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加快速度,风卷残云,将桌上的碟子清扫干净。
面对一整排的草纸册,钟离珺陷入了沉默。
掌柜的甚至来不及招呼他,这些印制粗糙的小册子吸引了不知多少人,原本无人问津的书局成了最火爆的商铺,往来人络绎不绝,哪怕只是凑热闹,也得买上一本,权当心理安慰。
此刻掌柜正在以三寸不烂之舌,劝说一名想入剑修门派的少年买《一剑入九霄》合集。
这名字取得很诗情画意,让高长松翻译一下,就是《我当剑修那些年》。
这套集子可不是他提议的,而是鸭掌柜触类旁通,通过攒白鹭洲书院的历年考题,给其他门派也出了n套考试对应法。
他可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料,听说明代有一名书商叫余象斗,因《西游记》大卖,亲自操笔写了《南游记》《北游记》还把一本已然成型的《东游记》买了回来,凑一套“四游记丛书”,鸭掌柜就很像这名余老先生,他出一本教辅不够,要出一套,一个系列,将所有招生门派都一网打尽。
这时就诞生新的问题了,符修、丹修、炼器之类的门派还好,都要考笔试,考基础知识,可剑修、体修,这些门派一看心性,二看天赋,这些都不是文字化的东西,也没有实体,那怎么办?
这没难倒鸭掌柜,他脑子转得很活络,没有实体,咱们就来写写案例。
譬如剑修,他们的选拔方式非常凶残,首先,你要去登山、爬山,一方法是楼梯加山间栈道,第二种方法就是赤手空拳登上料峭的石壁。
只有爬上山了,才算过第一关,这就要开始闯“问心”幻境了。
这幻境很高妙,会根据不同的人,生出不同场景,听说是幻化出人心中最深的恐惧,如果被魇住了,就是心性不坚定,要淘汰,只有挺过去的人,才有入门的资格。
这你说说,考的题目如此形而上,那怎么出题?
鸭掌柜换了个方向,他不讲题目了,他改搜集历年答案。
不管剑修有多穷,因为他们够帅、够穷,没几年都有人前赴后继来考,想当剑修,大安城的每一条街道,都有剑修落榜生。
鸭掌柜准备花钱请考上的剑修们来说说自己是怎么突破“问心”的,又或者他看见了什么,剑修们都爱挣快钱,当然听他的,不多时,他这本集子就写得差不多了。
可鸭掌柜看看,不知怎的,又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他还画了一下爬山路线图,写注意事项,最后又出了一本心灵鸡汤类的书,名字没人记得,高长松就知道内容是“如何成为一个心性坚定的人”。
为对付问心,很多修士都想临时抱佛脚一下。
当然了,如果给高长松知道,他一定以无语地表示:“都想临时抱佛脚,还有什么坚定的。”
为了不妨碍人家赚钱,他一个字也不会说。
最后,剑修少年年被忽悠瘸了,他一咬牙说:“给我来一本。”
“一本?咱们是一套卖的。”
他改口道:“那就买一套吧。”
掌柜送他出门后,就跟钟离珺搭话了,他很热络,问他家是否有考生,如果有的话,就需要某某某试卷,咱们的都是真题,是去年考过的。随后又说,要不再来一套模拟卷吧?根据历年试题整合出来的新题,卖得特别好。
他听着听着,都快晕了,最后钟离珺想,不行,我不能纠缠了,干脆一样来一套吧。
于是他跟掌柜说:“各都来一套。”
掌柜高兴极了,说薄利多销,可这也太多了,是个大客户!
他连笑得皱巴巴的,像躲盛开的菊花,连忙道:“好嘞!”
“咚咚咚——”
“咚咚咚——”
“嘎嘎!”
听见敲门声后,驩头一股脑,欢天喜地得跑出来了。
高长松看他扑打着翅膀撒欢,哪里不知道来的是谁?驩头就像是播报器,看看他、听听他,就知道谁来了。
他到的时候,驩头已经将大门推开一条缝,天知道为何极地企鹅的力气这么大?
高长松笑眯眯地看着钟离珺进来,直到看清楚他手里提的,肩上扛的。
一摞一摞的书。
高长松的笑容逐渐消失,他问:“这是……”
钟离珺高兴地回答道:“我看外面卖得好,就一股脑买来了,有白鹭洲的试题,还有其他的,”他捏起一本对高长松扬扬,“正好给二娘做做。”
他诚恳地说:“多做题,总能考过的。”
高长松:不,我不担心这些!
高长松说:“你翻一页。”
钟离珺:?
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捻起黄纸。
第一页竟然是序。
钟离珺嘀咕:这小破书粗制滥造,竟然还有序!
他挺震惊的。
高长松看他愣在那,扶额心道:咋就这么呆呢?
哎,以前他从不觉得钟离珺呆,可能是处久了,没光环了,总觉他有时愣愣的。
而且,总是给自家送钱,这叫怎么一回事呢?
钟离珺先看看序,又抬头看高长松。
高长松说:“你念念?”
他看着钟离珺的表情,又后悔了,心说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就算他把五三都买回来,也花不了几个钱,这玩意又不贵。
钟离珺是个老实的,高长松说读,他就读,不出意外读到了“经友人高长松指点”这几个字。
按魃宥的脾气,他恨不得在封面按上“高长松撰”“高长松编”这几个字,是后者推拒了,高长松心说,自己不过提了个点子,此外没费一点力,直接说他撰写的,叫什么事?
魃宥还老捧他,说:“一个点子,价值千金,更何况,这些都是历年的试题,通过你的点子将其整合,这比‘编’还要重要啊。”
高长松其实有私心,他先说:“谬赞了。”随即道,“我不欲声张,一方面是认为这本件不值一提,其次,我也担心各书院的院长、门派的掌门对此颇有微词。”
这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出教辅书是人为增加了考试的卷度。
对考生来说,本纷乱复杂的题型变得更加有迹可循。
也不知是鸭掌柜亲自操刀,还是他请来的编者太给力,无师自通了分析题型的妙招,譬如白鹭洲学院,说是天文地理都考,不同出题人确有其青睐的方向,且问题是怎么问的,也很有讲究。
这就意味着出题人的思路被预料到了,想要刷人就得提升试卷难度,就得考新题型。
对一些人来说,这可是大大的麻烦事。
魃宥第二次听高长松提,这回他可听懂了,魃宥叹了口气道:“十二郎,这你可就小瞧人了。”
高长松拒绝三连:“我不是,怎么会,我没有。”
魃宥说:“诚然,这提高了难度,可却是良性的,对那些书院的学者来说,能通过这方法,提升自己某一项能力,他们欣喜还来不及。”
他说:“上古时期,修行者中流传一句话,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一线生机。”他说,“所有人都憧憬着这一线生机,希望自己能飞升,能有所成果,可绝大多数人都庸庸碌碌地过了一辈子。”
“但即便如此,倘若是修者,总是要搏一搏的,有些人是为了飞升,有些是为了明大道,人踏入仙途,总有自己的思量,总有想达成的目的。”
“可若不努力,不去搏那一丝生机,就能成吗?当然是不行的,所以,你要相信,只要是修行多年的,还不想放弃的修士,永远不会放过精进自己的机会,修炼如此、修心也如此。”
“学生的水平高了,他们只会喜悦,像是棋逢对手那般,敌强我也强,若认为他们会因此恼怒,那就看轻他们了。”
高长松听后,深深地弯下腰,给魃宥作揖,魃宥立刻闪身来他面前,托起高长松的双手道:“你这又是何故?”
高长松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多谢老祖的提点。”
魃宥佯装生气状道:“以你我的关系,哪用得这些虚礼?你再不起来我可就要恼了。”
回忆完毕的高长松看着眼前的钟离珺,他看完序,哪里不知自己又好心办坏事了,遂乖乖跪坐在高长松面前,半低着头,作认错状。
高长松看他乖巧的模样,心软了,他心道:是自己太严厉了,这点事儿,小题大做!
于是将他扶起来道:“我知你是好心,只是恼你乱花钱了,仔细想想,这些册子也不值几个钱,二娘做过一次难道就记住了吗?不需要做第二次了吗?为巩固,再多做两回也是好事,如此看来,这还真解了燃眉之急。”
钟离珺感动了,一贯面瘫的脸上也露出动容之色,他被高长松牵起来,二人手拉着手,感动道:“十二郎……”
驩头:???
见二者执手相看泪眼,驩头不解地拍打翅膀。
刚才是他主动放钟离珺进来的,哪里知道阿爷只在他头上撸了一把,就再也没给他一个眼神,这让驩头有些小难受。
他其实没大听懂二人说了什么,只知阿爷跟十二郎手拉在一块,恋恋不舍,这情况他也看过,高老庄上于四娘跟高澈就经常如此,他们是夫妻,住在同一屋檐下。
乌云跟他在墙头上走时,看见男男女女这样,就会不屑地喵喵一声:“这就是人族的弊端喵。”
驩头:“?”
怎就弊了?
乌云对上他纯洁的眼神,自内心深处涌出一股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像是半大的青少年看懵懂小屁孩,因懂得禁忌的知识而自豪。
他卖弄道:“我们一族就不如此,一年四季只有春天才会发情喵。”
驩头勉强听懂了,于是他以“嘎嘎嘎嘎嘎”声问乌云道:那你会追小母猫吗?
他记得撞上有一只通体雪白的母猫特别漂亮,高翠兰总能是爱找那只狸奴玩。
不知乌云会不会偷偷看他。
谁知这问题问得乌云恼了,炸毛了,他色厉内荏道:“笨、笨蛋!我怎会做如此不雅的动作。”
其实,他还是只未发情的小猫咪罢了。
看着眼前的情景,驩头想起了很多,他忽然长出了几百个心眼子,知道不能打扰他们,遂静悄悄、静悄悄地退出去了。
“轰隆——”
高长松将垒起来有半人高的册子按在高玉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