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骆家这几年武功不济,买卖做得倒不小。
顾小公子一惯无拘无束,大踏步走进去,如自家一样。他转进西面用绣帘分隔的小门,将染血的锦袍扔进竹筐里,又掬了捧冷水洗脸,换上件干净的绣花袍子,复打起帘钩走了出来。
“你且等着,我去差人烧些热水。”
言罢一笑,眉眼间十二分惑人,撩起衣摆便出了院子。
沈无常替他掩了房门,碍于一身鲜血,只好木桩子似的杵着。他等了半晌,实在无聊至极,便慢悠悠踱进那屏风后面。
屏风后是一张红木八仙桌,四周一圈紫檀玫瑰椅。靠里放着张雕花拔步床,挂豆绿丝帐,垂下的流苏又密又长。床东边是面黄铜镜子,西边摆着一排红木衣柜,柜子里整整齐齐一叠顾小公子的长袍短褂。
沈无常见了,不免要去看自己身上那件黑绸袍子,以他的性格,绝不会买这等滑不溜手的绸缎来穿。这袍子实然是顾风流的,只是那魔头落拓惯了,刀光剑影里来去,不消几天功夫就已变得既破且旧,面目全非。而他又向来轻生乐死,更遑论收拾包袱,是以总空手来去,囫囵凑合。
这样的生活旁人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但他却已安稳过了多年。
只因那魔头在关外不毛之地长大,本就是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的。
但他此刻却犹豫起来,总觉得自己这一身风尘不太妥当,正思忖该不该向顾风流借件衣服的时候,
前门“吱呀”一声。
沈无常心弦顿紧,按了精铁飞镖在手,目光淬冽,几乎下一秒就将取人性命。
“把热水抬进去……”
顾风流一把低沉嗓音温温柔柔,如三月风般。
那魔头闻声,精铁飞镖就又滑回了袖子,悄然靠在屏风后面,敛了呼吸。
家丁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
“吱呀”一声,
合上了门。
随着那声响,顾风流从屏风边转了进来,手上一个大瓷坛,见着沈无常就说:
“这酒叫做‘百事除’,是江南泰丰酒庄的新酿。幸而被我抢先拿着了,否则等天一亮,那些老酒鬼们睡醒了,可就再也找不到的。”
沈无常闻言一笑,揶揄道:
“这大晚上的,就着星星月亮喝酒么?”
顾小公子见他展颜,心中轻快了不少,他知那魔头是好酒的,不过为着收发暗器之故,不敢多喝罢了。须知道,暗器最忌讳的就是出手不稳,沈无常生死都悬在一把寒星镖上,纵然戒酒可恨,毕竟也不会拿性命去冒险的。而那活阎罗说的也没错,这光景喝酒确实太晚了些,彼此都没必要拼着一刻睡觉的工夫来买醉。
“你速去洗刷罢,好歹还能歇上两三个时辰。”顾小公子言罢,见沈无常那袍子如鲜血洗过一般,又道:“你若不嫌弃,我那衣服随意拿去就好。”
沈无常暗道他还有几分贴心,扯了件暗紫色锦袍,往那西面小门去了。
顾风流将酒坛放在八仙桌上,转身去铺被子,不知怎的竟有些微妙的感觉升腾在心底。他认识那魔头业已半年了,从前被称作“四冷公子”的人,近来也会弯起凤眼,展颜一笑。尤其是临安城上,西子湖边,那人身上忽然有了些活气,忽然肯将一丝微不可见的脆弱剖白给他看。
只是,
那些想好才能说的话,
究竟是否想好了呢?
顾小公子婆婆妈妈地忖着,连铺被子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那活阎罗走过屏风,就看他一股子拖泥带水地站在床边,禁不住问:
“你又着的什么魔?”
顾风流闻言回头,只见一袭暗紫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露出一段苍白的,瘦削的脖颈与胸膛。顾小公子心头一跳,面上却光风霁月,道:
“只一床被子,你将就些。”
沈无常不知他那天外飞仙般的一句究竟从何而来,等回过神时,顾小公子早已打起帘钩,隐入那小门了。这魔头没他那么多计较,和衣躺在床上,自顾自没心没肺。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一沉,那刀客的醇厚如美酒的嗓音响起在耳边:
“睡了?”
“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