑惑道:“这也不辣啊?”

景元闷头喝汤,用筷子拆鸡肉给彦卿吃,一言不发,眼角仍带有笑意。

到了正午,店里进来两批人,一批是生意人,上了二楼,另一批则好像是拍探店视频的,扛着两台挺值钱的单反,还有小型的收音麦。

后厨上菜的速度慢了下来,两人快将一整只鸡拆吃入腹时,第三道菜姗姗来迟。

彦卿兴致勃勃,服务员还没走过来,他就伸长脖子张望:“你点了辣椒炒辣椒?”

景元失笑:“我哪敢点这个?”

服务员放下手中淋了满满一层糍粑辣椒的菜肴:“茄子烧肉,您的菜齐了。”

闻言,彦卿有如触电,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景元。

景元伸手,用调羹翻了点辣椒下的茄子,吃了一口,顿时辣得鼻尖冒汗,开始猛灌豆奶。

彦卿愣愣看着景元动作。

景元缓了过来,将茄子连肉和辣椒舀进彦卿碗里:“我和你说过,这菜当年我一点也吃不惯——现在也是一样。所以我让工作人员给礼堂里饿肚子的歌迷小朋友送饭时,特意给他送了豆奶和饼干,但现在想来,这位小朋友八成是当地人,怎么会吃不惯辣椒呢?”

彦卿没动筷子,嘴唇颤抖:“不……其实有些菜对本地人也是很辣的。”

景元忍不住大笑:“原来如此!”

彦卿吸了吸鼻子,就着米饭猛扒了一口茄子,和着辣椒,忽然就落下泪来。

景元顿时手忙脚乱,又是抄起纸巾给彦卿擦眼泪,又像哄小孩一般连声安慰:“不哭不哭,现在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彦卿哭笑不得,露出一个扭曲的表情:“我这是辣的!”

景元又忙给他递豆奶。

彦卿举着豆奶道:“你看,我都说了,这就是本地人也吃不了的辣……嘶,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辣,下次再开巡演,千万别让这家承包伙食了。”

景元笑着点头,举了举杯:“敬缘分。”

彦卿手中的豆奶瓶轻轻撞上景元手中的啤酒瓶:“敬缘分。”

玻璃瓶碰撞,发出一声清亮的脆响,仿若多年前那次初遇掀起的波澜,终于在它的有了回响。

这年年末,景元难得回父母家过西历新年,无论组合还是个人都没在冬季开巡演,他见左右无事,美滋滋地请了一个月的假,从十二月初一直放到元旦公休结束。

景元问彦卿要不要来他家跨年。

去年冬天,整支团队都在为漫长的巡演作准备,从秋末一直到农历新年都没几天休息,景元心中念着彦卿无依无靠,却也没机会问出口。

彦卿的回复却让景元措手不及:“我要和镜流老师一起录综艺,就不去啦。”

和谁?镜流?还“老师”?她教过他什么,就成“老师”了?这是能随便叫的吗?上综艺?怎么没人告诉他?

景元差点一个电话打去质问符玄,忽然又想起他没什么立场,便打开网页搜索彦卿的名字,果然找到了节目组的宣传贴文,原来二人要给一款选秀节目做飞行嘉宾。

按照节目组宣传的说法,彦卿是初出茅庐的人间百灵鸟,镜流是乐器全能的知性姐系爱豆,景元尴尬得想笑,往下滑过九张高清宣传图,看到评论区,赫然发现除了兢兢业业控评的,还有一部分居然在嗑镜流和彦卿的cp。

景元顿时笑不出来了。

水军,这一定是水军!

景元自我安慰,并用大号评论并转发贴文,附上公式化的感言“期待彦彦评委和镜流评委的合作舞台与锐评????”,便迅速而熟练地切换小号,顺着嗑bgcp的评论摸瓜,一个个头像点进去查成分,研究是哪家买错了水军,却不料其中居然有不少是活人,还和嗑景彦的腐女吵起来了。

其中有个叫“无敌剑士123”的尤为活跃,几乎和景元一样闲,把每个嗑“镜彦”的评论都回复骂了一句,简直是火上浇油一般,搅得本来就一触即发的评论区立刻开启了cp大战,其中倒也不乏劝架的,嗑两方cp的都有。

但无敌剑士123置若罔闻,连发布于1分钟前的评论都不放过,又深谙网路骂战的精髓,不纠缠、只一击脱离,以一句“景彦99”作结。

景元想,这不是家里有矿、不用996的富婆,就是还没工作的小姑娘。

这么个热衷拥护他和彦卿组cp的粉丝,他可得点进去查查成分——果然,也是个小号,什么原创po都没发过,只偶尔转发某款大热开放世界rpg手游的抽奖文。景元只大略知道这款游戏,他年纪大了,不爱在小屏幕上玩这些花花绿绿的,玩得他老花眼都要提前30年发作了。

无敌剑士123的头像是个戴着翠绿贝雷帽的游戏角色,景元总觉得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可能是在公司楼下的广告牌上吧,不然怎么叫大热手游呢。

景元被彻底分散了注意,不再纠结这世界上居然有人拆他和彦卿cp的事情,关闭了社交媒体。

景元休假前最后一次去上班,是去公司大楼摄像。

云在高天的官方账号除了在各平台发布v与演唱会幕后,每半个月还会更新一支十几分钟的影片,算是网路团综,主题从团员们一起吃饭聊天、到桌游与短途自驾,不一而足,总之是在不难为团员们的前提下,进行团队活动,让歌迷们在没有新单曲专辑时也保持黏度、团魂燃起,嗑cp也有的放矢。

虽然每两周才放出一集,拍摄时却常常是一次性拍上几个月的份,毕竟各人都有个人行程,聚少离多,调度不易。因此,虽然身心是轻松的,不必像做团外节目或直播节目一样谨言慎行,对体力的要求却也不算低,从清晨六点一直拍到深夜的事情也不少见。

团综的主题则一般由负责新媒体运营的工作人员遴选,交由团员们过目,起码过半数同意,企划才会进行下去。

因为临近圣诞与西历新年,这日的拍摄便围绕“礼物”开展,要求每位成员在有限的时间内为另外四人各挑选一件礼物,交给工作人员统一包装,收到礼物的人再开盲盒一般,根据自己对成员的了解,猜测收到的四件礼物分别由谁赠予。惩罚与奖赏自然也是有的,猜中最少者要用猜中最多者的惯用乐器,在下一期团综的开头自弹自唱云在高天的最新单曲。

景元最先拍摄,工作人员塞给他一个瘪瘪的红包。景元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张一千块钱的纸钞,这就是购买礼物的全部资金了。

指定的购买地点,则是公司斜对面的高档百货大楼。景元嘴角抽搐,心想这商场里一间t恤都八九百,有什么可买的?

工作人员看出他犯嘀咕:“这也是综艺性的一环,好好利用手头资金哟~”

景元沉吟片刻,先去地下层的进口超市买了两支专门煮热红酒的甜红,又去地面层买了护肤品一套,最后去女装层挑了一条纯浮羊毛的围巾。

他很上道地对着镜头展示自己的成果,卖了个关子:“我先不公布答案,各位观众也来一起猜下,这都是送给谁的礼物吧。”

摄影师兼后期不禁在相机后朝景元比了个大拇指。

景元将红包还给她:“还剩十几块钱,你们拿去喝咖啡吧。”

摄影师便将红包插在相机包侧袋里,这时下一个成员已经过来了,丹枫朝景元招了招手:“好玩吗?”

景元点点头:“好多年没逛过商场了,没什么人,东西还挺全的。”

外头开始飘雨,细细密密的,裹挟着一股凄凉的深秋气味,穿过商场尚未拉起厚重防风帘的推拉门,直刮进每个人的心口里。

景元将礼物交给对接的工作人员,穿过地下通道,回公司休息室待机。

休息室里还是吵吵闹闹的,景元推门进来时,应星不知去了何处,只剩彦卿与镜流坐在地上,研究下午拍摄时要用的桌游道具,六边形的拼图地块、棋子、骰子、卡牌,散得满地都是。

“不行,字好多,我晕字了……”彦卿将说明书丢给镜流,“镜……大姐姐,你上过大学,你来读。”

镜流被这称呼吓得一抖,却没说什么。

景元没注意镜流的反应,望着彦卿,喊他名字:“彦卿。”

彦卿背对着房门,手里捏着桌游里的小道具,正玩得专注,没注意景元进来了,吓了一跳,几乎是从地面上弹跳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景元挑眉:“打扰你们了?”

“没有呀……”彦卿打量景元脸色,忽然不知所措起来,望向镜流。

镜流置若罔闻,专心研读桌游说明书。

景元沉默俯视身前的彦卿:“不想让我进去,嗯?”

两人贴得极近,鼻息交错,彼此能闻见对方早上出门前喷在耳后的古龙水的淡淡香气。

彦卿垂下眼睛,退开一步,让景元进门。

景元一身寒气,越过彦卿,长腿阔步进里屋关窗。他脱外套时,听见外头镜流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来:“大概就是……对,你要升级骑士来保卫……货物……”

景元探出头来:“不对,城墙只能建在城邦之下。”

彦卿与镜流都抬头看他,景元坦然道:“以前读大学时校园网太慢,和室友玩过不少桌游。”说着,他上前坐在彦卿身边,“我教你。”

他从彦卿手中接过混得乱七八糟的方片木条,在拼好的棋盘上摆了几个示例,以问代答,让彦卿先按照镜流解说的规则去获取资源及建设据点,之后景元再纠正他。

景元腿长,屈着腿坐在地板上,颇有些别扭,膝盖与彦卿穿着牛仔裤的大腿贴在一处,肌肤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十分暖和。

“懂了?”

“完全懂了!比说明书清晰太多了!”

彦卿的双眼闪亮亮。

镜流插不进话,更没有做电灯泡的癖好,颇有些无语,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量这对狗男男。这时应星回来了,带着从食堂搜刮的甜点零食,镜流便跳上沙发,盘膝而坐,与应星分享一碟鸣藕糕。

景元两次提高嗓门,说话声都被两人咀嚼鸣藕的声音盖过去,彦卿见状,不禁笑得东倒西歪。

正当他还想抗议时,丹枫回来了,彦卿只得离开休息室,去对面的商城接力拍摄。

景元上次回父母家还是为了参加弟弟的婚宴,再上次则是前年过年,短暂地在家吃了一顿年夜饭后,年初一他便回首府工作了。

父母早已退休。两人退休前都在公检法系统工作,景父是检察官,景母则是公益律师,曾经也希望自家的三个孩子们继承衣钵,却不料大儿子不知从哪里生发了艺术细胞,而二儿子成为了标准的理工男,戴黑框眼镜穿格子衬衫的那种。最贴心的小女儿,念高中时虽然依照父母的意愿选了文科,大学时却执意要读考古学,如今整天在联盟各类古迹间飞来飞去,上天下海,反而成为了景家最不着家的孩子。

二弟已经结婚,自然不和父母一同住,只说跨年夜一家人聚一聚,小妹则又跑去虚陵挖坟了,景元在老家没房,便像独生子一般,开启了他与父母朝夕共处同一屋檐下的休假生活。

他到家时,母亲去城郊的湿地公园“打鸟”了,和很多老年人一般,用行李箱拖着半人高的长焦镜头去拍摄野生鸟类,是景母退休后新养成的爱好。

父亲穿着家居棉衣去小区门口迎接景元,两手揣着,也不声张,在罗浮北方冬季的朔风里站了十几分钟。景元开着车,车窗摇下一半,举着从遮阳板背面翻出来的一张门卡,和小区门口的安保理论,他太久没回家了,错过了小区保全系统更新换代,现在都是刷人脸了——先生您那张卡不能用的,对的,我知道是我们公司之前的产品,我知道您是景老爷子的大儿子,罗浮谁不认识您呀,但是我不能放您进去,我们有规定的。

景元被这呆板的安保差点气笑了,老家冷得要命,他不想再理论了,关车窗倒车,吸溜着鼻涕转过脸去一瞧,隔着一道铁门看见他家老爷子正站在路边逗邻居养的两只柯基,景元吓得忙将他爹请上了车,并终于成功突破小区保全系统的封锁。

景父见他拎着一袋东西下车:“回家还带东西,那么客气做什么。”

景元苦笑不得,将手拎袋打开给父亲看:“哪儿啊,回家前有个拍摄,同事送我的,不带回来吃就坏掉了。”

袋子里躺着六只光溜溜黄澄澄的木瓜。

景元见他爹有些手抖,便接过钥匙帮父亲开门:“下次我回来不用出来接,天冷。”

景父漠然道:“你不认识路。”

景元笑道:“这房子我买的,我还能不记得路?”

“记得路有用?没我去接你,你能进来?两年不回家,那智能系统都不认你。”

景元虽然没走上父母规划的职业道路,却继承了他父母的口才,一回家便和父亲犟嘴,并败下阵来。

这仿若是他之后几十天老家生活的一种预言、一种缩影,又或者是一种必然,毕竟成年子女与父母的相处之道无非五个字:距离产生美。

景元的不孝却并非自愿,他实在是招架不住父母催婚的攻势,于是便借着工作忙的借口与父母打迂回战。弟弟没结婚前还好,弟弟婚后景元完全没有了立足之地,成了父母眼中的问题儿童。

二弟结婚时他去做伴郎,双方的同学、亲属坐了近一百桌,父母便急切地想将他推销出去,等他过了三十岁生日后,更是变本加厉,擅自为他做起了媒,托他父母的福,景元现在清晰地了解,老家检察院里有十一位未婚的女检察官,三个本地人,七个罗浮外市人,还有一个朱明调过来的。

母亲天黑后才拖着小拉杆箱回家,三人在餐桌上又是这个话题,只是景母更加强硬:“我已经和律所的小姑娘说好了,人家特意推了一个案子来见你,你不能不去的啊元元。”

“妈——”景元拖长音试图撒娇,“我好不容易回家休假,您就不能让我歇歇吗?非要去见不认识的女的?”

“什么‘女的’?说话放尊重点,寒鸦律师去年给农民工讨薪,你知道人家要回来了多少吗?”景母伸手比了一个数,“人家抽时间和你见面,每分钟都在损失几千信用点,还不算委托人的费用,你知不知道啊。”

“我每分钟也能挣几千块,扯平了,我不去。您让人家另觅佳偶吧。”

景母软化了语气:“那你去见一面,不一定要培养感情,就当交个朋友,万一你回头要和公司打官司,她也能帮得上忙。”

景元哭笑不得:“我和公司打官司干嘛?”

“娱乐圈里歌手和经纪公司撕破脸皮的事情很多,小心驶得万年船。”景母端着一碗豆腐鲫鱼汤,优雅道。

景元说不过他爹,也说不过他娘,只得称“是是”,思考几天后怎么把这个相亲对象搪塞回去。

彦卿便是在这个不恰好的时机登门造访的。他脖子上围着景元先前拍摄时送他的围巾,长款羽绒服裹得像轮胎人,拎着两包礼物,来到景家所在的小区门口时,景元正在市中心一家茶室的包厢里汗流浃背。

彦卿自报家门,让安保联络景家:“你让景元接电话,就说彦卿来了。”

景元不在家,景母又长枪短炮地出门去了,只剩下在家临王羲之字帖的景父接电话。

安保手心捂着话筒,小声对彦卿道:“景老爷子接的电话,他说景元不在家,也不认识什么彦卿。”

彦卿傻了,不应该啊,再怎么不关心娱乐圈的老人家,不至于连他儿子所在组合的成员都不知道啊?再说了,景元先前说过想请他作客,那多少也应该朝父母知会过一声,难道他找错地方了?

彦卿让安保挂电话,问他能不能在门岗里等,外面太冷了。

今天是个要下雪的天,天空阴沉沉的,呼吸一口全是潮湿的寒气。

安保看了看他,没说话。

彦卿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便掏手机准备搜个就近的咖啡厅坐着等景元回来,不料却听那安保说:“按规定不可以,但我女儿很喜欢你,如果你能给她签个名,我可以破例。”

于是彦卿在那安保的制服衬衫上签了名,坐在安保亭里等景元回来。他本来想给景元一个惊喜,才特意没有说,他和镜流一起做评审的选秀因为广告不合规被上头勒令整改,整个摄制组都停摆了,于是他快乐地朝符玄打了个假条,飞奔向景元的家乡。

“景元的车回来时你能叫他停一下吗?”彦卿问,“应该是一辆蓝色的宾利,车牌号是hcq123。如果不是宾利的话,也可能是辆白色的敞篷车,车牌号是hcq555。”

安保答应了,并开始与彦卿闲聊,彦卿这才知道安保的老家也在高原,女儿是留守儿童。

天空中开始微微飘雪时,景元那辆与雪花一般洁白的f430spider缓缓驶来,安保认出了车牌号,便手动将保全系统暂停。

景元相亲回来,心情还算不错,便半开车窗,朝门岗招手:“怎么不开门?我的车还没录入系统吗?下雪呢,行个方便。”

彦卿——而非安保——从里面探头出来时,景元吓了一跳,他慌忙将副驾上寒鸦送他的一盒曲奇饼干扫到地上,愣了一秒,忽然意识到彦卿要坐这里,便又手忙脚乱地要将东西扔去后座,却傻眼了:f430是仿造一级方程式赛车设计的款型,拢共就前排两个座位。

彦卿敲他车窗:“开门呐,景元哥哥,外面冷死了。”

景元只得解锁车子,彦卿熟练地拉开车门,一眼就看见了景元抱在腿上的一盒曲奇饼干:“哇!你去逛街了吗?我能吃一块吗?”

景元只得将饼干盒子递给彦卿,单手扶着方向盘朝小区深处开:“你怎么来了?”

彦卿搓着手吃饼干,絮絮叨叨和景元说节目组的大瓜,丝毫没有丢了工作的沮丧:“所以,我免费了!我就来找你玩啦。”

景元看着前方的路,眼睛瞥着彦卿手中握着的曲奇饼干盒盖。寒鸦甫一见面,就明确表明,她也是被家人逼来相亲的,女同性恋不难为男同性恋,我请你喝最贵的大红袍、普洱和毛峰,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但是别早退,我爸妈在楼下雅座盯着呢。

因此,景元有些担心那饼干盒里塞了些不该有的,譬如爱心卡片或信笺。毕竟,能跟踪儿女相亲的父母,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衡量了——还好,只是一盒很普通的饼干。

“等了很久?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来着,”彦卿也看着前方,“不过被卡在安保这里了,尴尬死了。给你家里打电话,你爸爸还不认识我。”

“他这几年记性不太好,有点老年痴呆的征兆,他老人家还以为白珩没退团呢。”景元平静道,“下次来和我提前说一声。”

车子缓缓驶入车库。

景家的二层洋房门廊灯自动亮起,景元开了锁,领着彦卿进屋。

景母今天回来得早,要下雪了,视野不好,鸟也不乐意动弹,都躲在高草荡之中,很难拍出名堂。她正在厨房里剖景元带回来的木瓜,准备煮银耳羹。听见明显不是一个人进门的动静,她扬起声量道:“元元啊,刚认识就把人带回家了?这么喜欢人家?”

景元正盘算着怎么堵他父母的嘴,决计不能把他白天出去和人相亲的事情说出来,不然彦卿要怎么想他,真是跳进黄河里都洗不清,却不料他娘这个嘴快的,直接抖落出来了。

彦卿却没有景元想的那么聪明,只听见后半句的调侃,顿时脸红透了,揪着景元大衣的腰带不让他走。

景元进退不得,只得大声道:“妈——别瞎说,是彦卿来了!”

于是景母依旧欢天喜地地在围裙上揩着手,跑出来迎接彦卿,虽然不是她期待的未来儿媳妇上门,但景元的这位小队友也是她很喜欢的,身世凄苦,小小的人那样坚韧,又会唱歌又会弹琴,和她这娇惯的长子完全不一样。

彦卿赶忙将饼干塞回景元手里,将他拎着的两支礼盒双手递给景母:“伯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景母理了理头发,将一缕掉下来的碎发塞回耳后,这才接过彦卿的礼物:“讲话不用这么客气,你是景元的队友,也就是我们自家人——我看看这是什么……燕窝!人参!哎呀,彦彦啊——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你真的不用这么客气的啊……”

景元问:“爸呢?我介绍彦卿给他。”

景母答:“又去邻居家玩狗了。”

景元只得作罢。

彦卿抽了抽鼻子,忽然问:“景元把木瓜带回家了吗?可以放燕窝进去吃。”

他说着就要脱外套进厨房帮忙,被景元拦腰抱着拖回来:“你是来作客的,去我房间歇着。”他又对他的老娘道,“妈,你也歇着,我来做饭。”

彦卿被景元半拖半抱着上了二楼,进了他的卧室。

景元一指他的台式机:“玩电脑。”

又一指他的书架:“看。”

再一指角落的立式钢琴:“还能弹琴。”

——意思是你自己乖乖的,好好玩别捣乱。

彦卿抗议道:“我的行李还在楼下呢!”

景元打定主意,不能让彦卿就这么和他娘聊开了,绝对会说走嘴:“我帮你拿上来,晚上你可以睡我这里,也可以睡我弟的房间,他搬出去住了。”

景元下楼去了,彦卿便在景元的卧房里好奇地打转,左摸摸右看看,他没去过景元在首府的家,只偶尔会去在写字楼里的工作室里玩,因此还是这样第一次直观地感受景元完全私人的一面。

他先去看了看景元的台式机,透明机箱里闪烁着七彩的光芒,风扇刷刷地转,一看就是很高端的配置,彦卿怕碰坏了,便去弹钢琴,这是他更熟悉的事物。

即兴弹了会儿,彦卿去书架上寻找琴谱。景元这种从小学琴的人,书架上必然有几本经典钢琴谱。彦卿踮着脚仰头,瞧见书架上摆着的景元一家五口合影,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钢琴也不想弹了,又去玩景元的电脑去了。

电脑开着,只是休眠了,要输入密码,彦卿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瞥见显示屏背后墙面上贴着的云在高天出道宣传海报,他将出道专辑名的拼音输进去,成了。

彦卿想打游戏,他出道后不久也买了一台电脑,但那时他没经验,只看价格付钱,以为最贵的就是配置最好的,于是买了台苹果。回家才发现,很多游戏都不支持苹果的操作系统,上网搜解决方案,又要装虚拟机,这已经远远超过他们那个小镇中学微机课所教授的知识体系范围了,正好后来他工作便忙了,也就没空在电脑上打游戏,只能偶尔在保姆车上打打手游,他便再也没管了,任由电脑在家吃灰。

但景元的电脑看起来是绝对可以打游戏的,彦卿有点动心,反正景元都放心让他随便玩了,下几个游戏……应该没关系吧?

话分两头。

楼下,景元一边切木瓜一边劝说母亲:“您千万别在彦卿面前提起我去相亲了这事。”

景母柳眉一挑:“怎么?他吃醋啊?”

景元哑然,安静地用水果刀慢慢推木瓜皮。

景母半晌等不到儿子犟嘴:“元元,说话,为什么不能让彦卿知道你去相亲了?”

景元将切好的木瓜放进干净的备菜碗里:“没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不好意思,而且我这份工作,本来就该更谨慎些。”

“你都快32了,谈婚论嫁是很正常的事情。”

“您觉得正常的事情,对我来说不一定正常。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去见过她了,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您就别再提这事了。”

景母咚一声将刀甩在砧板上:“大家都是这样过的,成家立业,这就是正常。你不想读书考大学,非要另辟蹊径、去搞音乐,我这么多年心里从来没有认同过你的做法,只是你搞出名堂来了,我当然也只能为你高兴。但我在这件事上已经做了让步,不可能再让你在另一桩人生大事上胡闹。”

“妈,我怎么没上大学了?”景元有些恼,“我本科毕业证还在书房搁着呢。”

“音乐学院!能一样吗?”景母将刀从砧板上拔出来,有些吃力。

景元无动于衷:“我都32了,能不能给我一点自由和个人空间。”

景母对着一只老母鸡愤怒地快刀乱斩,咬牙切齿:“自由?你知不知道网上都是怎么说你的?!他们说你不谈恋爱,是因为你不喜欢女人,是个同、性、恋!”

——是双性恋,景元在内心默默纠正。

他将泡发的燕窝与银耳倒入一个碗中:“很重要吗?”

景母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啊?!他们污蔑我的儿子是个二椅子、是个兔儿,我不能生气?”

景元平静道:“这个问题,您心里就不清楚吗?”

他打开燃气灶,砂锅要煨鸡汤,只能委屈这大几百块的燕窝在不锈钢炖锅中走一遭了。

冷水下锅,渐渐嘟嘟地开始冒泡,景母停了斩鸡的动作,喘息着,伴随着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与水沸腾时锅盖的撞壁声,她红了眼眶,绝望地睁大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却半晌没说出话。

水沸得要扑出来了,景元调小火,将银耳拨进去。

景母终于开口了:“我当年就不该送你去学音乐!全学坏了!”

景元用长筷搅了搅沸水中的银耳:“总之,您别让彦卿知道我去相亲了。”在他老娘起疑心前,景元及时地补充一句,“他知道我……喜欢男的,您在他面前这么说,他会以为我去骗小姑娘了,影响不好。”

再怎么刺激母亲,景元也不敢让她知道她的二椅子儿子的暗恋对象正是登门造访的彦卿。他刚刚看着母亲斩鸡都害怕,生怕那刀尖一偏,就朝着他的面门飞来——还好,虎毒不食子,他的老娘控制住了脾气,但如果彦卿也在场,这就不好说了。

其时,景父玩够了邻居的狗,回家来了,一进门就感到妻子儿子间氛围不对,他敏锐地察觉到是吵架了,再一联想白天景元去做什么了,不难猜出导火索为何。

景元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爸爸,有客人来了,是我同团的成员。”

景父问:“谁?丹枫还是应星啊?”

景元摇头:“彦卿,中途加入的。”

景父拳头一拍掌心:“还真有这号人啊?下午他打电话过来让开小区门,我还以为是骗子。”

景元哭笑不得:“我叫他下来。”

有父亲在场,景元便不那么怕母亲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彦卿正在玩电脑,两只脚盘起来,坐在他的电脑椅里。

景元拍了拍彦卿的胳膊,彦卿正在打游戏,全情投入,完全没注意景元靠近。被忽然这么一拍,差点被拍得跳起来。

他胡乱开菜单暂停游戏,问:“怎么了怎么了?开饭了吗?”

景元看了一眼电脑屏幕,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他摇头道:“没事,我爸回来了,见一见你。”

彦卿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他跟着景元下楼去;他礼数很周到,又长得俊,尽管景父并不记得彦卿于组合内的存在,却很快便觉得这个小辈很讨喜,拉着他要往沙发上坐,一起看晚间新闻。

景元出柜时用尽勇气,又开始有些怵他老娘,便不敢往厨房去,也跟着在沙发上坐着。彦卿又饿了,伸手去开茶几上的曲奇饼干,又问景元与伯父吃不吃。

景父摇手婉拒:“高血糖,这东西你们年轻人吃吧。”

景元也摆手:“减脂呢,都被健身房教练骂了三个月了。”

彦卿吃独食,吃了两口,又趿着拖鞋去厨房问景母,结果同样是以“三高”的理由回绝了。

彦卿抱着一盒饼干,站在客厅里,狐疑地望着景元:“你知道我要来?”

景元没明白过来:“什么?”

彦卿忽然聪明起来:“这饼干你家根本没人吃,而你又不知道我会过来,所以也不是你特意买给我的,那是怎么回事,你朋友送你的?那你早说啊,我怎么能乱吃你朋友送的礼物。”

景父插嘴道:“没事,元元白天去相亲了,应该是那小姑娘送的。”

彦卿:“哦。这样啊。”

景元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景父又道:“你吃吧,不吃也浪费了。”

彦卿又坐回沙发上,不再看景元,只看着电视机屏幕,饼干盒抱在腿上,却不再动手去拿。

景父注意到异常:“彦卿,怎么不吃了?”

“‘饭前少吃零食‘——每次他都这么教育我。”

景父好笑地看景元:“你还教育上小孩了?”

景元天堂地狱只有一瞬之隔,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在不惊动父母的情况下,尽快向彦卿解释清楚,自然顾不上老爹的调侃,只模糊应了。

一个小时后终于开饭,景母收敛了怒火,在餐桌上对彦卿照顾有加,又是盛汤又是添饭,彦卿面对盛情实难却,一顿饭吃下来撑得快要吐舌头,摸着肚子连连求饶。景父则对彦卿的身世颇好奇,边吃边问他家乡情况、育幼院环境,景元看出他父亲这是职业病发作了,屡次试图出言打断,彦卿却故意无视他,只很认真地回答景父的提问。

整顿饭下来,景元没和彦卿说上一句话。

饭后景元负责收拾,景家二老按习惯该出门遛弯,但一开门就被风给吹了回去,无数雪花顺着寒风飘飞入室,吹得人一秒白头,只得早早上楼歇息了。

景元将锅碗瓢盆垒好,塞进洗碗机里。

彦卿轻轻拉开厨房门,探出一个头看他。

景元不察,专心地在洗碗机的架子上码厨具。

彦卿小心地关上门,上楼,将他刚打开的行李箱合上,之前他还在懊恼自己贪玩,光顾着打游戏、忘记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出来了,现在倒是正好,将拖鞋一塞就能走人。

景家的楼梯都是实木地板铺的,彦卿不敢让行李箱磕在地上,怕磕坏了,便将箱子搁在身前,双手提着箱子,直提到箱子悬空、四只轮子都不沾地,这才敢小心翼翼地下楼。

真是太尴尬了,他一边下楼一边想,居然把景元相亲对象送给他的礼物给吃了,景元也真是的,居然不告诉他,他还以为他和景元的关系很好呢,至少也是朋友了,怎么什么事都瞒着他,太不够意思了。

彦卿想着想着就想哭,暗恋对象不喜欢他,偷偷跑去和陌生女人相亲就算了,连朋友都不是,算什么啊。

景家的地板定期打蜡,穿着袜子走在上头挺滑,就连景元都不慎在这楼梯上滑倒过两次,自此千叮咛万嘱咐二老在家一定要穿拖鞋、上下楼梯握紧扶手。

他却忘记嘱咐他家的新客人。

彦卿本想偷偷溜走,却没想过,他会脚一滑,连人带箱子从楼梯上滚下来。

他摔到地上,一声巨响,箱子砸在了他的小腿上,他爬不起来,好痛。

景元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脸惊恐,两手湿漉漉地就拿着手机打电话叫急救。景父景母也被惊动了,急忙跑下楼来看,景父退休前接手过不少极其残暴的凶杀案,景母却有些晕血,她借着光看见楼下地上一大摊血,立刻就有些站不住,扑倒在丈夫的怀里。

景元一边打电话一边朝楼上喊:“爸爸你扶妈妈回房去!彦卿我来处理!你们俩别急着下楼!当心也摔了!”

按照急救中心的指示,在救护车赶来前,景元为彦卿作简单的处理。

彦卿骨折了,断骨刺破了他的皮肤,因此才流了这样一大摊血。景元用厨房纸压着出血点止血,又问彦卿是否四肢无力。

彦卿虽然不能动弹,却摇头说没撞到头和脖子,景元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时景父下楼来了,景元便要求他去厨房里找块糖来,给彦卿含着。

兴许是刺穿了哪根腿部静脉,彦卿一直血流不止,景元心里有些慌,面上却不显,只用力压着创面,并和彦卿不停说话,让他别因失血过多而休克。

“拎着箱子要去哪里?”

“……不知道,回首府。”

“你要走,是因为生气吗?”

“……嗯。”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因为我去相亲?”

“……嗯。”

“人都要成家立业的,我已经有了事业,我现在想要一个家。”

“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你喜欢别人。”

“为什么?”

“因为我——”

——景元轻轻按住彦卿的嘴唇:“别说话,救护车来了。”

急救顶着风雪风驰电掣地来了,景元松了一口气,趁着医护人员将彦卿固定在担架上的功夫,去拿了手机钱包:“我去医院。”

血是在救护车上止住的。在急诊室清创后,彦卿就上了手术台,拍x光片,安装外固定架。

景元拿着彦卿的医保卡去缴费。正如彦卿自己感知的那样,并未伤及头部及颈椎,他全程保持清醒,打了局麻,只因为失血而有些迷糊。这让景元有些庆幸,否则他都不知道去找谁为彦卿签字。

护士似乎认出了他们俩,并没有问在手术室外徘徊的景元,他与彦卿是什么关系。

彦卿术后便睡着了,黎明时醒来,他痛得大叫。景元在病房里陪床,按铃叫护士来教彦卿用镇痛泵。

“你怎么在这里?”护士走了,彦卿问。

“我不在这里谁照顾你?”景元反问。

彦卿:“……”

彦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脚趾肿得快有右脚两倍大:“医生说多久才能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是开放性骨折,好得慢。”

“喔……”彦卿眨了眨眼,“要一直住院吗?”

“看恢复情况,一般一个月后就可以回家了。”

“你照顾我?”

“嗯。虽然我没照料过病人,但我妹妹出生时我妈大出血,我弟又太小了,我爸医院家里两头跑,所以妹妹出生后几个月都是我带的,我还算……挺会照顾人的吧。”

“……一直到我好?”

“嗯。”

“那你的假期全被我浪费啦。”

景元愣了愣,鼓起勇气道:“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我不觉得是浪费。”

彦卿脸有些热,心跳过速让他的左腿阵阵发痛,他朝窗外看去:“哇,雪好大。”

病床并不挨着窗户,景元走过去,拉开半掩的窗帘,用手机拍了几段影片,坐回彦卿的床边。

“好漂亮。”彦卿半躺着,看景元手机上的画面,鹅毛般的飞雪静静地从天而降,为这座北方的工业城市盖上一条银白的绒被。

他惆怅道:“可惜我今年冬天没机会玩雪了。”

景元没说话,彦卿半边身体倚在他身上,又睡着了。

受伤第三天时彦卿的精神终于好一些,景元从家里带书、笔电和游戏机过来,还给病房里的电视机顶盒充了几百块,方便点播电影和动画看。后来他见单人病房宽敞又隔音,还将电子琴键盘搬了过来。

彦卿和镜流做评审的选秀停播整改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每个八卦论坛的角落,与此一同流出的还有一段未播出片段,画面里彦卿缠着镜流叫“大姐姐”,仿若鬼畜影片的洗脑循环。

“节目组一定要我这样叫,可别扭了,我总是改不过口,私下练了好久。”彦卿坐在床上玩手机,给景元看营销号发的影片。

景元这时才知道他吃了个乌龙醋。

新年前一天彦卿被允许下地,在拐杖的辅助下在病房里慢慢地活动身体,只是伤腿仍不能承重。他很年轻,又很幸运,被照料得很好。他表皮的剥脱伤不需要植皮,已开始愈合,而外固定架也已拆除,换成了钢板内固定。

“你家这边会有焰火表演吗?”彦卿举着腿问,医生说每日都要活动关节,防止肌肉萎缩。

首府每年元旦前夕都会在江边有烟花汇演,前一年景元和彦卿去凑过热闹。彦卿在家过年都是玩摔炮,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绚烂又盛大的演出,居然会同时有十几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甚至还有爱心和元宝的图样,这让他从此就对西历与农历节日充满期待。

“有是有,但我可不带你去,坐轮椅也不行。”景元坐在小马扎上,给彦卿削一只苹果。

“我想看!”如果不是动作不便,彦卿又想往景元身上扑了。

“危险。”景元将折叠水果刀收好,“你知不知道狗仔在楼下蹲了十几天了?这些人可没有什么道德底线,也不会看你是病人就放过你。”

彦卿可怜巴巴地望着景元,景元无动于衷,下楼去取母亲送来的羊汤。

彦卿受伤后,景母便没再催促过景元去相亲。得知儿子坚持要亲手照料彦卿后,她来医院里探望过几次,见到儿子任劳任怨地为彦卿换药、翻身、毫无厌弃地换一次性尿布,她也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不再提景元的人生大事了。

保温壶一打开,羊肉的香味便飘满整个病房,带着一点白胡椒与葱绿的辣味,彦卿馋得流口水,转为可怜巴巴地望着羊汤,不再缠着要看烟花了。

午饭后彦卿拉着景元玩一款被玩家们戏称为“分手厨房”的双人合作游戏,游戏机连在病房的电视上,一人用一只手柄。

景元看着彦卿艰难地用手柄打字、输入角色名:“‘无敌剑客’,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你上学时不看武侠?”彦卿莫名其妙道,并读出景元的角色名,“‘实名上网’……你这才是什么鬼名字啊。”

景元一边推摇杆操纵屏幕上的小人跑去切菜,一边道:“我刚出道的时候,喜欢看八卦论坛,但是又不知道要用小号,也不会隐藏ip回帖,被人扒过好几次,有段时间总被人说我实名上网……干脆就叫这个名字了。”

彦卿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有点微妙。

景元自顾自道:“说起来,我之前看到一个和你网名很像的粉丝,还嗑我们俩的cp,好巧,是不是?”

彦卿:“…………”

实名上网第三次将生鸡腿扔进河里而非无敌剑士的手里时,彦卿终于生气了:“你能不能认真点,要死啦!!!”

“我很努力了。”景元无辜道,“我自然是不想和你分手的啊。”

“你……!”彦卿语塞,将床边的毛绒公仔扔到景元头上,“你太流氓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他受伤后,景元就有点怪怪的,讲话好暧昧,不像以前那样正经、有分寸,把他撩得有点心烦意乱的。彦卿隐隐约约记得他摔下楼后,景元一边为他止血,一边和他说了什么,但他对受伤后一两天的事情印象都很模糊,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明明他过来那天景元还在和别人相亲不是呢。

景元抱着彦卿砸过来的大白猫公仔,继续操纵小人往河里扔鸡腿,最后果然分数不达标,没过关。

“你再不认真打,我要腿疼了。”彦卿坐在床上,张牙舞爪地威胁景元。

景元于是不再胡闹,与彦卿配合天衣无缝,两人连着满星过了近十关,彦卿终于有点撑不住了:“你太厉害了,我不玩了,伤口又痒了,难受。”

彦卿躺下便要睡,外伤愈合时经常痒,又不敢挠,怕挠破了,再次感染。

景元站起来将手柄收了,关电视,用遥控将窗帘降下来。他坐在彦卿的床边,从药箱里翻出地塞米松,用棉签蘸着、轻轻给彦卿上药。

“小睡一会儿,晚上我有事和你说。”景元戳了戳彦卿没受伤那条腿的脚心。

彦卿被戳得轻轻一抖,一脚踹在景元大腿外侧,意思是知道了。

八点多时,彦卿被景元叫醒,坐在床上发懵,迷迷糊糊地任由景元帮他穿衣服。彦卿从小到大没被人这样照顾过,起先还有点难为情,几周过去,已经完全习惯了,便像个洋娃娃一样两腿叉开坐着,随景元摆弄。

景元给彦卿穿好衣服又去打扮自己,家居服脱了,换了一身偏休闲的正装,贴合腰身剪裁的马甲格外衬托他宽肩窄臀的身材。

彦卿注意到景元用喷雾定了发型,还补了一点古龙水,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打扮得这么好看,是要去见之前那个相亲对象吗?

景元去病房外的走廊上打电话,彦卿低头看自己,这才意识到景元给他也换了外头穿的衣服,长衬衫下摆从纯浮羊毛衣里露出来一截,很时髦的穿法。下面倒是有些不伦不类,穿条了保暖的羽绒裤,受伤的那腿不方便塞进裤管里,用毛毯裹着,外头贴了一圈暖宝宝。

彦卿隐约有个猜测,景元是要偷偷带他出去看烟花,但景元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也不知道在走廊上和哪位大老板通电话,这让彦卿又有些不确定了。

景元推病房门进来,摘下一只蓝牙耳机给彦卿:“和我家人打电话,你也来问个好。”

彦卿这才意识到景家年末有家庭聚会——看来,景元是为了赴家宴,才打扮了一番。

但再次与他料想的相违,景元举着手机坐在他身旁,开了前置摄像头,一边继续先前的家长里短,一边将彦卿介绍给家人:“这是我弟弟、弟妹,这是我小妹——她也不在家过节,这是彦卿。”

彦卿单耳塞着与景元一对的耳机,看到景元洋溢着幸福的侧脸,转过头去对着屏幕乖乖打招呼。

家庭通话在三方的赛博云干杯中结束,景元挂了电话下床热羊汤。彦卿疑惑道:“你还不走?”

“你怎么总想赶我走?我走去哪儿?”景元调侃道,“赶紧吃一点,吃太晚了当心积食。”

“你真不回家吃饭?那——我们要出门吗?!”彦卿难以置信。

f430spider在医院的地下车库吃了半个多月的灰,年末最后一夜终于得见人间光亮。彦卿坐在轮椅上,景元推着他坐电梯下楼,打横抱起他上副驾座。

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暖风呼呼地吹在彦卿的侧脸上,吹得他几乎又要迷糊了。

萧索而灰暗的都市冬景迅速掠过窗外,第二天就是公休,小商户们几乎都早早歇业了,只有餐馆里带着油烟味的灯光照亮了结冰的地面,路边的残雪反射了灯光,更显得尚且亮着灯的店铺像一座座暗夜里的孤岛。

彦卿将车窗微微打开,寒意扑面而来,他太久没呼吸过医院外的空气了,那冷风几乎刺痛了他的鼻腔。

“现在几点了。”他问景元。

“快十一点。”景元望着前方,连车载导航都没开,似乎很笃定他们的目的地。

“嗯。”

远处已隐约有烟花炸开的声响,彦卿关了窗户,隔着一层玻璃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

“你说有事要和我说,到底是什么事?”

车开出了市区,沿着城市东侧的盘山公路向上攀升。

景元反问:“你确定现在就要我说?”

彦卿望着山下,万家灯火点点,西面、山峰的正对面,一轮满月冰冷地照着大地。

这一刻,他终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你说吧。”

景元没说话,安静地继续开车,直到半山腰的观景台,停稳当了车,他这才开口:“我——”

仪表盘显示时间:11:58。

“——没晕车吧?”

彦卿:“……”

他悬着心等了一路,景元开车又快,几乎像是赛车电影里一般,过弯时他感觉心脏都漏了一拍,不料景元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彦卿即刻发作,转过头就要发脾气挠人,却不料景元正很认真地望着他。

彦卿忽然有一种直觉:景元想吻他。

他伸手去拉景元的领带,景元很顺从地低头、凑近。彦卿也想凑近景元,但他骨折的左腿让他很难动作,他只能用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仰头吻了吻景元的唇。

这是他第一次亲吻男人,或是任何人,景元一路一直在等待的烟花演出终于开幕,在车外山脚下咻一声开出冬日新年里的第一朵花。

但车内的二人却无暇顾及。

彦卿吻了两下便受不了,一是实在是有些太过刺激了,二是他扭着半边身子,已经压到左腿了。

所幸景元也没有深入的意思,他轻轻拨开彦卿,双手却还搂着彦卿的肩膀:“等等……我话还没说。”

彦卿轻轻地笑起来:“说什么?说你喜欢我。”

景元恼道:“我……我好不容易才掐着点开上来的!”

彦卿却不理他:“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如果不是行动不便,彦卿几乎想一路跑到山脚,再跑回来。

景元怕彦卿扭了没长好的骨头,赶忙安抚:“嗯,我喜欢你。”

彦卿被景元按在座位上,只能举起双手缓缓舞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你就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你?”

“我知道你喜欢我——无敌剑士一二三。”景元终于扳回一局,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彦卿怔愣了几秒,恼火地就要往景元身上扑,却又被景元按回座位里。

这次,景元解开了安全带,探出身来,认认真真地亲吻了彦卿的唇。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在这幽深曲折的人生隧道里,他会有和喜欢的人牵着手、走到出口的那一日。

就像彦卿也从没想过,那个遥远的不可触及的星星,会降临他身侧。

——又或者,是他也成为了夜空中的一抹光辉?

远方烟花阵阵,照得车内几如白昼,山下,欢呼声响彻天际。

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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