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了大半,下面只剩一些迷着人的铁杆票友,杯盘狼藉人走茶凉的一片,非常萧瑟非常惨淡。戏迷们就好像唐明皇,颇有些情薄寡幸,热时三千宠爱在一身,冷时便把贵妃一个人抛在百花亭。商细蕊这个杨贵妃倒是想得开,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还在台上唱得起劲,正要准备下腰品酒,这时候一个短打扮的男人怒气冲冲拎着一只滚烫的茶壶从程凤台面前走过,近前了使劲往台上一甩,连茶壶带开水全招呼到商细蕊身上。
“唱你姥姥的!臭婊子!!!”
盛子云在二楼惊呼一声:“细蕊!”
商细蕊往后退了一步,睨了那男人一眼,稳了稳神继续开唱。拉胡琴的老师傅立即跟上。戏台上就是这个规矩,只要角儿还在唱,他就管拉,至于是出人命还是见了血,与琴师无关的。
那男人一击之下搅不了他的场,更加气疯了,两手一支栏杆要跳上去打他。程凤台明白过来了,这是商细蕊改戏犯了众怒,戏迷们不答应了,要给他尝点厉害。商细蕊跟个姑娘似的娇娇柔柔弱不禁风,哪儿经得住一个大男人盛怒之下的一巴掌,这不是要出人命了嘛!以程凤台的脾气,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几步奔上去掰住疯狂票友的肩膀把他拉下来:“这位先生,不要激动,有话好说。”
疯狂票友眼睛都红了,指住商细蕊回头怒骂:“这婊子糟蹋了杨贵妃!”
以前总讲笑话说替古人担忧,今儿还真遇见了。杨贵妃死得骨头都烂了,千载之下,居然还有人挺身而出护卫着她,若是贵妃娘娘芳魂有知,准要感动得哭了。程凤台笑道:“不是吧!一个戏子怎么能糟蹋到杨贵妃?糟蹋杨贵妃的,明明是她那个扒灰的公爹!”
程凤台这张嘴,都什么节骨眼了还火上浇油的和人开玩笑,不是找揍么?疯狂票友怒上心头,咆哮一声举拳就打。程凤台腮帮子上重重地挨了一记,嘴角被牙齿磕破了,在下巴上淌了蜿蜒的一条血迹。他是念书人生意人,从来不会打架,但是他够狠够野,手边不知摸到个什么东西就朝人砸过去,快准狠,打得疯狂票友破了大动脉似的鼻血狂喷,溅了程凤台一身。
戏楼几个伙计一看大事不妙,跑过来架开人,把程凤台扶到一边坐下,手忙脚乱地伺候着。他们从刚才就开始抄手看戏,看了这半天。因为老板嘱咐了,是要给商细蕊一点教训,吃一回苦头打怕了他,他就不敢再改戏了——这一向为了商细蕊改戏的事情,看官们往往坐不到底就骂骂咧咧走人了,楼里少赚多少茶水钱!老板自己都想揍他来着,现在这个情形,叫借刀杀人。谁知曹司令的小舅子拦路一挡,英雄救美挂了彩,这就闹大了。
掌柜的指挥人把疯狂票友押送警察厅,然后亲自给程凤台赔礼道歉。程凤台拿一条冰凉的湿手巾捂着嘴角,对掌柜的冷笑:“现在出来了?早你们在哪儿呢?开着买卖你们撂手看热闹?这安的什么心?”
掌柜的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赔不是。楼上察察儿和盛子云跑下来。察察儿从后面一把抱住哥哥的脖子,面颊贴住他头发。程凤台拍拍她胳臂:“松点儿松点儿,勒死二哥了。”
盛子云看了看程凤台,程凤台不看他。他便心安理得的去关心商细蕊,仰脸对台上道:“细蕊,细蕊!别唱了!别唱啦!人都走光了!”
掌柜的一面应付程凤台,一面耳朵里灌满了胡琴和戏,被这个杨贵妃弄得烦死了,转身对台上哈腰作揖:“商老板,停了吧,座儿都走了!”
程凤台怒瞪他:“哪里都走了!二爷不是座儿?唱!唱完了算!不然这一拳不就白挨了!”一指他们,“都给我坐下听戏!”
在程凤台的淫威之下,盛子云和掌柜的以及一众伙计,心神不宁地在这空旷杂乱又诡异的气氛里听了一出戏。他们今晚都挺亏心的,有背着家里捧戏子的,有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暗暗留神程凤台的脸色,听了个不知所云。
唯一自在的人,是商细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