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川湖,一般人眼中湖水平静得很,但林苏千度之童下,自然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比如碧波之下的鱼姬,在湖中玩得那个畅快。
任太炎目光移向义川湖,一时无限感慨:“她曾说过,她此生有两个故乡,西海是其一,义川湖是其一。她的心可以在义川湖游荡,但她的根,却还是在西海!今日我欲离君而去,相见未知在何年,以诗一首,送与故君……秋风寒雨雁荡边,一蓑枯草半身眠,自来荒野成画阁,春潮何处不经年?”
他曾如雁荡山下的枯草,凄风寒雨中已半死生。
林苏妙手回春,天地已经重回。
此诗,是他此刻最大的感悟。
林苏轻轻一笑:“我和你一首吧……”
张口要吟之际,崔莺突然从后面钻了出来:“相公,给!”
给他递来了金纸。
林苏哈哈一笑:“你担心我随口一吟,没了诗稿损失巨大么?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的送别诗会出彩?”
任太炎也笑了:“王爷可有诗篇未入彩?”
这倒也是!
林苏出道以来,还从来没有未入彩之诗!
他提宝笔,就金纸,写下……
“《送湖东居士入西州》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湖东过九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湖东居士,任太炎的雅号,湖,指的就是义川湖,鱼姬在湖中嬉戏之时,他在湖东读书相伴,自号湖东居士。
这是一个既有情趣,又有画面感的名字,在整个义川湖广为人知。
诗成,七彩霞光弥漫天地,莺歌苑宛若人间仙境。
义川湖中,鱼姬破水而出,更是增添了几许仙境特色。
任太炎哈哈大笑,手一伸,抢过他的诗稿:“谢旧友让任某千古留名也!任某告辞!”
踏空而起,虚空抓住鱼姬,两人冲天而上,破入苍穹,鱼姬空中挥手,跟他们告别……
他们去远了,崔莺抓住了林苏的袖子:“这任老头好生急切,还怕我抢他的诗稿啊?赶紧抢了开跑……”
林苏刮刮她的鼻尖:“小宝贝你拿出金纸来,打的是什么主意?是不是担心你相公封了王,就再也写不出诗词来了?”
崔莺不好意思地低头:“是绿衣姐姐的主意,她说相公就是要经常刺激刺激,否则,相公当着王爷,玩着她,要是荒废了文道,好可惜……”
“你们啊……”林苏轻轻摇头:“放心好了,相公肚子里的货,一时半会儿肯定说什么都掏不完……”
风声起,林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霍然抬头,盯着义川湖深处……
四周这一刻,很安静……
鸟不鸣,虫不鸣,蝉不鸣,佳人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他满耳只有风声!
《且听风吟》!
有人在义川湖中弹起了一首曲子,这曲子的名字就叫《且听风吟》!
且听风吟,文道之伟力,曲子一起,山不吟,水不吟,龙不吟,只有风吟,风从湖面掠过,缥缈仙音入耳,莺歌苑众人全都沉迷,绿苑里的绿衣手中茶杯端起,就这样定在原地……
一曲终了,四周声音齐回。
绿衣手中茶杯终于送到了嘴边,但是,茶水已冷。
林苏目光投向烟波之中,轻声道:“莫闻莫兄么?”
烟波之内,缥缈之间,有一温厚的男声回应:“正是!林兄可肯入湖一会?”
林苏踏波而行,穿入烟波之中,从众人眼中消失……
崔莺迷恋的目光追随相公的背影走了一程,回到了莺歌苑,就迎接母亲的询问,莺儿,刚才那人是谁呀?
崔莺轻轻摇头:“应该是他文道上的朋友吧,他刚才称‘莫兄’,可我不认识。”
“不是,先前的那个……应该是个官员。”
“哦,你说的是任大人啊,他是新任的西州知州!”
“天啊,知州……”崔母心跳又加速了,一州知州,她可是知道分量的,她这一脉的女子,个个长得美,个个都是小妾界的个中翘楚,她这一代混得最好的就是她三姐,她三姐嫁的人是楚州六品录事,现在自家女婿刚才做了啥?堂堂一州知州,二品大员躬身下拜!
这一刻,她又有点小膨胀了。
幸好她家的底蕴深厚,知道做小妾的应该恪守小妾的本分,膨胀是最大的禁忌,她强压内心的激动,打算跟女儿再好好谈一谈,什么叫母以子贵……
而林苏,穿过义川湖的烟波,就看到了一条小船。
这条船格外精美,其实并不是船,而是一具琵琶,白玉琵琶。
白玉琵琶横卧碧波之上,莫闻身着男装立在船头。
“林兄虽已封王,但小弟犹忆当日以曲论道,是故,依然称林兄为林兄,不知林兄是否介意?”莫闻鞠躬道。
林苏笑了:“文道之上,以文会友何等惬意?又何必在意俗世虚名?”
“林兄慧达!林兄请!”莫闻手轻轻一抬,如同琵琶曲响,一只茶几从下方白玉桉中升起,上方清香扑鼻。
两人面对面而坐。
“林兄离京日,家兄上任时……”莫闻给林苏奉上香茶,悠然道:“家兄之上任,大约出乎林兄意料之外,是否?”
她说的是莫名!
莫名上任的是京城文庙打更人。
林苏托起茶杯,微微一笑:“有意外,但也不特别意外。”
“小弟知道……因陈更任职一事,林兄与家兄颇有芥蒂,但林兄一定不会想到,家兄并无私心。”
林苏道:“我知道!”
“林兄知道?”莫闻颇有惊讶。
林苏笑道:“听话可听音,观人可观心,两位莫兄,虽然与我打交道过程中,更多地是站在对立面,然而,我也可以清楚地知道,你们与段云河并不相同,你们并非出自私心,你们只是坚定地相信,你们所作所为,才是圣殿正途。”
莫闻道:“林兄理解的圣殿正途……何所指?”
“稳定!在你们看来,稳定就是最大的济世!”
莫闻心头大跳,她从林苏口中,听到了姐姐所说的答桉,他,真的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道:“林兄似乎并不认同!”
“很难去认同!至少,我无法全盘认同!”林苏道。
“请林兄详解!”莫闻托起茶杯,询道。
林苏轻轻品上一口茶,随手轻轻一指:“莫兄,这面湖水如何?”
“美不胜收!”
林苏道:“莫兄可知道,三年之前,这里只是一座荒山!十万流民在山间挖草而栖,这条白玉琵琶舟下方,有一坟头,三年前的那一天,一对夫妻抱着快要饿死的儿子跪在这坟头之前,妻子求她的丈夫赶紧卖了她,因为再过数日,妻子饿得没了人形,就卖不了好价钱,她儿子也就无从活命……”
莫闻轻轻一颤……
她的琵琶舟悄然移开了十丈开外,透过碧波,她真的看到了下方一座似乎曾经是坟头的小山坡……
林苏道:“如果只谈稳定,什么都不去改变,又何来义水北川、海宁江滩百里生态圈?又何来如今的一湖碧水?两岸清歌?”
莫闻目光抬起,眼中一片迷茫……
她是圣殿中人,她生下来就没有双脚踏上过黄土地……
但她却也知道,他所说的事情都是事实……
“还有北境!”林苏遥望遥远的北方:“如果只图稳定,北方四镇此刻还在大隅铁骑之下,四镇流民如何北上安家?求稳,圣殿所需,亦是我林苏所愿也,但是,稳有一个前提,必须是民众生活富足,才可求稳!民众水深火热,上头酒池肉林地谈稳定是济世,不仅仅是笑话,还是讽刺!”
莫闻心头再度剧颤,她长期以来对姐姐的认同,在林苏这两段话面前,摇摇欲坠……
她深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心思重归正题:“林兄胸怀天下,小弟岂有不知?林兄为世间所为之事,小弟亦是敬重有加,然而,林兄可知,当前圣殿,面临危局?实是经不起世间风云。”
“我以红尘为名,以苍生为名,而令兄却着眼于圣殿伟业。所以,在令兄看来,我这站位显然太低,是吗?”
“虽有不敬,但……但家兄之意,的确如此。”莫闻实事求是,坦然而认。
“可令兄却忽视了两点!”
莫闻道:“请林兄赐教!”
林苏道:“其一,圣殿伟业,并非空中楼阁,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乃大道之源,亦是道之所向,视苍生生计为低端者,已然偏离圣道之根本宗旨!”
莫闻心头震动:“林兄之论,脱胎于圣经,弟无可辩驳,请说其二!”圣人早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早已概括了民之重要性,只不过,一般人,只要论道之中对此言极度推崇,日常行事中,可没几人真的觉得老百姓重要。
此刻是论道,莫闻自然只能服。
林苏道:“其二,不积硅步,何以置千里?不积细流,何以成江河?一室不能扫,何以扫天下?空怀济世情怀,空呼济世口号,而无一事一例付诸于世,未有半寸功绩惠及万民者,高谈阔论站位高低,岂非贻笑大方?”
这句话,是对圣殿主流的一次忤逆。
也是对莫名长期以来坚守的价值观的一次重击。
甚至可以说是,嘲讽!
身为莫名阵营的莫闻,身为圣殿中的莫闻,却没什么过激的反应……
她被林苏出口的几句话震惊到了,这就是他的论道?
哪怕不是论道的正式场合,照样出口惊人,不积硅步,何以置千里?不积细流,何以成江河?一室不能扫,何以扫天下?……
真正是字字生香!
饱含道意!
服了!
她彻底服了!
她的目光慢慢抬起,长长叹息:“林兄之论,振聋发瞆,待得返京之后,小弟将此番高论奉与家兄,且看他如何评说。”
“算了吧!”林苏笑道:“我就是在你面前发发牢骚,可不想跟她面红耳赤。”
莫闻也笑了:“林兄既存此善意,小弟代家兄致歉了!”
致歉二字,用在这里,意思万千重……
无需刻意解读,彼此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