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清河郡旧王府紧闭的大门被拍响了。周婆婆叠声应着,拄杖前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俊秀的郎君,一个特别高,一个瘦瘦单单看上去还是个孩子。高个子的没说话,那瘦单的小少年朝门内人一礼,问道:“婆婆,这里可是清河王旧宅?”周婆婆点头:“是啊,是啊,你们……找谁?”小少年笑了,细白整齐的牙露出来,是一副极乖巧的模样:“婆婆,我是渭阳侯,从京城来的。”早已有小吏来旧王府知会过,说不日有贵人前来。周婆婆人虽然老了,却还没有老糊涂,听到“渭阳侯”的名号,一面连忙将门打开,“哎哟哟,是从京城里来的贵人,老身怠慢了,怠慢了!”一面回头朝里喊道,“赵总管、桂嫂、柱子,快出来,贵客到了!”高个子的年轻人和小少年走进了旧王府。周婆婆一喊完,陆续有人跑了出来,足有七八人,有华发满头的阿翁,有中年的妇人,还有年轻的小伙子,甚至还有两个头上扎着小鬏的稚童。白发阿翁眼神不好,但激动摸出屋门来,四处张望问道:“贵客到了?贵客到了?”周婆婆为众人引见锦衣的小少年:“这是渭阳侯。”周婆婆说着就跪下了,其他众人也都近前来跪拜。小少年连声道“不必多礼”,亲自弯腰扶起了周婆婆。周婆婆又向小少年介绍了前院里的所有人:华发老翁是赵总管,是旧王府的总管;中年妇人是桂嫂,管灶房的;小伙子是柱子,桂嫂的儿子,自小在王府里长大;带着两个孩子的银钗少妇,那是柱子的妻子和儿女;另外一个白发婆婆姓曹,原是王府里打理花草的。周婆婆最后介绍自己:“老身姓周,是清河,不,是尉氏侯的乳母。我们这些,都是没有去处的人,因此甘愿在旧王府里留下了。”原清河王刘蒜,受谋反者的牵连,朝廷下令贬其为尉氏侯。清河王府外面,鎏金匾额已经拆掉了,灰扑扑一座大宅,孤单冷寂,没什么生气,府内也是,凋敝极了,不过四下打理得整齐干净。赵总管打量了小少年许久,喟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渭阳侯竟是这般小的年纪。”这小少年当然不是别人,正是邓弥。一身荣华显贵皆仰仗当皇后的姐姐得来,邓弥不好意思说破,干笑着拽过身旁的高个子年轻人,与众人道:“至于这位,他叫窦景宁,是我的朋友,陪我来清河郡,同我一样,也住在这王府里。”邓弥瞧瞧王府里诸人清贫的情形,取了一袋金交给赵总管,让他支配着用度。那钱袋沉甸甸的。大家伙又惊又喜,周婆婆赶紧让柱子带两位贵客去早已安排好的屋子里歇下。看着二人走远了,桂嫂喜笑感叹:“渭阳侯和那姓窦的公子,长得真是好看,我活了四十多年了,还是第一遭看见他们这样标致的人,你要告诉我说他们是神仙啊,我没准儿都要相信了。”曹婆婆揉揉眼睛,扯住桂嫂道:“我怎地觉着那位窦公子好生眼熟?”周婆婆嘶声,认真回想说:“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兴许是面善的缘故?我瞅着渭阳侯,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桂嫂嘁声:“瞎说胡话,瞧着好看的就非要攀个亲近,也不想想咱们王府里多少年没人来过了?要真见过啊,指不定是见过他们的爹娘,早些年,咱这儿还真是门庭若市,什么样的显贵人物没见过?”天色渐晚,赵总管怕怠慢了京城里来的贵人,打断她们的闲谈,催着桂嫂带着柱子媳妇做饭去了。王府破败是破败了点儿,不过收拾出的两间屋子倒是敞亮清净。两间屋子是对着的,中间隔着一座莲池,没有造桥,所以看着是近,沿廊下走过去还是要拐几道弯的,一点儿也不近。这样的安排,清静少烦恼,邓弥倒是喜欢。池面上新嫩的莲叶长出来,极可爱,莲叶底下似乎有好大的鱼游过。柱子来请用饭的时候,邓弥还特地问了他:“柱子,这池子里有鱼没有?”柱子脸上堆笑,很是快活,比划着说:“当然有啊,还很大呢!咱们王爷以前很喜欢青鲤的,这池子里养的差不多都是鲤鱼,这是天色黑了看不清楚,改明儿您再看,那些鱼的个头准能吓您一大跳,跟成了精似的。”晚间的饭菜准备得够用心了,但赵总管还是一个劲自责说,太粗陋了,也来不及去打酒来。窦景宁说:“已经很好了,有劳各位。”邓弥点头赞同,“是啊,我们都不是挑剔的——”说到这儿,忽然梗住了话头,她看看已经端起饭碗的窦景宁,悬着的心始才放下了,继续道,“不用酒。以后你们吃什么,我们也一样,不必太费心思。”这一夜,因白日路途辛劳,邓弥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后半夜窗外起了风,悉悉索索的,吹得叶子细响了大半夜。翌日醒来,才知屋后没有种树,一夜碎响,是因为又下起了雨。早饭期间,左右却不见窦景宁。邓弥喊柱子:“柱子,烦你去请窦公子来用饭。”柱子说:“窦公子?窦公子一早就出门去了。”邓弥惊讶:“什么?”柱子想了想:“说是四下去转转。”邓弥望一望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心想,这样的天出去转悠,窦景宁真是有病。这一转,就转到午后才回来,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窦景宁也不说自己去了哪里,整个人都略为消沉,话很少。第二天小雨,窦景宁除了吃饭,其余时间一概闷在屋子里。第三天是阴天,窦景宁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一身酒气。邓弥终于彻底觉得不对了。第四天,邓弥起得很早,窦景宁却比她更早出去了。
邓弥逮住柱子问:“柱子,你知道窦公子去哪里了吗?”柱子摇头:“不知道。”适巧,柱子媳妇从廊下走了来,呈上一封书信给邓弥,并向柱子抱怨说:“娘的记性太坏了,这信还是几日前,和给窦公子的信一起送来的,娘当时见了窦公子,将信给了,却把渭阳侯的信落下了。”柱子惶恐:“可别耽误了侯爷的大事啊!”信是邓康寄来的,也没什么,信里就问问安、道道歉,鸡毛蒜皮,都不是紧要的。邓弥突然顿住,问柱子媳妇:“你说,前几天窦景宁收到了一封信?是哪一天?”柱子媳妇记得清楚:“就你们来的次日啊。”“下雨的那天?他是不是收到信才出去的?”“是啊。”邓弥觉得古怪,别是窦家来的信吧?“难道是窦景宁的严肃爹寄来的信?”这样想着,邓弥早饭也不吃了,连忙跑出了王府,去寻窦景宁的踪迹。——窦郎中兴许是在信里责骂他什么了。——可是再有不称心,毕竟还是一家人啊!——窦景宁终日沉闷,难道是因为耽于家事,心里想不开、不痛快了吗?细雨濛濛,沾湿衣袂。邓弥沿路问,有没有谁见过一个长得很俊、个子高高的年轻人。好些人都说见过,都热情地指路。可是跑过的地方一个又一个,仍旧找不到要找的人。不知不觉,雨越下越大,午后的天色,阴沉如墨。邓弥站在一处廊檐下避雨。酒肆里的小厮出来倒水,见了她,惊讶说:“您不是早前来打听过那位贵公子下落的客官吗?”邓弥尴尬点头:“是啊,劳小哥还记得。”“咱是干什么的?店里的伙计!别的不敢说,认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小厮打趣笑起来,又招呼道,“客官你进来坐吧,等雨停了再走。”邓弥谢了他,就进酒肆避雨了。掌柜的正在算账,知道了前因后果,取出一件外袍交给了邓弥:“客官既然与那位公子相熟,便把这衣裳带给他吧?这是他昨天在这里喝酒时落下的。”邓弥诧异接了,低头看,果然是窦景宁的。掌柜道:“客官呐,容小老儿多句嘴,这酒,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您朋友那个喝法可要不得。我听底下伙计说,清早他来了,又抱走了两坛。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儿郎,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借酒浇愁,只能愁更愁,得空了,您还是该好好劝劝他。”邓弥笑着点头:“多谢掌柜提点。”雨声不消歇。零星有客人进来喝酒。邓弥有些困倦了,趴在临窗的桌子上合眼睡着了——恍惚着,是天光晴朗,熙熙攘攘的大街,有烈马冲过来,她吓得后退跌倒在地上,再抬头,容华如玉的年轻人向她微微一笑,说:“我是窦景宁。”……窦景宁。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的景物倏忽全换了,她仍旧是坐在地上,锣鼓喧天,有好多人从她身边走过,邓康突然跑过来,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喜庆地说:“叔,景宁哥娶益阳公主了,你不去看看?”娶公主?这怎么可能?他明明说过不喜欢……嘈杂的雨声。不知怎么回到了那间破庙。他一身喜服,无辜站着,说了一句,什么掉到火里了你该生气了,然后纵身跳进了火里。邓弥心悸,顷刻惊醒了。火,好大的火啊,他像飞蛾一样坠进了无边的烈火里。混混沌沌醒来,梦里的情形还记得分明,犹如一瞬之前真实发生过一般。“窦景宁……窦景宁……”邓弥失神望着手边的衣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此刻心里满满的全是他?想到梦里邓康说的那一句“景宁哥娶益阳公主了”,就心如刀绞,窒痛难忍。在梦里,窦景宁最后跳进了火里。醒来的那一刻,是因痛彻于心,有着天崩地裂般的绝望。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当遇到喜欢的人,你能做什么?”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突然间,开始害怕起来。她因为恐惧,要来了很多的酒。可是,正如掌柜所言,借酒浇愁,只能愁更愁。当意识到心里早已装了一个窦景宁,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