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捕捉到沈清秋对人生的态度有向好的苗头之后,木清芳便每日按时按点地盯着沈清秋用药。沈清秋被他盯得没法,只好顶着比药汤还黑的脸色,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地硬灌。一连灌了多日,一直没什么起色的经脉开始以喜人的速度修复。沈清秋那毁得差不多的修为与底子,居然也一点点捡起来了。
为了让沈清秋彻底死了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心,木清芳挂着温和笑意把沈清秋拿来对付洛冰河的海棠花汁瓶子藏起来,勒令不准他再从药材里挑毒药,果真收获了绝佳效果。沈清秋对此的回应只有无言。
修为勉强补到金丹边上的时候,木清芳把毒药罐子物归原主,与此同时,很是如沐春风地带来一个好消息:“才收到密信,宁师侄和柳师侄已经平安返回苍穹山。”
沈清秋有些意外:“柳溟烟也回去了?”
木清芳道:“听说,前些日子柳师侄抱着剑进了洛冰河大殿,不知是闹了怎么一出,出来便头也不回地往苍穹山走了,一路没人拦她。”
闻言,沈清秋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半晌没有下文。
他近来总是这样。
每日探访把脉,推开门扉之际,那青袍缓带的仙师便已隔绝在一层无人能触及的沉默障壁中,手里摩挲着那块雕刻着观音的碧玉,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时他的神情,紧闭得像一只封了口的黑箱,所有愁罗恨绮亦或万轴情丝都被封缄在这方黑压压的盒子,旁人只得触及它冰凉坚硬的表壳,除此之外,再无进一步可能。
木清芳看似捕捉了他的鲜活,实则却一直被隔绝在外,此时见他如此,也只好叹了口气:“师兄,你总是不说话,清芳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清秋不以为意地笑笑:“她们回去了,我也放心了,挺好的。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你又想听我说什么?木师弟,我说话也不好听,你要是乐意叫我刺上几句,我也可以多说话。”
木清芳果真被他噎住了,脸上浮现出骑虎难下的神色。沈清秋并不觉得刺伤他自己能有多痛快,左右是自己因洛冰河而纠结,把木清芳一个无关人士迁怒了也不地道,便又多解释了两句:“洛冰河快来了,我在想什么时候杀他最好。”
言毕,沈清秋给木清芳倒了杯茶:“我说话不好听,这么长时间还不习惯,白做同门这么多年。”
木清芳接了茶,有点脸热:“师兄……”
沈清秋安静片刻,把那方温润的玉观音收进怀里,微微转脸望向窗棂之外,目光不知投往了哪里。木清芳愣怔地听他喃喃:
“这里的竹子,斑痕太多,看着平生愁绪,也不如清静峰的好。”
“所以,我答应你,待一切结束,待他死在我手里……我就回清静峰竹林了此余生,如何。”
茶水饮尽,木清芳总算不那么沉重地离开了。
沈清秋注视他的背影慢慢隐没,心道如此便好。我与他纠缠所得的,硕大无朋的重担与苦果,没有必要再要另一个人承担。
他回绝了木清芳连同正道设阵镇压的法子,只因对于洛冰河而言,只有“他愿意死在谁手里”,没有“谁真正有实力杀了他”之说。
沈清秋是洛冰河选定的人,是洛冰河一杯热茶敬过的师尊,也是亲手把洛冰河雕刻成如今模样的所谓天道,所谓命运。他没有理由不与之成全。
你放任自己身上爬满永不结痂的伤口,你把曾经纯白的自己撕碎成无状的齑粉,你默许我往你身上任何一个地方开刀。如今,一个个久在樊笼的故人在你的不置一词之下返回自然得到了本真,那你呢,你还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过来见我,才肯抱着死意将头颅奉上。
他等着他,像一个渡口等着一艘归船。
秋霜延蔓窗棂,屋外风声如号之际,那一艘破败如枯叶般的旧船,终于还是疲惫地靠了岸。
哑丫鬟点了炉火便退下了,空荡荡的屋内,沈清秋披着氅,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嗒,嗒,嗒,无节律的冰冷清脆的倒计时。
门外的人似乎数过拍子,在屋内静寂之后叩了两声门,裹着冷气迈进来。
彼时炉子还没烧热,冷屋冷壶冷盏,荆榛满目。洛冰河垂着眼上前,在沈清秋的棋盘前放了一把清光未减的薄剑。
“修雅,落在我那里很久了……”只有在开口时,他才意识到,在沈清秋面前,他连吐露字句都如此艰难。
沈清秋掀目看他一眼,触目是洛冰河粉饰得完美无缺的一张脸。纵然面色苍白,他的神情却一如往常,丝毫不见那日凄怆狼狈,反而精致得几近哀恳:这样可以吗?这样够不够?
沈清秋收回目光,低声嗯了一声,转手又去下他的棋。
那把剑就这么横在桌前,看起来没有要拿开的意思。洛冰河抿了抿唇,起身烧水煮茶,仿佛这般举措已成了习惯。
在冰冷的落子声中,壶中滚茶翻沸蟠结,沉沉浮浮。洛冰河死寂的心也拆成片滚进茶汤里,斜斜倾倒纠缠,零零落落颤动。
一枝已经被嚼碎了再吐出来的甘蔗碎屑,假充起茶叶,还会有半分滋味么。洛冰河沉默地屏息,往冷盏中斟茶。
上好的庐山云雾,腾着热气,如此呈在沈清秋面前。
下棋的那位依然不动眉睫地占着棋盘,落子声钩织静寂的空洞。洛冰河盯着那盏被搁置在旁的茶,感觉自己又一次在被冷却,如此也好不抱希望地等待血溅五步的到来。
一股死意稀薄而又浓稠地在沈清秋面前张开,洛冰河精致的面容却没有改色,仿佛这种精致由上好的黄花梨木雕成,芬芳馥郁底下是密密麻麻的蛀洞。沈清秋对此心知肚明。
棋枰响止,手下是千万盘棋局中亦难遇的和棋。
沈清秋在将死之人面前端起茶盏,浅酌一口之后,极为平静地评价三个字:“太烫了。”
洛冰河给沈清秋敬过很多次茶。
年少时一盏拜师茶,满心欢欣尊极敬极地双手捧着递上去,眼目晶亮,内里装着窜动的团火。后来屡遭冷遇,火苗冷得只剩莹莹的一团温光,他给沈清秋敬茶时心在发抖,不管是十七岁之前,还是二十二岁往后都是如此。
今年秋天,他因沈清秋自吞茶杯碎片决意抛弃自己而生惧,又在冷月之下对着沈清秋敬了一盏冷茶断了自己与他的所有可能——每一次每一次都被泼得剜心蚀骨,甚至于在剜心蚀骨之间彻底接受了沈清秋不会再接下那杯茶的事实。
沈清秋从没接过自己的茶,今后也不会有任何例外。这件事和其他任何一件事一样,多了也就成为一种习惯性的疼痛。
因此,在沈清秋真的端起那盏茶汤,低眸啜饮之时,洛冰河根本不知自己会作何反应。
沈清秋喝过茶,收棋入篓,起身搁剑。
在他踱步来去的过程里,洛冰河始终没什么反应地安静坐在原地,脸上照旧是一成不变精致粉饰的正常。这种丰盈外表下的空洞会吃人,沈清秋重又落座,盯着洛冰河完美无缺的脸,忽然感觉一阵犯恶心。
洛冰河却仿佛未察觉般垂下眼睫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桌面,往沈清秋的杯盏里又续了些茶水,浅笑道:“那丫头伺候得不尽心,这么冷的天,炉子也烧不热,光靠喝茶也不见得能暖身子。我再去添点炭火,师尊稍等。”
言毕,他一切正常地起身,都要走到门口了,才像恍然似的回头:“……婴婴给你晒的桂花其实还有,等着我给你拿……”
沈清秋本等着他的下文,却见洛冰河顶着笑意有些僵硬地卡顿在那里,像一只古旧的钟表突兀地停滞发抖,不过片刻,又能按部就班地走起针来:“婴婴走了,但桂花是她晒的,师尊只当那糕点是婴婴给你做的就好……单吃茶对脾胃也不好,我没有别的意思。”
言毕,他没有停顿地出屋,不多时提了一篮炭条进来,往炉子里添火,室内很快便热起来。
沈清秋不置一词地抿茶,见洛冰河又推门出去做他那挂着宁婴婴名姓的桂花糕,莫名给自己找忙。
有什么可忙的呢。他本想就叫住他算了,可话在嘴里打了个圈,又梗住了。叫住他然后呢?两个人对坐着无话可说,难道会比他给自己找忙来得更好吗?他是想在结束之前给洛冰河弥补一点什么,可是事到如今,他也不清楚怎样对洛冰河是合适的。所以,他又一次选择了默许,像从前一样。
直到茶水半凉,洛冰河才重新迈进屋来,手里托着雪白的瓷盘。小方格似的白糕上薄薄地洒了层漂亮的金粉,沁着馨香摆到眼前,不管是形状还是气息都一如当年。
沈清秋却没着急吃,只一眨不眨地看向洛冰河此番回来越发没有血色的脸,如同看一只泛起冰纹的琉璃瓶。穿着白衣的洛冰河已经死在了深渊里,而眼前的洛冰河,破碎粘合的次数久了,大抵也会走向不可挽回的寂灭。起码在送行之前,沈清秋不打算再打碎他一次。
这是流血飘橹、哀鸿遍野之上,重重血债之中,沈清秋的最后退让。也是沈清秋在空无的梦境之地做出的最后选择。
他伸出手去,掌心里握着洛冰河的那只茶盏,盛了七分满递到洛冰河眼前:“你不知道冷?”
一双细长的凤眼里没有太多情绪,一时竟也辨不清这盏茶究竟象征着鸩毒还是甘露。洛冰河像结冰了似的看他师尊,很快又低眼看了看茶,半晌才抬手去接。
指尖相碰,洛冰河的手冷得不像活人。沈清秋被他冰得一颤,眼见着那描着竹叶纹路的茶盏从洛冰河指间滑脱,啪啦一声脆响,碎得七零八落。
几乎下意识地,沈清秋俯身就要捡拾碎瓷,不料洛冰河比他动作更快,一把打开沈清秋的手,几乎是算喊了出来:“别动!”
这一声尽然把他温和的一张假面撕破开一个口子。
沈清秋被他吼得一愣,怔然抬眼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因眼前人一直完美无瑕的面庞,毫无征兆地骤然坍缩了一角。
有什么巨大无形的雷霆蓦然将他劈裂。从前二十余年天成的仿若白玉之絜的质地、破而后立不屑于此间任何坎坷的疏狂,从前至如今支撑起他大步向前而无从迟疑的种种品格,种种蕴藉,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坍缩之地只留下凹凸不平的一角,里面只有衰圮颓垣,无数碎玉残骸滚动其中。
满盘珠玉沿着被劈裂的一角噼里啪啦地滚出来,很快零零落落地披了满面。水纹便如琉璃瓶上的冰纹,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洛冰河几乎结冰的手死死攥住沈清秋掌心,一顿一顿地低下脸去。
滚烫晶莹的雨珠倾盆而下,琉璃瓶骤然打碎的碎片和在雨里,滚烫而无望地砸在手背,一时痛得沈清秋无所适从。
洛冰河从没在他面前这么哭过。哪怕他都把尖刀没入洛冰河的心脏,把他洞穿在椅子上剜他的血肉,掷出最伤人的话刀毫不在乎地凌迟他,在他最想死的时刻掐住他的脖子,洛冰河都没有哭过。最多最多,只是红了眼眶而已。可是此刻,这具已经死了多时的陈尸再也承受不住更多。
沈清秋看不见他不住发抖的下颌,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随着他寒战般摇动。若不是点点滴滴的泪雨断线似的落在掌心交合之处,一时间竟也分不清他是在流泪还是在呕出肝肠。
他仿佛被抽空脊骨一般膝盖一软,险些把俯身的沈清秋也带得跪在地上。沈清秋蹲下身,沉默地任着他使了死劲握自己的手,看着他另一只手杂乱无章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肉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湿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心道真是造孽。你可是此间罪大恶极之人,把我此生善缘全部斩断,又把沉沉血罪压在我头上还要说我为你好,可恶至极,万死不足泄恨。
……你又凭什么摆出这种表情,凭什么为我心痛至此,让我后退一步还不够,非要朝你伸出手,你才满意。吞个瓷片而已,居然能把你吓成这样……凭什么。
“你至于么?”沈清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提了提嘴角,“反正就算是死了,你也有办法和阎王爷抢人;就算事情已经糟到极点,你也能自以为是地‘弥补’和‘让我痛快’,你总是有办法叫自己好过,现在又掉哪门子眼泪。”言毕他抬手,沿着洛冰河湿润的眼角一路抿过去,满面阑干收拢进沈清秋温凉的掌心。
而随意地拭去洛冰河眼泪的那只手,很快游蛇似的绕过层层叠叠的乌发,在洛冰河颈后虚虚地搭了片刻,看起来很像一个怀抱。
在这个虚无的怀抱之中,沈清秋看到洛冰河又一次从头开始拼凑自己,难得轻柔地放缓了语气:“你别忘了,我说过,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杀了我。”洛冰河颤抖的双唇间,蓦然漏出这样一句。
“所以起码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去寻死的,听明白了吗?”沈清秋道。
洛冰河愣怔一瞬,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起来。
某些过载的记忆忽然打破闸门冲进来。沈清秋喝下了他的茶说太烫了,沈清秋收了剑,沈清秋不打算在这时候杀死自己。那时他到底是欢欣还是苦楚,已经混沌得什么都记不得,但那时封锁自己造成的巨大恐惧在茶盏破碎的此刻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自己是想得太好了,他想命运又在和他开玩笑,沈清秋又一次在给他甜头以后放弃自己也再一次永远放弃洛冰河。
他真的太害怕了,以至于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已经决堤。
但是沈清秋冷静非常地擦去他的眼泪,沈清秋说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去寻死。
沈清秋给了他不会寻死的承诺。仅这一句话就足够支撑洛冰河在临刑之前摆好所有该有的神情,毫无迟疑地等待铡刀落下。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披着温情外壳的慰藉,就像沈清秋看似随意地接下他递的茶那样,既不会给他过多的生的狂喜,也不至于要他死得太过凄凉。
而这足够了——对于此时的洛冰河足够了。再多一点一滴,苦涩的浪潮就要从满是裂纹的瓶中渗溢出来了;再少一丝一毫,这满是裂纹的瓶就要被空空然的寂寞再度绞碎了。
洛冰河的求而得之,应该就是如此了。他的终局和他的解,应该也就是如此了。
洛冰河无言地点了点头。那一霎间,口腔,食道,肠胃,乃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蓦然为一股浓稠的甘涩所缠紧了,没有一个地方在流血,却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
一霎之间,灭顶的苦楚与欣悦将洛冰河几乎钉死在地。他像被钉穿似的将身子埋下去,埋进他日思夜想的檀香里,许久难以抬头。
原来在那一刻,在他的身体尚未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的时刻,求而得之的苦涩,还是要比甜多。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可是对于盘桓无所凭依的无群之鸟,一枝纤脆枯木所容许它的短暂停栖,已经是它遍寻不得的莫大幸福。
此时的洛冰河,正完完好好地捧着热茶坐在桌前看沈清秋吃糕。
沈清秋耐心地等他缓过劲了再起身,几乎是赦免一般对他方才的情绪崩溃不置一词,反而又拈了个杯盏给他倒了盏茶,不知是不是事到如今的一点怜悯。
这次,洛冰河反应滞顿地握住了。
两掌贴合杯壁时骤然的温暖一直蔓到头皮,带来震颤酥麻的微小疼痛。洛冰河被这温暖的疼痛裹挟着,却一点也不想松开手,只是任凭这股无形的暖流漫过体腔内所有的伤口,仿佛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最后甘霖,即便承受不住也要承受。
精致的粉装被眼泪洗刷干净以后,洛冰河的神色又恢复了那种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的茫然。沈清秋在他几近懵然的目光中举箸,从边上的桂花糕开始夹,神色倒是松弛,还有余裕问洛冰河话:“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送剑?”
洛冰河愣愣看着沈清秋把桂花糕送进嘴里咀嚼,吞咽,半晌忘了回话,过了好久才道:“本是如此,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没拿修雅捅你?”沈清秋吃了几筷子就搁下了,语气语调还是很平稳,眼睛直看进洛冰河眼里,冷笑一声下了定论,“你不仅是来送剑的,你还是来送死的。”
洛冰河顿了顿,而后牵起一个笑来,纯粹得让人奇迹般地找寻到了昔年白衣少年的影子:“上次没有杀成……我想可能是那时候不好看,就想把自己拾掇干净来见你。”
这显然是现编的鬼扯。洛冰河上次没有死在沈清秋手里的真正原因,他们二人全都心知肚明。
沈清秋瞥了他一眼,那人眼眶和鼻尖的红还没下去,虽无意卖弄,仍还有点凄楚可怜的意味:“哭成这样就好看了?”
洛冰河摸了摸颊边,有一点局促委顿地垂下脸去。沈清秋见他如此,以为他又要掉眼泪,不想洛冰河却道:“我没想到会这样,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心里那杆天平又很要命地往一边倾了倾,沈清秋在心里叹气,面子上却还是之前那副冷脸:“你这些年给我添的麻烦还少?”
也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洛冰河好容易回温了的脸又唰地一下白了。沈清秋沉默地看着摞成山的血债朝洛冰河压来,终于在他再一次陈言道歉之前开口:“算了。起码这个尚可入口。”
“这个”,指的是洛冰河亲手做的桂花糕。
洛冰河愣愣看着他,半晌才颤抖着声音道:“……喜欢吗?”
那些从根本上伤残过的真心与好念,任何人都深知已经无可疗救。洛冰河也早就放弃回到初见的那日,放弃回到那个在清静峰上度过的仲秋的夜晚,因为他早已丧失了被补偿的资格,而这个资格,今后也不可能再有。
但是沈清秋,还是在疮痍满目无可挽回的今日,帮一个遥远岁月之前,孑然而立的少年,圆满了从前的遗憾和梦想。
迟来的温情倾倒而下,湛满了干枯的浅盏,还在源源不断地,教人难以为继地继续流淌下去。
在写明了温情二字之后,洛冰河这个方才重组而成的、几近四分五裂的琉璃瓶,也再兜不住这二字蕴含的无底之水。他清楚地听见每一个裂缝挤压出难以为继的哀声,却放任自流地任凭它们被撑破。
那可是沈清秋最后给他的东西啊。他怎么可能说一个不字。
倘若这是人生的最后一天,洛冰河心想,忍受这样温暖的饱胀的痛苦而死去,也比死在冷雨或冷火之中,要好得太多太多。
沈清秋没有回话,反而很不耐烦似的一把把一块桂花糕塞他嘴里,嫌道:“聒噪。”
清甜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明明已经照沈清秋的口味减了糖分,为何尝起来,还是会甜得教人几近惶恐呢。
在事态不可控制之前,洛冰河必须逼迫自己回到现实。他在沈清秋的注视下咽下了那块桂花糕,残留的甜在舌尖与喉口横行其道。
在几近梗塞的,横冲直撞的甜涩中,洛冰河状若无事地艰难开口:“不知师尊,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对面的青衣人只很平静地给自己添上茶水,神色淡淡道:“下个月圆,我给你一个结束。”
话音落下,洛冰河仿佛预想被落实了那般,绽出一个清醒的,辨不出情绪的笑容:“如此便好。”
言毕他起身告辞,就像从前无数次离开这间屋子时那样,十分体面,亦十分坦然。沈清秋本以为这大概就是结束之前最后的完满了,直到他体内的天魔血忽然极轻微地紊乱一瞬。
他在秋风萧瑟中拉开门,只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洛冰河,此刻了无声息地栽在阶下,原本一尘不染的衣袍滚了层薄尘。
不住刮来的朔风把洛冰河的衣袍吹得打出一层连一层的褶皱,这时沈清秋才意识到洛冰河这些时日到底削薄了多少。他上前扶住洛冰河的两肩,试图把他翻过来再想办法挪进屋里,不料指尖才触到他肩膀,洛冰河就惊醒似的骤然回了神思,额间紊乱的天魔印也在短短一霎间回归了正常。风止潮平,仿佛什么异状都没有发生。
洛冰河咳了两声起了身,像是才努力平定了什么翻沸的剧痛,脸上显出和方才一样的毫无血色,回话道:“可能是近来没睡好,又给你添麻烦了……师尊回吧,我改日再来。”
沈清秋沉默地搭上他的脉,面上凝了一凝,抬手贴上洛冰河的额头,热度高得邪门。
“你这么回去,恐怕还没死在我手上就已经被他人杀了。”
言毕,沈清秋冷着脸把他拖进了屋里。
洛冰河本来想问,退让到这个份上,只是要我之后死得痛苦一些,实在不值得;想解释,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自己真的没关系;又想说,事到如今,你没必要再给自己揽麻烦。可是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这样一句:“……你愿意送我一程吗?”
在高热的眩晕之中,在冷透的周身渐渐回温里,隐约听见沈清秋无可无不可地道:
“杀你和送你,也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沈清秋仅仅许下一个承诺,洛冰河会带着一个还算不那么孤独的躯体坦然赴死;如果沈清秋任凭清冽的眼目流淌出不知是蜜糖还是砒霜的温情,洛冰河会拖着难以为继的残躯咬着牙把脖子放到刑台之上。
可如果洛冰河于温情之间生了贪爱,一切就会变得糟糕透顶,因为贪爱就像衔石投海。
因为在无望之中得到了更多而贪爱,因为贪爱而无以忍受广袤的空虚,因为无以忍受而求索更多,又因求索更多而痛苦难当。洛冰河的前路是死,他在就死的路上被贪爱二字截杀,而他对此心甘情愿。
“你愿意送我一程吗?”一个在他心中颠来倒去的贪求在穷途末路之时吐露,话音出口之时截杀的刀锋就迎面向他劈来: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向他问出这句话?你明知道他的垂怜只是为了让你痛苦!你想得太好,你不知廉耻,把他的一切全都毁伤,把真心错认,又想要他再一次送你?你凭什么?
洛冰河冲出胸膛的贪爱控制了他的声音。而在短暂的,本不该抱有希望的等待之后,洛冰河的贪求有了结果。
沈清秋道:“杀你和送你,也没有什么分别。”
在高热将意识焚烧殆尽之前,一阵尤为温暖的春雨拂落到不毛干旱之所,被霖每一寸干涸开裂的土地。那一刻,洛冰河陡然明白自己会死得极为凄惨。
他不该在这时候这么幸福。
沈清秋见洛冰河问完那呓语般的一句之后就没有了动静,也不知道这人是又烧晕了还是怎么,只好先把他弄到榻上去。洛冰河难得很乖地任他架着,肌肤相贴时还在微微发抖,仿佛这样的肢体接触于他而言也是痴心妄想。
沈清秋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榻边柜子上:“等会儿木清芳来。”
洛冰河还在晕着,烧得眼鼻都泛红,目光涣散地追着沈清秋不放,半晌才模糊地回话:“……不用,明天就好了……我给你添的麻烦已经很多了。”
沈清秋闻言也不再多说,只是吩咐哑丫鬟再烧壶水。
再度睁开眼睛,窗棂外昏昏然不辨日月。沈清秋不在屋内,床头上倒是放了几件干净衣物,都是沈清秋的衣服。
自己不想让木清芳来,沈清秋也果真没有惊动任何人。
洛冰河把汗水浸透的中衣拢紧,半晌都没敢动床头那叠衣裳。他几乎能想象到它们的触感,能想象到温然沉定的檀香隔着布料蒸上来,抚过自己的每一寸肌理,仿佛这样沈清秋也给了他一个拥抱。
可他到底还是没敢碰,连伸手都不敢。
他只是容许自己小心翼翼地靠近沈清秋给他的那一点恩惠。高热之下迟钝的感官什么都觉不出,他却只看着那青色就觉得被填满了。青色,天青色,苍翠广袤的颜色。他躺在它旁边,仿佛那颜色也无比宽容地容下他。容下他这个天地难容的罪人。容下洛冰河。
沈清秋。沈清秋。洛冰河闭上眼睛,把他的名字放在齿尖来回默读。
我不该在这时这么幸福。
次日早上,沈清秋和洛冰河那日一样带了一身冷气回来,周身却清爽得很。
洛冰河还是之前那个貌似一切很好的德行,见他回来便朝他一笑,眼睛悄然往他腰间一瞥:“师尊去练剑了?刚好粥也好了。”
沈清秋的眉毛却皱了起来,脸上的那点松弛之意很快被冷霜取代:“你什么意思?”
洛冰河被汗水反复浸透数次的中衣还挂在他身上,而沈清秋只要一想到洛冰河苍白着脸还要若无其事地在厨房煮粥,脑门上的青筋就突突狂跳。
洛冰河显然没意会到他师尊的不满从何而来,愣了一下才道:“快入冬了,怕你回来冷……”
奈何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清秋打断:“我给你的衣服为什么不穿?”
沈清秋不是没看望过伤寒的小弟子,更不是没有常识。就是因为知道高热退烧难免会发汗,才把干净衣裳给他翻出来让他换。不想这小畜生是一点不念好,非但不换,还顶着不知道状态如何的刚发完烧的身子出去熬起粥来。
洛冰河像是没想到沈清秋会有此一问,连现编的谎话都没来得及想,就被沈清秋那叠衣服摁了一脸:“滚去换。”
沈清秋这厢搅着洛冰河熬的微微煮出米花清香扑鼻的粥,心道他真是有病也不嫌折腾。那厢洛冰河浸在热水里,脑子也好像在热水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泡,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
你太幸福了,洛冰河对自己说,这样你又会想求取他更多的怜悯。
你会想这样过下去就好了,你会想倘若从前没有做得那么绝,倘若早一点知道他曾对我是有情的,是不是你我早就过上这样的生活。
这样,初见的遗憾也不算遗憾了,被抛弃的苦楚也本应不损伤到根本。竹林风过雕刻的无人知晓的情意铺陈开来,那么美,那么好,这样的一切的一切,他都想让沈清秋知道。
他们本来可以是那样的。
此刻,洛冰河于贪爱之间想求取的“本可以”,就这样像这温热的流水,熨帖的衣物,沉定的檀香一般降临到他身边,温柔而残忍地告诉他:“本可以”之所以是“本可以”,只是因为它是本不可实现的夙愿。一旦实现了,只说明一件事——你洛冰河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洛冰河完完整整地站在沈清秋面前,有点别扭也有些忐忑不安地抬眼看沈清秋的反应。
沈清秋状若无意地抬手捋了一把他淌水的微微蜷曲的发尾,还是随手那样施了个咒。咒术带走了洛冰河发丝上的水珠,流动波浪似的长发淌过沈清秋的指尖。他师尊垂下眼目,穿过层层乌发,把压出一点褶皱的领子理好,期间没有说什么话。
洛冰河裹在安全的青色里,他日思夜想之人在咫尺之间理好自己的衣貌仪容。
热水很暖和,沈清秋的衣服很暖和,隔着衣物触碰自己的那只手也很暖和,吐出的气息也很暖和。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度过这最后的倒计时。秋天已经很冷了,他不知道习惯了在苦寒之地苦捱的人,一旦经受了怜悯的温暖的荫蔽,又该如何再度被流放到无人的荒原。
沈清秋没有赶他的意思,洛冰河询问了沈清秋的意见后,很识时务地在小屋里搭了一个小床,从此就在这里住下,每晚都要在黑暗中注视着沈清秋的背影,一遍遍描摹沈清秋的轮廓,即便已经烂熟于心也生怕自己落笔生疏。明明是刻入骨血这般难忘的人。
他干一些杂活。砍柴,洒扫,做饭,对洛冰河而言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有时,他也想化身成在斧下粉身碎骨的木材,静谧地生长数年只为和炭火一道焚烧在沈清秋的炉里,哪怕给他带去一点温暖都是值得。
当扫帚在地上划出条条细密的印痕之时,他凝视着院中飘摇的枯草,觉得这样仿佛也好,每一年陨灭与重生都在同一个地方,每一次每一次都能注视沈清秋。这种注视带着永恒之意,而这个词从来不属于洛冰河。
月一天一天盈满,洛冰河发觉他已在嫉妒任何事任何物。
如果有下辈子,做一只被你拿起的茶杯,做你手里的一把剑,做于无人处看你的野草,终有一日粉身碎骨在炉中的古木,我可以吗?
他们都有明天,度过漫长的冬天以后又能见到来年春到,他们都能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看着你,而我看不到春日了,这是我最后一个冬天。
洛冰河站在草木零落的院中,四时唯独舍弃他而驱驰不息。
秋天过去之后,冬日却那么冷。
他折回屋里,看着在案前烛火下静默翻书的沈清秋,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笑容。
“师尊,冬天的莲藕很好,明天我做给你……”
这是月圆的前一日。
沈清秋翻了一页书,像之前回复他高热时的发问那样,无可无不可地道:“随你。”
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洛冰河没有睡着。
在没有月色笼盖的暗夜里,一切都只是钝然模糊的暗影,就连洛冰河,也只能隐隐捕捉到沈清秋那件月白中衣的丝绸流光。
他只是那样长长久久地看着。那滚热纯然贪爱的视线就这么无以掩饰地朝沈清秋倾来,如何不教人心有触动。
在这样隽永的目光与记忆中,沈清秋曾心想他会说什么话,可是夜都快到了头,洛冰河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他以为如此长夜大抵也就这么度过了的时候,忽听得极轻微的窸窣下榻之声。洛冰河缓缓走近了,似乎是俯下身来,呼吸与微卷的发尾一并软软地拂在脸上,一阵轻密的痒。
随后是长久的静寂,静寂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沈清秋在黑暗中听见洛冰河移开身,在原地顿了片刻,才缓缓靠着榻边滑了下去,像什么温热的小动物似的,蜷在榻脚不动了。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洛冰河也把自己融进了包容一切的暗色。
最后一天还是那样平凡至极地过。昨夜起阴云,今日自晨起就开始刮风,像是要落雨。洛冰河很依时令地擀了面条,浇了清亮的汤头给沈清秋暖身。此后沈清秋摹字,他就挽了袖子垂眼磨墨,眼见磨了好些,沈清秋皱着眉说用不了那么多,那人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机械性地一圈圈研着,直到沈清秋伸手拦他,他才搁下墨条,有些魂不守舍地垂手立着。沈清秋本来想说什么,看了他许久,心道还是算了。
冷风刮了一天,到了黄昏也未止歇。压城之势的黑云自穹顶沉沉倾轧而来,沈清秋在昏黑的屋子里拿出修雅擦剑。那只装着海棠汁液的瓶子被他放在掌心掂了掂,迟滞片刻后,他终于还是拔开瓶塞,将那无色无香的水液尽数倾在修雅剑身之上。
修雅清光昭然,在仅有烛火为光源的昏暗的屋内依旧冷芒毕露。剑锋冷光反射到窗上,透出一片惨淡的白色。忽听得一阵急雨声,沈清秋抬眼去看,只见窗棂之外,风雨之中,孤茕地立着一个人影,面朝着自己的方向,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这才反应过来,洛冰河彼时出门去,已经许久没有回来。
他定定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看了几息,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这是洛冰河选的时候。冷风冷雨的冷冬,无星无月的无所有。他空空然一个人站在天地刑台上等待受死,等待沈清秋为他走入雨中。
沈清秋没有取门口的伞,只身佩剑走入冰冷雨幕。刺骨寒凉丝丝入密,朔风伴雪雨砸得人骨髓生疼。走到洛冰河身前时,沈清秋周身已几乎冷透了。他维持着自然的仪态沉默地站在洛冰河身前,。
在罪大恶极之人本应伏诛的大义与沈清秋与洛冰河的私情中间,巨大无形的空缺让他驻足在后者。
他趟不过那条河。
而这一切的一切无人知晓。
魔界尊主身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陆。
漠北君继魔尊之位,统领南疆北疆魔族向人界反抗势力发起总攻。同年,苍穹山多名修仙者进阶突破,有效拦阻魔族进攻势力,很快便有反攻之势。
战事频仍的日子,沈清秋愈发寡言,除了战备安排以外几乎不怎么说话,目端容肃得教人难以接近。
洛冰河死前把灵力和修为全散给了他用寿元换回来的人命身上,否则天魔不会那么好打。意识到这一点后,沈清秋不明不白地冷笑一声,针扎似的疼痛穿刺在四肢百骸,他这时明白了洛冰河什么都不给他留下是他留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岳清源毫无阻塞地拔剑时,沈清秋想起几乎被自己遗忘的玄肃碎片。扎在洛冰河胸口又被洛冰河亲手拔出来的那块只是其中之一,宁婴婴给他的另一块还完好无损地包在帕子里。沈清秋把碎片拿给岳清源看时,二人齐齐盯着灵光流转无异、完好如初的玄肃剑沉默了。
半晌,沈清秋道:“我知道他拿什么补的了。”
洛冰河那不合时宜的高热、身死魂消什么都不留下的死状,蓦然串起了一条线。
玄肃剑乃本命剑,剑与精魂相通,若是有缺,也只能拿灵魂碎片去补。
洛冰河是剥出自己的魂魄补上断剑的空缺。
而魂魄不完整的人,只能去做那孤魂野鬼,连下辈子都没有。
鏖战半年,漠北君败退。仙魔战争暂且由于伤亡惨重画上休止符。
沈清秋打点好清静峰上下,确保苍穹山护山大阵还够支撑数十年,于一个冷雨日平平无奇地宣布:“我要闭关。”
仙魔止战同年,修雅剑于灵犀洞闭关。
灵犀洞外,时间仍旧按部就班地流淌。
冷雨很快凝成冰霜,凝成天边翻卷飘摇的落雪。六出之花如柳如絮,绵绵堆叠昭示丰年。待东风袭人之际,日出雪融,满地银絮化成杨柳堆烟。阳春无不长成,人间,也渐渐有了人间的盛景。
夏蝉声迭起之时,大地被阳光烘烤得滚热,人们战后重建的步伐却仍旧不停。
转眼又是一年秋,因果交织成回环的时日又一次轮转而来,只不过此时,瓜熟蒂落的只是百姓的喜悦,漂零蓬断的旧日就像这流水的时间一样,慢慢淡去走远。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日与月与,荏苒代谢。
不知轮转了多少年春夏秋冬,在灵犀洞口守着门的小童都抽长成了少年的身形。又有新入门的小童担了守门的差事,一年年过去,彩绳芳树长如旧。
又是一年冬,天阴得吓人,刮风还冷。守门的小童靠着石壁烘灵力取暖,给自己烤得昏昏欲睡之际,但见一袭青衣冷眸的仙长自灵犀洞内走出。小童凭借画像和从前前辈的描述认出此人,惊得睡魂儿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忙不迭招呼道:“恭贺沈师伯出关!”
青衣仙人只一颔首。颔首之际恰逢天边电闪,额心一道本不那么明显的红印,在这一映照之下,显得尤为清明。
沈清秋出关的传讯符送至各峰的时候,当事人正在屋里煮茶。
在十一峰诸人因他生出心魔而惊讶之前,在宁婴婴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她和溟烟在山下开的学堂已经让好多穷苦人家的孩子有书可念之前,在清静峰的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他描绘新的图景,让他知道原本合并失序的二界慢慢找到了平衡,现在的人世慢慢变成比从前更好的人世之前,沈清秋只是在看雨。
闪电与雷声之后,风声和雨声就来了。
沈清秋凝视着廊外细细密密织就的雨线,目光仿佛投往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年雨季很长。”
炉火噼啪一声响,与雨声合奏出愀然幽寂的冷调,听起来像一个虚弱飘渺的回应。
可是冬天,早不是落雨时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