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府的人已经都认得梁玉琢了。府中多是锦衣卫,那几个方才帮着插秧的汉子,只穿了裤子,光着上身在院子里说话,看见校尉领着梁玉琢过来,一个个吓得赶紧找东西遮身。梁玉琢看着这帮大老爷们笑了笑:“身材不错。”说罢,也顾不上这帮人满脸震惊,施施然往漱玉轩去了。蹲在屋顶上喝酒的老三被梁玉琢这话吓得一个激灵,从屋顶上滚了下来,再爬起来的时候连滚带爬地就要去藏钟赣的刀,生怕下一刻,从来是砍杀别人的绣春刀架到了自个儿兄弟的脖子上。而梁玉琢进了漱玉轩,得知钟赣此时正在卧房洗澡,当下转道进了书房。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梁玉琢坐在书架间,听到了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空气中,隐隐还有皂角的气味渐渐飘来。潮湿的、带点淡淡的香味。脚步声停在二楼门口的时候,梁玉琢仍低着头在翻手里的书。听到往自己这边转来,这才扭头。钟赣很高,只站在身后,就能遮了大半的光影。因了刚沐浴罢,他的发梢上还挂着水,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滑进衣领当中。梁玉琢看了半晌,默默移开视线,继续低头。在钟赣奉命远去闽越的那段时间,梁玉琢偶尔会跑来钟府。钟府不小,但她只会在书房里待上最长时间。不誊抄的时候,她就盘腿坐在地上,身边堆了一圈的书,偶尔还会带上不脏手的干粮,饿了吃两口,眼睛却始终不离开书目。钟赣似乎对她这样率性的行为并不觉得诧异,只站在身后无言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命校尉送来了几个软垫。“地上凉。”他把软垫摆到梁玉琢的面前,“垫一下。”梁玉琢坐着没动,抬眸看了他一眼,这才抱着书盘腿坐在了软垫上。二楼是木质地板,边上又都是书架和怕潮的书稿。钟赣靠着临窗的墙,席地而坐,长发一点一点滴着水。屋子里,安静的似乎除了偶尔书页翻动的声音,就只剩下了轻缓的呼吸。大概就这样无言相对了半柱香的功夫,梁玉琢终于阖上了手里的书,抬手捏鼻梁的时候,钟赣递来了一杯茶。她两手接过茶盏,低头轻啜了一口。“这本看完了?”搁在腿上的书被钟赣拿起,梁玉琢抬头。男人的手指纤长,虎口处能看见老茧,那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可翻动书页的时候,却好像又是一双擅长执笔的手。“内容考据,行文流畅,句辞通俗,是本好书。”她在这里看的更多的是关于种植方面的书。只有闲暇时,才会偶尔去看一眼其他志怪侠义的话本。刚看完的这本是关于果树种植的,她分了好几趟才看完整本。“打算种果树?”钟赣翻了几页问道。“嗯。”没什么好隐瞒的。“想种什么?”梁玉琢放下茶盏,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黏上的茶叶末,钟赣忽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不变,眼神晦暗了几分。“枣树、桃柰还是梅杏?”没能注意到钟赣的眼神,梁玉琢微微仰着头想了想,仔细道:“枣可入药亦可为食,桃能观赏也能买卖,至于梅杏,做蜜饯最好,若是有人手功夫,还能做杏油。”其实那本书里还有石榴和木瓜的种植方法,只是两者在大雍皆属于番物,难以种植。她不敢耗费那么多大的功夫,在种植技术并不发达的古代尝试种植外来水果。“临县产枣,且产量极高,附近几个州府皆在那处进枣,就连平和县贩卖的枣子也大多来自那里。除非我手头的枣种好,不然不敢与人相争。桃三岁才结子,略废时间。至于梅杏……”“桃养人,杏害人。就种桃吧。”钟赣忽的一言,让梁玉琢蓦地愣住。其实,就算没这养人害人的说法,梅杏她也是不打算种的。梅杏要结果比桃的时间还长,等到果子成熟了,还不知她嫁去了哪里。“桃三岁才结子,若是种桃,我还得另外再谋条生财的路子。”钟赣比梁玉琢要高不少,哪怕同样坐着,他看人的时候仍似乎居高临下。“你缺钱?”梁玉琢颔首:“缺。”锦衣卫素来神不知鬼不觉,虽说平日里监控的不过是那些官吏,但因身边有鸦青在,梁玉琢即便瞒着,他也早晚会知道这事。楼下有校尉喊了两声,钟赣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在软垫前半蹲,上身微微前倾:“为了你阿弟?”梁玉琢颔首。他不再言语,起身下楼。梁玉琢抬手摸了摸鼻子,方才钟赣的鼻息就在跟前,唇也离得极近,她差点以为下一刻他就会亲上来。等到人离开,还没来由觉得惋惜。不过惋惜什么呢?梁玉琢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哪怕真如鸦青所说,那人是欢喜自己的,可锦衣卫和农家女,是士与农的区别。更何况,为了养二郎和以后的日子,她势必还要往商走。
如此,在这个阶级分明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是良配。从闽越回来后,任务的后续回禀工作便不再是钟赣负责的部分。他如今是撤职,且不得诏令不可进宫,在外的所有任务皆顶替他人身份行事,自然面圣的事也交给了他人。御史台处见天等着抓他的把柄,好叫他入狱尝一尝苦头。他又怎么会如那帮人的愿。从盛京回来的是老六,在厅堂中将朝野上下的动作说了一番,这才回屋沐浴更衣。而这一说,就将天光说得昏暗,日头已经渐渐西下,灶房那儿更是开始忙碌起来了。守在书房外的校尉见钟赣回来,只摇了摇头,便将门轻轻打开,待人进屋,方才重新关上。锦衣卫通常耳聪目明,能听到些许细微的声音。钟赣在楼梯口侧耳,却不见二楼有任何动静,遂皱了皱眉头,轻着脚步上了楼。两个书架之间,在他离开的时候,梁玉琢似乎变动了位置,软垫拖到了一侧的书架下,整个人靠着书架,闭眼睡着。离软垫一条胳膊的距离外,他先前放下的茶壶还在。那些书摆在身侧,像是为了避免沾湿,就连茶盏也被搁得远远的。钟赣站在身前,低头看着熟睡的梁玉琢。他虽在闽越,却一直没断过与她相关的任何消息。不管是老三还是鸦青,都各有渠道将密信送至他手上。以往的密信,写的皆是朝中某某大臣徇私枉法,贪污受贿,或是某某王公贵族私下霸占他人田产,拐卖人口,结党营私等事实证据。身为锦衣卫,这是他头一回,将自己的眼睛,留在了一个与任何案件无关的人身边。钟赣的目光自一地书册,上移到了梁玉琢的脸上。借着窗外渐渐落入西山的日头,仔细看了看这张还带着绒毛的脸。她还是个没及笄的小丫头。有个已经没了的秀才爹,一个偏疼儿子的寡妇娘,还有乖巧懂事又有些调皮的阿弟。年纪小小,却已经担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比起盛京中那些大家闺秀来,兴许她的学识容貌都不及她们。可偏偏却对了他的胃口。钟赣自懂事后,身边就从没缺过心怀叵测,试图接近他的女子。可不管是他的继母马氏送来的丫鬟,还是朝中那些大臣塞进来的舞姬,他自有办法清理。以至于,如今已过二十五的他,仍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就连老三,有时喝醉了,还会那此事笑他。可那时为的是锦衣卫这身皮,为的是不愿有人如他生母一般错付一生。钟赣的目光落下,从光洁的额头,到垂下的眼帘,再从鼻尖,划过人中,落至唇上。似乎是在做梦,梁玉琢的唇微微抿起,眉头也不似方才的舒展。尽管不像那些闺阁女子涂脂抹粉,梁玉琢的这张脸却还是耐看的。她的唇色很淡,钟赣没来由地想,若是能再红润一些,怕是更能诱得人移不开视线。然而,即便是眼下这般,却已经令他想要窃香。蜻蜓点水般的吻掠过唇上,钟赣抬眸,看着梁玉琢眼帘微动,缓缓睁开了眼。似乎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梁玉琢整个人还混里混沌的,即便睁着眼,目光却仍无焦点,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直到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她方才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钟叔。”她一开口,声音是睡梦过后的迷糊,带着些许绵绵,如突然撩拨琴弦得来的颤音。“我今年二十六。”梁玉琢愣神。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时不知所为何意。“我今年二十六,一声叔,未免大了一些。”这是嫌弃她把他喊老了?梁玉琢偏了偏头,见钟赣脸色淡淡,试探道:“钟大哥?”见他脸上并无喜色,也无怒意,梁玉琢心下舒了口气,正欲开口再喊一声,却听得令人瞠目的回应。“景吾。”钟赣道,“我字景吾,你可如此唤我。”梁玉琢这一下是结结实实被惊了一把。方才睡梦中的经历,她不敢与人言,可被人惊醒前,她的确是梦见了钟赣,还得了一句“我欢喜你”。但梦归梦,她私下里春心动上一动倒也不介意,可真要摊到明面上说,她却是极怕得来的欢喜,不过是纳她做妾如此这般。唤一声叔,便是为了隔绝这一场春意。然而,现下看来,钟赣是真的欢喜她。梁玉琢垂下眼帘,抿了抿唇:“钟大哥年长我十岁,喊字略有不妥。”“有何不妥?”“自然不妥。”大抵是听出了梁玉琢口中的执拗,钟赣皱眉,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等到发觉对方似乎想要挣脱开时,当下改握手腕,俯身便是一吻直直落在唇上。梁玉琢忍不住抽了口气,却被趁机钻入口舌,直吻得头皮发麻,身子不由紧绷。只是,这个吻,虽生猛了些,却似乎……有点毫无章法。一吻罢,钟赣喘息,松开手,拇指抚过梁玉琢被吻得红肿的唇瓣,见她双耳发赤,扭头避让,轻笑一声,低头咬住她明晃晃让出的耳垂。“在下姓钟,单字赣。祖父为开国侯,世袭三代,在下乃嫡长孙,但若无意外,开国侯世子将为在下继母所出嫡子。永泰十六年,入锦衣卫。宣德八年,因六王之乱,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宣德九年,今上撤我官职,如今我不过白身一人。”他轻咬着梁玉琢的耳垂,感受到她的战栗,心底却滋生出一丝趣味来,抬手将人掰来,复又在唇上落下一吻。落下前,只听得这个杀伐果断的男人发出欢愉的笑声。“如此,我若聘你为妻,你可愿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