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玉捧进一个小小的暖钵,递到暮紫芍手中。
虽然已是春天,但夜里依然寒凉,缩在锦被中的暮紫芍常常浑身微颤,睡到天明,脚心仍不见暖。
这小小的钵子是她在家乡常用之物,专门对付讨人厌的冷天。进宫的时候,由于匆忙,明明忘了带,怎么
“是主人派人送来的。”小玉虽然眼盲,却马上猜到了她此刻的疑问。
“呵,原来是义父。”暮紫芍微微点头。
也只有东阁王晴如空,这从小一手把她带大的人,才深知她的习性。哪时冷,哪时热,记得如此之牢,让她感动万分。
“小玉,马上磨墨,我要给义父写信。”她这一感动,立刻披衣跳下床。
“小姐,您还是歇著吧,主人说,宫里耳目太多,白纸黑字的东西还是少写一点好,免得麻烦。”小玉一动不动“主人还问,事情进展如何了?”
“我已经把衣服给明若溪送去了,看样子他已经被我打动,接下来的事不会那么难办了。”暮紫芍眸子一沉,像是对什么事忽然不忍心,但这不忍心只是一瞬间,闪逝而过。
“小姐打算怎样做?”
“胧月夜不肯见我,一定是有所提防,只要能够说服明若溪助我见那奸贼一面,义父的东西我定能取回。”
“明白了,小玉会设法告知主人这一切,”小玉缓缓替她盖上软被,暖钵揣进床的深处“小姐,还有一句话,主人让奴婢转告——南阁王明若溪俊美绝伦,天下女子无下爱慕,但小姐您应该跟别的女子不同。”
“呵”暮紫芍轻笑“让义父放心,我从没把自己看成是女子。”
她只是晴如空手中的一枚棋子,这一点,多年以前她就知道了。
不,她并不介意这样的命运,也不在乎晴如空对她的疼爱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利用。他抚养她成人,这点回报是应该的,而且这世上疼爱她的,也不过只有这一个人。
烛光熄灭了,婢女掩门而去,暮紫芍闭著眼,难得一天安宁的时刻。
她的睡眠很浅,夜里不是被恶梦纠缠,就是被思绪纠缠,黑暗中,身子歇下了,脑子里却像有另一个人醒著,彻夜不眠,弄得她疲惫不堪。
“这孩子模样确实标致,就是出生的日子不好,唉您也不必太伤心,大不了让她早一点嫁出去。”恍惚中,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
“我怎么这样命苦,生下这个扫把星!”另一名妇人呜咽著回答“看看她脸上那颗痣,嫁出去,不是害了别人吗?我现在左右为难,想把她送到山上去,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虎毒还不食子呢,我下不了这个手,但留下她又担心迟早是个祸害”
类似的对话,多年以来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小时候不懂得它的意思,只知道,母亲经常向邻家阿婶哭诉,泪眼汪汪地瞪著站在一旁的她,好像不太喜欢她。
现在长大了,终于明白了,她就是那个人见人怕的“晦星”美人。虽然,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但谁出了事都把罪责推到她身上。
比如,父亲劈柴劈到手;比如,母亲到河边洗衣时,跟在一旁玩耍的弟弟掉进了水里;再比如,隔壁那户人家新娶的媳妇染上痨病
但凡周围发生了什么,人们头一个会想起她,都说,咱们这儿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自从她出生以后就祸事不断。
她记得每年除夕的晚上,母亲就塞给她一个馒头,搬张小板凳,让她独自坐到门外去。
然后门一关,插上闩,她就待在寒冷孤清的巷子里,看着门上晃晃荡荡的环和那满脸凶恶的门神,听冬夜的风呼啸而过。
家家户户开始吃年夜饭,享受团圆的时刻,窗内有隐隐的笑声——父母此刻也是这样对著弟弟笑吧?但她被一扇门隔在外面的世界,看不见。
好冷好饿
她冻得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也没有力气流了。
远处有隐隐的狗吠,偶尔一个晚归的夜行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她,又匆匆而过。她甚至有些羡慕邻居家那只阿黄,至少它可以吃饱,而且待在门里。
这时候,城墙上会绽出一朵烟花。她痴迷地望着,觉得那是上天送给她的新年礼物,虽然放烟花的人与她永远不可能相识,但寂寞冬夜唯一抚慰她的,只有这瞬间即逝的炫丽花朵。
终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母亲像是铁了心,拉著她往山上走。
“娘,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她兴高采烈地跟在身后问。母亲很少带她出门玩耍,每次总是带著弟弟。
“去采野果子。”母亲冷淡回答。她可以看出,那皱著的眉头下心事重重。
到了山上,太阳就快落下去了,天边一抹瑰丽,漫山褊野被涂上彤色,奇妙万分。她蹦蹦跳跳,开怀大笑地迎接夕阳拥抱。
“娘到那边去采野果子,你一个人在这儿玩,不要乱跑,知道吗?”母亲那天的语气特别温和,眼神里有一丝隐痛,篮盖一掀,她最喜欢的大饼搁在里边“这是娘特地为你做的,慢慢吃。”
她受宠若惊地抱过篮子,与大饼愣愣相望。娘从来不会专门替她做东西,怎么今儿忽然对她特别好?嘿嘿,她就知道,只要乖乖听话,就会等到娘疼她的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母亲低著头朝山后边走,愈走愈快,头愈来愈低,最后几乎是飞奔著消失了。
她搂著篮子,吃一口大饼,吸进一鼻子山问的野花香气。太阳渐渐也消失了,瑰丽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娘娘”仿佛间,听见狼叫,她有些害怕了。
这么久了,娘还没有回来,会不会有危险?她紧紧地抱著篮子,往山后面走去。
“娘,我不是不听话乱跑,我只是伯您遇到大灰狼。”她喃喃自语,转过山角,愣住了。
山后没有果子树,只有一条不知通往哪儿的大道,仿佛茫茫大河,没有尽头。
娘去哪儿呢?
她在大道边坐下,整个人傻了。此刻的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对著一条陌生的大道瞪著眼睛。
不,不要乱动。她告诉自己,只要走错一步,这可怕的大道就会把她带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永远也回不了家。
坐著坐著,她睡著了。醒来时,额上滚烫,手脚冰凉,像是染上了风寒。有人,把她抱在怀里。
那个人就是晴如空。到山间狩猎的他,在道路旁看见了这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决定把她带走。
很多年以后,暮紫芍仍然害怕宽阔的道路、狭窄的巷子,还有黑漆漆的山林。童年时留下的恐惧,至今未散。她喜欢的,只有烟花,过年的夜里,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把一朵朵银紫颜色的云放上高空,默默看它燃烧、绽放、熄灭。
她没能再见到家人,听说丢弃她之后不久,爹娘在一次意外中身亡,而弟弟虽然被晴如空寄送到另一户人家,可以时常见面,却因为认定她是克死爹娘的扫把星,不肯认她。
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一对抛弃她的父母,一个不肯认她的弟弟。不,她此后的亲人,只剩下一个人——义父晴如空。
晴如空没有嫌弃她的出生,教她琴棋书画,把她调教成花中之王。所以,他叫她做什么,她都会做的。
“小姐、小姐”朦胧中,一双手推著她。
暮紫芍骤然醒来,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小玉站在她的床边。
“小姐,太阴殿的公公来了,说皇上要见您。”小玉说。
“现在?”她诧异地一拂面,随即笑了“呵,请那位公公先坐坐,容我梳洗一下。”
胧月夜终于忍不住要宠幸她了吗?可见明若溪这个靠山还是找对了。不过缝补了一件袍子而已,他就替自己办妥了这样一件大事——有时候,收买人心,不一定要银子。
暮紫芍匆匆著装,没有过分打扮,只在唇上抹了一点儿胭脂,哭红的眼睛用冰水敷了敷。西子股的淡妆溺嫔,使夜色中的她更显动人。
素色长纱一披,挪步太阴殿。
推开雕花的门,竟没有胧月夜的身影,大厅里清清冷冷,只站著一个人。
“王爷?”暮紫芍不解地望着明若溪“怎么,皇上也召了你?”
他垂著眸子,不说话。
“公公,这是怎么一回事?皇上呢?”暮紫芍刚想回头询问,宦官却早已退出,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
“皇上不在这儿。”明若溪轻声说。
“什么?”暮紫芍一惊“是王爷想见我?”
“不,应该说,是皇上让臣来见您。”
“呵,”掠开发丝,她镇定道“王爷还是明说了吧,紫芍很笨的。”
“皇上听说紫芍姑娘出生之日,空中曾有过蔚为壮观的景象,不知是真是假,所以特地叫臣来问问。”
“紫芍姑娘?臣?王爷什么时候变了口气,我以为咱们已经是朋友了,”暮紫芍忽然仰头大笑“好,既然王爷问起,我也不便为难您,实话实说,我出生的那日,的确有彗星划过夜空——这样的回答,可以让您交差了吗?”
“紫芍姑娘颊边那颗痣,民间俗民间俗称伤夫落泪痣?”
“没错,好像是这个名字。”
“既然如此,东阁王为何送紫芍姑娘这样的人进宫?不怕伤了龙体?”
“因为我的义父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毫无根据的迷信;他同时也认为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应该不会盲目听信怪力乱神之说:他更加肯定紫芍是一个完全能把皇上伺候得妥妥当当的人。所以,紫芍到这儿来了,虽然我并非什么倾国倾城的佳人,但却代表了东阁王和东域领土所有百姓的诚意!”
她高高地昂著头,骄傲得如孔雀般让清亮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心里像是充著一股气——气什么?她也不明白。只知道,他用这种陌生的语调质问她的那一刻,恼怒就闷于胸中,驱之不散。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千百年来,民间都流传著这样的说法,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如果真的伤了龙体,东阁王要如何担待?”
“那王爷您说要我们如何?”
“紫芍,”明若溪终于抬起眸子,眼神深邃复杂“刚才的话,是做微臣子的我代问的,现在的话,是做为朋友的我想问的——你愿不愿意出宫?”
呵,他还是把她当朋友的。
暮紫芍的语气微微轻了下来“为什么王爷总想说服我出宫?”
“因为”颤动的嘴唇欲言又止,几经徘徊,话语终于出口“皇上要我替他试一试”
“试什么?”
“试你有没有传说中的危险。”
呆立半晌,总算明白了其中含意。激愤的情绪霎时波涛汹涌,深深吸了数口夜间寒凉的空气,仍不见平复。
他们兄弟把她当成什么了?千人睡万人骑的妓女?还是毫无感觉的玩物?难以想像,堂堂一国之君,竟会提出如此污秽不堪的建议,就算她只是一个一文不值的女人,这种作法难道不怕侮辱了他的兄弟?
指尖不断颤抖,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明若溪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一阵疼痛,大步上前,一把将她的手拢入掌心。手的冰凉直传体肤,冻著了他的心。“紫芍,不要难过,我送你出去我立刻想办法送你出宫!”
“不,”暮紫芍深深吸进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溢出半颗“我不走。”
“你”看了那悲伤的面孔,却听到这相反的答案,他愕然。
“王爷,您肯要紫芍吗?”她忽然凄凉地笑,笑容落在他的心尖上,仿佛下了霜。
不,这个时候,她不能走。即使受再大的屈辱,她也要替义父拿回那件东西。这条命,这具身体,本来就不值什么钱,何必故作高贵?
多少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扫把星”的称号,没想到这名字就像耻辱的烙印紧紧黏著她,恐怕永远去不掉。
衣带轻轻解开,露出一片抹胸。“王爷,现在就要试吗?”
“不”明若溪赶紧将她的衣带结上,不忍看她糟蹋自己的模样。
“怎么?王爷怕了?怕我这伤夫的命会克了您?”又是一笑,笑中带著嘲讽。
“我不怕,也从不相信克夫这类无稽之谈,”他认真地望穿她的眸“紫芍,你要知道,如果我真要了你,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想要你。”
他他在说些什么?今夜的脑子受到太多冲击,她一时间竟懵懂了。若是平素的怀春少女,听到这样的表白,会顿时满脸羞红吧?风流倜傥的明若溪,竟然有一天会主动说想要一个女子?从来都只是女子们想要他,什么时候乾坤颠倒了?
但暮紫芍此刻恍恍惚惚,告白中的深情,像是没有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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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若溪坐在床侧,听温泉池子中沽沽的流水声,虽隔著纱幔,但他知道伊人已经沐浴完毕。
月光很亮,映到床头,褪掉雪青色的袍,他此刻一袭翩然的白衫著地。摘了束冠,头发乌黑如瀑,直至脚踝。这样的美男子,应该自信地面对即将出浴的佳人,但他却心怀忐忑,害怕她厌恶自己的身体。
纱幔一掀,他看见那串足上的金饰叮叮作响朝他走来。
“王爷”
莲足距他三步之遥,像是犹豫了,悄然停住。
暮紫芍也是一袭雪白,脸颊因为温水的浸泡,被腾腾白雾薰得微红。
“紫芍,我再说一遍,如果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明若溪尽量不看她娇艳欲滴的模样,抑住一颗狂跳的心。
“紫芍既然已作决定,断不会后悔的。”莲足趋步上前,一只玉手搭上他的肩“王爷紫芍只是想说,今夜得全靠您,紫芍从来没有不会”
嘿!明若溪笑了。这个小傻瓜,他当然知道她不会。晴如空再怎么大胆,也不敢送一个白布有染的女子进宫。
她的第一次,将属于他。
想到这点,他的心跳得更狂了,仿佛有深渊般的浓情漫进他的胸口。没有人知道,这还是他头一回碰处子。放浪形骸的他,看似百无禁忌,其实他有一条秘密的自律——不碰处子。他的女人以青楼花魁居多,偶尔一些送上门来的风流千金,貌似清纯,实则早已阅人无数。
他会弄疼她吗?听说,那初夜的一抹鲜红,会让很多女子从此害怕闺房之乐。他该怎样对她,才算温柔?答应二哥这无理的要求,不是没有私心的,他亦想藉此亲近她呵,男人,真是无耻!
“紫芍,不要怕,有我在”他轻轻将她带上床侧,揽入怀中。
洗浴饼后的发散发一股渗透肺腑的幽香,他又闻到了这令他朝思暮想的味道。一直想问,这到底是她天生的体香,还是后来的薰染。
这香味足以令他意乱情迷,明若溪感到下身已然硬挺。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暮紫芍睁大眼睛,天真地问。
“现在要做的,就是先闭上你的眼睛。”明若溪忍俊不住,大掌抚上她的眼眸,待到睫毛微垂,他才俯下身子吻住她的唇。
像是试探,柔软的舌轻轻描绘唇的曲线,并不急于索取止渴。他要让她先习惯自己的气息,一点,一点,放松戒备的身子。只有这样,接下来发生的事,才不会过于疼痛。
虽然这瞬间他有些许疑惑——晴如空派来伺候煜皇的人,怎会如此“无知”?至少,事前的“训练”应该有一些。
但他情愿相信怀中的女子天真无邪,希望这沾染尘世的一刻,完完全全属于他。
“哈——”忽然,暮紫芍笑了起来,抽离他的怀抱,笑得花枝乱颤。“王、王爷我实在没有办法跟您这样我一直把您当朋友,这样真的好奇怪”
明若溪愣住了,他那样专注地投入,身下都已有了反应,她居然在笑?
呵痛楚渗入骨髓,她不爱他,所以无法专注,觉得这样的行为很“奇怪”如果是一个稍微对他有意的女子,早已双颊潮红,娇喘不止了。
“不过,王爷紫芍倒有一个好法子,能让咱们不那么尴尬。”半晌,笑意遏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法子?”他绷著脸,听著自己声音的嘶哑,却要故作镇定,与她出谋划策。
“这是她们给我的,”手一张,一枚药丸立在掌心“她们说只要咱们一人一半,吃了这个,今晚就不会觉得难堪了,等醒来的时候会忘记一切。”
她们,当然指的是她那些贴身的老妈子们。这颗药丸,他当然也清楚是什么。
很理智的做法,吃了春药,自然春潮澎湃、神志不清,做了什么,无论多么惊天动地,一觉醒来之后都会统统忘记。
但他在看到这东西的一刹那,被愤怒攥住,几乎想随手一甩,打落那药丸。
不,他不要忘记这珍贵的一夜,他要清清醒醒的,看她在自己药身下辗转哦吟,看她的欢愉和疼痛,他要记住爱她时的感觉。
然而,这段记忆,他肯悉心珍藏,她也许视之如草芥。就算强硬挽留,留下的,也许已不是期待的。
那就满足她的心愿吧,谁让他如此宠她,不惜一切地宠她呢
药丸无言地纳入口中,他不顾她惊叫出声,猛然堵住她的唇。
这一次,不再温柔,不再只是描绘般浅浅的试探,这一次,他的舌凶猛地往前推,在翻天覆地的搅拌中,让那颗坚实的药丸渐渐融化。
药力发挥迅速,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了暮紫芍那双变得不一样的眼睛——那眸子不再天真无邪,而是饱含渴望与激情的,如水般渗出氤氲的雾来。
她的呼吸乱了,手攀上他的肩,抓紧他的肌肤,指甲利利,一道道血痕霎时闪现。
“王爷、王爷”她不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么,只是扭动著身子,娇柔呢喃。
“叫我溪。”明若溪攥住她胸前两团雪白,拇指绕著已经硬挺的樱桃,给她意识蒙胧前最后的愉悦。
“溪——”
这一声呼唤胜过任何催情剂,明若溪撕裂衣衫,贯穿她的身体。
烛光灭了,低吼与呻吟中,那股幽香愈来愈浓,像是要塞人七窍。明若溪颤动的身体,连同怀中激荡的她,也随著这夜游的芬芳,攀上云的顶端。
戏台上粉墨轮番登场,时而是花旦依依呀呀地甩著水袖,时而是引来一片喝采的武生翻著筋斗,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明若溪跟著众人笑,跟著众人鼓掌,但唱词一句也没听进去,那戏文中精彩的桥段也似懂非懂,没看明白。
他的心在游移,目光透过芸芸众生,凝聚在那绛紫色的身影上。
孟太妃六十大寿,宫里自然要热闹一番,各国公王齐来道贺,行晚辈礼,围著这位高权重的老人,百般讨好。嫔妃们也齐聚一堂,恭恭敬敬地坐著,不怎么说话,因为她们知道老太妃只喜欢跟孩子们说话。
暮紫芍夹在她们中央。
现在,谁都清楚她不久后会成为真正的“紫姬娘娘”胧月夜天天派人往她宫里送各式奇珍,只为博她一笑,如此的恩宠连肖贵妃也嫉妒。
皇上能得此佳人,他这个忠心的弟弟算是头等大功臣吧?明若溪讽笑地想。
若不是他身体力行,证明了暮紫芍的无害,胧月夜也会不放心地宣告对这名女子的痴情。
已经一个月了
这段日子,圣明的皇上时刻派人关心他的安危,留意有无疾病或祸事发生在他身上。待到发现他与平常无异,照样吃喝嘻笑、照样光顾青楼时,谨小慎微的胧月夜终于龙颜大悦,接下来,就是等个吉日,好好享受美人了。
然而,这一个月,是明若溪有生以来最痛苦难熬的一个月,不是害怕自己会忽然诡异地暴毙,而是被思念折磨得彻夜难眠。
从前,没有肌肤间亲密无瑕的接触,爱也只是爱在心里,仿佛种子埋在泥里,瞧不见,亦可不必理会。但那夜之后,食髓知味,爱恋的种子发了芽,加上思念的灌溉,愈发繁茂昌盛,开出欲望弥漫的花,伸出诱人的枝条,直伸到心空的无尽处
他没有办法克制这刻骨铭心的疼痛,只能努力不见她,不理睬她,整日流连青楼,用酒和莺歌燕舞麻醉自己。
但上天偏偏要跟他作对,今儿,还是遇见她了。
遇见了又能怎样呢?她不爱他,那唯一美好的一夜,竟想用药力迷住魂魄,抹掉记忆。只有他记得那刹那进发出的灿烂,又有何用?
呵,忘了吧,忘了也好“若溪哥哥——”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名美貌少女,歪著脑袋打量他“你为什么不看戏,只盯著杯里的酒?”
他认识这名少女,好像是夏侯国君的小女儿,名字,他却不太记得。
“若溪哥哥,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明儿你带我到城里玩吧!听说煜都有许多新鲜玩意,我都没见过。”少女捉住他的臂,晃呀晃,像是请求,又似命令。
“明儿我可能没空。”明若溪努力笑着回答。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若溪哥哥陪我玩!”她瞪著眼睛,蛮横至极。
“雪燕,不要烦扰你若溪哥哥,”一旁的夏侯皇妃开口“你以为他是你那些不成器的兄长,整日就想着玩呀?你若溪哥哥可是朝中的重臣,明儿说不定有要紧事得去办。”
“他能有什么事呀!”孟太妃发话“不过是逛逛青楼,喝喝花酒!夏侯娘娘您别夸他,一夸他就得意!唉,这孩子真让哀家头疼死了,叫雪燕管管他也好。”
“雪燕哪有资格管咱们南阁王呀!换成是南阁王妃还差下多。”
“唉,夏侯娘娘,甭提了,一提起这事儿哀家就伤心伤肺——这孩子,声名狼藉,哪有清白人家的女孩儿肯嫁给他呀!南阁王妃?哀家年纪大了,这辈子恐旧是没指望见著这个人了”孟太妃哀叹。
“老祖宗您就别跟咱们这些晚辈开玩笑了!”夏侯皇妃莞尔“谁不知道煜国的南阁王是天下少女心中的理想。别人我不晓得,就拿我这个傻女儿来说,她可是整天若溪哥哥、若溪哥哥念叨个不停的哟!这次进京,以我看,她一半是来给老祖宗您祝寿,另一半是想见她的若溪哥哥!”
“母妃!”雪燕公主顿时满脸羞红,一蹬脚。各国女眷一片笑声。
“如此,咱们结个亲家可好?”孟太妃忽然提议。
“呵”夏侯皇妃受宠若惊地呼一口气“老祖宗,那甚好!只是雪燕这孩子哪里配得上南阁王呀?”
“夏侯、大煜本是一家,千百年来联姻无数,哀家记得自个儿的身体里还流著夏侯国的血呢。夏侯娘娘不必自谦,这事儿赶明儿哀家同皇上说去。夏侯王那边,就拜托娘娘了。”
“老祖宗”明若溪终于有了反应“孩儿成日替皇兄效力,又是个随意的性子,怕照顾不了雪燕公主”
“你给我闭嘴!”孟太妃一挑眉“你又不是你三哥,他有自个儿的心上人,所以当年迟迟不娶,哀家也不好说什么。你这孩子难道也有个心中的人儿?若有,尽管说出来,哀家替你作主!若是没有,就闭上嘴乖乖等著当新郎!你小子以为哀家不知道你那几根花花肠子,还不就是怕成亲以后有人碍著你、不让你逛青楼!还敢说什么照顾不了雪燕,她不用你照顾,她是哀家挑来管你的!”
明若溪苦笑。
成亲?是呵,人总是要成亲的。何况他是煜国的南阁王,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著国家的利益成一回亲。夏侯与大煜素来貌合神离,历史上联姻不断,也战争不断。虽说表面上,大煜强富,夏侯弱势,但近年来夏侯国君励精图治,说不定人家的国力已经达到了能与大煜抗衡的地步。他,一个小小的臣子,能说“不”吗?
他知道孟太妃是一片好心,也知道雪燕公主是真心喜欢自己,但他向往的婚姻不是这样,绝对不是的。
眼睛偷偷看一眼暮紫芍。她沉静地坐著,入迷地欣赏著戏台上的一出出表演,似乎方才那震惊四座的对话丝毫没有入耳。她仍是那般气定神闲的,饮著甘露,咬著雪梨,周围的一切仿佛早已化作虚无,与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即将成亲,她根本不在乎他
“那孩儿就先谢过老祖宗了。”明若溪一咬牙,躬身道。
“谢过哀家?”孟太妃藏不住一丝惊喜“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孩儿全凭老祖宗作主。”声音里满含悲壮与无奈,仿佛答应的不是一门亲事,而是一次诀别的远行。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
道贺的,举杯的,奏乐的戏台上的名角们都乱了唱腔,连最最刁蛮的雪燕也傻傻地愣在人群中。
他答应了
暮紫芍咬著梨,却在听到这一“喜讯”的瞬间咬破了嘴唇,雪白的果肉上顿时染了一抹鲜红,心尖异常绞痛,所有的伪装顿时弃械投降。
不,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这本是一桩与己无关的事,她应该微笑,像在场所有的人,给他祝福。但她就是没有办法抑制心中的激颤,周围的一切霎时一片茫然,仿佛喧嚣的人群化为汪洋大海,要将她吞没。
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她的心里其实是有他的。
仍亿初遇的那一刻,他站在淡如烟的水边,雪青色的衣衬著俊美绝伦的脸庞,仿佛冬季初晴时的一片雪光。吹萧的她刹止了音符——这还是头一次,演奏音乐时,她没有专心。
许多话本不该说,但在他深情款款的注视下,她却说了。那一日的游历,本该处处设防,她却心怀安逸,仿佛真的是跟爱侣在漫步。
现在,他要成亲了,从今往后,他会陪著另一个女子到杨柳依依的河堤上欣赏美景,听另一个女子述说心事,他的怀抱,他的唇吻,将属于另一个人
那夜,她的确撒了谎。
当他的吻落在她的唇间,轻轻描绘著她嘴的轮廓,她并不想笑。只觉得心尖彷佛落了一只彩翼翩翩的蝶,一种微妙的甜蜜弥漫全身。她只希望那个吻能持续下去,直至地老天荒。但理智在催促她,逼她斩断这罪孽的情丝。
于是她伪装大笑,没人知道她在笑的同时,心中淌血。她该为自己的演技鼓掌,因为从他刺痛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成功地欺瞒了他。
那颗催情的药丸,在两人的狂吻中融化,却没有融化她对那夜的记忆。这一个月来,每当独处时,微微闭上眼睛,她就忆起当时的激狂,忆起他那让她脸红心跳的健美肌肤,古铜色的,壮实的,紧紧包裹着她
这一辈子,她恐怕没有办法将这个男人从自己身体里抽离出去了,他烙下的印,会是她最珍贵的记忆。
她得赶快离开这儿,这触目惊心的喜庆,再看一眼,就会让她体力不支。
“黄公公,”招手唤来近旁的宦官“我忽然感到身体不适,得回香苑喝一帖药。若老太妃们问起,请替紫芍说明。”
“哟b“哟,娘娘您没事吧?要不要奴才请太医去?”
“老毛病了,没事的,别惊扰了人家。若喝了药,身体舒适一些,紫芍再回来当面恭贺南阁王。”
没有做更多的解释,转身便走。再不走,泪就要落下来。
屏退奴婢,独自在御花园中走着,似幽幽梦游,不远处,有一处僻静的亭子,再也抑不住内心起伏的她冲至亭内,把头埋在栏杆上,泪如雨下。
他在恨她吧?恨她那夜的嘻笑,恨她想抹掉那美好的回忆。所以这一个月,他不来见她,有时候远远的,瞧见了人影,他也装作视而不见。这辈子是否再无机会跟他说话了?
现在,她终于听清了那句表白——“紫芍如果我要了你,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想要你。”这句话隔了这么久才穿透记忆,渗入她的耳膜,钻进她的心。
他是真心实意爱著她的。
呵,不久前,在类似的亭子里,她亲手替他披上长袍,像一个妻子对她的丈夫那样,细心周到。
没有人知道,那件袍子虽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但她在缝补时,一针一线缝进了她的情感。她清楚自己的手艺不算太精湛,所以仔仔细细缝了通宵,烛光昏暗,几乎伤了她的眼。
以后再无机会替他做这些细微的琐事了,这些令她感到幸福的事
抹著红肿的眼,暮紫芍缓缓抬起头,目光在掠过绿叶的一刹那愣住——斑驳的树影下,明若溪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那里。
“黄公公说,娘娘您不舒服”他走近,铁青的脸绷著,深沉的口吻在努力抑制著什么。
“不要叫我娘娘!”暮紫芍再也忍不住,哭喊出声“我也不用王爷你操心!你为什么要跟来?回你的宴席上去!雪燕公主在等著,老太妃们在等著,所有的人都会发现你不见了我是死是活不要你管!不要!”
“紫芍”明若溪一个箭步,将她搂入怀中“紫芍,你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刚刚,虽说被一群人围著,潜藏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她。他发现,当他答应那桩婚事时,她咬紧了唇、脸色苍白。
难道她并非像表面上那般绝情?明若溪止不住心头的狂喜,看到她一驱步离席,便顾不得所有人的目光,寻了个藉口追逐到这儿。
她哭了泪水证明了他的猜想,虽然让他心疼,却更让他欣喜。
“我在乎你又有什么用?”暮紫芍泣不成声“你迟早是别人的新郎,我不久以后也会是你真正的嫂嫂,我们没有明天没有结果的”
“不会的,紫芍,我们有,”他紧紧搂住她削瘦了不少的身子,吻吮她酸楚的泪“我们可以一起出宫,离开这儿,过我们自己想要过的日子。”
“溪”暮紫芍怔住,没料到事已至此,他仍是那般坚忍不拔,没有放弃与她远走高飞的想法。
我们一起出宫去——唯有爱她爱至骨髓的男人,才会提出如此疯狂的建议吧?他难道不明白,如果一出宫,他就什么也不是了,荣华富贵、权势地位,统统毁于一旦,他甚至会成为一个诱拐皇嫂的千古罪人。
不,她爱这个男人,绝不会让他沦落到这种地步,亦不希望有一天情爱淡去时,他会恨她。
但现在,她要把握这一刻,好奸抚慰他的心,也满足自己的心。这也许是最后相聚的一刻了
“溪,”她轻轻抚上他同样憔悴的面颊,可以触到刺刺的胡须,这个向来把自己打扮得完美无缺的男人,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这些日子,我好想你”明若溪乍听到这句话,仿佛春雷震顶,浑身木立。
“我以为你把那晚忘了。”
“没有哪个女子会忘记自己的第一次,而且还是那么美好的第一次。”她双颊绋红,低著头道。
一股激流攥住了明若溪,顾不得光天化日之下,顾不得这宫中诸多耳目,欺身上前,一举堵住了她的唇。
三十个日夜的相思,在唇与舌的纠缠中道尽,爱欲的火焰迅速窜烧,吞噬二人。
他们喘息著,盯著对方的眼睛,不用多言,已明白了对方心里所想——因为,他们此刻向往的,是同一件事。
“跟我来。”明若溪牵住暮紫芍的手,在她的默许下,往那座废旧的庭院走去。
“这是什么地方?”看着那杂草丛生的石阶,还有残垣断壁上摇曳的蒲公英,她满脸好奇。
“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我和我的母亲,”他引她步入厅堂“已经十几年了,你是第一个到这儿来的女子。”
呵,原来他带她来看他的家。这阴森冷冷的地方,有他在身边,有他的这句话,却暖意融融,如同炉火闪耀的华室。
“你的母亲”
“已经逝世了,是自缢身亡的,”明若溪指著内室一处悬梁“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那儿她就悬在那儿,穿著她最漂亮的衣服那之前没多久,她还在跟我说,溪儿,看见你父皇了吗”
“别说了,溪,我都明白。”暮紫芍打断这沉静却痛彻心肺的话语,第一次主动攀上他的肩,吻他的唇。
她的技巧不够纯熟,亲热间有掩盖不掉的羞涩,但这青涩的引诱却足以让明若溪血脉立张。
兽欲主导著他,这一回,他不再如初夜时那般耐心和温柔,铁臂瞬间撕裂她的衣,露出高耸的雪白。
明若溪甩落长袍,地面随之展开一片雪青色的池,他将已经半o的暮紫芍轻款抱起,搁在这柔软的绸缎上。
“紫芍,”他低嘎地呢喃“我的宝贝儿”
他的耸动激烈与温柔并存,似乎并不急于爆发,只想让初尝人事的她享受更多的欢愉。
太阳渐渐西斜,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屋内的色彩也从金黄到瑰红,再到淡淡的灰蓝,直至漆黑一片。
两人的高潮始终没有到来,粗喘和呻吟却一直持续。
他牵引著她,共赴两人的爱情之旅,神奇、激昂、惊心,还有一丝宁静的甜美。
这一场漫长的战斗,耗尽了两人全部的体力,汗水早已透湿覆盖地面的雪青色袍子。深吻了一下对方的额,意识渐渐模糊,他们相拥而眠。
她作了一个梦。
梦中暮色苍苍,冷风吹拂的山头,天上没有一颗星。她不停地奔跑,恐惧仿佛地狱之魔在身后追逐著她,无论跑得多快,它都能赶上。
“走开走开娘!娘!娘亲您在哪儿”
她听见有人在哭,声音战战兢兢,像迷途的小女孩。天空似有雨下,因为周围有湿漉的感觉。
“紫芍、紫芍——”忽然,有人急急地呼唤她。那声音充满关怀,把一切恐惧骤然驱散。
暮紫芍睁开双眼,面庞、发问沾满汗水和泪水,原来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是她自己。
“宝贝儿,你怎么了?”天已经全黑了,明若溪俊美的脸庞在月华中温柔深情,他紧紧地搂住她,双手抚著她光洁的肌肤,让被恶梦吓著的她平顺呼吸。
“没什么”她微微笑道“我只是梦见小时候被娘亲丢在山上的情景,没事的,我经常梦见它。”
什么意思?她经常梦见?那是否意味著她经常泪流满面地从梦中醒来?那时候,她有多大?这样的折磨又承受了多少年?
明若溪只感到心尖一阵灼人的痛,他低下头,轻轻款款地按摩著她额边的穴道,淡色的唇覆盖而上,吮去她的泪和汗。
“宝贝儿,我明儿就著手安排咱们出宫的事,你耐心一点,多等几天总之,我会在十五之前把事情办妥,等我”一边吮吻,他一边低喃。
十五?呵,谁都知道,本月十五日是胧月夜正式宠幸她的日子。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抛开一切,跟随溪到海角天涯。
然而,没有如果。她不能背弃义父,更不能陷这个她深爱的男人于水深火热中。爱一个人就要替他著想,不是吗?跟她这个扫把星在一起,不会有幸福的。
“溪,”她忽然撑起身子,托住他的脸庞“其实,我们都是同样可怜的人”
是呵,同样在童年时就失去了父母的关爱,同样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同样是孤傲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颗脆弱的心,这世上,还能找得出比他们俩更像的人吗?也许从一开始,就是相同的气质让他们相互吸引,那散发自骨髓的灵魂仿佛奇异的幽香,让两颗心在众生芸芸的花园中相遇,擦出爱恋的火花。
月圆之夜的前一晚,暮紫芍被抬进了太阴殿。胧月夜像是窥知了她和明若溪的出逃计划,竟提前了一日召见她。
这样也好,她本就不打算出宫,正不知该如何对那个痴心的傻瓜开口,现在恰好省了她的难以启齿。待到明若溪知道这一切,她也办妥了一切。他俩,从此后会无期。
那场疯狂的爱欲再延续下去,会把他俩燃烧成灰烬吧?是该制止的
沐浴,更衣,薰香,梳发,从这召见前的准备,她可以看出胧月夜的小心翼翼。
真是一个处处防备的帝王,连侍寝的嫔妃也要事先派人细细检查她的身体——衣物,不许穿著,只披一层薄纱,防止衣内藏有危险物;头发,不许束挽,只能散落,防止发簪变为攻击的利器;就连她的玉齿也要逐一查看,防止镶有毒牙。
终于,宦官点了头,确定她无害。于是锦被一裹,她被抬了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瞧见胧月夜的脸。之前的会面,他总是坐在高台之上,隔著数丈甚至数十丈之遥。听他的声音,她知道他不并苍老,却没想到四十岁的他,有如此年轻俊朗的容貌。
煜国皇族的确为人中龙凤,无论男女均有倾国之色。她的义父晴如空,十多年前也是摄人魂魄的翩翩美男子。但在她眼里,最最出众的还是那个人那一袭潇洒的雪青色长袍,让她永生难忘。
“臣妾参见皇上——”她自锦被中剥茧而出,只有一层透明薄纱绕著玲珑身躯,婷婷地立在龙榻之前。
“爱妃免礼,平身,平身。”胧月夜自杨上撑起半个身子,贪婪的目光梭巡著那曼妙的身体,久久不离“爱妃,朕早就想好好跟你说说话了,只可惜近来国事繁忙,耽搁了时日,让你一个人无聊了。你不怪朕吧?”
“臣妾岂敢!”暮紫芍幽幽答“只是臣妾已非完璧之身,皇上不怪罪吗?”
“爱妃说得是哪里的话?朕绝非心胸狭窄之人,什么完璧不完璧的,那都是中原那帮迂腐的男人想出来的玩意!我煜国民风豪放,从无此陋习,朕身为一国之君,又岂会介意?爱妃,只要朕一心一意疼你,还不够吗?”
呵,做了那般荒y之事,还在这儿言辞滔滔?义父说得果然没错,世上最最无耻的人,是胧月夜。
看来,待会儿她下手的时候,可以狠一点。
“皇上此言真令臣妾受宠若惊,臣妾、臣妾”头一昏,故意瘫倒。
胧月夜果然中计,上前搀扶。
“爱妃身体不适?”关切的问语。
“不,臣妾没事。臣妾只是见到皇上,太过激动了。”娇媚一笑,玉臂攀上对方的肩。
这具陌生的身体,多一刻,她也不愿意待。她要速战速决,在自己恶心呕吐之前。
现在,是她距离胧月夜最近的时刻,也是最佳的时机。
再心思缜密的人,也免不了百密一疏。刚才那群宦官注意到了她的衣、她的发、她的牙,却没注意到她的纤纤十指。
指儿尖尖,似玉笋般剔透,上边的指甲也尖尖,似锋利的薄刀
此刻,宫院的另一端,明若溪站在月影下。
不由自主的微笑不时闪现在面庞上,徘徊的步子带著轻快,踢起一粒小石子,飞撞到宫墙上。
三更已过。她就快来了吧?
他们约好,今日此时在这儿碰面,然后一起逃出宫墙,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已经寻到了一处绝佳的住所,在东、西、北三阁王领地的交汇处,一处无人管辖的中间地带。那儿溪水潺潺,茅檐低小,青的草,艳的花,背靠一片延绵的山林,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
她一定会喜欢那儿的。她曾说他俩是一样的人,所以,他看中的,她也一定会喜欢。
从今往后,可以抛开尘世一切烦杂的困扰,不理宫中尔虞我诈,不理朝堂上的是非纷争,他不再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南阁王,她也不再是那个招人诽谤的“晦星”美人,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平凡而快乐。
车上备了她喜欢的糕饼,还有清甜的雪梨。他最爱她咬著梨肉的模样,那樱桃红的小嘴沾了果汁,润泽可爱,叫人想猛烈地吻下去。待会儿,得要好好吻吻她这几天,忙著出宫的事,他都没机会见她。
“王爷——”小四急匆匆从墙那边拐过来,气喘吁吁。
“干么一惊一乍的?没事都要给你吓出病来!”明若溪好笑地看着小随从大汗淋漓的模样。
“奴才刚刚听说皇上今晚要宠幸紫姬娘娘。”
“什么?”剑眉一凝“没听错吧?不是明天吗?”
“怎么会有错!”小四捶胸顿足“听说紫姬娘娘已经被抬进太阴殿了。”
“你肯定听错了,”笑意仍在,却已低沉“紫芍答应跟我在这儿碰面的。”
“王爷,恕奴才多嘴,紫姬娘娘真的说过会来吗?怕不是您听错了,”小四支支吾吾“奴才听黄公公说,紫姬娘娘可是一直在等著皇上宠幸呢,成日里派人到太阴殿打听这事,连黄公公都乘机捞了不少银子”
“不会、不会的”笑容完全凝住,明若溪背过身去“紫芍不会骗我,说不定这会儿她正赶往这儿。”
“王爷!”小四焦急地嚷“您就醒醒吧!人家都已经被抬进太阴殿了,您还在这儿傻等,别一相情愿了!恕小四说句不好听的,紫姬娘娘一直在利用您呢!别人都瞧得明白,怎么王爷您这么聪明的人,反倒胡涂了?”
不会的,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那依在他怀中炽热的身子、那凝望他时深情的眼神、那声声坠入心底的呼唤,不会是假的。
他笃定,她对他的爱恋,不会比他的少。
“就算她现在在太阴殿,一定也是被强迫著抬进去的,”明若溪坚持道“小四,叫人随我去太阴殿!”
“去那儿干么?”他一脸迷茫。
“救人!”他不敢想像她被胧月夜玷污的情景。她是他的女人,今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王爷您真犯胡涂了!”小四叫起来“皇上宠幸自个儿的嫔妃,您带著人马闯进去,这算怎么回事?别忘了,您只是王爷,而他可是皇上呀!”
“好,那我自己去!”明若溪力图甩开拉著他的手。
“王爷!王爷!”小四死死地攥著他“您要三思呀!这可是犯上的罪,为了那样一个女人,不值得!”
此刻,沸腾的血冲进了他的脑,什么“三思而后行”什么“欺君犯上”他都顾不上了。他亦没有考虑她是否是个“值得”的女子,他只知道她是他爱的人,全心全意,飞蛾扑火也要维护的女子。
力臂奋力一推,小四被甩到一旁,雪青色的袍在夜色中飞扬起来,往太阴殿的方向驰去。
“王爷,皇上已经歇下了。”太阴殿的侍卫一见是他,立刻向前阻拦。
“我有要紧事得立刻面见皇上!”凛冽的目光四下一扫,不由让人打了个寒颤。
“可皇上正在同紫姬娘娘说话,吩咐谁也不让打扰,王爷有事还是明儿早朝再议吧!”
她果然在里边?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今晚,他一定要见著她,哪怕事实的真相会让人承受不了,他也要把答案揭晓。
紫芍,我是这样相信你,这样爱你,千万别骗我,别让小四说中了
明若溪不住在心中祈祷,掌风一挥,四周侍卫应声而倒。门就在眼前“吱呀”一声,冷风灌入,触目惊心的一幕也一览无遗。
他愣住了,殿内的景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再冷静的人也会霎时呆若木鸡——
胧月夜倒在地上,身体蜷曲著,喉间满是血污。而暮紫芍就站在他的上方,通身散发出杀气。她的手,指甲尖尖,一滴一滴坠落地面的,是源自胧月夜喉间的乌紫血液。
“皇弟”胧月夜嘶哑地呻吟,朝明若溪伸出一只求助的手“救我”
“紫芍,这是怎么一回事?”半晌,明若溪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王爷难道还看不清楚吗?”暮紫芍冷冷地答,她的身上仍旧只披著一层薄纱,烛影中,那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
“先把这个披上。”他解下外衣,想遮住她的身体。
“别过来!”她退后三步“我的指甲上涂有剧毒。”
“我不管你涂有什么,先把衣服披上!”明若溪一声怒吼。他仿佛明白了此刻发生的事——紫芍,他一直信任的、爱著的人,之所以来到他们兄弟身边,只是为了这鲜血淋淋的一刻。她,果然另有企图
暮紫芍没有再拒绝,隔著一段距离接过外衣,裹住自己的躯体。
“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她微微笑着,语气悠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若溪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他告诉自己,也许是因为二哥要侵犯紫芍,她不肯就范,所以伤了他。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对爱情忠贞。但很显然,他的猜测是错的。自从他爱上她以后,无论做什么,想什么,都是错的。
“我指尖涂的毒,除了东阁王晴如空,无人能解。倘若五日之内皇上拿不到解药,必定全身溃烂,驾崩无疑。”暮紫芍缓缓地用那雪青色的外衣抹掉血污,一点,一点,他们的爱情,也就此污浊了。
“皇弟”胧月夜挣扎著开口“她想要什么,都给她先救朕要紧”
“是吗?无论我想要什么,皇上都舍得给?”暮紫芍逼视地上垂死的人“如果我要传国玉玺呢?”
呵,答案终于浮出水面。原来,她费尽心机就是为了那一尊没有生命的玉玺。的确,那是尊价值倾城的玉玺,有了它,就可以号令天下,名正言顺地统领煜国疆上。但他一直以为,他们的感情是凌驾一切之上的,无与伦比。
“原来晴如空派你来,就是为了要朕的传国玉玺?”
“什么叫做你的传国玉玺?”暮紫芍伸开利爪,往那血迹斑斑的咽喉上又是狠狠一抓“那本来就是本来就是我义父的东西,别忘了,他才是皇长子,而你是次子!当年,你用了卑鄙的手段夺去皇位,害我义父流亡天涯。现在你还有脸说那是你的东西?”
“紫芍,住手!”明若溪站在原地不敢乱动,怕惊惹了她,却又不忍看她伤害自己的二哥。
胧月夜是他的二哥,纵然再奸再恶,也是他至亲的恩人。
“当年篡位之事,我也有参与,你是否也要在我的脖子上抓上一爪?”他凄凄地问。
暮紫芍没有理会他,只看着胧月夜。“皇上,事到如今还是把东西交出来吧,臣妾只要平安返回东域,解药自会有人送来。”
“如果你们言而无信呢?”
“那就随你信不信喽,”暮紫芍笑颜飞扬“别忘了,解药在我们手里,你的命也掌握在我们手里,所以,话是我们说了算。当然,你也可以吩咐手下将臣妾立即乱箭射死,但如果臣妾没有回东域复命,东阁王会将那粒举世无双的解药投进火炉!”
“好”迫于无奈的胧月夜终于点头“皇弟,你到内室去,在朕的书案底下,有一个暗屉玉玺就在那儿。”
明若溪无话了,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血亲相残的一幕。更让他无话的,是暮紫芍脸上冷酷的笑容,狰狞、狂邪的,仿佛那是一个寄居她体内的鬼魅发出的笑声。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她吗?从前,距离再近的时候,他也把她看错了吗?
暗屉一抽,一只锦盒呈现眼前。
“这就是玉玺?”暮紫芍露出怀疑的神色“打开它!”
“你怀疑它是假的?”胧月夜痛苦地摇头“事情发生突然,就算朕想造假,这一会儿工夫到哪儿去找尊代替品?放心吧,紫芍姑娘,你不认得它,可你义父晴如空认得它,朕不会拿自个儿的命开玩笑的。”
“好,暂且信了你。”她捧过锦盒“现在,臣妾得出宫了,烦皇上派个人送我一段,这一路上关卡多,问话的人也多,臣妾不懂得怎样回话。”
胧月夜叹息一声,挥了挥手“这个人,不就在眼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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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出了城,前方夜色苍茫,已是安全地带。
“多谢王爷相送,就此作别吧。”暮紫芍跨上骏马,两名婢女跟在后边。
明若溪一直沉著脸,出城之后末发只宇片语,此刻忽然勒住了她的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动弹不得。
“我有话要跟你说。”他低声道。
“哦?”她淡淡一笑“王爷请讲。”
一阵惊呼随即而至,只见明若溪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拖下马来,大步流星地抱至丛林之后。
“别过来——”他喝止两个急欲跟上前来的婢女“我的话,是要单独跟你们小姐说的。”
暮紫芍咽下刚刚的惊叫,朝婢女们使了个眼色,于是,这一方空间,留予两人独处。
“王爷到底有什么话?”她仍旧嘻笑。
“紫芍,”他依然将她搂在怀里,紧紧不放“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别装了,告诉我真相。”
“真相?”她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意味“我以为刚刚在太阴殿里,我说得很清楚了”
“见鬼!紫芍,你要玩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走的吗?为什么你忽然换成这副面孔?是为了报答我大哥吗?如果是,现在东西已经拿到了,等二哥取了解药,我们就离开这是是非非,好吗?”
他的眼晴里有诚挚的渴求,目光闪亮如一碧清潭,明澈无瑕的感觉弥漫了她的心。
天,谁来阻止她的溪,阻止他爱她,别让他再说出如此激人肺腑的话语让他就此恨她吧,哪怕一点点,也好。
暮紫芍觉得泪水都快随之滑落了,但她暗暗吸气,告诉自己,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得将冷漠坚持到底,否则,前功尽弃,她的伪装会彻底崩溃在他的爱意情浓之下。只有上苍知道,她是多么渴望能跟溪远走高飞,那快乐无忧的生活,想一想都让人觉得幸福。
可她,一个总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真有福分享受吗?
晴如空会放过他们吗?胧月夜会放过他们吗?这两个可怕的男人,只用一根小指就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何况,成为他们共同的眼中钉之后,未来,将惨不忍睹吧?
她好怕这千载难逢的爱情,这一辈子也不敢期望的爱情,如同折翼的仙子,坠落到她的身边。但仙子毕竟属于天庭,一旦发现误入凡尘,总会振翅飞去——她不要她的爱情有消失殆尽的一天,她要留著幻想,幻想着溪会永远爱恋自己。
所以,现在的逃避是对的,逃避可以带来永无止境的美丽幻想。
“王爷,事到如今,紫芍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了”一咬牙,吐出残忍的话语“我一直在利用您——凭著您的聪明,难道丝毫没有觉察吗?”
“利用我?”明若溪像是没有听懂“不,你在撒谎!我有什么值得利用的?我根本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王爷太小看自己了,至少,在胧月夜眼中,您是最最值得信赖的人。紫芍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您相信了我,也等于他相信了我。还记得那次出游时的刺客吗?当时,紫芍没有闪开,并非因为不懂武功,而是因为有王爷您在。”
呵,他想起来了,当时,他是真的以为她不会武功,也正因为有了这个刺探,胧月夜才会放心地召见她。
“后来,紫芍替王爷缝补长袍,百般亲近,也只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我盼著您能帮我早日见到胧月夜,完成今晚的任务。”
“好,就算我相信你说的,一开始你接近我,的确是另有目的,可是后来呢?”明若溪不屈不挠追问到底“不要告诉我那天下午,你的眼泪是假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心跳也是假的?还有,在你主动吻我这儿的时候,也是被迫的?”
他拉过她的小手搁在他的小肮上,提醒她,那个缠绵的下午,从阳光灿烂到暮霭深沉,他们是怎样狂欢,而她,又是怎样地抛开一切羞怯,取悦他
“王爷如此出众的人物,是女子都会意乱情迷,”她挣扎著缩回自己的手“紫芍只是个普通女子,当然一时把持不住。但那又怎样呢?不过只是一场肉欲的狂欢,过去了,人就清醒了,我不肯跟您浪迹天涯,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
“说明?”他怒吼“什么说明?”
“说明我根本不是真心对您!”她也大声回答,用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颤抖至快令她晕厥的心“王爷,您死心吧!我这一辈子只会跟从一个人,那就是我的义父。在这个世上,只有他,是我至亲至爱的人。”
“紫芍,宝贝儿”明若溪软硬兼施,这会儿语气又弱下来,他捧住她的脸温柔呢喃“这世上,二哥也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呀,但我从没有想过要把一辈子卖给他——咱俩是一样的,除了主人,还得找个白头偕老的人呀。你说这话对不对?嗯?
“傻宝贝,别装了,看你装得辛苦,我听得也痛苦,笑一笑,好不好?我已经寻了个安全的地方,咱们可以在那儿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生一群像你这样傻乎乎的宝宝——说不定,你的肚子里已经有咱们的宝宝了”
呵,她的溪真让她哑口无言。这种时候,话已绝情至此,还能笑着说出如此动情的话语这世上,她不可能再遇这样的人了,这辈子,下下辈子,千载难逢好想回抱他,告诉他自己的确是装的,装得痛彻心肺,但她还是不能。
“王爷若不信,可以试一试。”半晌,她冷静作答。
“试?”明若溪仍笑“好啊,怎么试?宝贝儿,随你怎么试我都不怕!”
“王爷可以试著吻吻我,”她一扬眉“看看我是否还会意乱情迷。”
“嘿——”他忍俊不住“就这个?好,你等著,宝贝儿,我会让你的谎言不攻自破!”
不容分说,他一举堵住了她的唇。
灼热舌不断侵入,用尽平生气力让她感受自己的激情。但愈吻到深处,他的心就愈发失落,仿佛一股寒气自地区冒出,覆盖他的全身。
他的紫芍,是那样的冷,无论他的嘴唇如何诱哄,就是没有反应。他像在吻著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怎么会这样?那时候,明明只要两人微微相触,就一发不可收拾,为什么才短短数日,天地就变了颜色?他不甘心,死也不甘心!于是再次猛攻而上,这一次,似要把整个魂魄灌入她的身躯,然而奇迹没有发生,努力终究白费。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
退后两步,望着那冷凝的睑,明若溪深深喘息。
“王爷,这下子您该相信了吧?”暮紫芍乎静地问。
他点点头,别过脸去,手盖住自己已经湿润的眼。好半天,才说:“你走吧,我不会再拦著了。”
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接著是马儿在风中的嘶鸣声,愈行愈远的马蹄声。她,终于消失。
明若溪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茫茫的旷野,一个踉舱,摔倒在地。
他耗尽全力,生平第一次的爱恋,竟落到惨澹收场的结局。连上天也会笑话他的自作多情吧?
手心有什么硬硬的,翻掌一瞧,月光下,草丛中,一条金饰闪著灵动的光。
这是她的足链,他认得。刚才,定是在她匆忙之间,落下了。
他好恨
一脚踢出去,将那足链踢出老远,落在黑暗处,不见踪影。
可是,他又好舍不得
于是迅速往足链坠落的方向摸索,荆棘划破掌心时,终于找到了这小小的牵挂。
是呵,这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他怎么会舍得?
这场火一般燃烧的爱恋,快让他灰飞湮灭了,待到清醒,才发现四周空空荡荡,仿佛梦境。只留下这个晃荡掌间的金饰,算是明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明若溪流下了第一次心碎的泪,以后不会再流了,因为心已毁损,无心可伤。
她回到了从小生长的地方,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灵魂遗失在大煜宫的深处,再也不是从前的暮紫芍了。
“紫儿——”晴如空张开双臂,迎接凯旋而归的女英雄,慈祥的笑容是她进京以来最最想念的,但此刻,那温和面孔却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温暖。
她心里一阵刺痛,因为这面孔叫她想起了另一张与之有血缘关系的脸,那样的相似,只是年轻许多。她想起那夜在丛林中,那悲痛绝望的眼神,那凄然泪下的表情
“紫儿,你瘦了许多,不过不碍事,义父已经吩咐厨房炖了药膳,好好滋补几日,你很快会好起来的。”晴如空拍著她的背,爽朗的笑声没有间断。
“义父”暮紫芍哽咽,没有人能明白,她身心的伤,不是一、两碗药膳能治愈的。
“义父明白你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这样吧,想要什么,直接跟崔总管说,库房有的,马上抬到你房里,没有的,义父立即派人去采买!别哭泣了,我的小美人哭成花脸猫,可就不美了哦!”“义父,”她捧过锦盒“这是您要的东西。”
“呵呵,好,好,”晴如空拍著盒盖,却不急于打开“搁在那儿就好。”
“义父不先辨辨真假?”暮紫芍诧异。
“紫儿,先把这个吃了,”晴如空并不回答,只掏出一粒药丸“指甲上涂了毒,若不小心划破了皮肤就不好了——服了这个,可以让义父放心。”
“多谢义父。”她就著温热的泉水吞下解药,忽然天真地问:“义父,咱们东西已经到手了,这个什么时候派人送一粒给胧月夜?距离五日之期限不剩多少时间了,迟了,胧月夜恐怕有性命之忧。”
“给他?”晴如空扬眉一笑“这解药是本王多年炼制之心血,怎么能送予敌人?”
“可是”暮紫芍顿时呆立“您不是说过”
“紫儿呀,你还真是个小孩子!”他仰头大笑“你以为义父派你去那儿,真是为了这不值一文的玉玺?你义父我如今独霸一方领域,皇袍加身易如反掌,何需所谓的名正言顺?有它,更好,没有它,也不碍事。”
她霎时明白了——呵,她还真是个孩子,真以为自己费力办的是一件可以让义父“名正言顺”得到天下的伟大差事!她一直告诉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替义父取回本该属于他的玉玺,那尊十多年前被胧月夜施以诡计夺去的传国大印。
然而,此刻她才发现,她扮演的不过是一个行刺者的角色,用最卑鄙的手段,甚至不惜奉上自己狐媚的身体,只为了取别人的一条命。
夺一尊玉玺和夺一条人命,虽然都是“夺”但意义截然不同。虽然,这都可以帮助义父成就自己的王朝。
但这番大道理她来不及细想,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冲入脑海——若胧月夜就此不治身亡,她的溪岂不成了引狼入室的帮凶?
不是吗?若不是她骗取了溪的信任,从而骗取了胧月夜的信任,她也不可能达到目的。但世人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们只会把罪责推到明若溪身上,说他为了一个女人,成了弑君的帮凶。
宫中人心险恶,朝堂上流言蜚语众多,将来,要溪如何立足?
即使没有人诋毁,溪那样一个注重兄弟情义的人,也会自责不已吧?
天呵,她做了什么?那指上厉厉的尖甲,在划破胧月夜咽喉的瞬间,她还在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进行的是一桩正大光明的事业,却万万没想到,那毒辣的一爪会把溪推进险恶的深渊。
他对她如此深情,她却这样回报他
“紫儿,让咱们来看看这传国玉玺——”晴如空得意的笑声震回她的思绪。
锦盒打开,一尊美玉呈现眼前,半透明的,雕著游龙盘绕的精美花纹,即使不是皇室的传国之宝,也是一尊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唉,胧月夜呀胧月夜,当年你使尽手段就是为了它!如今你万万没想到,它会让你全身溃烂而亡吧?”晴如空狂喜之中,手向盒内伸去。
猛然的,没有来由,暮紫芍突生不祥预感。
“义父当心——”她失声大叫。
但已经迟了,只见两枚暗镖在玉玺被抓起的那一刻,弹射而出,正中晴如空的双眼。
紫污的血从那双眼睛中流出,正如几日前,胧月夜喉间的狰狞情景。
这一刻,暮紫芍恍然大悟,奸诈狡猾的胧月夜并非像他们估计的那样无能,他早早做好了准备,在他们布局撒网的时候,也将计就计反将一军。什么叫作茧自缚?眼前,就是最好的例证。
她僵著身子看侍卫们冲了进来,惨叫著的晴如空抬起一只颤巍巍的手指著她。
“义父,紫儿真的不知”她想辩解,但这样的解释又有何用?
毒镖的确是通过她的手射向晴如空的——她那双捧回玉玺的手。就算人们相信她是无心之失,晴如空鲜血淋淋的双眼她也难辞其咎。
太医进来了,捧著药箱的侍女进来了,人群哄乱中,她呆愣著不知所措。
虽然没有尖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从四周充满敌意的目光,她知道就在刚才的一刹那,东域民众会从此视她为罪人。
“小姐,您还是先回房歇著吧,这儿地方小,您又帮下上忙。”侍卫长冷冷地道“我派两个兄弟护送您回屋。”
是嫌她在这儿碍手碍脚,还是怕她再有什么危害?那应声上前的两个侍卫,名为“护卫”实为“监视”吧?
暮紫芍默默退下,推开久违的闺阁之门,忆起当初进京之前,窗外有一树粉紫妖娆的花,而此刻,春寒料峭中,已经零落殆尽——物已非,人亦非。
她缩在床头,心中忽然涌现一人的身影。那夜,在骏马骋驰中,她曾想回首望他最后一眼,却始终不敢。她此刻好想大声呼唤这个人的名字,但侍卫就在门外,只得用锦被堵住抽泣,浑身隐忍至激颤。
“溪溪”泪纷纷而落,声音从她心底涌出,仿佛伤感之泉源源不绝。
本以为回到故土,就是回到了亲人的怀抱,但刚才的突发事件把这“回家”的温暖全数冻结。而他自那夜的诀别后,心里还会有她吗?
连上苍也不知道,那时候,当他吻她时,她是怎样拚了性命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溪的深情,溪的吻,溪的环抱,让她有一种想抛开一切,与他远走高飞的冲动。
她狠狠地掐住自己的大腿两侧,直至渗出血来,才把这冲动悄然打发。当时,指甲上涂了剧毒,稍微划破肌肤就有性命之忧,但她顾不得这么多,为了演好那场戏,她倾其所有。
马儿驰出一段距离,当她确定已不在他视野之内,终于忍不住,晕厥在马上
“小姐,王有请——”不知过了多久,侍卫敲门道。
“义父怎么样了?”她急忙起身开门,关切地问。
“王洪福齐天,无已大碍。太医说只要悉心调养,一段时日后自会复明。”侍卫轻哼一声,漠然答。
“义父没事我就放心了。”
此言一出,侍卫马上瞪了她一眼“小姐,王本来就好端端的,若不是您捧回来的盒子,他怎么会受伤?您竟然说您放心?”
暮紫芍咬紧唇,不敢再多言。
为了那个盒子,她付出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虽然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回赠,但事到如今,竟连一个小小侍卫都把她当仇人?她骗了溪,背叛了他们的爱情,这是上苍给她的惩罚吗?呵,罪有应得,十足的罪有应得!
晴如空双眼缠著白布条,靠在床头,所有的英姿全数散尽。
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对于一个身处险境,随时得提防周围一举一动的统治者来说,锐利的目光更是不可少。如今,晴如空少了这一双精明的目,仿佛大鹏折了翼,猛虎失了爪——胧月夜还真是能抓住要害、一击而中呀!
暮紫芍跪到地上,低头等待发落。
“紫儿,你太让义父失望了,”晴如空幽幽道“一件小事都办不好,让义父将来还怎么委予你重任?唉,从小到大,义父都是如何教你的?你怎么连一招半式都没学会?”
“是紫芍一时疏忽了,请义父责罚。”
“疏忽?聪明的你哪会疏忽!我看,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了吧?”
暮紫芍茫然地抬眸。
“紫儿,义父当初就差人提醒过你,明若溪虽然英俊绝伦,倾倒天下女子,但你应该与那些庸脂俗粉不同,你也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一转身,就把这嘱咐给忘了?”
遗忘?义父的嘱咐,若不是一直惦记在心底,她也不会背弃她的爱情了。
“你呀,怎么可以喜欢上那样一个人呢?他早已声名狼藉,你又不是不晓得!”
没有办法,她就是爱上了,仿佛有一种无声的引诱激荡著她的心,让她身不由己,心甘情愿坠入无底深渊。她怀念那种爱恋的感觉,怀念他的唇吻、他的怀抱——这一切,她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即使义父认为她活该干刀万剐,她也永不后悔。
“紫儿,她们告诉我,你常常偷偷跟明若溪幽会,还预备跟他远走高飞,是不是?”
他们?溪要带她飞出宫墙的事,除了小莲、小玉,再无人知道。但两个身有残疾的奴婢素来与她情同姊妹,相互怜惜,无话不谈,断不会出卖她
暮紫芍僵著的脑子无法思考,然而铁一般的事实闪亮刺眼地就在眼前——那两个感情深厚的“姊妹”不是晴如空派来监视她的人,还会是什么?
身子一软,她通身无力,唯有支起双手勉强撑住身子。
她从小视为至亲的三个人,一个从不信任她,另外两个则一直在监视她。这瞬间,她的世界顿时荒芜一片,仿佛大雪覆盖时的寂寞无声。
“好,既然我那个弟弟这么喜欢你,我就成全他!”晴如空阴冷一笑“我可以让他带你远走高飞,但必须要他用一件东西来换!”
阴冷的笑声让她全身发毛,暮紫芍急切道:“义父,他现在已经恨死我了,您就饶了他吧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我的紫儿什么时候学会疼人了?”晴如空嘲讽道“看来她们说的没有错。嗯让我想想,白白得了个这么漂亮的新娘,四弟该用什么东西来交换才算合理嘿,对了,就用胧月夜的人头吧!紫儿,男人的心都是靠不住的,义父在替你选择如意郎君之前,当然得好好考验他一番。如果他舍得用胧月夜的项上人头当聘礼,就算他有诚意!”
暮紫芍拚命摇著头,但她知道,就算自己再怎样声嘶力竭地反对,晴如空要做的事,终究还是会做。
她的溪她最最不想连累的人,偏偏被她拖进了这个难缠的局。
眼前一片灰淡,暮色笼罩了她的心。她忽然什么也不愿想了,眼中只有凄然的笑。
“宝贝儿——”不知为何,为何,明若溪对她的昵称钻入脑海。呵,好粗俗的称呼,却让她的心底泛起丝丝甜蜜。再见面时,他还会这样叫她吗?
“紫儿,这些天你就待在房里好好休息,别到处逛了!义父这就派人给四弟捎信去。不过得取一件你身上的信物才好。”
剑光一闪,暮紫芍看到一束发自她颊边翩然而落。
“有了这个,四弟会紧张的。”她听见晴如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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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王爷,不要、不要月儿受不了了不要”
缎被凌乱的床上,明若溪疯狂地驰骋,他身下的女子不停哭泣求饶,但素来怜香惜玉的他似变成另一个人,呼喊之声充耳不闻,只是闭著眼睛放肆地索爱。
“紫芍,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一直骗我?我们不是很幸福吗?我对你哪里不够好?告诉我,我改就是了,为什么要骗我?”
他梦魇般呢喃,刚猛的身躯不住撞击。忽然,又像是万分心疼,放缓速度,沿著那肌肤柔柔抚摸,拭去女子脸上的泪水。
“宝贝儿,我刚才把你弄疼了吗?不哭乖,不哭了你一哭我就没了主意告诉我,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只要你点点头,我就不罚你,我们还是可以像从前那样快乐”
他摸出一串金饰,缠在女子足边,俯下去,吻那花瓣般的足趾。
“王爷、王爷求您别这样、别”床上的女子破涕为笑,瘙痒难耐。
日息月落,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从房中无力地逃出来,瘫倒在花厅的椅子上。
“月儿姊,怎么不多陪王爷睡一会?看你神情憔悴的样子,可怜哟——”过来一绿衣女子,捏著她的下巴取笑。
“呸,死碧奴,少拿我取笑!明儿换你伺候王爷,我看你连这一半的时辰都挨不过!”
“王爷还真把咱们这花楼当王府了?这段日子,他连早朝都不上,只顾著在这儿灌酒索欢唉,怪让人心疼的。”
“还不都是为了那个什么紫芍!”月儿咬牙切齿“把我当成她的替身,真恨死我了!”
“谁?就是上次王爷带来的那个小四的妹妹?”
“什么小四的妹妹!他说什么你就信呀!我看那女人来历不简单,王爷对她可痴情了!刚刚你没听见?一直叫著她的名字呢!”
“天底下还有能让咱们王爷伤心的女人?这可奇了!我还以为只有他伤女人的心呢!喂,赶明儿,你旁敲侧击向王爷打探打探那女人的来路呀”
“呸,你想让我自寻死路呀!王爷也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唤她的名字,平时谁敢提?那天小翠捧了一把芍药花回来,王爷当场就把花瓶给砸了!唉折腾了半晌,我都快让王爷那刚猛的家伙给捅死了,不行,得找妈妈拿金创药去,我还要留一副完整的身子从良呢!”
两个烟花女子齐齐掩嘴笑,无意中一瞥,看见小四急匆匆地进来。
“四爷,又拿什么好东西来了?”月儿和碧奴指著他手里的锦盒“给我们买的胭脂水粉呀,还是花朵儿呀?”
“两位姊姊哪用著小四买这些!我那眼光,别把两位姊姊打扮丑了!”小四往屋内张望“唔王爷醒了吗?”
“怎么,有事?”很少看到小四这种奇怪的神情,仿佛十万火急,又仿佛难以启齿。
“我还是等王爷醒了再说吧”他徘徊两步,忽然一顿足,非常壮烈地自语“算了,死就死!谁知道王爷心里怎么想的呀,万一怪我禀报迟了小四的脑袋可担待不起!对,现在就说!”
“四爷,您到底在嘀咕什么呀?”月儿和碧奴看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忍俊不住。
“两位姊姊,倘若小四触怒了王爷两位可得替我说说好话,万一小四因此被砍了脑袋,还请姊姊们抽空去瞧瞧我那可怜的老娘”
两个妓女面面相觎,哈哈大笑地看小四掀帘入内。
屋里,明若溪已经醒了,僵坐在床边,目光凝视缎被上一串闪闪发亮的金饰。
“王爷”小四支支吾吾。
“又是皇上找我?”明若溪声音阴沉“我已经教过你怎么回话了,才几天呀,就忘了?”
“不是皇上”
“其余的人更不用理会!”
“王爷,这个是从东域送过来的”支支吾吾变成结结巴巴“听说是紫芍姑娘的东西,还有一封信”
什么?沉如死水的眸于顿时一闪,目光厉厉射向小四手中的锦盒。
她还记得他?甚至派人送来了东西?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鼻子酸涩不堪。事到如今,该了断的已经了断,她还要玩什么花样?她真的这样毒辣,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吗?他现在这样,难道跟死有差别吗?
他抑住狂跳的心和深深的喘息,只淡淡地挥挥手“我懒得费眼神,小四,你随便念一段吧。”
“我念?”小四诧异,然后明白了“那王爷,小四就暂且先替您瞧瞧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嘻嘻,小四认字不全,念不好还得由您自个儿看。”
信拆开,摩挲的纸声中,小随从半晌无语。
“要念快念!我没工夫在这上头磨蹭!”明若溪终于等不及,抬眼望去,竟发现小四满脸惊愕。
“王爷这信不是紫芍姑娘写的!”
他也愣住了“不是她?嘿,她又要搞什么鬼?”
“这是东阁王写给您的大意是说,紫芍姑娘与您郎情妾意,若真能结为百年之好,他这个义父不会横加干涉,只是嫁女若无文定,说不过去,需得王爷您亲赴东域一趟,奉上聘礼。另外,紫芍姑娘近日偶感风寒,东域贫瘠,无药可医,若您不速速来迎,病人体弱,凶多吉少。盒中有紫芍姑娘的贴身信物,一并附上,以示诚意——王爷,这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若溪只一会儿就领悟了话中含意,他再也按捺不住,身子一跃而起,醉意全消。
盒盖打开,一束青丝放于其中。没错,那是她的发,那袭他抚摸过的、缎亮如瀑的长发,如今被砍下一缕,呈递他眼前。
盒中另有张纸条,晴如空的字迹赫然于上——芍药贵美,人人倾慕;若想攀折,以月易之。
“芍药”自然指的是暮紫芍,而“月”顾名思义,当然是指胧月夜——对方是想要他用胧月夜的人头换回紫芍的性命!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另一个骗局,只知道自己一颗心早已悬起,哪怕这幕后的主使是她本人,哪怕这一切会间离他与胧月夜的兄弟之情,他也要试一试——他不能拿她的性命来冒险。
“小四,随我进宫!”一句话甩下,他披上袍子,离开这半月来未曾踏出半步的花楼。
胧月夜当然没有死。
虽然,五日大限早巳过期,解药也遥遥无踪,但明若溪见到他的时候,他一如往昔地躺在龙杨之上,有美人从他身畔退离。他脖子上有淡淡的抓痕,但伤口已经愈合,从远处甚至瞧不出受过伤。
“皇弟肯从青楼出来了?”他轻笑“此次进宫,又是为了那个女人吧?”
“陛下知道?”明若溪并不吃惊。他早已知晓,胧月夜耳目众多,有通天遁地的本事。
“你大哥可是要你用朕的项上人头交换你的新娘?”
“陛下的消息比臣的还迅速。”他苦笑。不过一枚棋子而已,一举一动能瞒得过下棋的人吗?这一点,他懂得,紫芍却并不明白。她那样拚命卖力,到头来只沦落到被别人戏弄的下场。
那尊玉玺就像一个玩意儿,胧月夜利用它戏弄了她,也戏弄了晴如空。
“哼,你大哥真是小瞧了朕,他以为朕的东西那么好拿?随随便便派一个女子施一把毒药就能取走?嘿嘿,朕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什么样的毒药没尝过?想赢朕——要赢,十年前争天子之位的时候,他就该赢了,没想到他十年后还在作白日梦!”
“圣上英明。”明若溪低眉道。
上当的人岂止是晴如空?连他这个素来绝顶聪明的南阁王也一直以为胧月夜被暮紫芍的美色所迷,让他接近她,是为了试探她是否危险。然而他错了,胧月夜不过是将计就计,用他来麻痹暮紫芍的意识,让她以为自己骗取了他的信任,从而骗她带走那只藏有暗镖的盒子。
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把自己心仪的女子拱手送给他人——这一点,明若溪也是事后才领悟。亏他当时还因为玷污了“皇嫂”而痛苦挣扎!他和紫芍在这一整出戏中,不过扮演著穿针引线的角色,真正挥掌力拚的,仍是幕后的两位主使。
“皇弟,你不会怪朕当初瞒著你吧?”胧月夜满怀歉意却又充满喜悦的声音“朕也是怕这出戏演得不像,引来对方怀疑,所以才现在好了,据探子来报,晴如空双眼已伤,你我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对方打了个方寸大乱——哈哈哈哈哈!朕好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臣不敢。”抱紧拳,任凭心中再多激情起伏,也不敢妄动。
“好,皇弟,算是朕对你的嘉奖,你想要什么,尽管提!”一挥手,皇恩浩荡。
“臣臣只想请皇上救救紫芍。”艰难的请求再无法启齿,也要逮住时机开口,趁著现在,胧月夜龙心大悦许他奖赏的时候。
“唉,皇弟,朕看你平日风流倜傥,怎么也是个痴情的种?呵呵,了解,了解,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行,朕会帮你的。”
“多谢皇上隆恩!”没料到,这恩准得来如此容易。胧月夜说了帮他,就一定能帮到他,那诡异的脑袋花样层出不穷,天下都能夺走,何况是救一名女子?
“不过”凡事最怕有下文“皇弟,你别忘了,你可是订过亲的人,夏侯国虽不足为患,但婚姻大事出尔反尔,对我大煜的名声总不太好。”
眉心一蹙——他竟忘了,原来自己已经订过亲了,那日在孟太妃的寿宴上,为了赌气做了难以弥补的错事。
“皇弟,夏侯国与我大煜虽千百年来联姻无数,但到了咱们这代,血缘中的关系已经不大,也该找个人再把这血脉重新联上了。朕知道这有点儿委屈你,但夏侯国这几年励精图治,朕不想跟他们有摩擦,现在,还不是跟他们发生争执的时候你懂吗?”
“臣明白。”微微闭眼,一躬身。
怨得了谁呢?是他自己答应的亲事,就得自己去履行。只不过即使救回了紫芍,他们,也没有明天了。
“明白就好,”胧月夜打了个呵欠“皇弟,你先回去吧,事情准备好了,我会派人告诉你。哦,对了,有件事得提醒你——我是答应救她,可不想让她把你拐走,别再像上次那样在宫外备辆马车,在我瞧不见的地方置办田地了。朕绝不容许自己最能干的弟弟,这么年轻就学陶渊明归隐山林。记住了?”
呵,下棋的人果然什么都知道。
明若溪答应了个“是”这个字听起来像是随意的许诺,实际上却是在出卖自己的余生。
城门敞开,暮紫芍往两域交界处一望,看到一袭飘逸的雪青色。
他还是来了
早就知道他会来,虽然她伤他至深,但这性命危机的关头,他绝不会置她于不顾。
已经是初夏时节,为什么,她依然瑟瑟发抖?
浑身裹得密密实实的,高烧的额没有冷退,通红的双颊藏在帽沿之下。迷糊的眼,昏沉的脑,憔悴的脸,她这个样子怎么去见他?
“王爷可把聘礼带来了?”她听见身边的将军遥遥地喊。
明若溪似乎微微点了点头,手一示意,便有下属把个穿黄袍的人从车内拖出。那人蒙著脸,看不清容貌,但明黄的颜色为天子所有,他应该是煜皇胧月夜。
“王爷,恕末将斗胆,这聘礼是真是假?”
明若溪淡淡一笑,下属立刻领会,将那头罩一掀,被束缚的人呈现面貌。
“王爷,末将还想多问一句——近日并未风闻有宫变之事,此人不会是”
“是冒充的?”明若溪接话“姚将军,你也不想想,若宫变之事传开,本王还能携著聘礼到这儿吗?只怕未出京城就被御林军砍了!总之,你们要的东西我是带来了,收不收悉听尊便!”
“那好吧”姚将军只得叹息“想来王爷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况且您未来的王妃还在末将身边,您不至于那么绝情吧?如此末将把聘礼收下了!咱们这么著,您看怎么样——双方前进一百步,一边纳聘礼,一边迎新娘,如何?”
“如此甚好。”明若溪答。
“姚将军”坐在轿上的暮紫芍忽然发话,声音虽弱,但气势逼人“你们在这儿自言自语的,到底想做什么?还聘礼呢!我有说过想要嫁人吗?”
此语一出,四下一片嗡嗡声。
“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姚将军纳闷地看她一眼“那边那俊朗的南阁王难道不是您的心上人?咱们王明明有交代”
“中原女子出嫁从父,东域女子出嫁从身!”暮紫芍投以一抹涩笑“我自个儿的婚姻大事,除了我自个儿,谁也不能作主!那边的南阁王的确俊朗,可惜花名在外,不是本小姐的喜好——要嫁也不是嫁给他!”
她看不清明若溪此刻的表情,只知道四下议论之声沸如潮水。
不,她不能让这桩交易继续。起初被义父软禁著,阻止不了,但此刻人就在她眼前,她要拚尽最后的气力,毁掉晴如空的如意盘算。
义父抚养她十余载,报答是应该,但她不能用若溪的性命来报答。他爱上她,本已经够伤心伤肺的了,现在如果再让他为了她去弑兄弑君呵,她暮紫芍自认不是红颜祸水!
“让那个什么王的把聘礼抬回去吧!本小姐不希罕!”她又说。
“嘿,小姐不要太天真了,”姚将军冷笑“您我都明白这并非一桩亲事这么简单,今儿,您不嫁也得嫁!”
“姚将军,你算我什么人呀?我嫁不嫁得听你的?这可奇怪了!”暮紫芍自敞篷的轿中站起,斗篷一撕,亮出隐藏的匕首。
这匕首原是她贴身之物,搁在床间暗格中,晴如空为防她逃跑或自残,事前搜过屋子,却始终没发现此物。她庆幸自己留下了它,做为最后的筹码。
匕首一侧,映著阳光的一方,搁到她的脖间。
“我还是那句话,没人能逼我!”手腕稍稍使劲,匕首割裂她脖间肌肤,鲜艳的血顿时渗出。
“小姐”事到如今,姚将军才有了恐慌,周边一干将士亦不敢轻举妄动,私底下啧啧称奇。
虽然距离甚远,但她的一举一动明若溪皆看在眼里。
这个小傻瓜,她想干什么?难道她不明白这样做什么用也没有,只会牺牲她自己!
从她说话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的企图了——她不愿连累他。这一点,别人懵懂,他却心知肚明。
他们是一样的人,说什么,做什么,毋需言传即可意会。
说实话,他的心里有那么一点点高兴,因为她还是念著他的,可见先前说的“不爱”二字,纯属无稽之谈。
但他又十分气愤,看到那匕首搁在她的脖子上。如此不爱惜自己,就不怕他伤心?
现在,没法告诉她一切只是个局,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抢下那利器要紧。
于是,袍袖一振,明若溪从马上跃起。百余步的距离只在这一跃之间化为零。
守城的将士们皆看一只雪青色的雁掠过天空,然后羽翼翩然,落在暮紫芍的身边。
掌风只轻轻一挥,闪亮的匕首便落到地上,仿佛星星的坠殒。双手再一揽,他将她擒入怀中。
“放开我!”暮紫芍倔强地挣扎,但任她如何折腾,仍被他牢牢圈住。
“居然敢说不屑嫁给我?”明若溪眼里有不为人知的笑意,语气却盛怒逼人“我有那么招人讨厌吗?居然宁可自刎也不愿嫁给我?”
她瘦了,的确是大病了一场,昔日白净透明的皮肤如今枯黄一片,头发也凌乱疏落。
他得感谢晴如空想出这个馊主意,让他们有机会再次重逢,真的很感谢
暮紫芍被这温暖的怀抱围绕著,昏昏沉沉的脑愈发眩晕,他的气息迎面扑来,仿佛薰风。本以为这辈子再无缘闻到这清爽的味道,此刻乍然重逢,让她潸然泪下。
她不想离开这温柔的壁垒,哪怕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哪怕有无数道异样的目光朝他俩扫射过来。
再多一刻,再多一刻就好她心中渴求著,但理智告诉她现在不是弃械投降的时候,稍微的意乱情迷就会让她的溪置身于险境。
“松手!”她威胁“否则我咬舌!”
“咬舌?”他像是在看笑话“不怕疼就试一试”
话音未落,她牙关一紧,果然狠狠地咬住了那可以致命的柔软。
其实这一切并非意气用事,先前的自刎和此刻的举动,她都想得很明白——有她在一天,晴如空就能威胁他一天。如果她随风而逝,溪就永无后顾之忧了。
既然,她是他今生的劫难,那就让她亲手把这个灾难清除吧。
从不相信自己是扫把星,现在看到他为了自己所受的罪,她终于相信了。呵,千百年的传闻果然有道理。
“你找死!”明若溪这回真的被激怒了,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逼开她的嘴,火热的唇舌一举覆盖下去。
他拚命地吮吸著,吸干她咸湿的血,吸尽她浑身的气力。
“有本事,你连我的舌一起咬”他浓重地喘息著,在她耳边低语。
呵,这个坏蛋,为什么总是惹得她想哭呢?不让她死,还惹她哭,真坏
暮紫芍蓄满多时的泪水倾泄而下——不,她舍不得咬他,所以她只有活下去了。亏他想出这一招,真是残忍!
吮吸渐渐变成了深吻,两人的唇舌纠缠在一起,顾不得周围所有人目瞪口呆,只是无尽地纠缠,仿佛要弥补这些日子的亏欠。
“这儿,这儿,这的一切都是我的”他抚过她脖上的伤,断断续续呢喃“你敢伤了它们,试试看,看我饶得了你!”
“溪——”她心尖一颤,默默唤他的名字,紧紧地回抱他,面颊深深贴在那火热的耳边。
明若溪一边环抱著伊人,一边瞧了瞧被这火辣场面惊得呆若木鸡的将士们,他的嘴角勾起浅笑,袖一挥,埋伏在远处的弓箭手立即射出营救的箭。
箭如蝗,漫天盖地,覆向城头。雪青色的身影则巧妙避开了这纷乱的雨,闪电般回到安全地带,带著他怀中的人。
暮紫芍只觉得自己随著一阵旋风在空中旋转,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眼前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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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舒服
浑身像被云朵覆盖著,轻轻软软的,还有一股清香伴著和煦的风拂过脸庞。
初夏时节并不燥热,满世间回旋著清爽的感觉,仿佛一只无形的白鸟,钻进窗子,又飞出去,羽翅翩然。
好久,没有过这样香甜的睡眠了,或许是知道了身边有他,所以心安,所以睡眠也安稳。
但暮紫芍从梦中醒来,却没有发现那本该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溪——”她猛然坐起身子,睁著惶恐的眼睛寻找那雪青色的影。
“你醒了?”一个甜甜的声音响起。
眼前并没有溪,只有一个穿著红衣的少妇,笑咪咪地打量她。少妇肚子隆起,似怀孕多时,那张脸并不是世间最美的,但那甜甜的笑容渗透出的亲和力,世上没人能抗拒。
暮紫芍就在这一瞬间,对她产生了好感。
“你已经昏睡七日了,”少妇说“又是发冷又是发热的,若溪都急坏了。”
若溪?好亲昵的称呼!这少妇跟溪是什么关系?为何可以理直气壮使用这家人般的昵称?
“这是哪儿?”暮紫芍咬伤的舌头还没痊愈,说话有些打结。
“这是我家,”少妇调皮地眨眨眼“嗯你一定还想问我是谁,对不对?如果我告诉你,我是煜国的王妃,你信不信?”
煜国的王妃?
暮紫芍大病初愈的身体有些微颤,她知道煜国的王爷死的死、散的散,留在胧月夜身边的,只有明若溪一人——这少妇自称王妃,莫非她是溪的妻子?
那个混蛋,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还隆著肚子她才离开他短短的一段时间,他就老婆孩子全齐了,手脚简直快如闪电!
“唉,宝宝下个月就要出世了,老踢我!”少妇看到她黯然的表情,愈发眉开眼笑“其实呢,我跟若溪认识已经三年多了,想当初,在水阁边,花树下,他一袭雪青的袍子看得我真是目瞪口呆,心里想,天底下竟有如此俊美绝伦的男人啊!”原来他俩已经认识三年多了,怪不得肚子能这么大!懊死的明若溪,说什么心里只有她一个,还敢在千军万马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吻她,害她信以为真,感动得肝肠寸断,原来这一切只是水晶般易碎的谎言!
“还以为你除了我,再也不看别的男人一眼呢!”忽然帘一掀,一袭白衣飘然而入“夫人对四弟的赞美,连我听了都嫉妒!”
暮紫芍诧异地看着这白衣男子,他有一张跟明若溪酷似的睑,同样璀璨夺目,只是年纪稍长。
“可是人家若溪本来就比你俊呀!”少妇仰头大笑,偎到他怀中“我夸两句都不行?”
“只是夸两句这么简单?真不知道我的小桃儿又在搞什么鬼!”白衣男子抚著她圆圆的肚子,无限爱怜地叮嘱“别一天到晚到处乱跑,小心伤了咱们的宝宝。”
“我哪有乱跑!”她嘟起嘴“我只是来看看紫芍妹妹,听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又是若溪的心上人——我这个做嫂嫂的当然得瞧个仔细喽!”
嫂嫂?暮紫芍瞪大眼睛。
“对呀,不要怀疑你的耳朵,”少妇像恶作剧得逞般咯咯笑“我只是若溪的嫂嫂,并非你刚才所想的那样!”
暮紫芍低下眉,害臊万分——错误的猜想本已不可饶恕,却还让别人一眼看穿!真恨不得眼前有个地洞可以往里钻!
“暮姑娘不要介意,内人天性好动,没打扰你休息吧?”白衣男子微微笑“在下未流云,是若溪的三哥。”
西阁王未流云?暮紫芍愈加吃惊。她知道,如今煜国三分天下,煜皇胧月夜占领煜都一带最大的疆土,东阁王晴如空独霸东域一带,另外一块靠近中原的肥沃土地,为西阁王未流云所有。
难道,她此刻不在煜都,而在未流云的势力范围之内?
“暮姑娘请放心,”未流云接著说“舍下虽然简陋,但十分安全,皇上管不了这儿,你的义父更加管不了这儿——好好养伤吧,我和内人受了若溪的嘱托,定会全力照顾你的。”
“就算没有若溪的嘱托,我也愿意留下这么漂亮的妹妹,”少妇笑盈盈地握住暮紫芍的手“有个伴多好,省得我成日无聊透顶!”
“真的很无聊吗?”未流云宠溺地瞧着妻子“要不要明儿叫个戏班子来家里热闹热闹?”
“不要!那些戏码都听腻了!”她直摇头“我想去骑马”睨一眼脸色一沉的丈夫,马上改口“呃其实听戏也不错,紫芍妹妹还没听过呢,明儿请个戏班来让她乐乐!”
“多谢王爷、王妃。”暮紫芍起不了身,只能颔首示意。
“甭叫我王妃,多生疏呀!”少妇立即打断“我的名字是樱桃,紫芍妹妹你直呼这个名字也成,跟著若溪叫我嫂嫂也成!”
“那个”暮紫芍顾不得绯红的脸,终于忍不住问“他回京城了?”
“他?”樱桃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谁“呵呵,哪能呀!你伤没好,若溪他会舍得回去?”
“那他为什么”醒来这么久,都没瞧见那身影?
“那小子害羞呢!想见你又不敢见,”樱桃俯到她耳边低语“放心好了,晚上闭上眼睛装睡,他肯定自个儿跑到你的床前。”
双颊羞得似火烧,把身子缩进被子里,暮紫芍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夜间重逢的一刻。
但是,他没有来。
一天,两天,三天她的伤势日渐痊愈,依然不见他的踪影。疑问在心中愈衍愈烈,他不愿来见她,是依然生著她的气,抑或有别的理由?
几次三番拒绝了他——在黑夜的山林里,对他投以冷漠;在千军万马的围绕中,让他颜面俱损、下不了台。天底下不止她一个女子,救了她,已算仁至义尽,难道还希望恢复从前的欢笑与缠绵?
失去了从小哀养她的义父,失去了同吃同住的金兰姊妹,现在,连他也要失去了暮紫芍觉得自己又重新沦为了弃儿,无力无助,当年母亲把她扔在山上时感到的那股寒意再次袭来。
寒意依旧,刺骨、刺心,也刺痛了她的眼。泪水就在这瞬间的感慨中刷刷滑落,浸湿半个枕头。
门忽然开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迈了进来。
暮紫芍的心卜通一下——呵,这是第十天,他终于来了。
幸好彻夜不眠,否则不会发现他的悄然来到。幸好脸朝著墙,他没有发现她依然醒著。
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温暖的大掌抚了抚她湿漉的发际。
“又在作恶梦了?”他的声音很轻柔,细听,藏著一缕辛酸“睡著的时候也能哭湿半个枕头,紫芍,紫芍,你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放心?他要离开她了吗?所以才会有这样依依不舍的语气。
她翻过身,仍紧闭双眼,仿佛依然沉在睡梦中,却故作无意地擒住他的大掌,搁在脸边,把他整条手臂当个抱枕。
“真像个孩子”她听见他轻笑,大掌在她脸颊边轻轻摩挲“嫂嫂说,那天她跟你开了个玩笑,你却信以为真,脸色煞白你真的有这么在乎我吗?”
她当然在乎他,这辈子最最在乎的,只有他——只可惜这份浓情,她一直藏在心里,没有机会开口。
“我该拿你怎么办?”他深深叹息,和衣侧身躺下,将她全然搂入怀中“你终于回来了,我却要走了我们好像真的很没有缘分。”
走?他要走去哪里?把她捡了回来却又抛下不理,这算什么?
无论如何,他得告诉她原因吧?难道连一个当面的解释都不肯给她?
暮紫芍也动了动,把身子偎进他怀中的更深处,更加紧密地与他贴合。她能感到他体温的骤然上升,还有那愈加浓郁的呼吸,但他只是克制地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
“宝贝儿,不可以在睡梦中引诱我听见了没有?嗯?我就当你能听见。”还是忍不住,再吻了吻那鲜红诱人的菱角。
暮紫芍娇柔地呻吟一声,绵软的身子似有意无意与他的刚硬躯体摩擦。已经不是无知少女了,一举一动之间,风情万种。
“唔宝贝儿,不许使坏!”明若溪震动了一下,于两人之间撑起一片空白“你这个磨人的小坏蛋!”
停了一下,似有感慨,他又道:“将来,等你嫁了人那个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嫁人?暮紫芍几乎想跳起来瞪视他——这是什么话?她还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做他的人,没想到,他竟愿意让她嫁给别人?
“宝贝儿,这是我最后一次偷偷来看你了,”他继续唠叨,语气幽幽“每次来,你都睡著我明儿要回京,不能照顾你了有什么事,就跟哥哥嫂嫂说,他们欠我好大一个人情,不会赶你走的,你也应该把自己当成这儿的人,不要客气唉,我在说些什么呀,老太婆似的,明知你听不见,却不停地说”
他想这样溜走?连当面告别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要!不要两人的结局如此无声无息,仿佛把石子投进万丈深渊中,或是听了一支没有尾音的曲子。
她和他都是性格刚烈的人,纵使分别,也得把话说清楚,否则这一辈子心中都像挂著一个悬念,寝食难安。
他们的结局应该如午后直白的阳光,坦坦荡荡。
“宝贝儿,以后不要在睡梦中哭了,眼睛哭瞎了,会变丑”明若溪触上唇,一颗一颗替她吮掉眼泪“真想知道,以后是谁替你吮掉它们呵”泪滴无数,直至天明,他才吮干。
天明了,也是他走的时候了。
门一关,暮紫芍就从床上支起身子,诡笑浮于嘴角,一个主意已经打定。
“明若溪,你休想就这样逃!”她暗自道。
明若溪跨上骏马,举目投望,远处有一带淡淡的远山。山如梗阻,隔在煜都与此地之间——将来,也会隔在他与她之间。
“王爷,可以启程了吗?”随从问。
明若溪似没听见,凝著眉,思绪飘过庭院里的花树,飘向那间他每晚都悄悄前往的屋。
就这样走了吗?要不要再去看她最后一眼?
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该是永别的时候了,但每一次,他都出尔反尔。其实三天前他就该回京了,却因为这样徘徊的念头,让自己又逗留了三天。
“这药不是煎过一回了吗?怎么又要?”两个婢女从游廊那边过来,其中一个嗔怨道。
“唉,不知怎么了,今儿暮姑娘不肯喝药,王妃去劝她,却不小心把药洒了。”另一个答。
“那暮姑娘听说是南阁王爷的人,现在南阁王爷要走,她心里难过,当然不肯吃药喽!若换成是我,也宁可病死!”
“还说呢,今儿的饭她也没吃,害我热了好几回”
两个婢女说说笑笑,忽然一抬眼,看到明若溪立在她俩面前,顿时傻了眼。
“王爷,奴婢该死!”两人慌慌张张地一齐跪下。
“奴婢不是存心议论王爷,只不过以为您早走了”
“瞎嘀咕什么呢?谁不肯喝药?”已有贴心的随从代主子发问。
未待回答,明若溪已翻身下马,深沉的脸色转为铁青,脚下步子快若闪电,袍袖振飞中,往内院奔去。
那个小傻瓜又在使什么性子?他已经宣告过,若她再伤了自己,他绝不饶她!才隔几天呀,就把他的号令置若罔闻,今儿非得给她一点颜色瞧瞧不可!
暴怒中又夹藏著一丝柔情——她不肯喝药,不愿吃东西,真的是为了他吗?原以为自己这样走了,会似风股淡无踪影,于她的心中勾不起一丝涟漪,没料到但这些日子,她明知他就在这宅子里,为何从未提出想见他?就算她无意中提一提,他也会立即现身,不用在每晚等待那夜深人静的一刻,等得那么辛苦。
她住的小院里有一株嫣红的美人蕉,明若溪急速的步子冲到台阶前,又犹豫地上庄,藏到花叶旁,隔著绿帘听屋内的动静。
“紫芍妹妹,”樱桃的声音“这药可是煎了两回,乖乖喝了吧,否则若溪怪罪,我可担当不起。”
没有回答,只一片静。
“唉,别为难我这大肚婆了,若溪虽然回京了,还是会惦记著你的呀,你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呀!我最不会哄人了,这可怎么办算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伤心,实话对你说了吧,你呀,就别再想着若溪了,他这趟回京城,以后怕是没机会再来了,你就把这儿当家,身子养好了,嫂嫂替你另找个如意郎君。”
“他为什么没机会回来了?”她终于开口,可以听见其中哽咽。
“因为因为夏侯国”
明若溪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掀起绿帘冲了进去。
也许是出于可笑的私心,事已至此,他仍然不想让她知道他即将成亲,仿佛对两人的未来还抱著一丝渺茫的希望。
“若溪?”樱桃乍见他,满眼吃惊“你怎么还没走?不是一大清早就备好马儿了吗?”
“才想起,还没给嫂嫂辞行呢。”他低哑地答,目光瞥向床头。
暮紫芍坐在薄被里,眼圈通红,并没有抬眼瞧他,只是抱著膝,嘟著嘴。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樱桃笑。她年岁不大,却总喜欢故作老成,仿佛小孩子扮大人,让人看了好笑。“以后常来玩啊,不过,想必你以后也没多少时间来串门子了,做了夏侯国的”
“嫂嫂!”他打断“我有话想、想”
“想对我说?”樱桃故意逗他,狡黠的眼神在他脸上转溜,瞧得他不好意思“说呀,说呀!嫂嫂我今儿正好有空闲!”
“小桃儿又在捣蛋了!”未流云适时进入,一把将妻子抱起“你若真有空闲,可否把时间挪给我这个做夫君的?因为我也有好多话要跟你和宝宝说。”
“现在才想起跟我们说话呀?哼!还以为你又忙著政事,把我和宝宝忘了呢”樱桃还想抗议,却被白色的身影一卷,带出屋外。
四周恢复寂静,遥遥相对的两人一时无语。
“先把药喝了”明若溪企图打破僵局“来,我喂你”银勺撞击著瓷碗,声音悦耳。他舀一勺浓热的汤药,轻轻吹一口气。
药递到唇边,她却不理会。目光依然垂著,双手紧紧揪著被单。
“自己的身子自己不当心,别人可帮不了你!”他似动怒,高嚷起来“好,别喝了,什么都不要喝,我倒了它!”
药碗一抛,朝窗外掷去。
“溪,不要——”暮紫芍这才有了反应,呼喊出声。
才出声,她就发现自己上当了。只见明若溪一个飞身,凌空逮住了那只瓷碗,像老鹰捕捉鸽子那般轻易。脚步回旋,落于地面,碗也稳稳端在手上,半点汤药没有泼洒。
“你骗我!”她微嗔。
“再不乖一点,我就强行喂你了。”明若溪绽出一抹坏笑。
她知道这个“喂”的意思,不是用勺,而是用别的“东西”比如,他的唇。
“死性不改,专占女孩子的便宜!”努努嘴,笑意也随之现形。
明若溪坐到床头,环住她的腰,前额轻轻抵住她的,她亦伸出双手回抱他。
谁也不会真正生对方的气——谁也舍不得。
“想好了没有,这药,到底怎么喝?”明若溪继续用痞痞的调子问“无论姑娘选择哪一种方式,在下都奉陪到底。还是让我喂你吧,好不好?”
“我选择——不喝!”暮紫芍眨眨闪亮的眼“因为,我早就喝过了。”
“什么?”他一愣,迷惑不解。
“先前已经喝过一次了,”她把瓷碗自他手中缓缓取出“这一碗,是用来逼你现身的。”
他恍然大悟,原来,真正上当受骗的那个人,是他!
“你跟嫂嫂串通?”
“呸,什么串通呀,说得那么难听!”她柔柔地绕上他的脖子“是嫂嫂好心,想帮我!”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他笑了。
“因为,如果换成是我,临走之前也会想再看你一眼;如果我听见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会生气地冲到你面前。”她自信而得意地昂起头。
“小坏蛋——”他低骂一声,想凑上前吻住她的唇。
而她,却吃吃笑着,左避右闪,就是不让他触碰,最后,宁可把半张脸埋进被褥里。
“说你坏还真没说错!”他不能得偿所愿,叹一口气,改吻她的前额“但我就是喜欢上这样的你,又有什么办法”
一开始,她就利用他,再后来,她几次三番欺骗他,直至刚才,还把他哄得团团转。倾倒天下的美男子明若溪落到如此下场,那些被他“欺负”过的姑娘们会拍手称好吧?她的确是灾星——上天派来惩治他的魔星。
“为什么要逼我现身?”两人隔被相拥,良久,他问。
“因为你欠我一个当面的解释。”暮紫芍凝望他“你应该告诉我,为什么在救了我之后又想弃我于不顾?”
他屏住呼吸,张翕的嘴欲言又止,最后,在她渴望的目光下,实话逼出口“我答应了二哥要回去——他派兵救你,我回去娶夏侯国的公主。”
呵,这个原因,倒不至于让她太伤心,虽然他答应了要娶别人。她的溪无论做什么,总是第一个想到她,身为女子,能被男人这样的爱著,未尝不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荣耀。
“溪,我记得你说过,虽然胧月夜有恩于你,但你不会把一辈子的幸福交到他手上。如果你真要娶那个公主,我不拦你,但我希望你是因为真心喜欢她而娶她,并非出于承诺。否则,这对她,对我,都不公平。”
明若溪惊异地抬眸,不敢相信这话出自暮紫芍之口——她一向都喜欢把他往外推,曾几何时,转了态度?
上天真喜欢开玩笑,起先让他追逐她,现在,他死心了,放弃了,她却主动了。两人这场没完没了的纠缠,何日才有尽头?
难道,他们之间注定是孽缘?否则为什么总盼不到雨过天青,心空时时下著心酸泪滴?
“溪”这一次,她主动奉上她的唇,在他颤抖的柔软边轻吻一下“义父那边我是回不去了,你救了我,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
没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撩拨,她的体香愈来愈浓,仿佛有无数只彩蝶在他身旁纷飞。羽翅撞著他的心,他的脑,把他的一切都打乱了。
“可我答应了二哥要回去”
“你当然可以回去,不过,别忘了,一定要回来——回来告诉我你的决定。”她坚定地望穿他的眼,仿佛任何决定她都能承受。面对爱情,这一次,换成由她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好。”他微微点头,只一个字代表全部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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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阴殿,他曾踏足无数次的地方,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惶恐不安。
“皇弟,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唉,乐不思蜀,人之常情。”胧月夜端著茶盏,悠悠道“怎么样,你三哥还好吧?”
他使了胧月夜的兵马救回紫芍,却把人送到了未流云的领地。此次回京,他知道胧月夜会提及此事,翻脸倒不至于,但心存芥蒂是肯定的——然而,他顾不得这许多,为了紫芍的安危,他不能把人安置在连他自己都觉得凶险的地方。
“皇弟呀,你也太伤哥哥的心了,”胧月夜似笑非笑“朕为了助你,连皇袍都借出来了,还万里挑一的替你找了个替身冒充朕,那日在边境损失的兵马就更不用提了——为你置了这么一份隆重的聘礼,到头来你连新娘子都不舍得让朕瞧瞧,再怎么样,朕这个兄长也有资格受弟媳妇一杯茶吧?”
“紫芍受了不轻的伤,三哥那儿的药多,所以臣一时贪图方便,就”
“好了好了,你少跟朕打马虎眼!”胧月夜挥挥手“谁不晓得你跟你三哥最亲,比跟朕还亲!”
“皇上冤枉!”明若溪一惊“臣自幼跟随皇上,三哥虽然待臣也很好,但论及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胧月夜轻哼一声“你若真与朕这般友爱,当初怎么不听朕的密令,杀了末流云?”
纸包不住火,当初阳奉阴违所做下的种种,他猜到胧月夜会有觉察,只是,不知觉察了几分。
“哼,朕还没有到老眼昏花、耳朵失聪的地步,看看你这些年来干的事!叫你斩草除根,你偏偏只是烧掉人家几间无关痛痒的屋子,叫你放箭铲除祸害,你却偏偏把箭射进水里——就因为你一时心慈手软,害朕损失了一块最肥沃的土地,多了一个强劲的敌手,你知道吗?啊?”
“臣罪该万死。”明若溪跪下身子。
“朕不治你死罪,朕要留著你为咱们大煜继续效力——夏侯国君日前已经携雪燕公主正式造访我朝,你就回府好好休养几日,准备大婚吧!”
nbsp“可是臣已经答应了紫芍”明知回来会面临这样的结局,却没料到它来得如此之快。
一边是他至亲的兄长,一边是他至爱的心上人,如果可以,他情愿把自己劈成两半,不让任何一方失望。
这就是做为边缘人的悲哀,忠君报国又不够忠,想要爱情却又抛不下其他,实在很羡慕那种可以“从一而终”的人,那样单纯不费神,不像他,太多复杂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别人看不懂他,有时候,连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算什么
“你去之前,朕曾经警告过你,千万别让她把你拐走——怎么,又忘了?”胧月夜冷笑“朕说的话,这些年来,有哪一句你是听进去的?若溪呀若溪,你太令朕失望了!”
若溪?呵,二哥已经好多年没这样叫他了,自从登上皇位之后,两人之间便以君臣互称。那样的称呼,尊贵了不少,却也生疏了不少。
“你如果真的喜欢她,等娶了雪燕公主过门之后,大可把她收为偏房,两全其美。”
“不”他绝不会让紫芍如此委屈,做他的妾!要不,就正大光明地与她白头偕老;要不,就放她远飞,不完全的幸福他不会给——何况,那雪燕公主如此刁蛮,又有偌大的夏侯国撑腰,他怎会冒险把紫芍留在这巨大的阴影下?
“不?”胧月夜一挑眉“那对不住了,你就只能单娶雪燕公王了!朕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原打算到这儿跟朕覆命之后,就跟她远走高飞,对吗?啧啧啧,不是朕笑话,你们能飞多远、飞多久?日子一长,她烦了或你烦了,怎么办?那时候,就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流亡不是好过的日子,若溪,你还年轻,没经历过,不懂得。当年朕到中原求学,还不是流亡呢,就已经感受到背井离乡的痛苦。试想想,你们今后以何为生?舍得让你们的孩子也居无定所?别天真了!”
这一长串话,算是威胁吧?威胁他如果逃走,纵使海角天涯,身为煜皇的胧月夜也不会让他好过。
是呵,在长长的下半辈子,就算他能吃苦,但能忍心让紫芍受罪吗?还有他们的孩子曾经幻想他们的孩子已经在那腹中了,幻想那微动的甜蜜,现在一切成了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若溪,”胧月夜忽然起身向前,拍了拍他的肩“算朕求你,为了咱们的大煜,就答应这门亲事,好吗?你小时候可发过誓,说将来一定要听我的话的——就是你染上天花的那次,记得吗?”
他的口气于温和中带著一丝哀惋,令人听了心里酸痛。明若溪被那只拍在他肩上的手震住,久久无言。
童年的记忆瞬间闪现,没错,他的确说过那样的话。
那时候他染上天花,所有的太医都认为没救了,只有胧月夜坚持守在他身边,用一种不知名的草药不停喂他,注定消失的生命这才得以挽救。
他发誓要报答二哥的,不仅是因为他救了他,更是因为在最冰冷无助的时候,只有他给予他关爱,仿佛雪中的炭。
“好,朕不逼你,回府去好好想想,”胧月夜宽容地笑,笑中却带著一丝冷凝“不过,雪燕公主提出明儿要你陪她逛街,到时候你可别让朕找不著人。”
话虽含蓄,但意思明确——他是告诉他,休想逃走。
什么时候南阁王府也成了软禁的囚笼?他这条皇帝的走狗,亦成了软禁的对象?那些朝中嫉妒他的大臣们该笑破肚皮了吧?
要禁便禁,要笑便笑吧,他不在乎。但他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另一个人,心一下子提到喉间。
“溪,下个月是我的生辰,”他仿佛看见一抹绛紫色的身影依在窗边,仰望穿过银河的流星,幽幽道“还从来没有人陪我过过生辰呢。”
“下个月我一定可以回来,到时候,我陪你。”他听见自己回答。
那是分别的那夜,他对紫芍的承诺。
也许,默默的分别反而倒好,虽然她异常坚强,但他也不忍心打击她,目睹她隐忍的悲痛表情,徒增他的伤感。
那一夜,真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晚吗?
这个念头,随便想想也不觉得怎样,但猛然回头正视,便鲜血淋淋地割裂他的心,惨痛不已。但此刻,他已没有机会告诉她,不回去,并非自己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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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纱于镜前飞旋一圈,顿时,似有凉爽的风穿过夏天的屋。
“这条最好!”樱桃称赞“就穿它吧!待会儿若溪回来一定看得目瞪口呆!唔他是今天回来,没错吧?”
“如果没回,就永远不会回了”暮紫芍黯然低语,继而抬头一笑“嫂嫂,这件真的好吗?会不会颜色太艳?”
“才怪呢!你穿绛紫最美了,愈发称得皮肤雪白——你呀,跟若溪是天生的一对,他爱穿淡紫,你爱穿绛紫,从来没见过谁像你们俩这样,能把紫色穿得那么漂亮的!”
“其实我以前什么颜色的裙子都喜欢穿,”一拂裙上的皱褶“后来遇见了他,发现他喜欢紫色,我也跟著一直穿紫色。”
“王妃——”一个婢女在屏风后禀报“暮姑娘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搁哪儿呢?”
“就搁桌子上吧,烦劳这位姊姊了。”暮紫芍急忙道,脸上闪过一丝喜悦。
“东西?”樱桃诧异“什么东西呀?”
“嫂嫂您忘了,就是前儿跟您提的烟花呀。”
“烟花?”她抚掌笑“对了对了,是有这么一回事!现在不是过年,还不太好找呢。你要烟花做什么呀?”
“不做什么,就是从小喜欢。”羞红的睑垂下“若溪说他回来后,跟我一块儿放。”
“明白了!”樱桃点头“两个人在一块儿放烟花,倒满有趣的。我家那块木头,可想不出这么妙的主意,唉!”
“但三哥对嫂嫂您真是好得让人嫉妒。”
“若溪对你不好吗?”樱桃嗑著瓜子逗她。
“他呀”红云再次飘上脸颊“还算可以吧”
“王妃——”婢女又出声“晚膳准备好了,王爷也回府了,是否现在就开饭?”
“若溪回来了?”暮紫芍一个惊喜,撞到屏风一角。
“呃”婢女同情地望着她“不是南阁王爷,奴婢是说咱家的王爷”
“从京城到这儿,要马不停蹄赶好几天呢!”樱桃上前扶住她“听说最近某地洪水泛滥,路上耽搁一、两天也不奇怪。咱们先吃饭吧,说不定若溪等会儿就到了。”
“既然他说不定就快到了,我就再等一会儿,嫂嫂跟三哥先用晚膳吧。”暮紫芍涩笑。
“真拿你没办法!”樱桃捏捏她的瓜子脸“看,又瘦了一圈,一会儿若溪回来,我可没法子交代——记得替我说几句好话哟!”
她当然想早一点见到他,跟他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好。但是一直等到夜深了,饭菜凉尽,明若溪仍然不见踪影。
庭院里很冷清,在这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宁静之地,没有煜都的纸醉金迷,若与心爱的人厮守,是田园诗话;若独自一人,则难免寂寞。
她忽然想起八岁以前的那些大年夜,想起她坐在巷子里,看家家户户闭紧温暖大门的情景,虽然她如今已绝非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了,但这种相同的心境,却不知为何再次钻进了她的心。
推开门,她决定不再这样傻等,既然不再是无力无助的小女孩了,她就不该总是老实地坐在那张孤单的小板凳上——她要到大门口去,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悄悄穿过层层拱门,没人瞧见她。终于,她明白为什么没有人了,因为众人此时都站在府前,议论著什么。
“你的消息可靠吗?”未流云正盘问著手下。
“这消息京城里都传遍了,还放了皇榜呢,奴才怎么可能弄错?”探子禀告“听说本月十九,就是南阁王大婚之日。”
大婚?暮紫芍踉跄了一下,幸好有一株高大的玉兰树挡住她。
“这个四弟!”未流云责怪的口吻“就算真有这事,也该差人捎个信回来,他不知道这儿的人都在为他担心吗?”
“事情还没弄清楚,咱们暂时别张扬,”樱桃道“我总觉得这里边有蹊跷!会不会是若溪被软禁了,所以回不来?”
“软禁?”探子笑“王妃娘娘您的心也太善良了,凡事总往好处想。有人可是亲眼看见南阁王爷陪著雪燕公主逛街呢——能在街上乱逛的人还会被软禁?我看南阁王爷是想当夏侯国的驸马爷,所以才不愿意回来!”
“桃儿,这事儿还是由你去跟暮姑娘说吧,记住要好好说,”未流云似有歉意“我这个四弟,风流是出了名的,谁也不敢保证他朝三暮四”
“云,你这话就不对了,”樱桃反驳“若溪对别的女人跟对紫芍不一样,他会为了别的女人涉足千军万马吗——我看绝对不会!”
“就算是真心,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未流云叹息“他就要娶雪燕公主了,大局已定。”
暮紫芍心中顿时一阵抽痛。她当然明白溪不是存心离弃她,那刻骨铭心的爱意,稍一接触,她就能深切体会,但大局已定呵,多好的词,形容得再恰当不过。
幸好分离的那一天,他们有了彻夜相守的回忆;幸好,她再次感受了他的唇吻,否则他当初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走了,那才是一辈子的遗憾。
“宝贝儿,那时候你怎么能做得到对我无动于哀呢?”她记得一阵缠绵之后,他玩笑地问。
“哪时候呀?”她赖在他怀里装傻。
“就是那次,你取走玉玺,在山林里的那一次。”
“唔”她笑而不答,忆起那个冷绝的吻,她拚尽全力才让它冷绝的吻“很让你难过吧?我以为那以后你再不会理我了。”
“我难过,是因为没想到你竟能伪装得那么像,并不是因为怀疑你对我的感情,”他咬著她的耳垂说“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一直知道”
如今,他也冷绝了一回,她椎心刺骨也并非以为他变心,而是因为从此以后,隔著一方悠长的天地。
“宝贝儿,如果你真要走,我会放了你,如果你真的想”
他的话语不断在她耳畔回旋,述出他的心声,也是她的。
现在,她也该放手了吗?
奇怪,为什么眼泪竟流不下来了?呵,诀别就是如此吧,第一次,撕心裂肺,再一次,则失去了嚎啕大哭的欲望,心像是空了,仿佛丢失在茫茫的暮霭中。
这天晚上,暮紫芍没有睡,她独自爬上屋顶,放了烟花庆祝她的生辰。
十多年前的今天,是一个让世人叹为观止的日子,天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璀璨,也让人们的心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不是一个吉利的日子,所以从来没人愿为她过生辰,包括看似开明的义父。
“长命百岁,小寿星。”她默默对自己说,手上的香递出去,点燃烟花的尾。
天空顿时绽放出炫烂的花朵,红的,紫的,蓝的秋菊状,树冠状,星子状层层开散,落下金银纷纷,瑰丽异常,只可惜这辉煌过于短暂,一眨眼的工夫就全然熄灭,仿佛黑夜瞬间的微笑。
“为什么每次看烟花,都是我一个人呢?”面对恢复黑暗的天空,她孤独地低喃。
“若溪的事”樱桃几度欲开口,都被一阵唱腔打断。
“怎奈他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暮紫芍甩著水袖,亮几句嗓子,停下问“嫂嫂,您听我这词记对了没有?”
她问东问西,只是不提明若溪。
那一晚,没等到要等到的人,她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每日里或背诗填词,或跟著梨园师傅学唱戏,或吹萧舞蹈,脸上笑盈盈的,没有丝毫伤感的影子。
“你管它记对记错!”樱桃上前夺下她手中当做道具的扇“你难道真想登台呀?不过是学著玩的,那么认真做什么?”
“说不定哪一天我真的去当个梨园子弟,挣口饭吃。总不能让哥哥嫂嫂养我一辈子吧?”暮紫芍笑。
“若溪要是知道我们让你去当戏子,非杀上门来不可!”樱桃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她脸上的表情。
她别过脸,避开她的注视,水袖继续甩出一朵淡清的花,身段翩然。
“你若肯提他,我倒放了心;现在你提也不提,倒叫人害怕。”樱桃翻开唱本“刚刚那句词是什么来著?我替你找找!”
这一下,她倒不问唱词了,只是背立在玉兰树下,仰头看那油绿的叶。
“现在再提他,还有什么用”隔了半晌,才听见她凄然道。
“咦?终于肯面对啦?”樱桃丢掉唱本,凑到暮紫芍脸前“我这个当嫂嫂的大胆问一句,你还想要他吗?”
“嫂嫂真会说笑话,要他?怎么要?”她干笑。
“去把他抢回来呀!”她一本正经地道。
“抢?”这话让她微张惊愕的眼“嫂嫂在说笑话吧?我一个弱女子凭什么跟一个公主抢?”
“这有什么呀!”樱桃不以为然“你大概不晓得,当初,我还是一个奴婢呢!”
“什么?”这话更让她大吃一惊,奴婢变身成为一国王妃?“嫂嫂又在逗我玩了!”
“这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煜国上上下下都知道,你要是不信,等以后见了若溪可以当面问他!紫芍妹妹,跟你说句贴心的话——一个女子的出身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要紧的是自个儿的男人能否真心喜欢你。”
“天底下并非每对爱侣都能像嫂嫂跟三哥这样幸福的。”溪爱她,可是光凭著爱又有什么用呢?
“还有一件事,你大概也不晓得——你三哥当初想娶的并不是我。”
暮紫芍霎时僵住。
“吓傻了吧?”樱桃万分自豪地笑“你瞧瞧,当初我还有个劲敌,可若溪除了你,心里没有别人——你和我,到底谁更容易得到幸福?”
“嫂嫂”她无言,脱掉系著水袖的衣,乖乖坐下。
“紫芍,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子,爱上那样人中龙凤般的男子,周围又有诸多梗阻,咱们付出的自然要比别人多些。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放弃呀,放弃了一时,后悔的是一世。”樱桃沉下脸,低低道。
“可是”她靠著石桌,泪终于潸潸而下“我现在连见也见不著他。”
“这个容易,我叫你三哥利用些宫中的旧关系,悄悄让你们再见一面——这一面,是否是最后一面,就只能全凭你们俩了。”
“现在是他不情愿”暮紫芍努努嘴。
“傻瓜,你跋山涉水地去找他,冒著风险站在他面前,别说一个爱著你的男人了,就是一尊石像也会感动得落泪!”樱桃敲她一记脑门。
“嫂嫂,我还是有点怕”
“别这样怯懦呀,来,嫂嫂教你一个绝招——”她俯到暮紫芍耳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吓得对方再次瞪大眼睛。
“这样也能成?”怀疑的语调。
“那当然!你看你三哥现在对我百依百顺,还不是因为有了这个。”抚著圆圆的肚子,洋洋得意“唉,除了不能骑马。”
暮紫芍害羞地低下头,耸肩偷笑。
“王妃——”有侍卫拱手道“外边来了个人,说要见紫芍姑娘。”
“人?”两个女子同时诧异“什么人?”
“好像叫什么小四的,他说自己是南阁王爷身边的人。”
“是小四哥哥!”暮紫芍愈发惊愕“他怎么来了?难道溪出了事?”
话音末落,小随从就闯了进来,风尘仆仆,气喘吁吁。
“紫芍姑娘”小四一瞧见那绛紫色的影,便立即高呼“快救救我家王爷吧!”
“这位小扮不要着急,有话慢讲,”樱桃吩咐下人送来一杯冰镇梅子茶“若溪他怎么了?不是大婚在即吗?”
“就是因为这个大婚在即!”小四急得团团转“我们一帮打小苞著南阁王爷的人都觉得,如果紫芍姑娘不出面阻止,王爷他就死定了小四掌嘴,不该咒王爷,那个该怎么讲?王爷的下半辈子就惨了不,也不对,总之就是这个意思,紫芍姑娘,您明白吗?”
暮紫芍被这乱七八糟的话搞得胡里胡涂,她与樱桃对望一眼,摇摇头。
“若溪娶了夏侯国的公主不是挺好的吗?”樱桃开始逗弄小随从,把他的话诱出条理“谁不想当驸马爷呀?听说夏侯国君要划五座城池给女儿当嫁妆呢!怎么会惨呢?”
“因为王爷他心里喜欢的是紫芍姑娘,如果娶了别的女人,他会闷死!”小四很认真地反驳。
“哦,何以见得呢?”
“到处都可以见得——那时候紫芍姑娘回东域了,王爷天天在青楼里买醉,醉得连那些卖酒给他的妓女都心疼了,宁可不赚银子也不愿再把酒卖给他了,后来,听说紫芍姑娘遭了难,他才振作起来去救人!”
“可是,若溪为什么要答应那门亲事呢?”
“皇上逼的,他还把咱们王爷给软禁起来了!”
“软禁?不是吧!我可听说若溪还陪著雪燕公主上街玩呢!”
“他们在前面逛,后面可是暗中跟著一大群御林军呢!怎么不是软禁?”小四辩得面红耳赤。
樱桃噗哧一笑“小兄弟,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到这儿来,若溪知道吗?”
“王爷不晓得”他抓耳搔腮“是我们一群跟著王爷出生入死的手下商量好的,由我快马加鞭地到这儿来,请紫芍姑娘出山!”
这一回,连暮紫芍也笑了。出山?她又不是大仙!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紫芍姑娘如何进京?如何避开皇上的耳目见著若溪?见著了之后,他俩又如何脱身呢?”
“呃”小四顿时呆若木鸡“这个倒是没想仔细。不过我们在宫里有些交情甚好的兄弟,他们答应到时候一定帮忙!”
“别人的客气话你们也信!”樱桃摆首“就算他们真的愿意帮忙,也不过是些看管宫院的宦官侍卫,到时候真的力拚起来,敌众我寡,管什么用?总得找著个说得上话的人才好。”
“说得上话的人?”这一句话倒提醒了暮紫芍“嫂嫂,我倒认识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哦?”脸上呈现一抹惊喜“怎么不早说呢?是谁?”
“只是我没有把握她们是否愿意帮忙。”
“那也总得试一试,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绝对有把握的?我总听人家说,胜向险中求!”
两个女子会意一笑,一个计划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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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国似乎很久没有出现这样喜庆的气氛了。这一天,街头巷尾都在口耳相传著一件鼓舞人心的大事——南阁王明若溪终于娶妻了。
男人们欢欣,是因为从此以后他们可以铲除一个强劲的情敌,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妻子或者女儿被这天下第一色魔勾引。
女人们欢欣,是因为她们的心上人终于有了幸福的归宿。
大臣们欢欣,是因为从此可以跟夏侯国建立友好邦交,不用再为战争之事发愁。
总之,这种欢乐一传十,十传百,喜庆的气氛很快感染到煜国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他们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些人是不开心的,比如明若溪自己。
大殿装饰得金碧辉煌,客人们杯觥交错,笑语不绝。只有一个人没有笑,他本来应是最该笑的人。只见他坐在新郎席上,丝毫不理会珠环翠绕的新娘朝他频频抛来的媚眼,仿佛一根笔直的木桩。
他反常的脸色,忙于寒喧的胧月夜与夏侯国君没有注意到,忙于吃喝的宾客们也没有注意到,忙于抛媚眼的新娘由于过多自信同样没有注意到。
明若溪头一次觉得世间之大而无当,自己之渺小而无奈。
“溪儿——”一个声音从顶上喝斥而来,他这才抬眸,似从梦中惊醒。
“你小子在想什么呢?叫你好几遍了!”孟太妃嗔怨,其余老太妃们皆点头。
呵,总算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没想到这群刁钻的老太婆在关键时刻竟成为了他的知己。
“没什么,酒喝多了,头有点儿昏。”他勉强吐出一个笑意。
“驸马既然身子不适,我们趁早回房如何?”雪燕公王关切道。
“雪燕,哪有新娘子这样着急的?”郑太妃取笑“放心,还有长长的一夜呢!”
一阵哄笑,雪燕公主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话。
“溪儿,哀家为你大婚特地准备了一件礼物,打起精神来,瞧瞧中不中意。”
孟太妃拍了拍掌,忽然音乐变换,四周光线化为五彩,客人们发现了此种了此种变化也渐渐安静下来——这只位高权重的“掌”颇具威慑力,在宫里也只有胧月夜的号令能与之相比。
“舞者进贺——”宦官朗声道。
鼓点敲响,只见有数名身材魁梧的舞者徐徐入殿。
众人细看,才发现原来这鼓声并非乐手所敲,那八名舞者肩上抬著一只圆池般的鼓,而鼓上立著一名紫衣女子。
她轻纱遮面,舞服似鱼鳞般闪闪发亮,的臂间、颈间绘著精致银荷,仿佛坠入凡尘的仙子,一刹那夺走了满堂宾客的视线。
她在舞蹈,那鼓声便自她的赤足下发出,节奏点点,韵味独特。
这就是老太妃们送他的礼物?呵,老太妃真是了解他的本性,知道他喜欢美女,便送上个可以观赏的美女——但曾几何时,他的禀性变了,这世间只有一个女子能让他欣喜。可惜她现在对他而言,就像是在天之涯、海之角。
眼前的舞姬倒有一副酷似她的身材,那舞姿应该也与她水平相当吧。
紫衣女子愈跳愈快,脚下鼓点也愈来愈急,节奏变幻中,她旋转起来,仿佛一只天鹅,旋出绝美的舞蹈。
她衣袖飞振,袖上的闪光也愈发炫烂,她的面纱在鼓声停顿之时,随之滑落。
若不是这鼓声的忽然停顿,明若溪也不会再度抬头。他惊讶地发现,如果自己错过了这一幕,会抱憾终生。
那面纱之下,是暮紫芍的脸。他日夜思念的人,从鼓上跃下来,走到他面前。
“溪,”清悦的声音响起,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来见你,想问你一句话——愿意跟我走吗?”
宾客们隔了半晌,才一片哗然,胧月夜也随之反应过来,拍案而起。
“大胆女子!来人,把她拖出去!”
“皇上,紫芍是我的干女儿,”孟太妃从容开口“怎么,连这个面子也不给哀家?是想把哀家一并拖出去吧?”
“老祖宗您”胧月夜难以置信地瞪著眼“儿臣不敢,只是您什么时候”
“紫芍在宫里的时候,哀家就特别喜欢她。唉,咱们这群老废物,日子无聊透顶,若不是她和溪儿每日跟咱们打麻将作乐,恐怕这一把把老骨头早就闷进棺材了!咱们虽然年纪大,可记性还算好,总想着要给这两个听话的孩子一点奖赏。现在,机会总算来了,哀家无意中得知,紫芍跟溪儿两情相悦,自然要帮他们一把喽!”
“老祖宗,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若溪今天要迎娶雪燕公主,这是举国皆知的事,咱们大煜岂能出尔反尔?”
“这不难呀,雪燕公主也可以娶,”孟太妃嘻笑“不过,得先问过雪燕这孩子,你愿不愿意给咱们溪儿做妾?”
“做妾?”雪燕公主弹跳而起“我是公主,她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我做妾?”
“凭他们已有夫妻之实,而你和溪儿——还没有!”
满场顿时鼎沸,雪燕公主气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我可听说,南阁王明若溪素来风流,跟他有夫妻之实的女子应该不少吧?如果个个都登堂入室,那还得了?”她颤抖地反驳。
“对呀,跟溪儿有过夫妻之实的女子是不少,但只有咱们紫芍——怀有身孕。”
此语一出,连明若溪都惊愕得说不出话。
“若溪,你可是答应过朕的!”胧月夜逼迫道“难道你愿意为了一个女子,做背信弃义之人?”
“皇上您自己呢?”暮紫芍笑“您是守信之人吗?您敢说,这些年来从没做过一件背信弃义之事?如果有,那么若溪就没有错——他不过是在遵循一国之君的言行准则罢了。”
“你妖女!若溪还没回话呢,别以为他会答应你!”胧月夜头一回气得心胸激颤。
“他若不答应我,也成!”暮紫芍昂著头“那我就回鼓上继续跳我的舞!”
回鼓上继续跳她的舞?什么意思?难道她不知道身怀有孕的人不能行为如此激烈吗?明若溪几乎想立即冲下席,稳稳地抱住她,不让她乱动。
“妖女你这是在威胁若溪!”
“对呀,算是威胁,怎么,不能吗?”暮紫芍反讽“比起皇上您的威胁,我这分量无足轻重。”
一时间,胧月夜竟然答不上话。
“溪儿,你来——”孟太妃招手,明若溪顺从地俯到她身边。
私语俏俏,擦过耳际。“溪儿,你不必害怕你二哥,宫里,还有我们这群老骨头呢。我们能活到这把年纪,自然是有活到这把年纪的能耐。看,你二哥现在当了皇帝,平时虽然不可一世的模样,见了咱们,也得畏惧三分。
“当初定下夏侯雪燕给你,是咱们这群老胡涂的馊点子,原先盘算著你做了夏侯国的驸马,可以少受你二哥一点气!那时候,你怎么不说出紫芍的事呢?早知道,我们也不会犯这个错了!幸好,现在弥补还来得及!溪儿,放心跟紫芍去吧,你二哥不能拿你们怎么样,至少,在咱们这群老怪物的有生之年。”
整整他的衣襟,似有依依不舍。“溪儿,你陪我们打麻将打了这么多年,别人说你居心叵测,可我们不管——这宫里,也只有你和紫芍肯花点心思在我们身上,无论出于真情还是假意,都叫人喜欢。还记得你娘亲吗?那时候,咱们这群姊妹虽然不太跟她说话,可对她的勇气著实佩服,不像我们,苟且偷生的。你娘亲也希望你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对吗?”
明若溪微微一笑,转身牵过暮紫芍的手。掌心一触,双方紧紧相握。
“多谢几位太妃。”他说。
话音刚落,甩掉一身新郎的红袍,露出雪青色的衫,大鹏展翅般拥著怀中的紫人儿掠出殿堂。
“唉,以后没人陪咱们打麻将了,寂寞呀!”
众宾客震惊,胧月夜跺足,夏侯国君领著哭泣的女儿拂袖而去,孟太妃道出一声幽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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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无人的地方停下。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暮紫芍抖著双脚,从京城抗议到野外。
“你不乖乖听话,就该罚!”明若溪一路上搂著她,连在酒楼用膳都执意如此,弄得她满脸羞红。
“人家都看着咱们呢!”
“看就看,如今我什么都不是了,不怕他们议论!”他嘻笑。
“可是我怕!”暮紫芍嘟起嘴“喂,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让人在背地里议论我放浪呢?”
“你是女孩子吗?”明若溪似乎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我还以为你是少妇一名,而且很快就要加入婆子们的行列了,还怕人议论?”
“呸!谁有那么老!”
“不是我嫌你老,”他轻吻她的耳际“等咱们的孩子出世了,叫一声娘,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老!”
“那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现在我才不担心呢!”暮紫芍话一脱口,才发现说漏嘴。连忙捂住红唇,可惜来不及了。
“很多年以后的事?”明若溪擒住她的小肮“不是说十月怀胎吗?”
“呃附近有茶肆吗?好渴!”她顾左右而言他。
“你今天要是不说个明白,我就在这大道上剥光你的衣服,看个明白!”明若溪目露凶光。
“被别的男人瞧见我的身子,是你的损失。”暮紫芍嘿嘿笑。
“那么这样呢?”他凑上前,挑逗地吻她“这样是谁的损失?”
吻撩起了她久违的激狂,却又偏偏不让她满足,刚想吮吸,舌已退出。
“坏蛋明若溪!”她狂乱地喘息,狠狠捶著他的胸。
“宝贝儿,快告诉我实话,我就给你”他低嘎的嗓音也极富挑逗。
“好了,好了,实话告诉你——”她终于抗拒不了,弃械投降“没有孩子啦!是我们怕你不肯走,所以编出来的!”
“没有孩子?”她难道不懂,一个随意的谎言会让他担心至虚脱吗?吻再次覆下,不过带有惩罚的意味“好,没有孩子,咱们今晚就造一个!”
“坏蛋溪!坏溪!唔”她想反抗,但在这弱肉强食的阵势下,反抗的声音很快没有了。
“宝贝儿”良久,粗喘停歇,沙哑的男音柔柔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身上的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还是抹上去的?”
“香?”暮紫芍蜷在他怀里,浑身绵软“什么香呀?我怎么没闻到?我倒觉得你身上有一股香气你愈抱我抱得紧,这股香气就愈浓。”
“是吗?”他吃惊“怎么跟我的感觉一样?我也是觉得,咱俩愈是缠得紧,香味就愈烈它到底是什么?”
“管他呢!”她倒无心追究“现在哪里管得了这些!我倒是在想,咱们一直流浪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厌倦对方?”
“你害怕吗?”他抚著她的背。
“不,”暮紫芍抬起晶亮的眼睛,笑看心上人“即使有那么一天,现在也要试一试——我终于想明白了,不能为了没有发生的事而失去你,那样,会后悔一辈子。”
他撩起薄唇,于她羞红的腮边吹一口暖气“宝贝儿,我也是这样想的”
流浪,遥远悠长的路程,也许,他们不能长相厮守地走下去;也许,能。
至于那抹妖娆的淡香,无法解释,就当它是爱恋时的心绪萌动吧!
明若溪此刻注视著身下的人,呼吸愈加急促,也想不了这许多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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