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是一路哭着从听荷池边跑回毓秀院的。
冲进院子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没出门,萧庭柯就在她门外站了一整天。直站到更深露重,才听得“吱悠”一声,里面慢慢拉开门,鬼魅一般。屋里一直没点灯。
昨天明明赶路累得厉害,听了卢令的回话,庭柯翻来覆去一整夜没睡着。他不是没有决断的,只是事情一跟明珠扯上关系,他就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
他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合适。
他甚至吃不准她会是怎样的反应,会不会为了一个丫鬟恨他,会恨多久。
明珠聪明,托时局复杂交通不便的福,能瞒她到现在已然不易。想再瞒下去,只怕拖得越久,她越愤怒,这事就越难收场。
他想找任子敬来帮忙应对,又怕她为一个丫鬟跟子敬谈崩了——他这个当哥的反倒不怕,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她哥哥,她都是他妹妹。
可是他不愿她恨他。这是他唯一害怕的事。
就为了一个丫鬟,区区一个丫鬟……庭柯又怕,心里又泛酸。
明珠幽幽道:“哥哥,你回去罢。”
庭柯连忙辩白:“珠儿,我真的也是没办法才……”
“哥哥,你回去罢。”明珠打断他:“你若不回去,我今晚就不睡了。”
“好,我回去……你好好睡觉,听话……”话音未落,萧庭柯一个箭步上前接住她,叠声叫府医。
明珠睁开眼,见一大家子人都围在床前。
萧老太太见她醒了,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萧相见她没事,便进宫面圣去了。
连忙请府医又瞧了瞧,说是一整天没吃饭,又悲怒攻心的缘故,吃点东西,平顺心情,就好了。
展氏忙让碧英去弄些香软的食物来。命人扶了老太爷老太太回去,数落明珠:“无非是一个丫鬟罢了,闹成这个样子,作践自己的身子,你哥哥也——”
明珠翻了个身,面壁。
庭柯原本站得远远的,见明珠如此,轻声道:“娘,您先回去歇歇罢,我看着妹妹。”
展氏道:“你也别就只知道围着她转,惯得她没个正形……”
庭柯连忙哄着她出去。
房间里只有他们俩。
庭柯忽然觉得这里有些陌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在那,空荡荡的;坐在桌前,无论哪张桌前,都离她太远;可若坐在她床沿,他们俩都已经长大了……
好像从塞北江南一回来,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终究还是在她床沿浅浅地坐下。
明珠的身子重重地往里挪了挪。意思是不屑为伍。
庭柯轻声叹道:“你还没吃东西,没力气说话,便听我说罢。”
明珠本想抬手捂耳朵,可哥哥姿态放得那么软,她也不忍心再伤他。
若是她刺他一句,他还有话反驳;明珠不说话,庭柯反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先前想了那么多,此刻乱成团堆在脑子里,成千上万个线头,不知该先提哪一根。
深呼吸几口气,脑袋清明一些,轻声道:“我知你在宫里时,被刘雅算计;你却不知道,我和爹、族叔族弟他们在朝堂上,也要时时刻刻应对刘江刘淏他们。”
明珠心里一酸。
庭柯见她身子轻微向后仰一些,知道她在听。
“这次带你去狄国,其实没那么容易。太子出面为你找个光明正大的由头,防止有人诋毁你的闺誉,这只是开始。咱们这一路上,明枪暗箭无数,咱们在竹林里那一晚,都还算明着来的。
“别的事便不跟你说了,单说那天晚上在瀚海——在流沙时,因为纳仁王子的缘故,无人敢动你——可是在瀚海,他只是王子之一,比他尊贵有权势的人多了去了,便有人打起了你的主意。夜里点了迷香,那迷香药力胜明石十倍,把门口侍卫都迷倒了……当晚恰巧你和巧儿睡在一起,你们毯子又盖得多,他们摸黑进来,大概是没看出床上睡着两个,便将巧儿带去他们帐子……巧儿不敢跟你说,原本要寻死,本来是找我……辞行的,我便……我便动了别的心思。她是个灵透人,不需我说,自己便答应下来……”
明珠把头蒙在被子里,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庭柯回想当时情形,也不由得鼻酸。巧儿鬓发梳得一丝不乱,端端正正挽着一个发髻,干净的衣衫,紧紧地咬着唇,就那么直着脊背跪在他面前,徐徐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巧儿一家受相爷大恩,巧儿这些年也受少爷小姐爱护,无以为报,愿,留在此处,照应公主,刺探敌情,助少爷来日攻克瀚海,扫平蛮夷,建功立业……”
忽然听见被子里,明珠轻声道:“哥哥,你知道吗,巧儿去找你,其实是因为,她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