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引经据典,且说这件事我该不该办?”
“那要看袁绍的意思。”戏志才直言不讳,“纵然王匡私害大臣,但诛杀同盟是为不义,这个罪不能咱们担。”
曹操笑道:“今日袁绍已暗示我诛杀王匡。”
“哦?”戏志才眼睛一亮,“那他就知道王匡已经把人杀了,八成还是他袁本初让王匡杀的呢。”
曹操仔细想了想:袁绍欲立刘虞为帝,故有意杀西京之臣以示决绝,但又怕落一个杀名士的罪名,故意把这个罪名扔给王匡这个匹夫。他既要杀人又不愿意沾血坏了名声,真真面善心狠外宽内忌。想至此便问道:“且不论袁绍,咱们究竟该不该下这个手呢?”
戏志才也是个滑头,不作回答,却问:“将军究竟想不想在袁绍帐下暂栖一时呢?”
曹操叹息道:“我的意思嘛……为了诛灭董贼复兴汉室,那就暂且……暂且干点让袁本初中意的事情吧。”
戏志才拱手道:“将军力拒另立皇帝乃是大义,而铲除凶徒却无干大义。”他说完这句话低头暗思——我可是把话说到位了,你就别装着玩了。果然,曹操伸了一个懒腰,看似心不在焉道:“好吧,为了让袁绍放心,也为了给胡母班报仇,此事我就勉强为之。”
“诺。”
“有劳先生亲自去跟路昭说清楚。”
“诺。”
“但人还得绑着,好掩人耳目。”
“诺。”戏志才向前一步提醒道,“王匡手握五千兵马,比咱们人多,袁绍沽名钓誉又不肯出手,所以将军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我明白,此事我已有成算。”曹操打了个哈欠,“我即刻修书张孟卓,请他速速领兵到河内来,一者多些兵力,二来嘛……这等毁誉参半的事情,得再拉一个人与我分谤。”
戏志才啧啧连声,心中暗想:“若抛去忠义之心与用兵之道不论,论奸诈你与袁本初恐怕也难分伯仲。”
夺营之变
王匡字公节,泰山郡人士,因为任侠好勇,昔年也曾被大将军何进辟为掾属。何进谋诛宦官时,他受命回泰山拉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前往洛阳以助声势,但走到半路上,京师就发生了变乱,董卓趁机而入。王匡不敢回京弃官归家,后来周毖为部署义兵讨董卓,特意保举他为河内太守。
王匡到任后立刻封锁黄河渡口,请袁绍领兵进驻,可谓对此次会盟勤王颇有贡献。袁绍初到河内之时对他颇为看重,特意为其增补兵马,让他进讨孟津首开战事,鲍信也派鲍忠领兵相助。但随着手中兵马的增加,王匡没能担负起期望,反而日渐骄纵麻痹轻敌,致使董卓的兵马暗渡小平津,绕到背后突袭,将他杀得大败。
此战之后王匡收拢余众,又回到泰山再次征兵,集合了大约五千兵士重归前线。不过他回到河内战场后,再不敢在大河沿岸驻军,退得远远的,坚守不出,每日里虚耗兵粮不思进取。袁绍深感所托非人,但同为盟友又拿他没办法,即便除掉又无替换之人,只得任其所为。哪知王匡变本加厉进而再次要求增兵驻防,这让袁绍十分恼火,不得不考虑将其除掉。
适逢皇帝被挟至西京,差派大鸿胪韩融、少府阴修、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瓌遣散义军。其中胡母班、吴修、王瓌三人抵达河内面见袁绍。此时袁绍已有扶立刘虞之心,便敷衍一番恭敬打发,暗地命王匡擒拿处死,欲以加害名士之罪冠之,成一石二鸟之计。王匡自以为能,丝毫不加怀疑,遂将三人拿住囚禁,虽然妹夫胡母班给他写了一封感人肺腑的信,他还是把他们全部杀害。此事过后,他的部下,也是胡母班的掾属路昭突然失踪,他自觉不安,防备之心日渐加强,轻易不肯出营,也不敢往怀县面见袁绍了。
这一日清早,王匡点卯已毕正在帐中闷坐,忽有中军来报,奋武将军曹操遣人到此下书,随即带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校。
王匡颇为戒备地打量着这个人:“你是曹孟德的部下?”
“在下叫卞秉,现在我家将军帐下充中军小校。”他说着冲王匡微微一笑,“不瞒您说,我还是我家将军的小舅子,富贵不忘娘家人嘛……”
王匡听他说话粗俗谄媚,便放松了戒备,嘲讽道:“你家将军差你这个舅爷来做什么?”
“我家将军新近投奔车骑将军,受命领兵至此共谋孟津。”卞秉将一封书信递到王匡手中,又道,“我家将军为难得很呐!”
“为难
什么?”王匡一边看信,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
卞秉站起身来,耍开了三寸不烂之舌:“往日荥阳之败杀得我姐夫好苦啊!董卓那个老王八蛋差出个叫徐荣的小王八蛋来对阵。他领的那些小小王八蛋哪里是人,真真是一帮畜生,骑着马直冲我阵,鲍韬、卫兹立时战死,我姐夫吓得屁滚尿流连汴河都逃不过,是小舅子我背着他回来的。后来我又帮着他到扬州征兵,我又保着他投袁绍,我又……”
王匡听他把所有露脸的事都揽到自己头上,忍不住笑了:“你这个小舅子本事还真不小啊!什么事儿都是你办的。”
“是啊!”卞秉信口开河,大大咧咧道:“这舅爷就得有点儿舅爷的样子,舅爷要是谋害姐夫妹夫,岂不是把自己姐妹外甥都给坑了吗?那就是猪狗不如!”
王匡听这话分外扎心,总觉得这话是故意骂他,却瞧卞秉一脸懵懂,又不像是有意的。他仔细把信看完,但觉曹操言辞恭敬谦逊,颇觉诧异:“你家将军这是何意啊?”
卞秉往前凑了几步,谄笑道:“我姐夫自荥阳之败肝胆俱裂,再不敢轻易领兵而进。无奈人家皆有立锥之所,唯有我姐夫是个空衔将军,没有根基,所以只能投到袁本初帐下。但是既到袁绍处就当听其调遣,他差派我姐夫进讨孟津。您想想,我姐夫有前番的教训岂敢再战?所以致书张孟卓,请他到河内助战,不日便可开到。”
“原来如此。”王匡昨日得张邈修书,言称将要领兵到此,原本狐疑,此次方知原来是帮曹操打仗。
“想那张孟卓翩翩文士,不通战阵,是我……”卞秉拍拍胸口,“是我对我姐夫说,张孟卓靠不住,王郡将您久有任侠之名,在泰山数千兵马招之即来,您是神兵天降,您是战无不胜,您是攻无不克,您是盛名远播,您是……”
王匡不耐烦地摆摆手:“少说这么多废话,你什么意思吧?”
“我劝我姐夫写下这封信,希望您能出兵协助我姐夫与张孟卓兵进,三路人马齐向孟津。”
王匡嘿嘿一笑:“你以为说两句好话就能让我帮忙吗?没有车骑将军之令,本官绝不领兵而进。”
“若是有车骑将军之令呢?”卞秉反问道。
王匡略一迟疑,揶揄道:“即便有令,那也要视我军情况而定。”
“说到底,您还是不愿意帮这个忙呀!”
“本官爱莫能助。”王匡冷笑着把手一揣。
“哎呀……我在姐夫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定能劝动您。这可叫我回去怎么交差啊……”卞秉故作愁眉。
“哼!你这小舅子的事情,我可管不着。”
“那在下就告辞了。”说罢卞秉深施一礼,扭头便走,走到大帐口突然大声感叹道,“路昭说的一点儿都不假,王公节还真是徒负虚名见死不救。”
“回来!”王匡腾地站了起来。
“我还没走呢。”卞秉回头嘿嘿一笑。
“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前几天有个叫路昭的人跑到我姐夫营里去了,在我们那里胡说八道信口开河,我姐夫不信。”卞秉抱着肩膀看着他,“真的,我姐夫一个字都不信,当场就把这个姓路的抓起来了。”
“好啊。”王匡压着怒气道,“这个人是我叛逃的部下,是不是应该交与我处置啊?”
卞秉笑道:“那王郡将您是不是也应该出兵协助我家将军啊?”
“此二事不可混为一谈。”王匡冷笑道,“路昭不过一介匹夫,要还便还,不还便罢!看在我与你姐夫同朝为官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你,你滚吧。”
“别别别!”卞秉又换了一张笑脸,“你要是这么说,就是信不过我姐夫了。我看此事……这样吧,我让我姐夫亲自押着人送到您营里,顺便再详细聊一聊出兵之事,您看好不好?”
王匡低头略一思量:只要将路昭这一心腹之患交回我营,出不出兵岂不是任凭于我?在我营中他曹孟德还敢造次不成?想至此他也连忙赔笑:“也好,路昭之事倒也罢了。我与你姐夫自大将军府一别也有一年多未见了,我二人叙叙旧也是应当的。”
“那就一言为定!”卞秉深深作揖,“王郡将,我姐夫诚心诚意将叛将送回,您可不要驳了他的面子呀。”
“行啊,看在你这个舅爷面上我也得客客气气的。”王匡见他走远暗自好笑,“呸!痴心妄想。”
王匡越想越觉得可笑,曹操差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小舅子来办事,还要将路昭绑回,这个隐患竟会轻松得解。虽然他无意出兵,但鉴于同僚之情、同盟之义也不可简慢曹操,赶紧派人布置营帐,准备酒宴款待。这时又有人来报,张邈率部至此不远扎营,他也全不在意,只歪在帐里思考搪塞曹操的措辞。
午时未到即有人来报,曹操来拜。王匡大喜,忙携满营将官出营迎接。但见曹孟德坐骑白马、身穿便服、头戴武弁,仅有十余名部下相随,并无一人身穿铠甲。随从之中有匹马上绑缚一人,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正是路昭。
“哈哈哈!孟德贤弟,劳你前来,愚兄愧不敢当啊。”王匡抱拳拱手连忙施礼。
曹操离鞍下马,客气道:“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出兵的事还请王兄……”
“此事不忙于一时,”王匡连忙打断,“我已备下酒宴,咱们边饮边谈。”
“客随主便。”曹操微笑一揖,便随他进了营,后面随同的夏侯兄弟、戏志才、卞秉等随之鱼贯而入,最后面楼异、王必两条大汉押着绳捆索绑的路昭也进去了。
待至中军帐,曹操被让至上位,王匡反坐下位,请曹营诸人西侧列坐,与他的部将相对。酒宴虽不甚丰盛,但早陈列已毕,王匡端起酒樽,哂笑道:“孟德老弟,咱们同被大将军器重,却始终未得机会深交。来,愚兄先敬你一樽酒。”
曹操缓缓拿起酒樽,叹息道:“大将军死于宦官之手,小弟想起此事,未尝不叹息。然而若不是他遇事不断机事不密,何至于落此下场?还累及朝廷受难,董卓作乱。”
王匡一心以为他是来求兵的,也就横拦竖挡:“董卓之事今日不提,以免坏了酒兴。”曹操厌恶地扫了他一眼,似笑不笑道:“董卓率部夜渡小平津,致使您战败,这事岂能不提?”
“胜败乃兵家常事,孟德你不也战败了吗?”王匡回敬道。
“小弟有一事不明要在公节兄面前请教。”曹操拱手道,“前日有一人跑到我营中言讲,您杀了胡母季皮等三名天使,可有此事?”
王匡举箸而停,笑道:“不错,人是我杀的。”
“我记得那胡母季皮是您的妹夫吧?”
“不错!我王匡大义灭亲。”
“哦?”
王匡把酒灌下肚,咧着嘴道:“想那西京之主不过是董卓扶立之小儿,有何威信可言?我等当另立一主再讨西京,杀了胡母班、王瓌、吴修算什么?袁术在鲁阳也把阴修杀了,可惜他沽名钓誉,把韩融老儿放走了。其实名气算什么?换作我,这五个人一个也别想逃。”
“那些西京遗臣又当如何?”
“当死。”王匡拿起案子上的刀切着肉。
曹操压着火又问:“难道马日磾、王允、朱儁、赵谦、杨彪、蔡邕、何颙、刘邈这些干国之臣也都该杀吗?”
王匡露出不屑的神情,把手里的切肉刀一扔,大言不惭道:“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都当死,以后你我之辈才是新朝干国之臣。大丈夫当慕高远,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太对啦!”曹操仰面大笑——这就是何进当初征辟的所谓名士,就是这等无情无义的奸邪之人。笑罢多时,他拿起酒樽喊道:“把那个路昭带进来!今天一定要诛杀奸邪小人!”
随着他这一声喊,楼异与王必把捆绑着的路昭推了进来,一直走到帅案近前,摁他跪下。王匡两眼都红了:“把这个叛徒给我……”
“报!”突然一个小校面带惊恐跑了进来,“大事不好!张邈率兵包围我营。”
王匡一惊:“怎么回事?”
就在这刹那间,楼异、王必松开路昭,原来绳索已开,他手中赫然多了一把明亮的匕首。“无义小人受死吧!”路昭猛然跃过帅案,一刀刺进王匡的咽喉。刀子拔出,鲜血喷了一脸,路昭仍不肯罢休,将其扑倒在地,连起连落对准王匡胸腹又是三刀。
大帐里顿时就乱了,东边河内诸将各掀案桌,拔刀就要动手。西边夏侯兄弟、卞秉、曹洪等人也各拉刀剑,王必、楼异上前护住曹操,就连戏志才也拿着切肉刀站了起来。
曹操却毫不慌张,坐在那儿将杯中酒仰面喝干,朗声道:“河内诸将听好,王匡屠戮西京天使,我奉车骑将军之命将其处死,首罪已诛余者不问。今张邈与本将军的兵马已将此围困,你们速速弃刃,违者与王匡一样下场。”
诸将也知当前形势不利,但王匡毕竟是他们的头领,岂能任人诛杀?想要动手不敢,不动手又觉得窝囊,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狗贼早就该杀!”浑身是血的路昭从王匡尸身上爬起来,“兄弟们!我与你们都是一起的。大家拍着胸口想想吧,这王匡人面兽心,用兵无能,待人傲慢,不恤士卒。他屠戮西京旧臣,胡母大人是他妹夫他都不放过,还想杀我!留在这样的人帐下岂能有你们好处?今日我手刃此恶贼,也是为满营将士着想,你们还不明白吗?”
哗啦啦!
随着河内将校兵刃落地,一场夺营之变就此结束,除王匡之外并无他人伤亡,做得干干净净。路昭跪在曹操面前:“将军果真智勇过人,末将愿意带领人马归属将军。”
曹操摆摆手道:“咱们皆是义军,统统归车骑将军调遣。王匡既死,你就当率众归附车骑将军,听他的调遣。”
“将军真无私之人,若有差遣,在下万死不辞。”
“是有一件要麻烦你。”曹操笑容可掬道,“你要真想报答我,就分一些兵马给张孟卓,前番战败卫兹一部死伤殆尽,你且替我还了这个人情吧。”
“遵命!”路昭高声答应。
“好了,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开赴怀县面见车骑将军吧。”说罢,曹操领着从人出帐而去。
走出去老远,卞秉还不住地咋舌:“姐夫,一场辛苦咱们什么都没得着呀!不值不值。”
戏志才却道:“昔日冯谖焚券市义,孟尝君开始也道不值,哪知日后高枕无忧?这一举可谓四得。一者除王匡得路昭此营之心,二与兵以人得张邈之心,三报胡母班仇得西凉遗臣之心,这第四嘛……”
“第四就是得袁本初之信任。”曹操森然道,“办成这件事,他应该对我放心了吧。”
“既然如此,咱是不是把我姐姐还有环儿他们都接过来?”卞秉问道,“我姐姐如今还身怀有孕呢。”
“让他们住在陈留吧。”曹操意味深长地摇着头,“张孟卓乃谦谦君子,必不能以家眷要挟与人,要是接到河内,恐怕袁绍就没那么好心了……”
夏侯惇叹息道:“即便没有家眷为质,我料袁绍也不会怀疑了。经此一事,您铲除王匡,又让路昭归属袁绍,白送了他这些兵马,他必视你为心腹股肱!”
难道我曹孟德平生的志愿仅仅是当别人的心腹股肱吗?曹操突然感到一阵凄凉,回头望了望王匡的大营:无论是非对错,王公节是死在我手里了,义军之人自相戕伐,我手上也沾了洗不掉的血迹,这是个什么世道呢……这大汉的江山……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