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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却说:“君王是不会有错的,臣下的错误怎么能算做君王的错?”
这不就是强盗么?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如果孟子的话都能歪成这样理解,那她以后可就读庄子了。
阿四小声嘟囔:“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太上皇乐不可支:“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2。能为一世帝王,大盗之道又如何?”
第128章
这天以后, 太上皇时不时就盯着阿四读书,也不多挑,单单拎着一册《孟子》, 三五不时的问一些书中的道理。太上皇每每认真听完阿四的回答再阐述自己的见解, 也不出言否定阿四的观念,只是坦诚地说明作为一个当权者的内心。
太上皇生来就在权力的中心, 天下子民于她而言, 与其说是责任, 更像是流传下来的家业。身为一家之主的太上皇当然会希望家族兴旺富强, 但她也将这一切视作自己的所有物。
民贵君轻之类的话,或许年少时相信过几分, 可真当掌舵时, 口舌上的虚言就黯然失色了。太上皇已然过了在意虚妄声名的年龄, 与阿四说话时直白又辛辣,既认同阿四喜欢的那些仁道,也能坦然承认自己的庸俗。
太上皇指着《孟子》中一句话“君有大过则谏, 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来举例:“我儿,你瞧这一句, 你认同吗?”
君王犯大错就要规劝他,如果反复劝了依旧不听从, 就可以废掉他。
阿四默读两遍,考量到历史上也有被废弃的皇帝,于是认可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太上皇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道:“三娘去年纵火烧去凌烟阁,闹得满城风雨, 不知多少士大夫口水沫子,皇帝的案头大概堆满了弹劾的奏疏。三娘成人了,又非醉酒,神志清明地犯下此等祸事,她该是知晓后果的,此乃大过。也有御史谏言,要求皇帝削三娘的爵位和食实封。阿四认为该不该严重处罚三娘呢?”
阿四不能回答。
烧毁宫室是大罪,上一个自焚的谢有容,若非皇帝不愿在史书上留下太难听的名声,这份罪名足以牵累谢有容的家族。而烧毁凌烟阁的人,但凡换一个,官员也好、宫人也好,绝不可能如姬宴平一样轻易抽身而去。
可让阿四承认姬宴平有罪,她也不乐意。即便姬宴平烧毁凌烟阁的理由不能为外人理解,阿四却能感同身受。因为那是她相伴长大的阿姊,她愿意调动浑身的感官去体悟姬宴平的每一分情绪,爱屋及乌。
说一句难听些的,姬宴平事先调离的无关宫人,又妥帖安排了灭火事宜,最终只是烧了一座凌烟阁而已。老姬家家大业大,姬宴平烧凌烟阁,和旁的淘气小孩拆了家中的桌案相差无几。
阿四心里疯狂为三姊找补,但以上的理由都是不能在此刻拿出来用的。如果凌烟阁是家业,脚下这片土地何尝不是?那土地上的人民又算什么?
阿四羞愧地低下头,接受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的事实。太上皇见状,顺势揉揉阿四的后脑勺,安慰道:“我不是非要你一个回答不可,只是想告诉你,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将圣人的话奉为圭臬,用来苛求自己,莫要将书读死了就好。我只盼阿四能顺心如意、从心所欲。”
“我明白的。”阿四轻轻点头,“我仅仅想做得好一些,自己过得好,也让别的人过好,却没到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地步。”
“这就很好了。”太上皇结束了今日的授课。
九成宫中有几处奇景,阿四见得多了也不再稀罕。倒是太上皇闲来无事与棋待诏弈棋,阿四观看一局后起了学习的心思。
琴棋书画四样是文人雅士少不得接触的,阿四常去采花的翰林院中也有棋待诏,选的都是大周弈棋一流的高手。不过,其人素来忙碌,不但要陪着皇帝下棋,还要教导宫人下棋,时常还有宴会请她出去。因此,阿四也没撞见过几面。
没成想,最终是在九成宫里两人熟悉起来。
太上皇和顾待诏下棋,不远处有琵琶伴奏,阿四与狸猫相伴,虎视眈眈地盯着棋局,很有一番太上皇要输就放猫乱棋局的意思。这番架势令顾待诏笑看:“四娘也想来一局么?”
阿四摆手:“我没学过,只是瞧棋盘好看。”
苍青色的围棋盘,似乎是用整块玉石雕刻的,浑然一体,很有珠圆玉润的质感。不说弈棋,来一副这样的棋盘摆在室内做装饰,一定很不错。两盘棋子也是,触手温润清凉,都是好东西。
太上皇笑道:“这是早些年里日本国一位王子带来的,楸玉棋盘和冷暖玉棋子,据说那王子在小国内号称第一棋手,朝贡之际与我国国手较量,落败后留下了这棋盘和棋子。”说话间,太上皇棋差一着,输于顾待诏。
阿四终究也没好意思让玄猫上桌搅局,期期艾艾地凑到桌边向顾待诏提出要求:“围棋我不会,不如我们试试五子棋?”太上皇欣然应允,接过狸猫抱着。
正当阿四想要讲解何为五子棋时,顾待诏已经明悟了,迅速收起桌上的黑白棋子,并道:“这是民间游戏的玩法,我听说过。就由四娘先手吧。”
阿四顿时大失所望,她本来是想这时代可能还没有五子棋,那她就有可能凭借三脚猫的技巧赢上一两局,出门就能夸口自己小小年纪就能下过顾待诏,想想就很满足。
到底是自己提出的要求,阿四只能打起精神来,在国手的眼皮子底下寻找赢棋的机会。
奈何国手就是国手,短暂的时间里连输五局后,阿四吸取教训,呼唤玄猫:“这有什么意思,不玩啦,垂珠我们走。”
相传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所谓运智托围棋,围棋妥妥是考验智慧的游戏。在太上皇的笑声中,阿四是绝不肯承认自己笨的,于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这是我还年幼的缘故,还请顾待诏教我学习围棋。”
顾待诏无有不从,也不提五子棋的茬,和阿四约定在九成宫的日子里每天一起学习半个时辰的围棋。
头三日阿四兴致勃勃,之后便觉得枯燥,缠着顾待诏换些好玩的新鲜玩意,耍赖道:“玩法我记下就好了,至于棋艺迟早是会提升的。”太上皇坐在一旁笑得乐呵。
顾待诏无法,毕竟阿四是皇子,不是自家小儿,只得向宫人讨要了双陆来。双陆棋盘是长方形,双方各有黄黑色棋子十五,骰子各六个,棋盘上行十二棋,各行六棋。
双陆阿四在宫里时见宫人们玩儿过,玩双陆要赌物,宫人赌些樱桃之类的小物件,阿四就不同了,她大方地让垂珠端来心爱的大青枣放在桌案上:“我与待诏赌青枣吃。”
顾待诏哭笑不得:“四娘的奇珍瓜果,我身边倒寻摸不出价值相等的物件。”
太上皇便道:“卿之赌物,由我出。”叫宫人自厨下取来一道名菜辋川小样。
辋川小样是尼姑梵正根据名画《辋川图》所创,梵正用了二十多个盘饤,耗费十数种食材,拼凑成山水模样的精美拼盘。
顾待诏见之赞叹:“如此美景,不忍食之。”
阿四面对食物远没有这样的好心,好好的名菜不吃岂不是浪费?
她事先说:“下棋我哪里比得过顾待诏呢,便是输了,这辋川小样我还是得吃的。”
辋川小样一上来,阿四哪里还有心情玩双陆,满心都是美食。阿四心不在焉地掷骰子,再根据点数行棋子。
比较讨喜的是这棋子都是圆润的小马形状,这让阿四想起那匹一年不见从马驹长成俊美健马的大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