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偏西,马车进了洛阳城。这个时候,街市上正热闹,客贩熙熙攮攮,还有不少下学而归的孩童在人群里追闹跑动。“停车!”杨洋忽然间吩咐停下,说着就起身出去。“阿弥,你在这里等等我。”邓弥没来得及应声,他已跳下马车往回跑了。那眉目间的神采瞧上去,似乎是很欣喜的?邓弥撩开车帘,看见杨洋挤进了不远的一处人堆里,却是左等右等不见他出来,邓弥跟着也下了车。靠近那拥挤的人群,忽有一个淡衣的身影辛苦从里面挤了出来,手里还高高托着一个纸包。邓弥疑惑地指着纸包问道:“这是什么?”杨洋长长舒了一口气,笑着回答说:“桂花糕。”“我从不知道你喜欢吃甜食。”“不,这是买给我娘的。”“哦?”面对邓弥诧异的目光,杨洋抿起嘴角,显得有几分腼腆:“我娘啊,她很喜欢桂花的。”邓弥略愣了愣,抬起双眼望着他。杨洋端着纸包,一面与她往回走,一面继续轻声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了,我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奉养爹和娘,我想看见他们多笑。”邓弥愣怔间,同时又感到心下被触动了,顷刻里五味杂陈,鼻端发酸。纵使为前事心虚,但此时此刻,又认为能有机会把杨洋替换成杨馥,大概是世上最好的安排之一……邓弥和杨洋不知道的是,当他们走在青天白日下的洛阳城,竟会有习惯藏匿在黑暗中的人在窥视他们的一言一行。立在壁下嚼着草根的灰衣男人看了他们许久。“麒麟?”灰衣男人的目光随了他们一路,而后,他再转眼仔细打量了那辆马车。那像是官宦权贵人家出来的车马。灰衣男人捞住了一个打眼前路过的小乞儿:“喂,小东西,知不知道那车马是谁家的?”小乞儿顺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闭口不说话,只将手中破碗朝他伸伸。灰衣男人掏了一枚钱丢到破碗里。小乞儿喜笑颜开:“杨府的。”“哪个杨府?上车去的那两个又是什么人?”“杨府就是杨府。那两个一个是渭阳侯,一个是杨太常的侄儿杨馥杨郎君。”小乞儿撇撇嘴,嘟囔一句“土包子”,然后攥紧钱拔腿就跑了。灰衣男人觉得惊讶,又觉得有些生气和好笑:“这天子之城就是不一般,连命如蝼蚁的乞丐都敢狗眼看人低。”太常杨秉的侄儿。“杨郎君……哈,长得可真像某位‘故友’啊!”正在灰衣男人思忖着自说自话时,有戴斗笠的刀客停在了他的身后。“不是像,很有可能就是。”灰衣男人扭过头,即便没有看清压低斗笠下的那张脸长什么模样,但看见来人的身形和他手上的刀,仍旧是亲热招呼了起来:“赵老兄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原来是赵大。赵大谨慎看看左右,半是嘲讽地说道:“童云你是吞熊心豹子胆了吧,京城洛阳也敢来?”童云,与赵大为同道中人,乃十二夜最强劲敌揽月楼的金牌杀手。灰衣的童云倚在墙根下,无所谓地笑起来:“反正官府一直在通缉我,那群饭桶,通缉几年了也抓不到,有什么好怕的?”锦衣华服的渭阳侯与杨郎君登车而去。童云斜睨,问赵大:“喂,你刚才的话我没听懂,能解释解释吗?”赵大盯着渐渐走远的马车,长话短说道:“麒麟叛逃,主人下了格杀令,我们找了他很久都没有找到,我听说杨府的那位小郎君,一年多以前重病身亡,但后来却死而复生,麒麟和那位杨郎君长相肖似,因此我很有理由怀疑,麒麟是暗中顶替那位死去的杨郎君活了下来。”“麒麟叛逃?这事我倒是听说过,不过始终不清楚个中缘由。”“哼,这就要问问那位小国舅了。”童云侧耳:“有趣,说来听听。”“有人花了大价钱,要买渭阳侯的命,主人指派了我兄弟二人前来,但是麒麟半道杀出来,拼死救下了渭阳侯。”“麒麟救了渭阳侯?”赵大点头:“没错。麒麟与那渭阳侯,一定有过很深的交情,而我打听过了,渭阳侯与杨郎君,不过点头之交,但你看现在的渭阳侯和杨郎君,他们的关系,看上去可很是亲近啊!”童云眯了眯眼。赵大憋屈道:“无奈要杀渭阳侯的那个人反悔了,官毕竟是官,轻易吃罪不起,就算那的确是麒麟不假,但挨着国舅和杨家两头,还是不好下手。”童云听罢,禁不住发出一声冷笑:“我就喜欢有难度的事情。”赵大横眼看他。童云舔舔干涩的上唇,站直身问道:“一个麒麟,东方十二肯给什么价?”
“怎么,你想动手?”“有没有三万金?”“呵,别太小看了他,凭他在十二夜的地位,违命加叛逃,你说是什么价?”“东方要脸面,麒麟偏偏给他丢了个干净,这时间拖得越久,麒麟的身价就越高。”童云目中一线阴狠,抱臂紧盯走远的马车,“国舅渭阳侯,又是什么价?”赵大诧异:“你要一次解决两个?没那个必要,雇主已经反悔了。”“我再问你一遍,国舅,是什么价?”“……十万金。”“赏金给得很高啊,一口气能给得起这个价杀人的,应该不在乎事成后再多付一匣黄金封口。”童云笑着将背上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件长物取下,慢慢拆了玄色的布条,“赵老兄,敢不敢联手做一票?”“什么意思?”“知道你回去不好向奚夫人交差,这样吧,麒麟归我,小国舅归你。”赵大惊骇:“国舅?!我跟你说过了,雇主……”“雇主会愿意加钱的,我保证。”赵大迟疑:“可是杀国舅……你疯了吧?这可是在天子脚下!”童云冷冷哼笑:“长安十二夜,原来不过如此。”请将不如激将。——区区揽月楼,怎配与十二夜叫板?赵大胸中气血翻腾,握紧刀,切齿道:“杀就杀!我会速战速决,希望你也够快!”马车是突然之间停下来的。突如其来的颠簸打断了车中二人的闲谈。邓弥没来得及抓住可以手扶的东西,不受自控地往前扑去。车帘被撩开,一只手伸进来,转瞬已将邓弥拎了出去。“阿弥!”急忙探身将出的杨洋为一道锋利的剑光逼退回车内。好眼熟的剑!……是他?!杨洋在惊愣的短暂刹那里意识到了危险的程度。揽月楼,童云!这会是一场躲无可躲的拼杀。杨洋来不及多想,取了座下暗盒里的一物,击裂马车青盖,纵身跃出,险险躲过那逼至面门的寒锐剑尖。“邓弥!”杨洋视野得以开阔,他看清了马车外的情形,手无寸铁的邓弥被赵大追着砍,邓弥翻身闪避,贴着断开的木架摔在地上。邓弥捂住流血的手臂,滚落在地的下一刻,痛麻感让她难以支身爬起。幸好有杨洋。刀兵相接声在头顶拉开,原以为必死无疑的邓弥心脉为之剧烈一震。“阿弥,快退站到我身后!”赵大再是一击,抵力压下手里的刀道:“现今你自身都难保,还有空想着那个累赘?”杨洋咬牙:“她不是累赘,而是值得我用命守护的人!”方才马车里的一剑,虽未损伤到对方,但却将对方的衣襟割裂了——童云看见了悬于他颈项之间的银锁链。“果然是你。”一声冷蔑的笑,灰影动如疾风,执剑直刺杨洋心口,“多谢你的情长,不然还真不好相认!”杨洋踢开赵大,收剑抗击童云的袭击,赵大踉跄后退,寻到间隙,只管扑向惊愣发呆的邓弥。眼角瞥见一物飞掷至前,赵大下意识收招抵挡,坚硬的陶罐撞碎在他身上。眨眼的工夫,渭阳侯已经不在原地了。赵大怒斥:“何人多管闲事!”在一副酒旗下立足站稳的高大男人,松手放开揽紧在怀的人,他扬起眉冷笑,是满脸不屑:“闲事?这位渭阳侯可是我的同僚,我们曾同朝议事,交情甚深,如今焉有见他遇险而袖手旁观之理?”邓弥想都没有想过,这时候会有人来救她,而且这人正巧还是——“丰宣?”丰宣拔出佩剑,低头朝她笑笑:“难得,第一次不用‘大叔’那么讨厌的字眼来称呼我了,我很欣慰啊!这趟救你,救值了。”杨洋看见来人,心里稍稍镇定下来:“襄城君,快带邓弥走!”杨洋先前分心不专,不能集中精力对付童云,此刻已露了颓势。“喂!”丰宣拽住不由自主上前去的邓弥,面对狠厉挥刀的赵大,急忙将她往后带,“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吗!”“可是……”“没有可是!你给我老实待着!”一击之下,举剑迎击的丰宣被对方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他拧起眉,发现似乎不能轻敌。街面上的人已经跑光了。丰宣斜眼,瞧着刚才还显弱势的人慢慢有了逆转的局势,不免心下嘀咕:“杨馥那小子,几时有了这等俊的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