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备战
建安十七年秋,曹操经过精心筹备再次起兵征讨孙权。这一回不单是要完成夺取江东的宏愿,更为了洗雪赤壁之战的前耻。曹操吸取上次轻敌落败的教训,发兵之前命阮瑀以自己名义给孙权写了一封长达千言的书信(《为曹公作书与孙权》,见附录),不但夸耀了曹军实力,举例了前朝淮南王刘安、凉州隗嚣、渔阳彭宠等地方割据的失败,并给孙权指明出路:“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观。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荣,孤受其利,岂不快哉!”
但曹操也明白,孙权早就铁了心与自己一争天下,张昭是他招贤纳士的旗帜,刘备是江东的重要盟友,他怎么可能自毁长城?这封信既是招降书也是宣战书,明确告诉孙权——老夫又要提兵讨伐你了,前番有周瑜领兵赢得侥幸,这次你还抵挡得住吗?
邺城起兵之后,曹操南下先至谯县,与于禁、路昭、冯楷等豫州诸军会合,并携曹丕、曹真、曹休等子侄拜祭了曹氏祖坟;既而转道向东兵进寿春,又与屯守淮南的张憙、仓慈等部会合,并征调青、徐水军及九江、庐江、汝南、南阳等郡官员,总兵力超过十万,对外宣称四十万,其规模丝毫不亚于赤壁之战。扬州刺史温恢、别驾蒋济、从事刘晔、朱光、谢奇等人闻曹操亲至,提前就从合肥赶到寿春迎接,安排了粮草辎重,并趁此机会汇报这几年来淮南的情况。
曹操、曹丕信马由缰驰骋在寿春以东的原野上。秋收还没结束,田间的稻谷堆得像一座座小山,时而有精壮的小伙子赶着车来搬运。不过他们并不是百姓,而是绥集都尉仓慈麾下的士兵。曹操观看多时,回首对跟随的扬州官员道:“看来淮南军屯卓有成效,不过民屯……唉!”当初赤壁之败袁术旧部叛乱,战事平息之后曹操为了防范孙权再度侵扰,把沿江诸县十余万百姓都迁到了寿春以北进行屯田,不料百姓安土重迁又畏惧屯田重赋,纷纷逃亡,如今不过十剩一二,绝大部分百姓反倒过江投了东吴。近十万人进入孙权境内,不但可以开荒种田,还可以扩充军备,无异于资财与敌,这个徙民政策是个严重失误。想至此曹操特意瞟了一眼扬州别驾蒋济,自嘲道:“本来想让百姓们避难,结果反倒把他们全都赶跑了。老夫虑事不周啊!”
蒋济当初极力反对迁徙之策,怎奈力争无效,才造成今日之局面;不过身为下属怎好揭丞相疮疤,转而道:“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只要丞相重整河山广开恩德,何愁那些百姓不回来?再者屯民逃亡也不仅仅是厌恶屯田,在寿春以南有一伙山贼,为首的头目叫陈策,原本也是袁术旧部。雷薄、陈兰等覆灭后他带了些零零散散的队伍啸聚山林,不到一万人,大部分还是老幼家眷。他们占据深山险要,倒不与孙权勾结,平日也不为患,唯独秋收时节出来抢些粮食。有些屯民是被他们抢怕了,交不上粮食才逃的。”
曹操掉转马头:“我知道这件事,昨日已派张憙领兵去劝降了。若是顺利好歹给陈策个小官,叫他山里那些百姓出来,也可以弥补些屯民嘛。”话虽这么说,他却已经在考虑修改屯田的政策。经过这么多年,北方大部分城邑已安定,粮食不再是问题,流民也越来越少,屯田的策略越来越不适应形势,以后似乎没必要再搞大规模民屯了,完全可以用军屯取代。
曹丕自从那日被父亲教训,越发谨小慎微,适时插口道:“父亲,今值秋收时节,山贼未附,恐怕此地不甚安全,还是回营吧。”
“嗯。”曹操紧了紧征袍,“是该回营了,前方战报也该到了。”
一行人回转大营,果不其然,自合肥传来张辽军报,孙权闻曹军至寿春也加紧备战,向江北大营增兵戍守,又发出书信向刘备求援;曹营众掾属正汇聚大帐商讨对策。曹操笑道:“江东能征之将莫过于周郎,今周公瑾已死,余者不足为惧;至于刘备远在蜀中,又有曹仁、满宠屯于襄樊,自顾尚且不暇,又岂能帮得了孙权?我听闻周瑜死后,孙权以鲁肃代之,领兵四千屯于陆口,足见孙、刘两家嫌隙已生。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如今不能与赤壁之战时同日而语。这次我先不管刘备,就打孙权!江东若定,荆州不足为虑也!”看得出来,曹操对眼前这一仗还是颇有信心的。
群僚无不附和,这时有校事卢洪领董昭之命自许都赶来:“启禀丞相,有长安方面军报,月前马超自西凉举兵复侵陇上诸县,韩遂所部也蠢蠢欲动。”
前方的仗还未打,后方又出了乱子,曹操不禁蹙眉:“马超贼心不死实在可恨,他既然要造反造到底,老夫就成全他。传命至许都,将马腾父子满门抄斩暴尸四门!”
“诺。”卢洪领命,又呈上一封书信,“这是荀令君给您的。”
“嗯。”曹操的渐渐脸色由晴转阴,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书信慢慢观看。
帐内群僚皆已闻知许都朝堂之事,荀彧反对曹操晋位公爵,几乎闹到势同水火的地步。这会儿一见书信,群僚无不提心吊胆——他们固然不反对曹操的僭越,甚至乐观其成,但大多数人与荀彧也非泛泛之交。荀令君辅助曹操二十余年,其中主持朝政就长达十七年,无论朝廷还是幕府,甚至军队,谁不曾受过他的恩泽提拔?倘若荀彧获罪,曹操震怒追究起来,再有卢洪、赵达等辈煽风点火,有几人能脱清干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一时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低着脑袋,以余光默默关注曹操的反应。恰逢将军张憙交令,急匆匆迈进大帐:“末将参……”
“大胆!竟然不从我意!”曹操拍案大怒。
张憙大骇,晕头涨脑跪倒请罪:“原来丞相已知道了……那山贼陈策不肯归降,请丞相治罪。”
曹操把书信一撂,就势冲张憙发作道:“废物!为什么不杀了他?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小小草寇也敢抗拒天命?”
张憙羞赧道:“陈策居于险要难以攻克,末将兵少不能得胜。”
曹操狠狠拍着帅案:“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则止,启之则行!生杀予夺尽在我手,我欲为之谁敢阻拦?敬酒不吃吃罚酒,此人不除何以立老夫之威?给我把曹洪、于禁、路昭、邓展他们都找来,我要发动大军进剿陈策!”
对付一股小小的山贼,何必动这般阵仗?曹操所怒的似乎不单单是陈策。军师祭酒杜袭为人憨直,又是急性子,忙出班谏言:“山贼草寇啸聚深山,守易攻难。无之不足为损,得之不足为益,为此小患何必烦劳大军?”
曹操却厉声道:“虽不痛,痒亦难忍!老夫纵横半世威震天下,四方豪杰尚且惧怕,难道偏偏不能驯服一人?”
这些小题大做的话真的是说陈策吗?群僚见他赌上这口气了,都不敢随便吭声;忽听有个清脆的声音道:“下官有一言,望丞相深纳。”众人斜眼望去,说话的是扬州从事刘晔。
刘晔,字子阳,淮南成德人,原是征虏将军刘勋任庐江太守时的旧部,以机智多谋著称,曾助刘勋计杀巢湖太守郑宝,官渡之时刘勋降曹,他也归顺了朝廷。曹操也曾征召过他,对他的才能格外欣赏,但不知何故未加重用,非但没能留任幕府,连同为淮南旧部的蒋济、仓慈等人都比不了,至今只是区区扬州从事。
外人不解缘故,曹操却很清楚。刘晔千好万好唯有一宗短处,他乃光武帝与郭皇后之子、阜陵质王刘延的后人,汉室嫡派宗亲,曹操欲取刘氏之社稷,对这种人难免心怀芥蒂,故而不加升赏。今日一见此人进言,不禁引起注意:“子阳有何话说?”
刘晔身材高大,弓着腰在帅案前答话,更显得毕恭毕敬:“陈策小竖因乱赴险,非有爵命威信之人难以相伏。往者偏将资轻,而中国未夷,故策敢据险以守。今天下略定,后服先诛。昔日李左车为韩信画策,显声威而服燕齐。韩信区区一将,何况丞相之德?以下官之计,丞相无需大动干戈,给草寇发下一道教令,归降者有赏,抗拒者加诛,令宣之日军门开启,贼寇必然畏死而投效我军,陈策之众不战自溃!”
谁都没料到,曹操听了这话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归降者有赏,抗拒者加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倒是好办法。张憙,你听见没有,就按刘子阳说的办!”
“诺。”张憙擦擦冷汗,领命而去。
“刘子阳,你以后也到幕府任职吧。”令曹操满意的不仅是刘晔的计策,更是刘晔的态度。身为刘氏嫡派宗亲,却毕恭毕敬大颂自己的威德,汉室之后尚且如此,又何虑别人反对自己称公?
刘晔早盼着出头之日,听曹操发了话,颇有拨
云见日之感,挺大的个子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谢丞相提携,谢丞相提携……”曹操却不在意他这些感激话,信手取过一份空白竹简,搦管而书。
众人都感觉得到,曹操发脾气并非针对陈策,看了荀彧那封信后他心情就变坏了。可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谁也不敢问,众人呆呆望着他奋笔疾书写了份文书,抬手交与赵达:“速速入京交与董昭办!”交代完又扫视群僚,冷冷道,“今四境不宁战事颇多,军务冗杂非一人所能独任。自即日起荀攸改称中军师,增钟繇为前军师,凉茂为左军师,毛玠为右军师,共担各方军机之事。”
表面上看这是为了应对眼前的局面,但多方对敌也不是第一次,以前没这么多军师还不是照样应对?一个军师变成四个,这分明是分荀攸的权!看来荀彧这次真的惹恼曹操了,整个荀氏家族的地位都在动摇。好事之人不禁偷偷瞥了荀攸一眼,却见他满脸木然,任何表情都没有。
大难当前能自保就不错了,还敢苛求什么?荀攸又悲又惧,只能把对荀彧的愧疚埋藏心底……
荀彧罢职
尚书令荀彧披着一袭长衣站在自家院落里默默出神,抬头望去,凛凛朔风卷着枯黄的落叶轻轻飘过院墙,宛若蝶群扑向花枝。不过他心里明白,世有兴衰人有荣辱,肃杀的秋天已经到了,自己也如这院中的花朵恐怕不久就将凋谢。
自上次朝会已过了好几个月。这段日子荀彧一直闭门不出,也不接见任何人,连台阁的事情都抛下不管了。刚开始还有大臣谒门求见,希望他出来主事,他一概拒而不见,渐渐也无人登门了。台阁的诏书由荀彧掌管着,只要他不安排下诏,改易九州就不能实施,董昭后续的计划就不能得逞。但拖着不办并不能使事态有所好转,曹操图谋天下的野心不会因个别人不合作就停滞,相反矛盾只会越积越深。荀彧何尝不明白,这么干不过是自欺欺人;曹操毕竟是丞相,录尚书事,大可绕过自己直接宣布政令,只不过是他身在前线暂时无法兼顾罢了。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到时候他又何去何从呢?
曹操已离开谯县前往寿春,渤海操练的水军将南下与中军会合,马超再次举兵侵入陇西,马腾及在京家眷已被全部处死,凉州刺史韦康接连告急,杨沛捅出的一宗宗案卷已递入省中……这些都是牵动天下的大事,等着台阁下诏处置,可素来兢兢业业的荀彧却对这一切政务都失去了兴致。如果所做的一切不是以复兴汉室为前提,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荀彧掌管中枢比谁都清楚,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天早晚要变!可是对大汉王朝的忠诚、对无辜天子的同情禁锢着他的灵魂,他始终不甘心迎合曹操;而他所拥有的权力又不足以与曹操对抗,十几年来共同创业,曹操对他的提拔、恩赐更令其无颜以对。此所谓进退失据,又能怎么办呢?只剩下回避,只剩下拖,只能默默等候命运的安排。前番殿廷争锋早把改易九州的真面目戳破,曹操意欲跻身王公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董昭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接连碰壁后当然要诉诸曹操。曹操的应对之策却颇令人匪夷所思,他上表朝廷,请封天子刘协的四个小皇子刘熙、刘懿、刘邈、刘敦为王,这无疑是要告诉世人——即便我当了公爵,刘氏依然是皇族,皇子照样封王。紧接着又有另一份表章传到许都,请求给荀彧再次增封。
但这些鬼把戏骗不了荀彧。若要取之,必先予之,给四位皇子封王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今日固然能立,他日若连天子都换了,还谈什么皇子?况且这四位皇子都是宫人庶出,伏皇后的两个嫡出皇子连提都没提,这又有什么诚意可言?不过请求增邑的表章却对荀彧触动很大,曹操列举了荀彧在平定河北以前出谋划策所立的功劳,表面上看是对荀彧的褒奖,实际却是暗示——你反对我僭越,反对我篡夺刘姓天下,可若是没有你,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既然我走到今天也是你推波助澜,又有何理由反对我呢?
荀彧看罢哑口无言,他在内心深处反复问自己,主持朝政十七年到底在为谁效力,为谁奔忙?
如果说为了大汉社稷当今天子,那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忙来忙去天下都要改姓曹了,岂不是事与愿违?如果根本就是为曹操,那为什么非要为姓曹的效力?这于汉室江山又有什么好处?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弃袁绍归曹?反正都是一样的!
荀彧陷入了自我矛盾的痛苦中,隐隐觉得这些年来自己所作所为都毫无意义。汉室天下并没比当年董卓当政时好多少,甚至那种深入骨髓的危机更可怕,更无可挽回!当初护卫天子东归的那帮忠义之臣死的死,老的老,似孔融那样的耿介之士也已血染屠刀,如今的朝堂已变成一具空壳。更可怕的是世风变了,人心变了,那些伫立在幕府和朝堂中的士人仿佛不是读《孝经》《论语》长大的,温文尔雅的表象下埋藏的是怯懦,是野心,是欲望。似徐璆、刘艾那等威望老臣缄口不语,郗虑、华歆等辈更是成了曹操的走狗!最令荀彧痛心的是连自己女婿陈群都公然站到了曹家的船上,昔日陈寔、陈纪父子的赤胆忠心何在?似乎没人再把天子姓什么当回事了……
虽然如此,荀彧依旧不能接受曹操的“好意”,他已是万岁亭侯,封邑二千户,如果再接受就等于投降,就等于默认曹操的一切行径。他坚决予以回绝,并回书曹操:“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希望曹操悬崖勒马,可是以道义为措辞的劝告能起作用吗?曹操的耐性还能持续多久?
“父亲……”正在荀彧伫立园中暗自焦虑之际,他儿子荀恽悄悄走到他身后。
“唔?”荀彧自茫茫忧愁中回过神来,“有事吗?”
荀恽自从娶了曹操之女便跻身仕途,如今是个散秩郎官,平日也颇得人称赞,议论时政滔滔不绝,可面对父亲却欲言又止,木讷半晌只道:“外面凉,请父亲保重身体。”
荀彧叹了口气:“保重身体……未知这汉室社稷又由谁来保重。”
“方才侍中华歆又派人来探望,还送了两挑礼物。”
“你收下了?”
“孩儿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