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
前世读大学时,郗归最讨厌诸如“杀一救百是否合理”之类的辩论题,认为辩论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站在天平之侧,伸手放下那枚类同于杀一救百的砝码。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难道她可以说,这些将士的阵亡,与高平郗氏、与她毫无干系吗?
不可能的。
可她还是要做,纵使不忍,纵使心痛。
没有人真正有权力决定别人的命运,但她不得不如此。
她能够做的,只有放那些实在不愿上战场的人离开军队,同时好生弥补那些因战争而失去亲人的家庭。
“这些将士,都是为江左牺牲的高义之人。”郗归合上名册,抬眼看向刘坚,“将士们的尸骨是如何处置的?”
“按照司空在世时的旧例,为防止疫病发生,战死的将士都已就地掩埋。卑职带了他们的衣物回来,权当给家人们留个念想。”
刘坚语气平静,但脸上也不免增了几分沧桑的悲色。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原本就是独属于军旅之人的悲怆而又荣耀的命运。
若真有这么一日,他不会怕死,只是会遗憾,不能等到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的那一日。
“在城外建座陵园吧,就在郗氏陵园旁边,取些常用的物件,为忠烈们建衣冠冢、纪念碑。只要高平郗氏还有一人,九泉之下,这些节义之士就不会缺了香火。”
刘坚听闻此语,猛地抬起头来,随后回神离座,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身为一个没落武将世家后人,刘坚太清楚这死后哀荣的意义了。
这不仅仅是一份祭祀,更是来自高平郗氏的肯定,有朝一日,若有出息的后人,这甚至可以成为追述祖德时浓墨重彩的一笔。
“卑职替将士们,叩谢女郎大恩。”
郗归虚扶了一把:“这原本就是他们该得的。还有抚恤之事,你与贺信一道,按照伯父与我定下的章程,带着大夫和抚恤金,去忠烈们的家里报讯。切记,一定要缓缓地说,千万不要再生别的波折。”
第93章 铁矿
江北捷报传来, 京口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可阵亡名单一日未至,军属们便一日放不下心来。
郗归担心,他们中的一些人,熬了这许多日, 陡然得知亲人牺牲的消息, 会悲痛过度, 无法接受,以至于犯了急症, 故而才反复叮嘱, 要刘坚注意方式方法。
对于郗归的吩咐, 刘坚一一答应。
江北的实战经历,足以让他意识到,无论是郗归先前定下的战略战术, 还是她对于令行禁止的严苛要求, 都对战争胜利有着极为重要的积极影响。
而他虽在江北打了胜仗, 却被急召回京口,功过相抵, 不赏不罚。只有重新获得郗归的肯定, 他才能再次上阵杀敌。
因此, 无论是因为内心的折服,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考量,刘坚都必须听从指令,不折不扣地协助贺信,将北府军真正锻造成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对于刘坚与之前有异的态度, 郗归并非没有察觉。
她沉痛但严厉地说道:“平日里纪律的松弛、训练的懈怠, 到了战场上,都是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的。对于这一点, 你也已经有所体悟。于私,我们的将士无一不是徐州百姓的儿子,是他们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家里极其重要的青壮。对于每个家庭而言,他们都很重要。于公,一支纪律散漫的军队,一支让麾下将士白白送命的军队,是不可能长久取胜的。哪怕你只是为了自己的抱负,也应该下大力气整饬军队。这不是对将士们的苛求,而是对他们的爱护。正是因为珍视他们,我们才要这么做。如非必要,我们一定要避免无谓的、特别是因为训练和纪律上的懈怠而造成的伤亡,你能明白吗?”
刘坚沉默着点了点头,不自在地握紧了拳,面上带着几分惭色。
“战争的要义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只要不是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我们就要尽最大的努力保全将士。可是,一群散兵游勇,是不可能在战场上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的,更无法好好保全自己。只有群体的合力,才能以最小的牺牲,获取最大的胜利,保全更多的性命。我之所以反复提令行禁止这几个字,就是希望将士们能够在疆场上听从指挥,形成最大的合力,给予敌人最致命的伤害。若你执意采取各自为政式的打法,那么,无论将士们多么悍勇,都不可能避免无谓的牺牲。”
“是。”
“说到这个。”郗归在几后坐下,示意刘坚也坐:“你听过各自为政的故事吗?”
刘坚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晓。
作为如今已然没落的中朝武将世家之后,刘坚自幼便已恢复家族荣耀为念,一腔心血全都放在了习武上,除了兵书之外,实在没有看过多少典籍。
对于这一回答,郗归并不感到意外。
此时雕版印刷还未面世,书籍实在太过珍贵。
京口并非没有能够买得起一套左传的人,但绝非北府旧部后人,他们更愿意将资材花在武器和兵法上,而非儒学经典。
她喝了口茶,讲起了这个左传中的故事:“鲁宣公二年,宋国即将与郑国开战。上阵之前,宋国主帅华元杀羊犒军,却遗漏了自己的御者羊斟。羊斟因此怀恨在心,等上了战场后,他对华元说:‘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然后便将战车赶入郑军阵地,华元因此被俘。你说,这件事该怪谁呢?”1
刘坚不假思索地答道:“华元身为主帅,临战犒赏将士,却有所遗漏,是为不公;遗漏者乃是自己的御者,关系自己身家性命,他却没有另行补救,是为不智。他有此结局,可谓自食其果。但羊斟身为军旅之人,当两国交战之际,肆意妄为,不守军令,故意谋害主帅,实在是不忠不义。”
“不错。君子曰: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2以此二人为鉴,则知赏罚明,则勇士劝也。为将者,当赏罚分明,赏不遗远、不遗贱、不逾时,罚不附近、不避贵、不迁列。”
“卑职受教。”
郗归看向刘坚,缓缓说道:“所以,校场出了不守纪律、逃避训练的事故,我就一定要召你南归,以示惩戒。不如此,不足以明军纪。”
“卑职都明白。”刘坚叹了口气,“我便如那华元一般,全是自食其果。若非我辜负了女郎的信任,也不会有今日这一遭。”
“你明白便好,望你吸取教训,早日整顿完毕,如愿建功立业。”郗归轻轻点头,勉力一番后,转而说起了其余将士,“至于那些懈怠之人,你与贺信好生教育。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既然投身军旅,便该有‘不得中顾私’的觉悟。如若不然,不如早些另觅出路,以免害人害己。”
她一字一句地交待道:“你此去江北,三战三捷,心中必定有不少故事可讲。无论是关于胡人的,还是关于我们自己的,你统统讲给他们听。通过实例培育士气,锻造精神。我不希望初九那天的事情再次出现,若真有再犯的一日,那可就不是如今这般简单的处置了。”
“是。”刘坚肃然答道,紧紧挺直了脊背。
“好好休息,明日校场之上,为阵亡的将士们举办祭礼。过后再简单办个仪式,迎一迎首批过江的淮北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