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邓弥猛然间被屋外积雪压断枯枝的一声轻微细响惊醒了。她睁眼醒在某个温暖的怀抱中。温暖怀抱的主人沉睡未醒,近在咫尺的,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脸。邓弥盯着睡着的窦景宁,脸上瞬间由白转红。她没有失忆。虽然酒后记忆模糊,但半梦半醒中发生了什么,不会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邓弥仓皇而又静悄悄地从窦景宁的怀抱中逃离,那一刻,他还沉陷于睡梦之中,迟迟未醒。一夜情浓,她能回忆起的远不是欢愉,而是痛楚。落荒而逃的邓弥逃出了自己的屋子,逃出了渭阳侯府,甚至逃出了洛阳城,等到她气喘吁吁回过神来时,她才晓得自己一口气跑出了多远。这时节的天,冷得要命,邓弥却不知寒冻地牵着马,在荒野里走了漫漫长的路。不是后悔了,只是……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从醒来,到此刻,她甚至不敢与他面对面地说上一句话,所以她才选择了逃,逃到没有他的地方,逃到他看不见、找不到的地方……大半日后回城,邓弥不敢回府,又漫无目的在城中转了许久,最后她冷得受不了,缩进了路边的酒楼避寒,这一坐,又是小半日过去了。下午的天色晦暗阴沉,楼中酒客聚了再散,伙计来问邓弥要不要添酒的时候,邓弥透过被风吹开的门帘往外望了一眼。这里离永昌里不远。低头思忖片刻,邓弥出行匆忙没有带钱,她解下腰上的一块玉佩作酒钱付了账,便起身疾步往外走。永昌里像以往一样安静。邓弥急匆匆往深巷里走去,寻到了熟悉的院门,她歇了口气,走上前准备敲门,却兀然看见了门上的锁。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刹那之间,邓弥心里空空茫茫的,又似乎是涌起了几丝失望:“难道师父他……”“小郎君。”正在愣神的片刻,有拎着酒的老翁从某户门中出来,从僻静院门前的路上经过,见“他”呆立在闭锁的院门口,不由得好心出声。邓弥惊惘回转身。“小郎君是要找这院里的人?”老翁拄杖,笑眯眯地问道,“是要找安侯吗?”邓弥点了点头。“回去,回去罢!”老翁扬扬手,“安侯带着徒弟出远门去了,一时半会不回来。”老翁说完,就拄着木杖慢慢走开了。周遭重又变得安静。邓弥彻彻底底失望了,甚至是忽然之间很难过,难过得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她无措而孤独地靠着院门,抱头缩成一团蹲在了大门紧闭的师门前,小声地哭起来……这一天,在她看来是糟糕透了的。天擦黑时,回到渭阳侯府的邓弥是颇显狼狈的:离开永昌里的那会儿,连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一只狗都敢欺负她,跟着吠叫了一路不算,最后赶不走还要扑上来咬她,那狗凶得要死,一口咬住了斗篷,邓弥害怕极了,慌急之中解了斗篷,覆住那狗,得了空隙才得以逃走,没了斗篷遮风保暖,在雪天里,她冻得浑身冰冷,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故意晚回来,是不想撞见窦景宁。邓弥让自己“消失”了一整天,满心希望着他会忘记,或者——“或者认为只是一场梦也好啊!”——她自欺欺人地希冀着。原本心中尚自忐忑,进府的时候想问问府中人窦家的长公子有没有走,转念又觉得不问还好、问了的话倒像是发生了不可言说的事故意避走了,于是忍住了没问。“已是这个时辰了,他一定走了。”邓弥暗暗宽慰自己。折进小院,穿过长廊,直奔寝居而去。昏昏的天光中,皑皑雪地里却背身蹲着一个人。邓弥惊了一大跳,想都没有多想,立刻转身就逃。蹲在雪地里的人听见脚步声,扭转头看看,欣喜起身叫道:“邓弥!”邓弥额上青筋跳两跳,冷着脸停住了脚,然后转过身,走到寝居前的院子里。方才蹲在雪地里捣鼓东西的人赶忙嬉笑迎上前,却见邓弥脸色青青白白,不很好看,他以为她是恼他不知尊卑礼貌了,于是立刻改口,甜声喊了一句:“叔父。”“做什么?”听着邓弥的语气,确实不像是高兴的样子。邓康连忙长话短说:“五天后王茂请吃酒。”“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大家你请我我请你,热热闹闹直到腊月的,你忘了?”邓弥想了想,说:“我不去。”说着就要进屋。“哎!”邓康着急拉住她,“你怎么能这样?王茂特意让我来请你的,难不成要他亲自来请才行?好吧,你说这一句,我立马去告诉他,就说我有负所托请不动好了。”邓弥皱眉扒开他的手:“我不想去!”“哇,叔,你在雪里埋了一天吗?手怎地这样……”
一个“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邓弥已经不客气地冲他吼道:“别烦我,滚回你自己的家去!”邓康被吼得发懵,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跟在邓弥身后小心翼翼地说:“王茂心疼弟弟,这次的宴会其实是为他弟弟准备的,你不去不好吧?”这话果然有效。邓弥止步,立在了檐下。王家的小公子……百岁宴和周岁宴的时候她就没有去,如今有个现成的机会,是应该亲自去瞧瞧再补上一份贺礼的。细枝末节里,尽是人情往来的规则。倦累之意涌上心头,邓弥却不得不妥协:“五天后来接我。”邓康见她松口答应了,极为高兴,看她举步要进屋去,连忙又一把拉住她:“等等啊!”“又有什么事?”邓弥实在是不耐烦。“你过来。”邓康兴冲冲把她拉下了台阶。“你到底有……”“看,雪人!我堆的,送给你!”原来邓康一腔热情要给她看的东西,是堆在雪地里、略比膝盖高一点点的雪人,那雪人的眼睛是石子,鼻子是半截枯藤,没有嘴巴,脖子上围了块方巾,胖乎乎的身上插着两根枯枝当双手——邓弥看着这幼稚可笑、但又确实是花了不少心力堆起来的小雪人,心思百转,一瞬无言。“怎么样,还不错吧?”邓康乐滋滋地环起双臂,抬头看看天上的飘雪,略有一丝遗憾地说道,“就是今天的雪还不够大,要不然我能给你堆一个更大的。我总觉得吧,你喜欢一个人独处,这院子里也不怎么让人随意进来,怪冷清的,所以堆个雪人给你作伴,你说这样好不好?”邓弥慢慢弯下腰,跪在了雪地里,认真望着眼前白净无瑕的雪人。它的确幼稚,的确滑稽可笑,但却让她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很多年以前,她跟秦嬷嬷住在山上,她有娘亲,娘亲在很远的地方,一年会来看她几次,她也有兄长和姐姐,可是那时她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她从小长到大,从未有过同龄的玩伴,身边有的只是一位老迈的嬷嬷,每到冬天,山上都会下起大雪,她就用那些雪,在院落里堆雪人、堆小猫小狗和飞鸟,就那样越堆越多,自己给自己创造了很多“玩伴”,尽管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动,但她也觉得热闹和开心……然而来到洛阳以后呢?像阿娘口中所说“长大”了以后呢?来到洛阳,渐渐长成大人,而身边的人却都一个个不在了。人的一生,似乎不会随着成长变得越来越好,相反,会越来越孤寂,越来越荒凉。邓弥不知道,此刻站在她旁边的侄儿邓康又会陪着她走多久,她只是猛地感触很深,想要拼命守住一个邓康,不让他像兄长、像阿娘一样永远离开她,纵使无法相伴左右,也愿他能长命百岁,比自己活得长久,更重要的是,轻松自在,无忧无愁。“有点丑,”邓弥站起来,微微红着眼眶,垂眼笑道,“但是,很有趣,我很喜欢。”邓康听了,登时双眼发亮:“你喜欢?当真?”“当真。”“你此刻是不是觉得老怀安慰,没白疼我?”邓弥瞟他一眼:“你出来多久了?再不回去,你娘该等着急了。”“哦,这就回去了!”临走前,邓康不忘低头看看地上的小雪人,他笑嘻嘻说道,“等哪天雪下大了,我来给你堆个更大的雪人,起码——”比划了比划,接着说,“起码是到我腰这儿的。”邓弥点点头:“好,先回家吧。”邓康快活地跑了,跑了几步路却突然停下了,他扭过头看了看邓弥,转身又跑回来。邓弥以为他还有什么话想说。邓康一面走近,一面解下身上的披风,转手一扬就将之裹在了邓弥身上。邓弥瞪大了双眼望着他。邓康伸手掸去落在她发间的雪,暖暖笑了一笑,道:“这么冷的天,记得多穿一些。”邓弥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我……我已经到家了!”言下之意是,她随时可以烤火和添衣裳,邓康实在没必要把披风给她。邓弥说完,立即抬了手就要把披风脱下来还给邓康。但是,邓康就是认定她需要一件这样的披风,他按住她,郑重地说:“叔父,我希望你能多多珍爱自身。毕竟我爹不在了,除了我娘,你和姑姑就是我最亲的人,不过你也知道,两个姑姑我都不怎么见得着,所以我还是跟你最亲,我想看见你每天都过得很好,这样我才有盼头啊!我的这件披风很了不得的,特别能防风和保暖,今天就送给你了,你不能不收下,要不然我会生气的。”邓康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把邓弥说愣了。似乎是觉得口头表达得还不够情深义重,邓康顺便还抱了她一下,然后才走了。之后的好几天,渭阳侯府闭门不待客。邓弥还是有心结解不开,不知该怎么去面对窦景宁,她希望他觉得那夜不过是一场虚梦,但是窦景宁,他却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虚无的幻梦……那日清早,他醒过来,身边是空的,他听说渭阳侯出去了,他等了很久,邓弥始终没有回来,等待的时间太漫长,倒叫他胡思乱想心里越来越乱,他决定先回去冷静一下再来找她,但是后来,不管他登门拜访多少次,都是被拒之门外。第四天的时候,窦景宁与邓康一同被阻隔在渭阳侯府的大门外。邓康高高兴兴跑来串门,最后连门都没能进,对此他感到分外震惊:“邓弥这又是犯哪门子的病了?我没招惹他啊,景宁哥你也没有吧……哎,没有人招惹他啊!我这个青春年少的叔父,最近真是奇怪得很啊!”窦景宁兀自在一旁低头出神。邓康转头,用胳膊肘撞撞他:“景宁哥你发什么呆呢?听见我说话没有?”窦景宁抬起的眼睛里略显迷茫。邓康晓得自己没找对人说话:“唉,算了,当我没说。”这么冷的天,邀窦景宁去喝酒玩乐他也不去,邓康觉得很没意思,思来想去就不如回家烤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