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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0(2 / 2)

“我……会布置下去。但今天拿不出结果,没那么快。”

“可以,你看着办。”杨巡说话的时候,人一直趴在窗口看进商场的人流,他刚才也看到杨速眼中的焦虑,心中不由有些心虚起来,“小任,你看到人流没?你估计今天会不会有利润?”

“无论今天有没有利润,前几天的营业额已经被带上去了。如果这个月都是前几天的营业额,这月的利润相当好看。”

杨巡飞快道:“不可能,明天的营业额就不行了。小任,记住,无论如何,只有你一个人掌握实际数据。我去现场。”

杨巡从四楼一层一层地巡视下去,所见所闻让他惊呆了。才开门那么些时候,收银台前已经排起长队,每一个专柜都有疯狂得红了眼睛的人在“抢”同一件商品,所有人都绯红着脸,买的卖的,个个亢奋。杨巡一时狐疑,难道在场个个看不穿他的迷魂障眼大法,以为真有商家傻到让利如此大幅?还是……或许他才是真正错算而不自知的人?总不可能那么多人都被他的噱头迷惑吧?那不可能。

一念及此,杨巡的一颗心顿时如处冰火两重天。如果是任遐迩算错,这不是没可能,要不然怎么眼前满满都是疯狂抢购?那他今天就赔惨了。可是明明杨连说那是港台一带行之有效的促销手法,而且杨连还给出与柜台结算的办法,事实证明专柜愿意接受。任遐迩给他的计算也是一样,别看广告上说什么满三百送一百,他们打出去的六六折,可其实是花三百块的钱买四百块的货,按常理应是七五折。再加大多数人基本上不可能正好凑足三百块,因此大多数人领的折扣应是不小于八折。可是为什么商场现场买衣服的人就跟疯了一样呢,难道那么多人都被迷惑了?杨巡摇摇头,难以理解。

但现场不容他多想,也不容他多冷静,再说他本来就是冷静不下来的,一会儿工夫,他也跟别人一样亢奋起来,高速陀螺一般地转战各处,其实也做不了别的,只有帮忙维持秩序。果然,眼看保安不够用,他不得不从欧洲街抽调人手过来,重点维持收银台附近的秩序。所有商场的中层也被他全赶下场,做一日保安。

杨巡没有想到,抢购的热情一直到商场打烊时依然高烧不退。他不得不一再现场宣布延长营业时间。可是一拖再拖,一直到半夜零点,商场买的瘫了,卖的也瘫了,收银台前却依然排长队,众人都是哑着嗓子说,过了这村没这店。当地派出所闻风出来干涉,商场只得停止开单。商场里面的人流终于携着大包小包流淌出去,不再进来。

杨巡此时早已筋疲力尽,靠着一楼正对大门的柜台,看人流同样筋疲力尽地离去。不由想到大半年前他刚接手这商场,经常晚上打烊时分看人流空着双手嘻嘻哈哈出去,心急如焚。那时身后是满货架的货品,而今天则是如大风过境一般,货架上的货品卖出个七七八八。杨巡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亢奋随着打烊退潮,倒是有一丝隐隐的焦虑跑上心头。今天过后,不,换种说法,顾客今天一下透支大量消费力之后,明天商场卖东西给谁?还有,到底赚了没有?包租专柜的会不会跟他算亏本账?

没等杨巡想明白,杨速领着一位日报记者过来采访。杨巡照例又说了一番亏本让利赚人气的说法。等记者走后,杨巡捏手指算起来,今天找来采访的媒体已够一只手的手指,日报的白天已经来过,没想到如此尽责,还来看看落幕后的战场,可见商场此次招引的人气。但这人气究竟是一次性的,还是从此之后顾客恋上他杨巡的商场,一再光顾,他心里没底。因此,经营这种事,从没像集贸市场那样的一劳永逸,必得一再想方设法掀起高潮。

杨巡性格一向喜好攀登,有些喜新厌旧,等他今天爬上山峰,却发现前面还有连绵的同样的山峰,他顿时提不起劲来。若是有大好利润跟随倒也罢了,看在金钱积累的分上,他愿意一再亢奋,可问题是他清楚得很,经营商场所得是细水长流,没法与他攻城略地所得相提并论。他想着他未来是不是就得跟店子里的婊子一样,看在几块钱淫资分上,没有高潮假装高潮,务必讨顾客欢心,还不是一码事。

等购物狂潮散尽,众柜台人员累得面无人色地走空,杨巡作为老板,只有以身作则率商场管理人员巡回检查,查看有无安全隐患。否则,他若先走,那些已经辛苦一天的管理人员和保安更是作鸟兽散。终于忙完,杨巡与杨速一起上五楼办公室,却见到财务室灯火辉煌。任遐迩也是披头散发,挽着衬衫袖子跟女打手一般,督促众人算账。杨巡进去与大家招呼,哑着嗓门说“辛苦”,嘘寒问暖一番才离开。杨巡是实在不要看任遐迩那一张油汪汪的脸,即使倒贴他,他都不愿亲那张油脸一下。

但杨巡走到办公室,还是吩咐杨速:“老二,等下你拿车送那几个会计回家。我打辆车自己回去,今天太晚,送一下意思意思。”说话的时候,杨巡连水都懒得喝,瘫在沙发上不想动,“老二,你还行吗?”

“不行也得行。”杨速垮着一张脸,木然地回答,“大哥,你估计今天……”

“别问我,明天看财务部算出结果。去吧,你到财务部去,我今天不回了,这么多营业款在手呢。都累,难保不出问题,我得盯着。”

“大哥,今天效果比预想中的好,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你看上去好像并不怎么样,怎么回事?”

“累了。”

等杨速走后不多久,隔壁财务部果然爆出意料之中的欢呼声。杨巡心想,做财务的人出名的贪小便宜。他此时很想抛出诱饵,让财务部的人今天就计算出结果,可也知道那不现实,谁知道忙晕了一天的脑袋最后会交给他什么样的数据。杨巡半躺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满脑子打仗一样的都是刚才抢购的情形,他都不记得今天处理了多少纠纷,脑袋还兴奋得无法休息,可是又无法细致地理出头绪,他累。

可再累,他的脑袋还在费劲地自动处理今天从各方获取的随机数据,客流前所未有,半天营业额前所未有,好多货品前所未有地中途断档。不仅是前所未有,而是事前想都不敢想象。好几个供货商的地区负责人今天全天镇守在店堂,现场调度货品到位。杨巡杀开人群遇见他们时问他们还想不想有下次,他们都说想。杨巡心说,既然如此,应该是大家都吃得消这折扣。还有供货商说,他们都想不到一个买送的口号能让人如此疯狂,有些人为了凑足三百块的消费,一遍一遍地满场转悠,结果半路看到稍微中意的又买了,只得接着凑六百的数。等得到返券又接着满场转悠,弄不好又超过返券的数量乱消费,超过返券限额多多。很多本来只想买三百得到送一百的,最后结果是拎着上千的货物回家。人怎么这么容易被返券刺激?

杨巡累得无法再深入分析。一会儿休息下来,两条腿终于恢复知觉,他就走出去再查安保状况。经过财务室,没想到竟看到任遐迩一个人大模厮样地坐在电脑前,两条腿高高搁旁边椅子上,键盘搁她腿上,另有一把椅背用铁夹子夹满报表,被任遐迩转来转去地搜索有用数据。杨巡看着哭笑不得,这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吗?想不到。他伸手敲敲门,见任遐迩受到惊吓转身,瞪眼看他好久,才慌乱地收回搁在椅子上的腿。他抢先道:“还不回?”

任遐迩跳起来打开防盗门放杨巡进门,掩饰似的从一个铁夹下取出一张纸,交给杨巡,道:“今天的总营业额和楼面营业额,以及各专柜的营业额,都在上面了。比杨总事前动员大会上预期的数字还多,多得让人不敢相信!”

杨巡接了数字细看。他已经不再是大半年前刚接手商场时候的新人,如今的这些数据栏目对他而言已经是老熟人,他拿到这些数据,已经能自如地横向纵向地对比。“今天的数据……”杨巡看了倒吸一口冷气,“小任,你没搞错?确定?”

“没大错,这是综合各收银台业绩的结果。我刚拿到各收银台统计数据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但看看各收银台的数据分布比较平衡,没有哪个高得离谱,可见应该不会错到哪儿去。我也没想到……不好意思,我急不可耐地想看看各项数据究竟是多少。”

杨巡忙道:“我也想知道,尤其是想知道有没有利润,麻烦你。”

任遐迩扬起一张油汪汪的脸,道:“要不,等我算出,打杨总手机?”

杨巡立刻知道人家这是不希望有人在场看着,他动脑筋的时候也不喜欢有人在场,即使在场也当忽视。他告辞出去巡视,这边任遐迩立刻跳起身关门,恢复大模厮样,更是拉开抽屉掏出自己炸的好吃面果子提神醒脑。

杨巡上上下下巡视一周,果然查到几处纰漏。但是他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今天的最终数据,本来还想出门找小摊吃个宵夜,可他等不及了,又回头朝楼上跑。上来却见财务室门紧闭,只有灯光透出,他只能无奈地回办公室等。但等了一会儿他就等不住了,硬是敲开财务室的门,闻到一股香甜的油炸食品味。他笑道:“有什么吃的,贡献出来共产。”

任遐迩无奈,只得摸出抽屉里的酥脆面果子,递给杨巡。杨巡一看大喜,肚子正饿呢,也不想想这面果子的长相与任遐迩一样的油汪汪,专心找看上去最酥脆的下手。任遐迩看着心疼,听着杨巡老鼠似的疯狂咀嚼声更是心碎,只好闭目塞听,专心致志干她自己的活儿。她得根据不同柜台与商场签订的协议,大概计算出今天营业的毛利。

杨巡终于忍不住小心地问一句:“营业额看着这么好,有利润吗?”

任遐迩闻言奇怪地回头看杨巡一眼:“有,怎么会没有?上回不是算过了吗?依照协议,我们的营业额只要超过某个杠子,毫无疑问是有利润的。我只是在算究竟有多少暴利。”

“暴利?”杨巡有些不敢相信,他看看任遐迩,决定不去打扰,让她安心计算。这都已经是子夜,人的精力本来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打扰估计算出飞天暴利都不无可能。但真是暴利吗?杨巡心中终于又欢喜起来,精力渐次地回到身上,四肢又汇聚起了力气。如果真是暴利,那么以后时不时来一次那样的促销,即使促销后出现一段时间的销售低潮都无所谓了?如果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回调整商场结构的路子算是走对了,他赢了。

杨巡脑袋恢复兴奋,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他开始设想起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纸落到杨巡面前:“杨总,全部的毛利。呀,天空都白了。”

杨巡忙里偷闲,往窗外瞥了一眼,果然看到天际已是微微泛白。但他都没时间看手表,赶紧地看任遐迩给他的数据。而任遐迩却已经急切地问:“杨总,利润这么好,几乎可以做一顿吃半年,你往后还会不会发动类似的促销攻势?”

“会!”看着数据的杨巡笑逐颜开,“当然会!”

任遐迩想了想,道:“那么商场今年应该利润无虞,我明天……不,今天买冰箱去。杨总,我下班了,睡到下午会过来。”

“为什么买冰箱……哦,对,今年看来奖金没问题了。呵呵。”杨巡有些哭笑不得,忽然意识到,任遐迩熬夜加班算毛利的动力难道在于急于想知道往后有没有稳定的月收入?而今毛利已见,她立马知道今年的分期付款无忧,这就算计上冰箱了,可见也是个会花钱的主儿,一点不比他妹妹差。“商场转型到今天看来基本算是成功,你放心大胆地买你的冰箱,建议你可以买好一点的双开门冰箱,一步到位。”

任遐迩有些不好意思,立刻转了话题:“虽然以后返券的效果可能不会有今天那么好,但我们可以在下回活动时候抓住供货商的心理新签条件更苛刻的协议来保证利润,包括我们可以不承担营业额不多的盈亏责任。杨总的转型,未来基本上已经把风险转嫁到供货商头上,一劳永逸了,以后眼看着就是铁打的商场流水的利润。”

“哈哈!”杨巡听了一笑,将手中刚看完的数据交还任遐迩,“这下可以睡安稳了。”

杨巡走去自己办公室,开门的时候想到该送送任遐迩,就又折返,见任遐迩锁门,他忍不住志得意满地道:“商场转型初步成功,我下步得花一段时间巩固成果。不过商场的利润即使再发掘发掘,比今天的也不会超哪儿去,我不可能守着这种见顶的利润谈什么一劳永逸,再往后我得交给谁来管理,我脱身出去另外开辟战场。人要是给困死在这种翻来覆去做不完的事务性工作里,完了,跟杂耍的小白鼠没什么两样。我送你一段,这个时间不安全。”

任遐迩闻言一愣,看看昏暗环境中杨巡略带狂热的眸子,感觉出杨巡言语间满满的骄傲。她顿时羞愧起来,她还在满足于终于可以买得起冰箱了呢,还在替老板高兴可以一劳永逸了呢。对,老板要是满足于一劳永逸,早在集贸市场红红火火开业之后就可以收山了,够他吃喝,怎么可能还会一再出手?她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面对杨巡的骄傲,她只有嗫嚅:“我的思想比较小富即安,不好意思。”

杨巡斜睨任遐迩一眼,才刚想提醒她整理一下披头散发,免得被人看到误会。可忽然想到,他究竟是不是憋着一肚子的气在与谁较劲?如果不是,刚刚打烊时忽然生出的厌倦又是从何而来?而现在又为什么心里冒出急于脱离商场奔赴下一战场的想法?可见他其实是不愿意亲手经营商场的。他接手商场,而且这一年来疲于奔命似的搞转型,体重减得都可以飘起来,他那么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单纯是为利润吗?似乎不是,他看到利润的时候没有那么惊喜,他最多的感受却是解脱。难道还真是被杨速说中了?

任遐迩不知道老板为什么忽然不说话了,小心看看他,想到老板刚才的论调,心中的佩服更添几分。人家那才是人才啊。她决定这几天报名攻读管理硕士课程。

杨巡想了一会儿,看看走出大楼后苍白天色下容颜憔悴的任遐迩,忽然生出一种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来。商场转型一战,任遐迩这个人的凭空出现,给予他前所未有的实实在在的支持,让他打心眼里感受到有人同他一起分担化解压力,真好。这种感受即使杨速都无法给予,杨速能力有限,同他如此之铁的寻建祥也不能,寻建祥也是能力有限。只有以前的妈妈。他有些一语双关地道:“小任,我认定你,以后转战其他战场,我还会带上你。”

晨曦中,他感觉只穿着衬衫单裤却依然显得胖乎乎的任遐迩似乎可爱起来。他思来想去,心中非常强烈地想为任遐迩做些什么,以回报她的努力。睡醒之后,去曾经在他商场四楼开店的相熟电器商那儿买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叫了辆三轮车给任遐迩送去。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任遐迩不仅短冰箱,洗衣机肯定也缺。

没想到将洗衣机运到楼下,一个传呼过去,等半天却等来楼梯口电子门“呼啦”打开,穿着一件墨黑及膝棉长袍的任遐迩揉着眼睛冲出来,与等在楼梯口的杨巡擦身而过。杨巡看着奇了,就叫了一声“小任”。任遐迩这才止步,回过头来,一脸的困惑。杨巡看着,不自在地扭开脸去,这是个与上班时间铜墙铁壁的形象完全不同的任遐迩,胖乎乎白嫩嫩就像一个刚出笼的馒头。看着这样的任遐迩,杨巡不由冒出打小卖馒头时候对着一笼白馒头啃自家的掺红薯面疙瘩头的强烈感受。他没说什么,很不自然地招呼三轮车夫与他一起把那洗衣机搬上楼去。任遐迩想问什么,他一个眼色飞过去,意思现场还有外人在,任遐迩就不说了。

一直等三轮车夫结账离开,杨巡才对任遐迩道:“不知道你还没买冰箱,要不然连冰箱一起搬来。我送你的,感谢你这半年多来对我的帮助,你千万别推辞。不请我坐下喝茶?”对付一个任遐迩,杨巡的手段绰绰有余。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打量房子,见这是典型的二室户,一条一米多点宽的过道两侧,朝南是两间卧室,朝北是厨房和卫生间。房子基本没有装修,依然是水泥地,依然是交房时候配的最基本的水泥磨石子厨房水槽和白瓷马桶和一水的水泥地,只加装了防盗窗和防盗门,两间房间只有最简单的家具,分别是一张单人席梦思床,一把木椅子,一张折叠桌,一个塑料简易衣橱,几张圆形压模钢管脚的凳子和一架旧的湘妃竹书架,非常简单,而桌椅书架还是放在另一房间,因此显得那张席梦思床触目的豪华。杨巡说话间,就自说自话地坐到那间显然是做客厅用的房间,占据了那唯一的木椅子。

任遐迩无奈,只得倒上一杯茶交给杨巡,没说什么,冲进卫生间洗脸收拾,她想都没想到没洗脸冲下楼回电会被捉现行,窘死了,话都

不会说。等她终于洗脸梳头又换了一身衬衫长裤出来,见老板坐在书架前看她一书架的书,她倒是有些诧异,根据某些心理学著作的论调,从一个人第一次上门关注的焦点,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潜在本质,难道老板还是个儒雅的人?哟!任遐迩有些怀疑心理学。她站在门口迟疑地道:“杨总,以前你答应过不送东西的。”

杨巡回头,笑道:“我答应不送东西,但对把心意折算成人民币,我们双方都没异议。这不是考虑到你一个人搬大家什麻烦嘛,干脆直接把人民币换成实物替你搬上门来。我问朋友买的,价钱比外面商店的便宜,你不是准备买冰箱吗?时间还来得及,要不现在就过去他们仓库看看?很快,回来请你一起吃晚饭,庆祝昨天转型成功。”

任遐迩在大学里不知被几个同学追过,对于杨巡的意图心生怀疑,但人家是老板,她不便如对付同学一般随心所欲,只得委婉地道:“谢谢杨总,对不起,让你操心了。做好工作是我分内事,杨总不必对我特殊对待。我没想到一睡就睡过了头,我这就去上班,还有很多昨天没处理完的事需要抓紧处理。”

杨巡想了想,干脆直接道:“小任,做我女朋友吧。我喜欢你,也很欣赏你,我很希望跟你在一起,我们认真相处一段时间,不是那种工作关系方面的相处,我只是想约你,想让你高兴。”杨巡不怕任遐迩拒绝,反正他今天表态了,任遐迩即使拒绝,他也会有后续行动。刚才看到任遐迩卸下武装的模样,他当下铁了心地要这个人,这个面包的内芯是馒头,跟他是一路货色。只是他看着任遐迩目瞪口呆的脸,有些郁闷,看起来任遐迩都没考虑过要发展他这个人。

任遐迩没想到老板直捣黄龙,可即使杨巡态度再真挚,她也从来知道老板的名声,早听说老板身边珠围翠绕,生活不晓得多风流,她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可能涉这浑水?她愣了半天,才勉强道:“杨总跟我开玩笑呢。杨总是我老板,我若不拒绝,我这人是老古板,不懂工作生活的角色转换,彼此相处不平等,我受不了;我若拒绝,得罪老板,我还是受不起。杨总一定是跟我开玩笑,要不我只能辞职了。”

杨巡想不到任遐迩是这种态度,他现在认准了财务任遐迩这个宝呢,怎么能让她辞职,只能接受威胁,女朋友不要也得要这个财务,他佯作一笑,道:“好吧,算我开玩笑。你现在是去买冰箱还是上班?这样吧,我起床也还没吃东西,一起先去吃点什么,今天商场冷清,没什么事等着,不急。”

任遐迩到底是暂时没别的地方可去,又有房款压着没法任性,只好进一步退一步,既然老板已经改口说是玩笑,她退一步答应一起吃饭。杨巡这才稍微高兴起来,佯作擦汗的样子,逗得任遐迩一笑。杨巡才不担心任遐迩这人跟些浅薄人似的会因此以为傍上大树懈怠了工作,他知道任遐迩工作自觉得很,而且他没来由地相信,任遐迩是真心实意主动辅佐支持他,就跟他妈妈一样。

关门没他的份,但是他第一次给任遐迩打开车门,让她坐到副驾位置上,然后才自己钻进驾驶座坐好。他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感觉身边的任遐迩似乎散发着一股清甜好闻的香气,那好像是属于女孩子自身的味道,与其他女子全身武装的香水化妆品味道完全不一样。他不由愣愣看了身边人一会儿,看得任遐迩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如小时候一二三扮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杨巡见此只好放过任遐迩,仗身份之利偷袭胜之不武。

杨巡找了个档次不错的清静饭店,因为他知道那边双人座也有包厢。既然是中餐,他就不代为点菜,把菜单交给任遐迩,笑道:“随便点,昨晚刚暴利了,吃得起。”

任遐迩听了一笑,点了个西芹炒白果,就交给杨巡。杨巡没看菜单,吩咐来个三文鱼生吃,鱼米炒玉米松子,海鲜浓汤和四碗米饭。等小姐出去,杨巡在这种场合自在得很,就主动调动气氛,笑道:“还得回去上班,我们不喝酒。能生吃吗?新鲜的三文鱼不腥,不过再不腥,我这个山区出来的人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不习惯,后来吃多了才喜欢上。你们从小吃海鲜的人应该不在话下。我刚来这儿那几年,饭店里点菜都找不到几根肉丝,全是海鲜,那时候嫌海鲜腥,害我请客自己猛吃饭吃素,肚子受不了,回头找专门做河鲜的饭店吃个饱,这几年下来总算把本地话学会,口味也变成这边人了。春节我小妹回来,换成她埋怨我们净吃海鲜不吃河鱼。”

任遐迩也跟着一起找话题:“那回老家去不是麻烦了?”话音刚落,服务小姐将一小碟挤了一条碧绿牙膏样东西的酱油放在她面前,她一愣,仔细研究都不知是什么。杨巡见此笑道:“这是日本芥末,拿筷子搅散,等下蘸三文鱼吃。直接蘸着吃非出洋相不可。”任遐迩好奇,很想拿筷子先试试这芥末的味道,可当着今天显然居心叵测的老板面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规规矩矩地学着杨巡的手法搅动。

杨巡接着道:“我基本上不大可能回老家去了,老家没人。我爸去得早,靠我妈一个人把我们兄妹四个拉扯大,你想早年山区生活有多难,六年前我妈也累得早早去了。呵呵,现在我在家是绝对老大,一言九鼎。”

任遐迩只知道杨巡好像没父母,不知道是这样的没父母。她是个对数字敏感的人,因此大致心算一下,心说看来杨家兄妹一个中专一个留学一个大本,都是杨巡花钱栽培,这大哥做得真不容易。“难怪杨总早早出来做生意,哪像我们傻呵呵地让父母保护着一直读完书,走出来一大把年纪什么都不懂。”

杨巡喜欢任遐迩一拎就清,说话更有兴致:“你怎么会什么都不懂,你一个女孩子靠自己的本事在市里买房子立足,已经非常不错了。你现在欠缺的是资历,再做一年,你可以换房子了,我看你有钱也不用装修现在这房子。所以我很欣赏你,我喜欢做人有明确目标,又能通过自己努力靠自己的聪明达成目标的人。我自认也是这样的人,从初中毕业做小生意开始,一路做到东北,又从东北做回来,起起落落,不倒翁一样,总算帮着我妈把弟妹们都拉扯大。现在想想,等他们都结婚成家,我也可以退休了。我想去读点书,读书对我不是太难,呵呵,我一个初中生说这话没人信。”

任遐迩忙道:“怎么会没人信?智商摆在这儿,你弟妹们的出息也摆在这儿。只是退了读书太可惜了吧,我也打算再学一门管理呢,越来越觉得知识不够用,可以边工作边学,方便的,智商摆这儿。我的财会就是这么学的。”

杨巡听了忍不住笑,这人可真够自信,可也真是有料。“你顺便帮我问问,有没有没文凭就可以读的?我看报纸上的报名条件都要文凭,我才初中自学高中的程度怎么够?吃菜,边吃边谈。管理学什么?我看过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刚看的时候有些用不上,现在跟国家很多政策联系着看,总算有点滋味出来了。国外的那些书好用,可惜我英语不懂,要不东海的宋总那儿更多原版书……”杨巡晓得自己的最大缺陷是两项,一是文凭低,一是身高低。当然就有意在言语间渲染自己的自学,尤其是成材。他岂是说放弃就真放弃的人,他那是认准了就死缠滥打非要到手的性子。

任遐迩果然惊住了,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天哪,真高远。难怪上回杨巡单独跟她分析商场为什么要转型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原来人家有理论基础做武装。她依然吃菜,觉得这时似乎应该奉承几句,可这种气氛下说不出口,只好问道:“东海的宋总能看原版书?那么厉害?”

“那当然,什么时候一起见见面,他是全凭自己本事做出头的。我是跟着他来这儿扎根,以前常去他家,净见他关在书房看书看资料,他那脑袋……还有他太太那脑袋,你以后见了就知道。什么叫智商?看了他们两个的智商,我不敢说自己聪明。”

杨巡见多识广,他既然打算煽晕任遐迩,任遐迩当然不是对手,差点忘记还说晚饭后要去处理工作。再说杨巡说得高兴,不用找话题,话题自己会滚滚朝他扑来,他恨不得找酒来边喝边谈。

一直等一个传呼进来,任遐迩一看就清醒了,忙道:“小杨总呼我,对不起,我得赶紧去商场了。”

杨巡正说得高兴,闻言烦杨速,拿出手机就给杨速打电话:“老二,找小任什么事?今天又没多少营业额,你自己不会处理?”

电话两头的杨速和任遐迩都晕了,任遐迩心说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杨速则是心想,原来大哥与任遐迩在一起,杨速当即笑嘻嘻道:“没事没事,大哥你们继续玩,早点钓上。”

杨巡一笑:“这还像话,没事吧?”

“事情是有点的,你让小任听一下,我问清楚就行。”

杨巡趁任遐迩说电话的当儿,索性叫来两瓶嘉士伯,今天他不打算放任遐迩走了。等任遐迩放下电话,杨巡就道:“杨速说了,今天没大事,现在就是回去也做不了一个小时的事,别勉强啦,干脆吃个舒服。刚说到哪儿?哦,电线每卷的短尺,哈哈,我以前坏事没少干。什么叫奸商嘛,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不过我从来不做以次充好的事,这是因为有过教训……”

杨巡那些事儿,在任遐迩听来,简直跟传奇有得比。杨巡一边说得高兴,一边揣摩任遐迩的心理,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拉近两人的距离。但是饭总有吃完的时候,结账出来,杨巡问:“白天睡那么多,现在回去还睡得着吗?去不去看电影?我都不知道几年没看了。或者夜总会?别那么看我,那不是坏地方,你去看看就知道。去夜总会吧,你要没去一下,常去那儿的我肯定给你认成坏人了。去吧去吧,今天抓紧时间再玩一天,明天开始得愁眉苦脸扮亏本。”

任遐迩对夜总会这种旧上海花花世界才有的玩意儿也是好奇,半推半就上了贼船。杨巡找了个正对舞台的二楼位置,趁任遐迩好奇打量四周环境的时候点了一桌子女孩子爱吃的甜食,然后就坐沙发上看几眼节目,看几眼任遐迩,又流水般地将吃的送到任遐迩手上。他对这种节目早没兴趣了,他今天的任务就是接近任遐迩,看着任遐迩渐渐地从一路的“谢谢杨总”变为冲他一笑,他知道距离近了。他看着任遐迩竖起身子眼眸灿烂地看那些二流节目的样子很好玩,好像小孩子似的,尤其是她不知不觉地吃下好多他递上的小巧西点,杨巡看着偷笑,这么能吃,难怪一直就跟面包似的。他很想采取实质行动,可是也知道对有些女人,欲速则不达。他只有洁身自好,非常规矩。

可是他这时看到楼下亲密的一对,那一对正是他刚与任遐迩提起过的宋运辉与梁思申,他奇怪了,今天已经是上班时间,梁思申怎么会在这边?虽然他身边沙发上坐着任遐迩,可是他看到梁思申倚在宋运辉怀里,时不时亲吻一下,交头接耳说几句悄悄话然后对视着笑,他心里就跟被人捏了一把似的,一天的好心情没了。他当然无法对梁思申忘情,这是他见过他认为最美的女人,尤其是梁思申曾对他如此好。寻常他知道那对儿恩爱,但也只看到他们眉来眼去,可今天估计他们是避出家门私自逍遥,即便是宋运辉这个严肃的人都放下了羁绊,一手揽着梁思申,一手忙的时候拿东西,闲的时候握住梁思申的手,更别说本就洋婆子的梁思申。杨巡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看得皱起眉头,却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任遐迩终于在节目一个间隙回头看了老板一眼,却看到老板心不在焉地盯着一个方向发呆。她顺着看去,见是一对气质没风尘气的男女,难得在公共场合亲密而不猥琐。任遐迩再看看专心致志的老板,心说那女的肯定是老板追而不得的人。她下意识地打量那女子,看不出那女子的打扮,但见女子频频主动吻身边男子,样子非常漂亮,也可见对男子情深意浓。她再斜睨杨巡,见杨巡还在出神,不由怏怏地,心里也不快起来。

杨巡好不容易因为眼睛发涩,收回眼光看任遐迩一眼,却见任遐迩怔怔看着宋梁那个方向。他心说不好,露马脚了,一天努力得报废。他看看任遐迩,他心里分得很明白,那边是美丽,这个是可爱,不是一回事。他再看看任遐迩明显没刚才兴奋的眼神,心想难道她在意了?他想了想,就拍拍任遐迩的手臂,指点给她看:“你刚才看的那两个就是东海宋总和他太太。宋总跟她结婚后,基本上把我们这些老乡都抛荒了。我有麻烦事找他,他五一不在,但看这样子,我想来想去现在不是找他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就把矛头拨转一个方向,有些事他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

“是他?这么不严肃?”任遐迩冲口而出,立刻知道自己不对,为什么人家不可以不严肃?不过轻易地就被杨巡蒙了过去。

杨巡听了一笑:“宋总本质很严肃,但遇到他太太没办法,谁都有克星。今天不给你引见,他太太难得过来,平常他太太都在上海工作,两人团聚时间不多,我们不打扰他们。”

“宋总太太是不是很美丽?从这儿看过去好像很美。”

“美国长大的,我小妹一直想学她,但你要真说五官长得好不好,应该算不上,她胜在气质。”杨巡有意轻描淡写,但他不愿说梁思申坏话。

果然任遐迩跃跃欲试:“我去看看行吗?我当作路过,看美女,不会搭话,更不会招出杨总,他们不认识我。”

“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楼下宋梁,楼上杨巡,一起看到一个女孩子行止古怪,宋运辉还以为这女孩可能是东海哪个女职工,梁思申也这么以为,但两人都不当回事。梁思申今天过来出差,好不容易没可可缠着,两人赶紧避开家人享受单独相处时光,哪里理会别人。杨巡终于在上面偷笑,任遐迩偷看也不会做得大方一些,那模样几乎就是举着牌子告诉别人她在偷看谁,可别让宋梁那两个脑袋一流地记住她的脸,否则以后一笔账肯定着落到他杨巡头上。

任遐迩飞快上楼,惊呼道:“很美啊,怎么会五官不美?穿的衣服也漂亮极了,嗯,宋总也帅,今天见识了。”

杨巡笑笑:“小心,再说让他们发现我,就打扰他们了。呵呵,宋总不会放过我。”

任遐迩这才不说,继续专心看节目。但不时打量那一对,见他们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拉着手离去,就跟杨巡说,他们也回去算了。杨巡后来就没敢再出神,但也没了兴致,见任遐迩提出就结账。走到外面,才对任遐迩开玩笑道:“今天全场大概只有你一个女性没穿裙子。”

任遐迩嬉笑,没有回答。杨巡又问:“吃宵夜去,怎么样?广东的小茶点。”

“得回去了,明天还得上班,谢谢杨总请客。”

杨巡这回没挽留,也没趁热打铁说些擦边球的话,老老实实送任遐迩回家,然后他不觉拐到商场,停在夜晚空旷的停车场上看他和梁思申的心血。刚才宋梁那一幕一直钻进他脑袋里,让他郁闷。今天他才第一次见识到他们私下的亲密,他又不是没经验,他可以据此想到更多。他没想到……可他也知道自己荒谬,凭什么没想到,人家是夫妻,他只是鸵鸟政策而已。但他心里非常不舒服,他还是没法接受这事实。即使他的商场转型成功,又如何?说给梁思申听见,又如何?他白赌一场气,杨速可知?

杨巡唉声叹气地回家,看得杨速诧异不已。一问,原来是约会期间遇见宋梁。冤孽!只是杨速很不明白,大哥经手的女人不在少数,梁思申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而且估计两人连拉手都不曾,怎么大哥就对梁思申念念不忘?问大哥,大哥给他一个白眼。杨速心说他必须促成任遐迩与大哥,必须有人替代梁思申在大哥心中的位置。

宋运辉与梁思申回家,梁思申不肯先去盥洗室,一定要先看了宋运辉刚才提起的三张照片,宋运辉一说在包里,她就将宋运辉推进盥洗室关门拉闸,自己掏照片看。宋运辉只好由着她,早知她一向盥洗后好多麻烦事,因此总喜欢千拖万拖拖到最后一个。

梁思申在夹层翻到照片,夹层狭窄,她只好把全部都拿出来,免得将夹层中的东西抽得乱七八糟,她和宋运辉两个都厌恶杂乱无章。果然是看上去很老的照片,一张彩照两张黑白,其中彩照的色彩很是失真。宋运辉说那是金州蒋总特意从档案里翻出来的,新车间开工典礼上年轻的现场指挥宋运辉的照片。梁思申看到,尤其是那张黑白半侧面特写,天,那时候他真年轻,而且他那时候的眼睛是如此灿烂单纯,饱含激情,与现在的沉稳完全不同。最好笑的是,如此一本正经的一张脸上,嘴唇却是倒威风地挂着个大燎疱。

梁思申看着爱煞,走近卫生间门想与里面的人大声说话,又怕吵到隔壁睡觉的,这边的房间隔音做得不好。可她又忍不住,压低声音笑道:“真可爱,我要把照片拿去放大。可惜我没参与你那段的生活。”

宋运辉在水声中没听清楚,以为梁思申是问他那时候的生活忙碌程度,就道:“那时候每天几乎不回宿舍,方平说起那段日子现在的那帮年轻人还不信,背后说他抬高我拍我马屁。”

梁思申听着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一笑,两眼却是一直没离开照片上这张挂着一嘴燎疱的脸,她说声“我等会儿跟你说”,回去想把同照片一起掏出来的单据放进夹层。却看到最上面一张住宿发票后,本能地感觉有什么不对。一想,对了,发票上的日期她记得很清楚,那几天正好是宋运辉去处理试点企业的工作,可问题是住宿发票的地址却不是试点企业所在城市。她不由皱起眉头,也不多想,又走去盥洗室门口,对里面道:“你照片后面有一张住宿发票……”

里面宋运辉刚关住水,听见就道:“对的,这张住宿发票不在东海报销,下次带去那边报销。”

梁思申愣了一下,听得出里面宋运辉是很理直气壮的,她忽然感觉自己怎么也会鸡毛蒜皮地不信任起丈夫来,好像挺低级趣味的。可她又偏偏很想知道为什么,不弄清楚心里难受,又不好意思追问,就拐去书房查地图。

宋运辉出来,见卧室没人,卧室门却开着,他走到门口一看,对面的书房灯亮着。他进去见梁思申皱眉站在地图前,奇道:“想工作?”

梁思申犹豫了一下,将手中发票交给宋运辉,还是直说:“找你住宿发票所在地。”

宋运辉看看手中发票,明显沉默一会儿,才伸手在地图上指出正确位置:“你看,这儿,邻近。我这次是临时决定过去,没提前订房,没想到客房爆满,只好住到邻近城市去。”

梁思申吐吐舌头:“对不起。”知道自己闹了乌龙,乱担心。

宋运辉笑道:“想哪儿去了?都想什么了。”

梁思申跺足道:“不许取笑,人家紧张你,谁让你那几天电话里不说一下。”

宋运辉还是笑:“连太太都怀疑我,你说今天夜总会那个鬼鬼祟祟偷看我们的女孩子回头会怎么描述我?宋总白天道貌岸然,晚上混夜总会腐朽堕落。”

梁思申被说得不好意思,只好“诉诸武力”。

也是回到家里的任遐迩对着空而寂静的家,忽然有些感慨。抄着手站到卫生间门口,看着下午杨巡非要拆箱摆放,与这简陋卫生间格格不入的海尔全自动洗衣机,回想下午至此杨巡对她超乎工作关系的态度,也不免想到刚刚看见的东海宋总对他美丽娇妻的呵护。她对着挂在卫生间墙壁上的蛋圆镜,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落寞地想,她呢?

当她跟老板小妹一样刚从重点大学毕业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她也有很多幻想,很多憧憬,可怎么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沦落到一家暮气沉沉的国营小店财务室,然后辗转做兼职,蚂蚁一般地挣苦力钱,终于挣扎着往上爬一步,也才是一家个体商场的财务经理。她的同学都怎样了?这几年,她都没脸见同学。若是刚毕业的时候杨巡来对她说,做他的女朋友吧,她会如何反应?她黯然地笑,那时候她比老板的小妹还彪悍呢,哪里会什么进一步退半步?而现在,她竟觉得要不是杨巡被传说有各色风流女友川流不息,她不是不能接受。她辛苦这么几年,多渴望有人的强力呵护,就像今天看到的宋总对他太太,出门还小心地牵着手。她今天被杨巡两次为她打开车门,两次为她挡住电梯门,酒桌上耐心教她吃生鱼片,夜总会推荐她吃很多从没吃过的美食,还有在这儿,杨巡用力地帮她把煤气瓶塞进灶台下,还有洗衣机水龙头的安装……这些小事她都会做,包括小窝的电线都是她自己拉好,朋友们都说她是个给扔到无人荒岛都能成女鲁滨逊的强人,可是今天杨巡替她做了那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是如此受用。

任遐迩满心矛盾地在没装莲蓬头的铁水管下冲了个不得不健康的冷水澡,枕着满脑子的绮丽想着杨巡打趣她今晚是全场唯一没穿裙子女性的话,她将脖子缩进薄被里,letitbe。毕业至今,她哪里还有什么预设,什么立场。

但任遐迩第二天上班还是穿了裙子。今年的五月天已经很热,她穿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下面一条白底黑碎花的及踝窄裙,她骨骼小巧,这么一穿就跟傣家姑娘一般韵致。

杨巡是在停车场远远地看见任遐迩婀娜多姿地走进商场后门,惊得差点下颚脱臼,这是面包?面包今天怎么挂糖霜了?他经过财务室的时候忍不住往里看一眼,没看到任遐迩。因此他进了自己办公室,就一个内线电话挂到任遐迩的小办公室,兴奋地道:“小任,今天加油把五一的确切毛利算出来。”

“好,正准备安排下去让他们核算。”

“嗯,还是那句话,最后几个关键数据只有你知道。”

“有数,还有吗?”

“没了。”杨巡才说完,就听电话那头一句“好,再见”,就挂了电话。杨巡不由看看听筒,一笑,再接再厉拨打到任遐迩办公桌的电话机上:“我还没说完,怎么挂了?”

任遐迩心说搞昏脑子吗?但只能婉转地说声“对不起”。杨巡听着又笑了,果然如任遐迩所说的不平等,昨天他们都一起去夜总会玩了,今天上班任遐迩依然不便反驳他。他笑道:“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你穿裙子,很漂亮。”但杨巡说完,却没听见对方有什么反应,电话那头完全沉寂。他奇了,“喂喂”两声还是没回应,他搁下电话走出去,果然看到任遐迩已经站在大办公室里一一布置工作,他没进去打扰。他清楚,他棋逢对手了。这一感知让他兴奋。

但杨巡克制住自己不去骚扰任遐迩,中午去外面与朋友吃饭回来,看到门缝里面塞进来的最终毛利计算表,他也克制住自己,没叫任遐迩过来详询。做人不能太没品,不能仗点小权吃窝边草。一直到晚上下班,他等人都走空后,才驾车来到任遐迩家楼下,一个传呼打上去:“我在楼下,请下来一起去吃宵夜,杨巡。”过了很久,久得杨巡以为任遐迩肯定是扔掉传呼当没看见的时候,一串脚步声从七楼蜿蜒而下,打破寂静,一直延伸到楼底,很快电子防盗门一开,任遐迩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穿着家常宽松圆领t恤和宽腿裤子,趿拉着一双海绵拖鞋走到他车子旁边。杨巡立刻读懂几条信息:人家那是洗澡的时候才不回传呼,也有可能是有意拖延,最好他等不住离开;人家已经打算休息,请勿打扰;人家的穿着不便出去公众场合;人家看他是杨总,才勉强辛苦跑下七楼招呼一声。

杨巡连想三分钟,还是没招,只好从后座拿出一束玫瑰,走出车门交给任遐迩。反而还是他催任遐迩道:“回吧,我看你上去,这几天累,也好,都早点休息。”

任遐迩接了玫瑰,心里犹豫,好久才低头憋出一句话:“对不起,可这样不好。”

杨巡当作没听见,道:“你什么时候买冰箱?我跟你一起去找我朋友,他那儿批发价。”

任遐迩道:“我不买了,下月工资单里,我会把洗衣机的钱扣下。”

杨巡又是无奈:“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了送你,不行。”

“除非杨总卸了我在财务部的职,否则工资单最后是我把关,我说到做到。我不受额外馈赠。”

杨巡郁闷:“那我不是害你了吗?这样吧,洗衣机放你那儿,你爱用用,不爱用不用。等过两天休息,我叫人来搬走,行了吧?求求你让我跟着一起去买冰箱吧,我可以让你便宜一两天的工资收入,这便宜不要白不要。”

任遐迩听了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知道一笑就又完了,杨巡这人擅长顺流而上。她低头道:“那先谢谢杨总。”

“谢什么,上去吧。”杨巡看着任遐迩进了电子防盗门,差点泄气,但忽然想到,她不是把玫瑰花收了吗。究竟是她的失误,还是她的花枪?他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敢情他也有坏在女人手里的时候。他想来想去,很不甘心,瞄着任遐迩的窗口好半天才回去家里。睡前硬是给了任遐迩两条传呼,他不信拿不下一个任遐迩。“你今天很美,可惜我只远远看到一个侧面。”十分钟后是“我也早早休息,晚安。”他怀疑做二传手的传呼台小姐打这些字的时候起鸡皮疙瘩。

这以后两人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暧昧着,上班都跟没事人一样,杨巡当然没去搬那台洗衣机,任遐迩也没从工资单上扣下一笔洗衣机钱,两人也没去家电市场一起买电冰箱。杨巡只有晚上的时候给几个传呼,偶尔以神秘人身份叫人给上班的任遐迩送上一束玫瑰或者一盒西点。然后杨巡就跟隐身人似的看任遐迩的好戏,看她收到鲜花糕点时被人起哄,看她面对他的时候越来越不自在,但也看她又不再穿裙子上班,恢复铜墙铁壁。杨巡一门心思地想剥这张面包皮,想看任遐迩什么时候妥协,这一段时间以来,自然是断了与其他女性的联系,清心寡欲得像个正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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