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荣光历219年4月。
地点:雄虫学院。
天气:阴。
“大家都藏好了吗?”
环形顶灯洒下平和的白炽光,铺满彩色泡沫垫的活动室内,身形轻薄的幼年雄虫将手作喇叭状,朝走廊里呼唤道。
他穿着可爱的小黄鸭睡衣,纤细的裸足陷进柔软的毛绒拖鞋里,缓缓踱着步。
走廊很安静,没有人回答——这是理所应当的。参与躲猫猫游戏的雄虫最小也有十二岁,早就过了在老师说“睡着的孩子举起手”时还会乖乖举手的年纪,面对类似的话语,聪明的他们当然懂得捂住嘴,缩在躲藏地里静静等待。
不过以利亚并不着急。
时间充裕,足够他依着每一个房间慢慢找去。其他孩子大概会躲得很隐蔽,既然不打算过早地结束游戏,那不如先在活动室象征性地寻找一番……
他在一处储物柜前停下。
空气中烹饪着尴尬。下一秒,柜门底端,一条样式熟悉、露出了小半截的金色衣带悄悄收了进去。
“噗嗤。”以利亚眯眼一笑,以拳头遮住唇角,决定暂时不要揭穿。
他转身走向一旁,很多箱子堆起了收纳小山,杂物正凌乱地闲置着。
突然——
大地突兀震动,剧烈轰鸣击穿耳膜!
无匹的爆炸带来烟尘,活动室的玻璃窗碎裂四溅,像扎入血肉一样刺进泡沫垫,在地上割出可怖的伤痕。两秒后,浓郁的烟尘漫开,石屑坠落,狰狞的阴影显露它的真身——
那是个“雌虫”。
或者说……曾经是雌虫。
作为力量毋庸置疑的战斗单位,雌虫拥有两种形态。平时使用最多的,是外表近似于类人的低消耗形态;只有战斗时,他们才会完整释放出虫形本体,也就是体型庞大、战斗力爆炸式提升的虫化形态,这也是虫族在茫茫宇宙安身的凭依。可惜释放本体会大幅增加精神负担,所以雌虫只在少数情况下才会完全虫化。
但其实还有一种虫化,异态虫化。
长期缺乏雄虫信息素,精神负担过载的雌虫,在遭受巨大刺激或过度损伤后会逐步异态虫化。它意味着这个雌虫的生命走向另一条路,不可逆转地变成了怪物。
没有理智,无法自控,狂躁而暴力,充满杀戮欲望的怪物。
只一瞬间,以利亚就被掼倒在地。
雄虫脆弱的身板禁不起伤害,在地面发出破碎的声音。以利亚疼得蜷缩起来,难以忍耐的骤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虫族缓缓靠近,在以利亚身上坠下巨大的阴影。它已经彻底异态虫化了,嶙峋的骨甲外张,复眼凸起,口器探出,类人的皮肤泛出诡异的青色。
这个虫族是在发情期时失智的。
陷入永恒的疯狂之前,它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交配。
交配。
和雄虫交配。
雄虫……新鲜的雄虫,信息素的味道。
它已经没有意识了,但原属于虫族的感官仍在起作用。它嗅到了以利亚身上雄虫的香气。
雄虫……雄虫!
交配——交配——交配——
它喷出癫狂的热气。
它伸出前肢,握住以利亚的脚腕,将他倒提起来,过于悬殊的力量差距使它轻而易举捏碎了以利亚的腿骨,它才意识到这样不行。
它将以利亚放下,向前拖动。
这是袭击。毫无疑问。
在这帝国腹地、严密保护下的雄虫学院,一只异态虫化的雌虫突破防守,对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雄虫——幼年雄虫,施以强迫的暴行。
休看得到。
仅仅一步之遥。
末日的另一端,他两只手死捂住嘴,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蜷缩在狭小的储物柜里,目睹着一切。
休看得到,破损的吊顶悬着半截灯管,裸露的电线迸溅出火花;而狰狞的虫族浑然不觉,伏在以利亚身上,巨大的肉翅展开,将雄虫的生殖器纳入体内。
不对等的念力压迫下,以利亚瘫软的双臂和逐渐褪色的身躯,就像碾碎的百合花瓣,零落进暗淡的灰尘里。
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的眼睛干涩,他的嘴唇紧绷,他听见远方震耳欲聋的爆破声,紊乱的声波透入大脑,刹那间一切都变荒芜,仿佛意识被抽离,耳畔只留下刺耳的嗡鸣。
这时,虫族停顿了一下。
它抬起头,看向四周,似乎有些疑惑。
除了浅浅的花汁香,游离着灰尘的活动室内,还有一股更淡的味道。如同凝胶软糖般的甜味,一丝一丝地萦绕着。
是信息素。自己的信息素。某种刺骨的寒意从休的脊柱蔓延,将他的身躯一寸寸渗透僵硬,甚至连骨骼都喀喀作响。
他无法思考,也无法动弹,恐惧麻痹了感知,却让他无比清晰地体会到弱小的滋味——是被吃掉的面包,是巨人脚底蚂蚁,是干枯死的植株,是如此等待死亡。
以利亚忽然挣扎了一下。
尾勾猛地刺破皮肤,从他的后腰钻出来。
紧接着,更纯净的信息素盛放,如新芽初绽,嫩蕊萌生,散发出鲜花的芬芳。
被这股如成年雄虫信息素般诱人的气味迷惑,虫族立刻遗忘了刚才的异常,继续自己的事业。
它不知疲倦地起伏着,再没朝储物柜看去一眼。
爆炸声仿佛不曾平息。时间被拉伸成一条线,刺入苦痛的记忆。
休不知道以利亚是以怎样的勇气,在一个失控的虫族面前主动释放信息素……只为掩盖另一个雄虫的存在。
但所见的一切都刻入脑海。
他永远不会忘记,以利亚躺在地上,缓慢而无声地说道:
「别害怕,休。」
「不要出声。」
雄虫在笑。
可是血,已经像湖泊一样漫开。
……
“——!!”
休自噩梦中惊醒。
仿佛溺水后失而复得了呼吸,他猛地捂住心口,奋力喘气,胸腔下的心脏闷雷一般咚咚狂跳,简直要跃出来;神经紧绷,浑身血流加速,躯体像被激活的烘炉,开始变得燥热。这样满头大汗、难以自控的状态持续了数分钟才渐渐平复下来。
“呼……呼……”休慢慢地松开五指,眨了眨炙涩的双眼,盯着睡衣上被攥出的褶痕,余悸逐渐消退,这才注意到,萨斯不知什么时候从影子里探出头,掌心合握住了他的手。
雌虫凝视着休,紫瞳在昏暗的夜中映如玉石,他的手出乎意料的干燥与温暖,像雄父的手的温度。
休失神片刻,但很快意识到其实是自己手太凉,于是又不免觉得好笑。
他向正要端来一杯温水的萨斯摆了摆手,重新陷入柔软的被褥。放松下来后,失眠带来的疲倦很快如潮水般涌来,因噩梦而紧绷的神经却一时半会儿难以舒展。
窗外的夜色仍旧深沉,休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缓缓合上双眸。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闪烁,像熟透的柿子噼里啪啦落地,搅乱承负的神经。
后半夜也睡得不太安稳,休昏昏沉沉了一阵子,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的天还没亮,云幕泛着一层沉郁的灰蓝色,隐隐渗透出恒星微末的鹅黄。
在侍虫们的伺候下穿好衣服,简单用过早膳后,他谢绝掉侍虫们跟随的请求,戴上口罩遮住脸,登上了提前准备好的悬浮飞行器。
虽说发情期已经稳定许多,但出发前休还是打了一支抑制剂。王宫里也就罢了,出门在外,很有危机意识的休还是习惯多给自己上一层保险。
好在再等两三天,他的发情期初潮就要结束了,以后除非主动释放,也不至于让正常雌虫受到太严重的信息素影响。
“去白石陵园。”
休把头靠在窗沿,看飞行器外的风景渐行渐远。
……
大约十分钟后,休在陵园后山落地,从另一条小路走进墓群。
和正对陵园大门的几座墓群相比,这里显得有些冷清,再加上也不是见逝者的时节,来此的祭奠者着实寥寥。
空旷的土地上,白色大理石碑静默伫立,道旁苍木森森,远方晨光熹微,四下俱寂,融汇成一首无言却深沉的诗歌。
休弯腰将一个油纸包放在一座墓碑前。
时隔许久,再次看见这座熟悉的墓碑,休的心中依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堵塞感。像被攫住胸肺,厚重的闷痛压抑了心灵,让人尝苦无甘。
“萨斯。”
雌虫从阴影中涌动而出,如游蛇般附住休的背脊。
休恍若未觉,只是蹲下身将油纸包拆开,露出内容物。这是一种名叫鲜花饼的糕点,古法手工制作,市面上很少见,却是墓主人生前最爱的零食。
“你知道‘地狱袭击事件’吗?”休轻声说。
萨斯屏住呼吸。
他已经看清了墓碑上的名字——用锋锐的雕刀蚀刻下的罹难雄虫的名字——以利亚。
萨斯当然知道,或者说,没有虫不知道。
三年前,圣亚蒂斯的雄虫学院遭遇恐怖袭击,一群全副武装的雌虫突破了严密的军事防卫线,强行掳走了十余名毫无反抗之力的幼年雄虫。在犯罪过程中,一名恐怖分子意外陷入异态虫化,对一名雄虫实施了侵犯行为并致其死亡。
一周后,随着救援行动的展开,恐怖分子被逐个歼灭,最后一名丢失的雄虫也被军部夺回。医疗中心公布的数据显示,被劫走的十二位雄虫中两重伤、五轻伤,所有人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惊吓,幸运的是都还活着。
只有以利亚。
和战争机器般的雌虫比起来,雄虫是像纸一样脆弱的生命,幼年的雄虫更是如此。他直面了异态雌虫可怖的念力压迫,大量失血、多处骨折……尸检报告上的记录触目惊心,或许他本来有机会逃掉,但发情期初潮的爆发激化了那个雌虫。
萨斯过圣亚蒂斯数据库贵族、军事档案馆军部和王宫藏书库王室三家的调查报告,如今他又听到了一个全新的版本——来自他亲历了一切的主人。
休似乎是讲累了,扶着碑座歇了歇。
他的脸色有些白,鼻尖浮着一层薄汗,像停驻在水边的疲倦蝴蝶。那份压抑而浓烈的情绪感染了萨斯,让他无声地拧紧了拳头,生发出一种莫名的冲动。
“救援行动结束后,所有雄虫都接受了心理治疗。”休拍打着衣袍的褶皱,平复了很久才慢慢起身,“但治愈我的不是医生和药剂,而是一个不应死去的灵魂。”
即使是一颗最细小的沙砾,也足以刻印下伤痛。他轻轻触碰以利亚的墓碑,表情柔和,目光流连而不止于流连,仿佛穿透时光回到了血与香糅杂的那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对雌虫感到恐惧,也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再恐惧雌虫。”
休用力地闭上眼,再次睁开时,汨汨的金瞳直刺而来,如一朵受薪燃烧的炬火。
他说:“我要让雌虫恐惧我。”
恒星光照射着圣亚蒂斯,萨斯顿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脊背间震慑的麻意扩散开,嗓子里尽是烘烤的热涩感。良久,他才恍若回神般找到了自己的呼吸。
休按了按他的肩膀,“走吧。”
雌虫钻回阴影,伴随着雄虫的脚步渐行渐远,拉拽出长长的印迹。临消失前,休回望了一眼静默的墓碑。
风会聆听它的刻痕,雨会亲吻它的磨损,在那之前,就由他来铭记。
【这里沉眠着以利亚。】
【一个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雄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