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密教
建安二十年八月,就在曹操兵进南郑之际,淮南又燃起了战火。
二次西征之前,天下的局势是曹操、孙权抗衡于江淮,刘备趁机取西蜀,但随着曹操战略的改变,天下形势也变了。刘备忙于尽快安定蜀中以抵制北方,曹操则意图夺取汉中扼制刘备,曹、刘两家角力之势渐成,反倒给孙权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长期以来孙权有两大图谋:一是夺取荆州全据长江之险,二是在淮南立足进而经略北伐。两者相较而言,前者乃自固之需,后者则是日后的发展方向,故而谋取荆州尤为重要。前番曹操南征不战而退,孙权就预感到机会来了。果不其然,曹操开始了第二次西征,孙权也开始向荆州下手。先派诸葛瑾入蜀索要荆南之地,在遭到拒绝后派兵至公安接回妹妹,结束了这段政治联姻;继而在摸清曹操兵过散关无暇东顾的情报后,派吕蒙率兵二万抢夺长沙、桂阳、零陵三郡。
荆州方面猝不及防,镇守长沙的赵云已入蜀,桂阳太守廖立弃城而逃,二郡立时落入孙权之手,唯零陵太守郝普坚守城池,情势甚是堪忧。关羽闻讯立即向蜀中告急,继而提兵三万进军益阳,欲以武力夺回;孙权却早派鲁肃率军一万进入巴丘以防其变,自己则统率诸部屯于陆口以为后援,大战一触即发。
不过两家皆知曹操才是最大敌人,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以关羽、鲁肃为首的孙、刘两家将领在益阳单刀相会,商讨解决的办法。但会谈中双方各说各理,无法达成一致,最终不欢而散。时至六月,刘备率兵从城都赶回荆州,大军屯于公安,摆出一副必以武力解决的架势,鲁肃兵少陷入险境。
孙权料知情势不妙,急发文书调包围零陵的吕蒙回援鲁肃。如今之吕蒙非昔日可比,自受孙权训教,广读诗书研修兵法,再不是仅有一夫之勇的“吴下阿蒙”。他接到告急文书,既不敢不从,又不忍放弃三郡优势,于是略施小计,寻来郝普的旧友邓玄之,假造关羽遭孙权奇袭而败的军报给邓玄之看,并使其入城劝郝普投降。结果郝普中计献出零陵,吕蒙安排好守军速至益阳与鲁肃并势——两家还是对峙之势,但三郡已易其主。
此时的刘备如坐针毡:长沙、桂阳、零陵已入孙权之手,鲁肃与吕蒙并势难以速胜,蜀中刘璋旧僚尚未归心,更要命的是曹操已兵至武都越逼越近!
无奈之下刘备只得遣使与孙权媾和,央求索回零陵;孙权这会儿已尽握谈判筹码,讨价还价,要求以江夏郡江北之地置换零陵。最终两家达成协议,双方以湘水为界,其东的南郡、零陵、武陵归刘备,其西江夏、长沙、桂阳归孙权;两家仍为盟友联合抗曹。
刘备草草划地,赎回郝普,一天都不敢多耽搁就回了蜀中。孙权终于如愿以偿,顺利从“铁公鸡”身上拔了三根毛,也优哉游哉回了建业。讨回借地的目标基本达到,而刘、孙关系也未搞得太坏,这温柔一刀切得恰到好处,孙权从刘备那里占了便宜,又开始筹划向曹操的地盘下手了。
半月之后得到明确消息,曹军已至阳平关;孙权喜不自胜,此刻曹孟德就算肋生双翅也来不及飞到淮南了,这时不取更待何时?为了打好这一战,孙权几乎调集帐下所有能征惯战之士,虎威将军吕蒙、奋武将军贺齐、折冲将军甘宁、平南将军吕范、偏将军陈武、承烈校尉凌统、武猛校尉潘璋、讨越中郎将蒋钦、平贼中郎将徐盛等各率所部尽皆从军,号称十万之众,由孙权亲自统领,水陆并进浩浩荡荡向合肥进发……
“十万大军?呸!”张辽把帅案拍得山响,“当年乌林之败,孙权来扰合肥就号称十万大军,其实不过两三万。如今又称十万大军,张某人就不信区区江东能有这么多兵!孙仲谋干脆改名叫‘孙十万’吧!”
“哼!”坐在一旁的李典面沉似水,只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乐进却面有忧色。他近来愈加发福,耐不住暑热,把里外衣服都敞开了,白胖矮小的身子在帐角一摊,活像个大肉球;手里晃着一把蒲扇,慢悠悠道:“没有十万,总有六七万吧?可咱们加一块才六七千兵,一人收拾十个吗?”
张辽明知问得有理,却偏抬杠:“我不在乎,就怕有人不行。”
其实他是说士兵参差不齐,非人人都能以一敌十;不想旁边还坐着李典,闻听此言还以为张辽讥自己不够骁勇,火气直冲脑门,“腾”地站了起来:“张文远,你狂什么?我李家军人人奋勇,兄弟子侄同生共死,岂任你说三道四?”
他二人本有嫌隙,无事还要生非,张辽见他声色俱厉,也火了:“我狂你不狂?动不动就拿家族势力压人!平日里也没见你出来显显身手,就会耍心眼笼络人心。假清高!”
“你本是吕布走狗,一介降将也配说我?”
“如今我有假节之权。”
“笑话,你动老子一下试试?”李典拍拍胸口,“你敢杀我的头,还是敢夺我的营?你以为你是于禁啊?”
“气杀我也!你、你这尖酸的土匪头子……”
“呸!并州匹夫……”二将互不相让,吵得不可开交。
“你们歇歇吧。”乐进有气无力劝道,“吵吵嚷嚷十几年了,有意思吗?你们不烦我还烦呢。”说了两句却见二人不理,兀自争个不休,无奈叹口气,继续扇蒲扇——这俩人劝不好,昔日张辽在吕布帐下,兖州之叛多杀李氏宗族,李典愤于旧仇终不肯释怀,而张辽也不省事,连个笑脸都不会赔。若能痛痛快快打一架也罢,毕竟一个锅里舀汤,说穿了都看曹操脸色。朱灵被夺军权乃前车之鉴,械斗是不可能的,嘴仗却免不了;两人同在合肥驻军,一个在东、一在个西,平常见面不打招呼,遇上事商量不了两句准吵起来,时间一长乐进也习惯了。反正劝不好,看热闹呗!
“都住口!”一声断喝将三人惊住,“大敌当前不思抵御,还自相争吵,合肥若失你等如何交代?”护军薛悌阴沉沉走进帐来。
李典、张辽立时安静下来——薛悌虽近乎文吏,却居护军之职,曹操既把他派到此,就有节度诸军之权。二将再不省事,也得给他个薄面。李典气呼呼退至一旁,张辽也让出了自己的帅案,乐进也不禁裹好了衣衫。
其实三将也对曹操这安排也有意见——合肥重镇兵戈不休,派个手里无兵的文人添什么乱?而且这薛悌天生一张严厉面孔,隼鼻鹰眼不苟言笑,谁瞧着都不痛快。
但薛悌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在三员大将面前摆统帅的架子,没有坐帅位,而是走到帅案前,自怀里取出份密封的手札放到桌上:“此乃魏公亲手所封,关乎孙权来犯之事,我与三位一同观看。”
三人不禁大骇——这家伙来此个把月了,既早携有主公密教为何现在才拿出来?真沉得住气啊!
张辽有心责问,却见皂套上有朱笔所写“贼至乃发”四字,咽了口唾沫,没敢耍性子。薛悌撕开封套拿出手札,三将立时围住,抻着脖子一看,但见仅轻描淡写一句话:
若孙权至者,张、李将军出战;乐将军守,护军勿得与战。
霎时间,三将尽皆沉默,连薛悌都不吭声了——拿到密教之时还以为主公有何妙计,或在某处伏有奇兵,现在看来什么也没有,单单是这个出阵的安排。说得倒容易,这仗可怎么打啊?
寂静半晌,还是张辽先开了口:“主公远征在外,待其救兵来时,我军已破也,故而教我等趁敌立足未稳先发制人,折其锐气,若能先声夺人,士卒之心可安,然后就不难守了。”
不用他解释,谁都明白曹操用意,但孙权号称十万,合肥守军只七千,众寡悬殊,主动挑衅不是以卵击石吗?李典也不说战,也不说不战,转而问道:“温刺史、仓都尉还有多少兵?”
乐进心道这家伙明知故问,却还是回答:“温恢所部不过千人,仓慈麾下皆屯田者,非骁勇之士,不足为倚仗。除非……除非温刺史马上开仓募兵,或许还能凑个两三千人。”
李典撇嘴摇头:“即便能征兵只怕也来不及了,等他把那点儿人凑齐,再从寿春赶来,孙权早就围城了,到时候别再给敌人送了礼。坚守告援的话,温刺史指望不上,征南将军那里呢?”
乐进原本甚是憨直,可近些年与李典一处也长了心眼儿,听他一再装傻便明其意,赶紧道:“征南将军在襄阳,统帅吕常、牛金、侯音、卫开等部,又有满宠相助,虽说防御关羽责任不轻,但临时调度一下似乎也……青徐之地臧霸他们也还有些人马吧……”说着话眼神瞟向薛悌。
薛悌多年老吏,能不知他们耍什么滑头?这俩人一唱一和无外乎暗示兵少,叫他想办法向曹仁告援。可一来曹仁的兵也不甚多,二来道路遥远,三来襄樊乃防御荆州的重镇。乐进、李典不明说,挤对他这个“统帅”出头。可薛悌也不敢拍板,莫说曹操密教在这儿摆着,真腆着脸找曹仁,人家就肯帮忙?襄樊若有闪失得人家担责任。至于青徐臧霸、孙观等非曹营嫡系,况军纪涣散,无主公之令随便调发,惹出祸来怎么办?
想至此薛悌板住面孔,摆起护军的架势道:“主公密教在此,我等必须依计行事,大家各尽其力,即便事不能成也无愧矣。至于何处发兵救援,乃日后之事,当先把眼下之事议定再说。”这话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李典把头一低、乐进蒲扇一摇,都不搭这个茬儿;薛悌虽是护军,手里无兵也拿他们没办法。仨人僵在那里,不想一旁恼了张辽:“犹犹豫豫临事不决,多耽误一刻孙权便多靠近一里,快拿定主意才是。”
李典听他说话就有气,不耐烦道:“那你又是何主意?”
“打!”张辽一拍大腿,“成败之机在此一战,有何商量的?”
薛悌见终于有肯听话的,暗甩一把冷汗,也不端护军的架子了:“好,将军痛快!”
乐进却连连咋舌,李典颇有不忿之意。薛悌瞧得明白,心下暗忖——张、李不睦,我赞张辽而激李典,李典必与之争功,剩下一个乐进也无可奈何。想至此双挑大指:“文远忠义果敢,真国之砥柱,众将之魁首也!不知麾下兵马如何分派?”当了半辈子酷吏,这样的奉承话他以前还真没说过。
张辽大大咧咧道:“护军不必谬赞,身先士卒唯尽力耳,若众人不能同心,辽独与敌决之!”
薛悌暗笑,要的就是这句话。果不其然李典拍案而起:“此国家大事,要看你计议如何,我李某人岂会因私怨而废公事?”
“我计议如何?”张辽坦言,“依我之意立刻招募敢死士,今夜出击明晨便至,管他十万八万,先给他个下马威再说!”
李典不肯示弱:“你敢打,我就敢打!反正主公就想叫咱俩上,就这么办吧。”
“现在就调兵?”
“走!”俩人摽着膀子便要出帐
。
“慢着。”就剩乐进了,不表态也不行,“既然你们都一个主意,我舍命陪君子,干脆咱一块儿上吧!”
薛悌却拦道:“不必了,还是要遵主公安排。乐将军若嫌兵少,可将你营中半数兵马分与李将军,咱俩守城。”话说至此薛悌总算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却未放下——出兵之计定下来了,可能不能打赢呢?众寡实在悬殊,可不能把乐进放走;万一那俩回不来,孙权大举围城,我总得留一个为倚仗啊!主公啊主公,您倒是想得周到……
先声夺人
孙权少掌江东久历磨难,深知天下大势瞬息万变,要想在日后与曹操的争战中占据主动,必须抓住眼前这次良机。故而大军渡江以来一路向西,沿途历阳、浚遒等县置之不理,兵锋直指合肥,只要拿下这座重镇,曹操东南一线的布置将完全瘫痪,整个淮南唾手可得。
虽然倍道而行甚是辛劳,但江东军挟夺三郡之余威,气势正盛耀武扬威,全无疲惫之态。尤其孙权亲督前军身先士卒,众将咸感振奋人人争先,一路上屡见江北屯民仓皇逃窜,更助长了嚣张气焰,全没把合肥那点儿小敌放在眼里。
仅仅五天时间,江东军已出浚遒县界,辎重也由水路尽数运来。只要再赶半日路程,涉过西面淝水逍遥津(今合肥市旧城东北)便可兵临合肥城下。孙权倒也不算大意,自知入敌境已深,早早扎营安息。他暗暗算计:来日清早出动,在逍遥津集结整队,午后便可至合肥从容下寨,曹军必不敢出。虽说合肥城不似皖城那么好打,但情势却比去年皖城之战还要有利,曹操鞭长莫及,援军遥遥无期,攻皖城只花了半天时间,合肥再难打半个月也攻下了!
这一夜是在遐想和兴奋中度过的,孙权几乎没合眼;因为各部兵马有先有后,哨探严密警戒以防突袭,不过终究没见曹兵影子,看来合肥守军真是吓破胆了。天蒙蒙亮孙权就传令整备,各部将领也随之拔营,偏将军陈武所部先行出发——只因陈武乃庐江人士,所率士卒大半也是江北人,所以此番出征担任先锋,其实也有向导之责。
孙权从容准备,用过战饭,收拾军帐、拔营起寨;哪知还未开始列队,忽闻西面隐约吵嚷,继而有自家兵卒朝这边奔来。刚开始他还不甚在意,以为是传送军报的,岂知越来越多渐成人潮,洋洋洒洒全无章法,大呼小叫似有惊惶之态。孙权不敢怠慢,急令本部人马布阵戒备;这会儿回来的兵已到近前,才知前军遭袭。
孙权甚骇,忙唤过败军细问,败兵道:“陈将军率部先行,还没到逍遥津突遇一支小队迎面扑来。天色未明看不甚清,这支队伍人数又少,我们原也不惧,哪知对方人急马快,列阵未成已到眼前,这帮人个个都不要命,马上步下逢人就杀,我军仓促之间被冲散了……”话说一半已被嘈杂声打断,孙权抬首西望——丘陵起伏树木零落,陈武麾下士卒如一盘散沙铺满山野,渐渐向东涌来;而就在乱军之中有支小队异军突起,马上步下队列整齐,所过之处败兵如避猛虎,似退潮般左右分开。
孙权第一反应——这领兵的是个疯子!我军数万大军汇聚于此,他这支部队恐怕还不满千人,岂不是送死来的……但他即刻又意识到不可小觑,陈武所部三千余人,还不让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想至此忙令中军司马宋谦、假司马贾华带两千人马前去截杀。继而又有败兵奔至近前,悲痛大呼:“陈将军已战死啦!”
“什么?!”陈武不但为孙氏所信用,更难得他是江北人,乃招揽北方勇士之标榜,不想竟糊里糊涂遭袭身亡;这可把孙权惹火了,拔出佩剑放声高呼,“全军出击,灭了他们给陈武报仇!”
令是传下去了,但大军未动前面已经乱了——宋谦也算孙营名将,能在中军为司马的岂是孬种?他以多拒少自以为不成问题,哪知敌人未到败军先至,这支队伍竟是席卷着自己人一块儿来的。吴兵总不能自相残杀吧?可人家不管姓陈的姓宋的,反正一锅烩啊!一犹豫工夫已接上仗,这支队伍人虽少,战力可不弱,人似猛虎马如蛟龙,挥舞兵刃玩命往前冲。吴兵只一交手便觉不支,阵势立时被冲出道口子,敌众鱼贯而入,贾华撞于马下践踏而死!宋谦见副将毙命恼羞成怒,提刀就要玩命。可曹军偏不跟他玩,小小一支队伍又短又快,如利剑透膛,宋谦领亲随从旁截击,却连个尾巴都没切到,只隐约看到有面战旗一晃而过,上书斗大“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