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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银二两 朋友(1 / 1)

“你醒了啊。”

陆沿瓷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扭头看向处于状况外的人。

男生额头上搭着热毛巾,白到几近透明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迷茫地看向四周,还是没能记起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陆沿瓷将手里的书放到一旁,从饮水机上叠放的纸杯中取出一个,兑了一杯温水。男生喉咙干的发痛,他没有力气坐起来,陆沿瓷就扶着他的后脑勺缓慢地给他喂水。

不等他开口,陆沿瓷贴心地向他解释,“这里是医务室,放学检查卫生的时候我发现你昏倒在教室里,就把你送过来了。你发烧了。”

听到这男生柔雾般的眼睛终于清明过来,他没有看陆沿瓷,低声说,“谢谢。”

陆沿瓷从抽屉里拿出一支体温计,“不客气。医务室的老师说等你醒了再给你测一次体温,可能会有点难受,可以忍耐一下吗?”

男生点头,抬起手想去接体温计,却发现自己四肢都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见他抿唇,陆沿瓷安抚地碰了碰他的手,“我帮你测,可以吗?”

犹豫许久,男生将被子推下去一点,脸别到另一侧。

陆沿瓷动作很轻地解开校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男生锁骨往下的皮肤都烧成了粉红色,陆沿瓷目不斜视地将体温计放入男生腋下,然后再整理好对方的校服衣领,重新替人盖上被子,整个过程都轻柔又迅速,不会给人留下半点不适的感觉。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有没有头痛?”

男生小幅度地摇头,于是陆沿瓷拿起书坐下来,将一只手搭在床沿,“老师有事出去了,很快就回来,留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等她回来我再走,可以吗?”

这是陆沿瓷第三次询问他“可以吗”,男生抬起鸦羽般的睫毛,很短暂的看了面前的人一眼,随即垂下目光,淡淡道,“随便。”

陆沿瓷说,“好的,谢谢。有什么事不方便说话的话可以碰一下我的袖子,就在你左手边。”

“……嗯。”

见人应下,陆沿瓷才放心地拿起夹在书里的钢笔,继续做摘抄,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陆沿瓷怕打扰到人睡觉,抄完这一页的最后一句就停了笔。察觉到左前方隐秘的视线,陆沿瓷勾了勾唇角,他忽然出声问,“你知道黑塞吗?”

男生显然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偷看被抓包,他先顺着回答了陆沿瓷的问题,“……知道一点。”

“我逃避你,投向酒和朋友。”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

“因为我对你阴暗的眼满怀悲伤。”

男生的喉结滚了滚,门外传来走廊嘈杂的人声,但面前的人依旧念得很认真,仿佛这间小小的医务室只属于他们两个人和一首诗,再也融不进其他。

于是像是被什么怂恿了一样,男生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念诗的人,粉棕色的瞳孔像蒙了一层飘渺的雾,黯淡地模糊了其中蕴藏的情绪。

“借爱情之臂与笙歌之弦,我暂把你相忘,你不忠的儿子。”

“可是你暗暗把我跟踪,在我痛饮之觞、我爱欲之夜的放荡,和我对你的咒骂中,你无不在场。”

“你冷静下我的倦极之躯把我的头抱在你膝间,那儿我的奔途最终返家……”

“dennallirrenwarewegzudir”

念完最后一句,陆沿瓷冷峻的眉目骤然融入暖流,他对男生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男生的眼中似乎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他看着陆沿瓷,用很轻的声音说,“最后一句……”

他鼓起勇气,却还是忍不住移开了目光,他问,“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陆沿瓷看他几秒,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我叫陆沿瓷,沿途的沿,瓷器的瓷,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男生动了动唇,干净的音色带了一丝沙哑,“白任栩。任意的任,栩栩如生的栩。”

“白任栩……”陆沿瓷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笑了,“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

床上的人彻底怔住,陆沿瓷这才发现自己忘了解释,“这是那句德语的意思。”

对方依旧没什么反应,陆沿瓷取下人额头上的热毛巾,取出体温计看了看,378,退了一点。

他将结果告诉白任栩,对方很缓慢地转过头,好看的睫毛颤了颤,这让陆沿瓷想到了停留在花蕊间振翅的蝴蝶。

从早自习那一次以后,他不止一次在校园中看到白任栩的身影,其实他很显眼,漂亮,又瘦,走路从不会驼背,看人时眼睛有一种很朦胧的感觉,让人怀疑他其实根本不记得你的脸。

他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几乎没什么朋友。陆沿瓷偶尔会从学生办公室的窗口往下望,有很小的几率能看到人躲在那棵樱花树下,对着光秃秃的树枝也能看好几个小时。

纪检部的学生说,高一承源班的早自习常常因为一个人扣分,那人的课桌总是脏的,桌仓又臭,椅子和裤子上全是污水,早自习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也不读书,就默默地擦桌子收拾桌仓。这个人无疑就是白任栩。

但白任栩既不反抗,也没有求助过任何人,或许是他认为反抗没有用,又或许是他没有求助的想法,他只是自己承担下这一切,就像那根烫进皮肤的烟头一样,将一切灼热的恶意消化、吸收,然后留下伤疤。

陆沿瓷没再见过白任栩拿烟头烫自己,就好像那天他只是一时兴起,有一种因为遇到了所以就那样做了的感觉。

烟头不是他受伤的原因,但纪检部近半个月缴获的烟盒数量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弥赛亚情结并不会出现在陆沿瓷这种人身上,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有些事是他必须要做的。

病床上的人撑着胳膊坐起来,白任栩低垂着眼,“我要回去了。”

陆沿瓷没有劝他,起身收拾东西,“可以让我送你到校门口吗?”

白任栩今天听了太多个“可以吗”,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慢吞吞地下了床,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却落入了一个带着馨香的怀抱。

陆沿瓷在人踩空的瞬间将人带到自己怀里,他扶住白任栩的腰,太细了,一手就能环住,他这时候才知道平常看到的单薄身影抱起来是这样瘦。

白任栩下意识抓住陆沿瓷的肩膀,鼻子顺着惯性撞到对方的锁骨上,让他痛出了声。

听到声音,陆沿瓷连忙去看他捂住的地方,却看到手指的缝隙中流出一道红色,血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陆沿瓷脑袋空白了一瞬,几秒的僵硬后他将人打横抱起来,白任栩没忍住惊呼一声,抱住了陆沿瓷的脖颈。

陆沿瓷带人去洗手间,他将人放在洗手台上让人仰起头,打湿毛巾擦掉对方脸上的血,再用纸卷成棒塞住鼻腔,然后拿起白任栩的手,用毛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擦洗,接下来是脖颈,衣服,他都一一清理干净。

他自己衣服上也沾了不少鼻血,却没有要处理的意思。陆沿瓷站在白任栩两腿间,打算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抱回去,白任栩手抵在他的肩膀上,明显是抗拒,“我自己走就好。”

陆沿瓷没说话,按住人的后腰将人从台子上抱下来,等人站稳后才放开手。

两人回医务室拿了东西,陆沿瓷在桌上给老师留下字条。从楼梯走到校门的这段路上谁也没说话,送到门口,陆沿瓷停下脚步,白任栩向前走了几步后也停了下来。

晚秋的夜来的快,此时天空已经蒙上几层黑纱,地上的落叶被卷向一旁,白任栩转过身,他的头发留的有些长,随风摇曳的墨色发丝被别到耳后,陆沿瓷看到他很轻地笑了。

“谢谢。”

是一个被风吹散的笑容,所以显得那样悲伤,话语间带着紧张的生疏和不知所措,仿佛是一句寄予所有留恋的离别。

陆沿瓷握着诗集封皮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摸到了上面凹陷的刻金印文,冰冷的像白任栩身后黑色铁门的温度。

“同学,你走不走,再不走要关门咯。”

保安从保安亭里探出头,挥了挥手里的锁,白任栩点点头,回过身之前没有对陆沿瓷说再见,因为他知道,不会再见了。

沾着鼻血的校服,手腕上的绷带,白色运动鞋。铁门关上的瞬间,书落在了尘土飞扬的地面,插入落叶堆的纸页上是干涸的字迹,白任栩被一只穿过铁门的手拉住。

“白任栩。”陆沿瓷握着他的手,没有很用力,但握的很实,仿佛这样激烈的心跳声就能从手心传达给对方。

“我们做朋友吧。”

“陆沿瓷?”

被叫到名字,陆沿瓷冷静地直起身,他看到那对突然睁开的瞳孔未能完全聚焦,眼中的雾气很重,白任栩的脸颊带着潮红的余韵,眼角溢出几滴生理性泪水,俨然一副还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样子。

病床上的人确实还很迷糊,白任栩揉了揉眼睛,似乎是强撑着眼皮问陆沿瓷,嗓音哑的不像话,“小寻……怎么样了?”

陆沿瓷垂眼看他,“已经睡下了,不用担心。”

听到蔺寻没事,白任栩便止了话。他喉咙渴的要命,浑身哪哪都疼,又累又乏,太久没进食导致他的胃部有些痉挛,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没过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

这个时间点不到外卖,陆沿瓷和护士交代了几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借了姚问的摩托车开回出租屋。

他没有多少做饭的经验,好在动手能力强,认真地照着教程煮了碗白粥,又炒了碟青菜,尝过咸淡没问题后他将饭菜装进保温饭盒,赶在天亮前回到了疗养院。

到病房的时候里面的人还没醒,身体因为胃痛蜷缩成一团,隐约可以看见被子在小幅度地抖动。

陆沿瓷轻声将人叫醒,病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皱着眉很小声地叫他的名字。他疼的面色发白,额头涔出细汗,陆沿瓷将人扶起来,他的身体又有些烫了。

因为忍耐而死死咬住的下唇冒出血珠,陆沿瓷用指腹抹去白任栩唇上的血,将自己的手指挤进紧闭的唇缝,指肉碰到锋利的牙尖,他的嗓音有些哑,“别咬自己。”

感受到外来物的入侵,白任栩唇齿一下收了力。触到柔软的舌尖时陆沿瓷愣了一下,接着他听到面前的人说,“咸。”

声音黏糊糊的。陆沿瓷觉得那比起不满,听起来更像是在撒娇。

生病的白任栩是他没见过的另一副模样,比平常多了点任性,却又不过分,就像一只顺顺毛就愿意听话的小动物。

陆沿瓷拿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喝粥,白任栩有几次被烫到,这时陆沿瓷就会看到露出来的一截粉色的舌尖,于是后面他都会吹一吹再喂。

用过饭后陆沿瓷给人喝了药,此时天已经亮了,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将病房内消毒水的味道烘干了一点。

白任栩的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可他还是太累了,加上身上的伤口发炎,疼痛感像熔进他身体里的一块铁,迫使他不得不在药物的作用下通过睡眠来缓解身体的疲乏。

从病房里出来,陆沿瓷听到导诊台有争吵声,他的目光越过走廊,看到了一个红头发的背影,是周则与。

“你们不让我进病房,那总得告诉我人出了什么事吧?”

护士为难道,“周先生,院里有规定,患者病情除家属不能外露,您放心,白医生已经没事了。”

周则与手背上青筋暴起,“没事了?那他之前出事了对吗?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白任栩出什么事第一时间联系我?你们是怎么答应我的?”

“这……”

“则与。”陆沿瓷走过去,对护士笑了笑,“没事的,我来跟周先生说。”

护士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陆沿瓷拍拍人的肩,“我们换个地方。”

周则与跟着他来到临时休息室,一进门,周则与就急不可耐地问,“他是不是又发病了?我怎么听说他全身都是伤?”

陆沿瓷倒了杯温水,不疾不徐地回答他,“伤是骑摩托车路上摔的,他没发病,就是伤口感染发烧了。”

听到这周则与一下变了表情,他的不对劲太过明显,导致陆沿瓷不得不问他,“怎么了?”

周则与摇头,眉间的戾气顺着眉骨末端的钢钉化为实质,在头顶白炽灯的照射下闪着银亮的光,陆沿瓷觉得周则与在隐忍着什么,像积压了很久的情绪找不到出口,但他最终却说,“我先走了,别告诉他我来过。”

陆沿瓷没说好与不好,周则与盯着他,“陆沿瓷,你要是真想为了他好,就什么都不要说,我会解决。”

陆沿瓷不为所动,他双手抱胸靠在床边,很罕见地露出一点攻击性,他淡淡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他好?”

周则与没有被激怒,反而很冷静地审视着面前的人,“你想说什么?”

沉默半晌,陆沿瓷开口说,“我送你下楼。”

陆沿瓷再见到蔺寻是两周后。

这两周疗养院对701进行了完全的封闭式管理,除了护士和护工没人能进入病房,连姚问都只能在监控室观察人的状况。

蔺寻的自杀倾向和幻觉妄想恶化的很严重,精神分裂让她的大脑会无时无刻听到许多声音在吵架,过激到无法忍受的疼痛侵蚀着她的每一寸神经,ct成了唯一的治疗手段。

她的状态比一年前姚问刚遇到她的时候还要糟糕,失声的应激反应在事发一天后就得到了缓解,但她又陷入了拒绝与外界交流的状态,不说话,也不愿意吃饭,常常坐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发呆,或者有的时候会一整天都在流泪,哭到脱水昏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见到人的第一眼陆沿瓷差点没认出来,女孩瘦的有些脱相,长期的营养不良与饥饿使原本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挂在两侧的颧骨高高突起,海藻般的金色长发犹如脱了水般变得干枯毛躁,整个人就像一颗干瘪的果实。

那双祖母绿的眼睛失去了神采,金色的睫毛在削剐过闷热空气的夏风中产生律动,这让陆沿瓷想到了秋天的稻草田。

女孩床头还放着他晒的干花,和女孩一样枯瘦。陆沿瓷忽然很想抽烟,他摸了摸口袋,只摸到了一板药片,于是他又想起该提醒白任栩吃药了,而站在他身前的人正静静地望着病房内的女孩,似乎在很隐秘地难过。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进去,白任栩在门口站了很久,陆沿瓷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张着,什么也没说。这个场景让他莫名有些喘不过气,他不知道原因,却从中觉出了很深的遗憾。

并非来自白任栩的,也并不属于当下,而是一种被他忘却了的,滞留于过去的遗憾。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周,他们看着女孩一天天消瘦,像在见证一朵花慢慢枯萎的过程。白任栩每天都来,但从没有进去过,蔺寻也从没有看向过门口,他们像两个世界的陌生人,仿佛之前的亲昵与依赖都是一场病症引发的幻觉。

而陆沿瓷站在白任栩身后,看他身侧攥的很紧的手,看他欲言又止的唇,还有那对雾蒙蒙的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疼痛,都让他的心情犹如被潮水一遍遍打湿。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被丢弃在岸边的纸巾,被反复翻涌的咸水来回冲涮,浸泡的越来越重,身体变得越来越沉,唇舌发着腥涩的湿意,齿缝间塞满了锋利的海草。

而那个始终站在他身前的人,比他更潮湿,也更沉默。

周末回到家,陆沿瓷接到了理查德的视频邀请。

坐在办公桌前的女人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她抿了一口白瓷杯中的手冲咖啡,飘向屏幕的热气让陆沿瓷也有一种闻到香味的错觉。

随着陆沿瓷的叙述迎来结尾,理查德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落下最后一个墨点。她身后的墙角放着两盆绿植,其中一柱看起来生机盎然,另一株则叶黄花谢。

女人用流利的中文说,“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向我提及自己的记忆,我很高兴。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在你眼里,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

陆沿瓷戴上刚刚擦拭好的眼镜,他有很小度数的近视,不到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只有在某些特定时候才会佩戴。他回应对方道,“文学是痛苦的载体,他需要我们去观察、临摹、甚至体验痛苦。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不益的事。”

他停顿几秒,抬头望向悬于头顶的鲁伯特之泪,靛蓝和紫黄色的琉璃光泽在他眼中交替,每次看到这些都会让他的内心获得宁静。

“但偶尔,我会对自己的观点进行论辩反驳,如之前所说,痛苦并不值得追求,就像苦难不值得歌颂。所以我时常在想,这种通过痛苦来满足自我价值的行为是否具备合理性。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我对他们的‘取材’究竟是否建立在正确的人伦之上。”

理查德静静地凝视着他,男人仰起的脖颈线条优美流畅,喉结随着话语的起伏滑动,声音低沉而富有魅力,“记录别人的苦痛,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几秒的时间留白后,陆沿瓷接着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楼顶,和他一样,从很高的地方坠了下去。”

理查德没有打断他,她密切地关注着陆沿瓷的情绪,但陆沿瓷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很平淡,眼镜从他的鼻梁上滑落,陆沿瓷便直接摘下来放在书桌上。

他看着反光的镜片,也看到了镜片中的自己,“有恐惧,有疑惑,可能还有留恋,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那种……一切终于结束了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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