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之畔,扁舟内亮着一点烛火。
相距十步时,燕雪客站定,长揖为礼:“朝帮主。”
朝轻岫立于甲板上,依旧白袍淡淡,神态十分温文,见到来人,也是向前一揖:“暌违数日,今又重见,想来燕大人一定是觉得施州风土宜人,才肯时常驾临。”
其实任凭谁在旁边,都会觉得朝轻岫此人行止十分隽雅平和,比起江湖帮主来说,倒更有文士风范,燕雪客却总能从对方面孔上,看出一点孤秀高峙的锋锐之气。
仿佛名剑出鞘,不斩人头不肯归。
燕雪客:“之前杨捕头与袁县丞的案子,蒙朝帮主相助,目前就算是了结了。”
朝轻岫唇角翘起:“那就恭喜燕大人。”
她听到“算是”二字时,目光微微一动。
燕雪客:“被捉住的‘春石’是朱蛾中的一员,她地位低,只懂一些乔装变声的本事,平常不过听令行事,帮着传递些消息而已。至于那位陈主簿,被捕之后,虽然承认是自己买凶杀人,却始终不肯吐露原因,如今已在狱中自尽。”
他早就觉得袁中阳之死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毕竟寻常刺杀,实在用不着请朱蛾的人动手。
六扇门中高手不少,虽然如今清流稍占上风,孙相也在里面安插了不少眼睛,加上此案算不上重大,花鸟使们不至于时刻盯着犯人不放,于是过了几日,陈霖天就被发现死在了狱中。
燕雪客事后去看过,确认了陈霖天并非他杀,只得以畏罪自尽结案,并增添了对于朱蛾的悬赏。
朝轻岫将长篙递给燕雪客,后者持篙在河中一点,水波悠悠荡开,扁舟飘向河心。
今夜无雨,岸边的渔火一点接一点地熄灭了,朝轻岫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鱼竿,坐在船边垂钓。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却没有任何动静,朝轻岫沉下心来感受周围尤其是水面下的情况。
修炼内功后,她的听力变得更加敏锐,在倾听水下声音时,经常会有种自己也沉入河中的感觉。
应律声私下曾评价过朝轻岫,说她习武的资质不算第一流,悟性却出奇的好,想法更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对于最后那句评价,朝轻岫的感想是这跟她自身无关,主要是在穿越前,时常能接受各种文艺作品的熏陶。
水下与陆地上不同,声音的传播更快也更朦胧,朝轻岫感受着水下的动静,最终遗憾发现,周围的河鱼对自己放下的鱼饵没有任何兴趣。
可能是经常有人来涌流湾垂钓,本地鱼已经锻炼出了警觉性,也可能是她用猪皮、白糖、面粉、甘草、龙葵制作出的本土果冻不但不受人类的欢迎,也不受河鱼的欢迎。
猪皮是用来提供胶质的,龙葵则是作为水果被加入了其中,可惜做出来的成品,与朝轻岫记忆里的果肉果冻相去甚远。
朝轻岫琢磨着下次应该少加点面粉,然后默默地收回鱼竿,假装无事发生。
燕雪客安安静静地等在旁边,看见朝轻岫将不知名的毒药丸子挂在鱼钩上,放入河中测试药性,随后不出意外地引起了河鱼的溃逃。
等到朝轻岫成功结束了此次试药,燕雪客才道:“这些日子在下一直在想袁县丞一案,有件事情却始终想不明白,就是陈霖天为什么要杀袁县丞?”
朝轻岫随口:“有缘故的杀人动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因为情感,或者因为利益。因爱生恨或者报仇雪恨都算第一类,为钱为名都算第二类。”想了想,道,“当日袁县丞身死,清流出身的杨捕头险些被当做真凶缉拿归案。”
栽赃陷害,自然也算是为了利益。
燕雪客:“可为什么是袁县丞?”又道,“想要陷害杨兄弟,杀害旁人也可,还比杀害袁县丞更加容易。”
毕竟袁中阳学过武功,杀起来并没那么容易。
而且此人算是孙相门生的门生,平时也没听说他做过什么背叛孙相的事情。如果说想要陷害杨见善必须找一个有品级在身的人,那么干掉县衙内的其他官吏也同样能达到目的。
正因如此,燕雪客想不明白陈霖天非要杀害袁中阳的理由,根据他调查出来的结果,两人不但没什么私怨,反而因为袁中阳待人客气,关系还挺好。
朝轻岫自然明白燕雪客的意思,闻言笑了笑道:“也是。”
燕雪客:“除此之外,袁县丞的案子中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究竟是谁在杨兄弟的酒水里做了手脚。”
杨见善与袁中阳喝了酒后,直接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旁人在自己身边行凶的动静都没听见。
他功夫好,又是六扇门出身,就算睡梦中也该保持一定的警觉。按照燕雪客的看法,杨见善之所以对晚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能是被人下了黑手。
燕雪客回京后,特地去拜访了卓希声,后者的看法也是如此——当日杨见善喝的酒里,应该被人加了料。
朝轻岫眺望河水。
烛光温柔地散落在河面上,仿佛是一团揉碎了的星辉。
燕雪客:“当日袁县丞等人都在一块喝酒,酒是随意拿的,从徐姑娘后来的描述看,那时候的酒水还很正常。”又道,“临到散场时,杨兄弟跟袁县丞随意挑了些酒带回到院子里继续饮用——仆人没条件预知那些酒水会被带走,所以只有他两人有机会做手脚。
“如果下手的人不是杨兄弟,就只有袁县丞自己了。”
朝轻岫静静聆听,没有打断燕雪客的讲述。
她眺望远处的河面,此刻夜色已深,河水的颜色也变得黑沉沉的。
燕雪客:“此事却还有一点违和——就算袁县丞受命对付杨兄弟,也犯不着自尽来陷害他。”
何况最终还没能陷害成功。
燕雪客每每思及此处,心中就隐觉不安。
朝轻岫声音令人联想起春雪,清越中又带着一点凉意:
“所以燕大人是怎么想的?”
燕雪客:“也许,陈主簿买凶杀害的目标并非袁县丞,那么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离河岸已经很远,声音很轻微,像是冬日里呼出的白色水汽,在风中飘一下就消散了。
朝轻岫终于转过身来,目光一霎不霎地看着燕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