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哪个部门?”一脸肃穆的军官,民主时,有些滑稽。
“报告,炊事班。”回答无比认真。
沉默、沉默,再沉默,然后是哄笑。
“安静!”主训军官面不改色的功力非同一般“你,有点志气。再回答一次。”
李朝正犹豫了,“那,我去养猪连。”
哄笑涛起,主训军官也一叶扁舟般左右摇摆,“没出息,嘿哈,不许笑,你,去特务连。”
“是……”李朝正立正、敬礼。声音懒散,肚子则先声挺人。
解散后,李朝正看着主训官的军服,轻声说:“首长,其实我想穿四兜。”主训官一愣,拍拍他的肩头“部队培养人。只要努力,就有机会。”
两年后,李朝正得到了机会,四兜干部服年年更新。入伍八年又半年后,二十六岁的李朝正地位突飞猛进,戒备森严的高墙内,他和中央大员们称兄道弟。中央大员是曾经的中央大员,高墙是秦城监狱的高墙。可惜,他没高兴多久,又被打发去了国营农场。这等富贵之地,也是你待的?
二十九岁,李朝正跨出军营。主训官诚不欺他,部队培养人,把他培养成了合格的大龄青年。回首往事,他欣慰不已:终于活着出来了。
二十九岁半,石头墙边,李朝正对自己说:“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要勇于尝试,干些不自量力的事。”尔后,他纵身一跃,蹿上了围墙。一会,村里的拖拉机就突突地行驶在夜色中。
村北铁路边,李家老三思正,姗姗来迟到拖拉机旁。近了,哪个村的拖拉机?近了,村里有什么争事?更近了,天啊!是大哥。
人,既无性命之忧,也无温饱之虞,那男盗女娼的婚姻就能大行其道,尽管它会打着“终身大事”的天经地义或“成家立业”的冠冕堂皇。
二十九岁,无比尴尬的年纪,尽管背后是康熙字典一般丰厚的阅历。
造化弄人!当李朝正身穿四兜军装,腰别乌黑手枪,挺腰大肚巡视时,那眼神是多么地散光。明眸皓齿?秀外慧中?没用!
要想在我的眼里成个人形,你怎能不潜修个千年道行?不潜修,你又怎敢在光天化日下抛头露面?而今,当依然膘肥体壮的他,拿着锄把在田间地头,和那些面黄肌瘦的乡亲父老相映成趣时,他的眼睛终于明白:轮回不过是瞬间的事情,无奈何曾远离人间。
十五瓦白炽灯昏黄中,李朝正努力盯着她的眼睛以示真诚。他做足了工作,连她喜欢吃韭菜盒子的尖角都提前打听到。姑娘,千呼万唤才来的姑娘,给我次机会,为你包韭菜盒子吧?
可惜,姑娘说她早改了口味。
儿子屡战屡败,孙兰苦口婆心:朝正啊,女人,只要带得出去带得回来就行,漂亮只是一时,能过日子才是王道。
李朝正何尝不知!他又哪敢挑三拣四?
当然,虽然他没了“权”或“势”这些硬通货,但他依然不轻言放弃。
硬通货没了,软实力还在。他发挥他的“口才”,激昂起“理想”空手起“未来”。
不可谓不努力,不可谓不执著。从原始社会到**,从苏修美帝到牛鬼蛇神,古今中外,经纬纵横,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话到兴奋处,人到动情时,最后,他巧妙地总结“爱情才是婚姻的基础”。我是没钱,但人还不错,我是没势,但将来有前途,姑娘,请给我一次机会,为你做韭菜盒子吧?
每一次,她对他,总是很尊重。聆听时一脸景仰,意料之中;好不容易待他停顿时,表起白了,迫不及待:“朝正哥,我愿意嫁给你。”
那眼神斜晖脉脉水悠悠。朝正的心湖一荡,继续听她的柔情“咱们盖一处新房吧?”湖泊也可以惊涛拍岸,而且一拍就拍了近二十次,还是在一个月内。
这些回答真是大煞风景,而李朝正却连一句俗不可耐的场面话都不敢讲。万一她挑了一圈后,再发现我不错呢?
从军十三年,复员二百多,那点票子连个厨房也建不起啊。李朝正感叹。
自己无能为力,父母兄弟也有心无力。他们不曾想过,李朝正在外风光一圈后,不仅结实摔回原地,还摔成了稀缺的大龄青年。而他们竟然极有耐心地等了他十三年。就算他在高墙内与人谈笑风声时,他们也依然等待着。他飞黄腾达了,我们不就能仙及鸡犬了?幸福是要有耐心的。
大妹正华、三弟思正、四弟射正,年纪尚小,不能帮忙出力,也不会有太多怨言。大哥如能出人头地,他们自然高兴。大哥平平如也,他们很快也能习以为常。但二弟阳正却大不一样。阳正与大哥年纪相仿,虽能出些小力,可他的婚姻大事也是直逼眼前。大哥光彩照人时,他哥贵弟荣,也狐假虎威地挑剔了几年。大哥黯然回家,他连“大龄青年”的称呼都没有享受到,直接就被叫上了“老光棍”。因此,娶房媳妇正名雪耻的心思,阳正比大哥还要迫切。
李才汤兰夫妇,对此情此景自然着急无比,可着急也只能在口头上步步紧逼,于现实中则寸步难行。李才无计可施还烦不胜烦,就有了让朝正做上门女婿的打算。反正儿子多,传宗接代不成问题。
再说了,你一个劳改犯,你还想怎么着?
他不想还好,一念及此就再也挥之不去。屋后的曹弥一听李才有这心思,忙颠颠地跑来做媒,说他有个外甥女,虽然结过婚但没有孩子,愿意招上门女婿。
李才听了,心下戚然,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只是捉摸儿子再差,也不至于要个二婚的。曹弥一次不成并未气馁,弄清李才的心思后,两天没过,他又跑来了。这次女方条件很好,刚满十八,独女,家境殷实。
李才一听,那眉毛就像溪流中欢快的水草,纷扬不停。汤兰虽心有不满,可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用冷脸表示反对。
朝正虎死不倒架,自然百般不乐意。于是,吵架就在一段时间内,成了爷俩唯一的沟通方式。而事实上,李才也不是完全就愿意儿子倒插门活受罪,李朝正也不是对上门女婿就绝对地排斥。只是,一个看透了世事,心念儿子幸福多些,一个尚无法豁达,萦绕自己面子多些。
如此一段时间后,李才再叨扰此事,朝正也不吹胡瞪眼了。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李才暗自宽慰,心想再过一段时间劳改犯儿子就能客观看待事理了。他又耐心地等了一个月。
朝正荣归故里时,正值春寒料峭,而现在初夏微露,早熟的麦子都入了室归了仓。趁着吃中饭,李才把自己的建议又对大儿子英明了一遍。
不料儿大不领爷的情,他非但不点头称允,反而连沉默都不保持,这个刑满释放人员直接就把桌子给掀了。李才急火攻心,操起菜刀就往儿子身上招去。朝正生气归生气,但轻重还分得出。他一侧身就跑得不见了踪影,部队所学那是一点没落下。
阳正和大妹拼死命地拉住了李才,汤兰则坐在地上大嚎:“这个儿子没了,这个儿子没了。”
过了晌午,孩子们出工的出工,上学的上学,来劝架的贺发、马宗也上场扬麦,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槐树的身影间或飘忽几声早蝉的鸣叫。李才躺在麻绳编织的软床上,刚平静的心情,又因过于安静而烦躁不安起来。
这个倔儿子,你还真摸不透他想什么。前段时间看他好像回心转意了,谁知今天把桌子都掀了。畜生,狗东西,驴日的。
李才骂了一会,想想全骂回自己身上了,苦笑了几声消了点气。
真要让儿子做上门女婿吗?常理说也无不可,只是求着做上门女婿解决单身和被人求着去帮扶家院送终老人,这二者说话的嗓门都有大小之分。
李才自个也是心有不甘。
这个儿子,脾气倔强,就算忍着一时之辱结了婚,能保他忍得了一世吗?以后真要有个闪失,那不是害他一辈吗?儿子真找不到媳妇了?那个曾意气奋发的儿子,若不做上门女婿,难道真会光棍一辈子?不,不,不会,以儿子的堂堂相貌怎么会孤老终生。
孙兰端着碗筷出来洗涮,尖尖的小脚绷得两腿直直又有些笨拙。李才翻了个身,背对着媳妇。孙兰也正生着气,懒得搭理他。
那为什么自己要如此着急地催儿子完婚呢?而且是不计代价地完婚?岁月不饶我和他?还是想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撒手不管?亦或想早点抱孙子解决眼馋?
想到这,李才觉出自己的自私了。可真地自私吗?最近这几年,村头巷尾,他碰到同龄人在聊天,都不敢往前去。他们都在聊孙子孙女啊,去不得,丢人啊。李才的内疚心理又少了些。突然他又想到刚才拿着菜刀追儿子的情形。
这要是一个失手,真把儿子砍了,那可怎么办?儿子,他会不会不回来了?李才不敢往下想了,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阿才?”汤兰站在软床边看在眼里,她轻轻地唤着丈夫。汤兰的脸上早没了怒气,代之的满是关心。丈夫刚烈,天不怕、地不怕,刀山火海,箭林针雨,他眉头都不会轻皱,唯独对家人却柔肠百结。
“哦。”李才忙又擦把脸,泪水不觉已是一片。
“实在不行……”汤兰迟疑着,额上的两道皱纹躲躲闪闪,“就按你说的办吧。”她说完低下了头。孩子,母亲心头的一块肉,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呢。
李才看着相濡以沫多年的老伴。她既怕难为孩子,又怕心伤老公,进退不得。李才心里又愧疚了。
李才啊,李才啊,孩子再大,他也是孩子啊,他有了难处,你不替他分忧还怎么做人家父亲呢?虽然一时半会没办法给他筹钱盖房,但至少可以宽宽他的心,解解他的意啊?可以让他知道,他尽可以展翅翱翔,就算一时折翼,他的身后也永远有个能给他遮风蔽雨的爱巢啊。
晚饭时分,朝正回来了,面色如常,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李才是刚强之人,心中纵然惊喜,一时也不好向儿子低头,就也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好不容易吃完饭,李才把儿子叫到里屋。他刚要对儿子说句软话,朝正反倒先开了口。
“大。”朝正坐在床沿上,看着坐在对面床铺的父亲。
“朝正……”李才心头一热,“儿子,你不用……”
“大,您放心,儿子一定会讨房好媳妇回来。”朝正盯着李才的眼睛,认真地说。李才心里稍有些失落,他还以为儿子说愿意做上门女婿了,原来又给他使上了软实力。
李才见识过儿子的软实力。刚回来时,村人讥笑朝正的监狱经历。当然,是偷偷的。坐过牢的人不好惹。
朝正知道了一点不生气,只一句话就堵上了他们的嘴:**说,没有坐过牢的人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李才刚要动气,又一想本来就决定好要支持儿子,现在他能够自力更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呢?李才又想起中午对朝正挥舞菜刀了。
李朝正能在中国政治中心闯荡十几年不倒,自有他的不凡之处。与父亲吵完架后,他在晶神庙前转了半天。晶神庙,水晶之神的庙宇,现在它只是一小块地方的方位名词。庙的殿堂楼阁在文革之初就被路过的士兵砸了个精光。本地人对晶神倒敬畏有加,庙倒了神还在,没人想着搬几块青砖垫桌脚。因此,十几年来那堆残垣断壁一直完好如初地证明着它曾经的辉煌。
朝正在庙前石凳上坐佛了一下午,太阳西天时拿定了主意。他没事人一样回了家,扒了两三下饭,就要把李才叫到里屋。父亲与自个心心相应,他开口叫时他刚好开口应。
爷俩毕竟各怀鬼胎,开口后又双双沉默。静坐了好一会,朝正先耐不住寂寞,巴巴地对父亲诉起了苦衷。李才表示非常理解,也嘎嘎地讲起了难处。促膝一夜,二人相互理解。李才不绕梁三日地聒噪,朝正则保证半年内盖房,一年内结婚。
练兵、演习、跟踪、格斗,李朝正驾轻就熟,可说到赚钱他就一筹莫展了。软实力,它就是软实力,不等同于实力。向父亲大言不惭之后第二天,李朝正就知趣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说是苦思冥想,其实是装模作样。软实力其实也等同于吹牛,而吹牛也是要付出些行动的。
去种地?一村的人都种地也没见谁发财;来养猪?一时半会也解不了急;捣卖水晶?自己对那行只有理论全无实践。
就这样,李朝正把自己关了一天又一天。第三天上午,汤兰来叫朝正了。汤兰见儿子闭门造车都两天了,还没造出个车轮,就怕把他闷坏了,因此使唤他去城里给女儿正华买个发卡。李朝正暗说了句还是妈妈好,就借展现大哥风范之机体面地就坡下了驴。谁知他这一去倒去出了办法。
所谓有才能的人都在朝廷做官,或者做过官,此言委实不虚。
农贸市场门口,卖苹果的摊位前排起两条令人眼馋的长龙。拿着发卡的李朝正,凭着他国泰民安的身材,和去掉了领章但无损型款的四兜制服,很轻松地就从商贩那套问到苹果的成本及进货渠道。他心里一盘算,就决定用苹果换回苹果般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