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这时面前的这少年,玉儿的小弟名唤叶天,其实说来叶天这个名字倒还是他初生下来时张宏那未曾过世的父亲所取,仅仅是由宏,天二字,当可看出那时张宏的父亲对这两个孩子抱着怎样的期望。
叶天八岁那年,叶父不堪劳累撒手人寰,只是留下叶婶一人独自拉扯那时仍为孩童的叶天姐弟二人,其中艰辛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可即便叶婶一家也是如此困顿,在这些年叶天逐渐成为少年,玉儿也可做些家事时,叶婶依然时常接济着犹自苦读的张宏一家。这种种温情,以及阿娘的诸般疼爱,却也都是促使着张宏一路攀爬处于每日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等生活下最原始的动力。
所以若说这时的少年张宏的确已由初回唐时蓬勃且有着志向的少年渐渐堕落,蜕化为日日劳心算计他人,腹黑且狠辣的卑鄙小人,那也可以断言这些他旧时所居的温情,便是他心中最为柔软,也从来不敢忘却的善良之处。
叶天七岁那年,比他年长一岁的张宏步入贫寒之处的那间学堂,而也在那一年,叶天曾经满是羡慕期待的与张宏言过,来年他也会入学堂。可谁能料到这苦难世间的旦夕祸福?在叶天说完那话的第二年,叶父便过世。所以自叶父过世的那日起,叶婶便彻底断绝了叶天的学堂梦,甚至是叶父忌日未过叶婶便带着不过八岁的叶天学习下地劳作,这其中叶天的埋怨,叶婶的迫不得已,显然并非几言可说。叶婶太过无奈,她还有一个玉儿需要抚养。
叶天十二岁那年,无论他再如何的哭嚎再怎样的恳求,叶婶也终是狠下心来将他送往长安道上一家酒楼作为小厮好补贴家用。故而事实上也可以说,在张宏过往的那年里,他请先生的许多学费其中也有叶天的薪劳。
可即便如此,对于叶婶固执且不可理喻的偏心,叶天也从来未曾记恨过,这质朴的少年甚至在作小厮的那年里不止一次的带着他八岁那年羡慕的眼光对张宏说,要他放心,家中还有他这个小弟。
所以,这时看着面前惊颤而跪在地上,口齿间也是微微颤抖而说着那日之事的叶天,莫要说恨,便连任何一点细微的责怪张宏也不曾有,不敢有,他深知他没有半分资格来责怪这一质朴的且仰慕着他的少年。
之所以依旧这般冷颜面对这少年叶天,仅仅是张宏担心这一年里世俗的尘埃会蒙蔽他的眼,作为兄长,张宏不能不在这时将那些尘埃拂去,还这少年一片朗朗乾坤。
“那日,楼中阿四他们几个说是带我出去玩儿,我当时也未曾多想,便随他们下了楼去一了处我从未到过的地方,那是赌坊,阿四他们常去,我知道,可我去时真的不曾想过要随他们一起。”叶天哆嗦着嘴唇,稚嫩的脸庞充满无尽的悔恨:“可是后来,阿四说要去茅房要我替他一把,我推辞了,但阿四却执意要我替做,并说无论输赢都与我无关。”
“后来,我便沉迷了那赌坊。”犹如一头可怜的小兽,叶天跪在张宏面前,瑟瑟发抖:“再后来,那赌坊管事的也与我熟络了起来,时常借些铜钱予我,这般不知不觉间,我实在不知怎能欠下那许多钱来。”
阿四,赌坊管事。这两个敏感的字眼由叶天口中吐出,张宏瞬间便把握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可他这时却不曾点破,依旧是那般沉阴着脸,望着面前头也不敢的叶天,开口说话时却仍然清冷:“站起身来说话!你这双膝盖是用来跪天跪地跪父母的!”叶天骇然,只是虽然起身但面色仍是惨白。
“仅仅如此,你便生了歹念将你亲姐姐卖入青楼?”强忍着心中悲凉,张宏不敢生出一分的心痛自责之态:“即便你所欠铜钱不少,那我日日派人送来的钱物难道还不够你那几日所欠?”
“不,不是,我不曾将姐姐卖予他人。”似是遭受天大之冤,叶天慌乱而摆手时不知不觉的便迎了张宏那一双微眯的眼睛:“那赌坊管事的只是说要看看姐姐,说是有大户人家寻找婢女,若是姐姐能去,只须一月便可还清所有欠钱!”
再也不忍夺眶而出的眼泪,叶天歇斯底里了起来,哭喊道:“我没有办法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他们说若是我不还钱,便来拆我的家,拆了家还要向我娘亲讨债!你说我该怎么办?阿四他们早就不见了踪影,你也享尽富贵再也不要了我们,我又能跟谁说去?!”
转身,拭泪。张宏复又转过身来看着叶天时,脸色发青:“你还不曾说我日日派人送往叶婶手中的钱物何在!可是被你输光?”
“钱!钱!钱!”叶天咆哮着,这少年脸上的狰狞便是高不危也不忍去看。
“娘亲不让动!娘亲不让动用你这狼心狗肺的兄长所发的善心!”已然失控了情绪的叶天,吐着让张宏如此心寒心痛的话时,却猛然而转身走向墙角那处,在他伸手拿起一把锄头时,饶是高不危这等青年,也是面色大变,急忙站在了大人张宏身前。
但,张宏却狠狠的一把将高不危推到了一旁,踉跄间,高不危险些倒在了地上。
手持锄头的叶天,根本未再去看张宏一眼,只是状若疯狂而走到院中那颗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狠狠的锄着地。
当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已然生了锈的铜钱亮在张宏眼中时,这时的张宏还怎能抑制双目的湿润。
“娘亲执意要姐姐去别人家中为奴也不愿动用你这等忘恩负义之人所施舍。你说,你说我能怎么办?我敢怎么办?”狠狠的发泄了一通,叶天这几日所受委屈,折磨在这一时发泄怠尽,转而如同一滩软泥坐在了地上,双眼溃散,口中犹自喃喃道着:“我能怎么办呢?娘亲不让动,我也不敢动,你来说说,我还能怎么办?”
后来的一切,自是不必再用叶天来说,骗走了玉儿,那些人当然可以很轻易的将玉儿送往青楼妓院;而叶婶以及张宏暗中所保护着叶婶一家的人能够得知玉儿在青楼一事,自然也是那些存着歹毒之心的人刻意为之。
缓缓而起身,这时的张宏其实很想很想将叶天这少年抱起来,也很想很想抱着叶天将他这半年来所遭受的全部发泄出来,可是,张宏却不曾如此做,他的偏执他的固执都不允许他这样去做。
况且若是真如此做了,怕叶天这一生也便毁了……
“起来。”轻轻走到叶天身旁,张宏终于没有俯身,甚至也根本不曾伸手不曾去看叶天一眼:“作为男人,生来便就是要承受这世间诸般的折磨痛苦,似你这般哭哭啼啼将来如何能做大事?你莫要忘了,你那姐姐以及你娘亲还有你这破烂的家,都指望你来撑起!”
张宏仰头,有眼泪滑过,滴在叶天的脸上。
叶天一怔,随即猛的起身,这比张宏小上一岁的少年,起身时竟然那般高大。
你放心,那些人造的孽,犯的错,都由你宏哥哥来一一讨还,我会让他们很后悔,很后悔。
…
…
带着叶天回到府上时,张宏府上处处可见下人忙碌的身影,即便是张宏跨入府内,也不曾有一人注意到他而上前见礼。不过,这许多人虽然忙碌,但却也极有秩序,由此可见,富贵这管家是如何的老道。
“少爷,郎中开了方子,玉小姐以及她那娘亲都已无事,主母此时正在陪着玉小姐和她娘亲。”作为管家,富贵当然能够看见张宏,所以他第一时间便赶到张宏身旁。
张宏点了点头,却不曾去看富贵,只是盯着那少年叶天。看着叶天眼中一片的紧张担心,而并无一分因这宅院的恢弘所有的沉迷,张宏极为满意。他这时已然可以断定,叶天乃是一块蹼玉,只是沾染了些许世俗的尘埃。
顾不得再和张宏说话,叶天拔腿便要向院中跑去,但也是他堪堪抬脚,身后的张宏却忽然沉声喝道:“站住!”
叶天不解,回头望向张宏时眼中有疑惑,有怨恨。
“这些肮脏之事,勿要叫叶婶知晓,污了她的耳朵。”冷然看着那幼小的身影,张宏犹自言道:“此事你须谨记。”见叶天点了点头,张宏嘴角浮现一抹不屑:“再者,这宅院这般大,你可知道你娘亲在哪儿?”
根本不去看叶天那少年眼中的怨恨,张宏转身向着富贵:“带他过去。”
依旧是站在府门前,张宏看着富贵带着叶天转身而向后院走去时,像是完全未能察觉到高不危已然站在了他的身旁,只是向着那幼小的背影,喃喃言道:“恨么?那便恨吧,或许只有恨,才能让你活的轻松些。”
“大人,您在这少年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高不危清冷的声音自张宏身后传来:“而这一颗种子,叫作野心。”
张宏豁然转身,紧缩的瞳孔中有许多高不危看不懂的意味:“我知道,我本来便很想知道此时这么一颗微不足道的种子究竟能不能成长到连我也畏惧,惊骇。”
“大人,您不会畏惧。”浮现在高不危嘴角的,竟然是这身负血仇的青年身上从来不曾有,也根本不可能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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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随后赶往阿娘房内,入眼便可看到已然半躺在阿娘床上的叶婶正和阿娘在说些什么,而那受了一夜惊吓惶恐的玉儿却正是趴在叶婶的床上,沉沉的睡着,至于叶天,则站在一旁根本不敢去看叶婶,只是由他局促不安搓着双手时显得惊慌。
察觉到张宏走了进来,叶婶只是看了她所视若亲子的少年一眼,便随即转过头去。她的这番作态自然落在了阿娘眼中,这时已然得知玉儿身上发生了何事的阿娘在转身时怒不可遏,她心中未来的媳妇只能,也只有玉儿一人,只是看了张宏一眼,阿娘随即厉声言道:“出去!”
张宏讪讪笑了笑,刚要开口去说些话来,但阿娘根本不待他开口,便又是一句出去。这让张宏实在无奈,但却不敢有丝毫不予,这一切的过错,始终是他一人而起。
“叶天,你随我出来。”张宏出去前,即便阿娘是那般的言辞却依旧未能惊起沉睡着的玉儿。
叶天明显犹豫着,但见娘亲并无阻止之意,而张婶似乎也懒的理会他二人,所以叶天犹豫罢,终于还是随张宏走出房内。
带着叶天步往后园角落处的那一间房前,张宏背向着叶天,看着那处房间,神色极是挣扎,似乎便连他也不能确定他这般做会为日后带来些怎样的意外,或是惊喜。
“日后,这处将是你读书习字的地方,过几日我便会请位先生来府上教导于你。”张宏缓缓言着,不曾转身,但却分明知道叶天可能而有的惊疑,故而张宏继续言道:“不要担心你这年纪,若是你肯用心,不出五年,才学见识你当可远胜于我。”
说罢了这些,张宏这才转过身来,待他清晰看见此时叶天眼中狂热及迫不及待后,心中大安,但却轻皱眉目:“不要操之过急,那于你并无任何好处可言。”也不管那少年是否能够听懂,张宏再道:“这几日你最重要的便是要好生陪在你娘亲和你姐姐身旁,勿必使她二人安心。待你娘亲能够下床,我便会将先生请来。”
叶天微顿,随即未曾向张宏说话,似是有意便就这般离去。
“你学成之前,不可出这府门一步。”根本不会介意那少年径自转身只是留给他一个背影,只是这般言着时,张宏这才微微能懂些黄贾仁那些年的苦处。
黄贾仁刻意不为黄不学解释当年他家中那些家事,而造就了现如今集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于一身的京中第一纨绔败家子黄不学。那张宏现下却也不去为叶天解释为何当初丢下他一家而独身去享受那些他们眼中的荣华富贵,能够造就一个怎样的叶天,便连张宏也是甚为期待。
叶天离去后,张宏随意看了眼一旁高不危眼中的惊愕,而对于高不危的不解,张宏心中知道原因,但却不去言明,只是在范慎与韦和二人向着这处走来时,轻声言道:“不要奇怪我为何会强迫这样一个满手老茧,身材魁梧的少年去研读诗书而不是要他学习武艺。”莫名一声轻叹,张宏将眼睛放在叶天所离去那处时,傲然言道:“自我府上走出之人,不可能仅仅只是单靠那双手间的兵刃保护他所想保护之人。”
高不危凛然,其实早在他一开始随在这少年身旁时便从来不敢再将这少年只是简单的看做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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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高不危,范慎,韦和三人回到前院那处临时议事厅后,张宏一直未曾直接开口说些话来,只是在他自厅内来回踱步不停时,他眉宇间所流露出来的忧虑却是让这三人都清晰可察觉,于是很理所当然的,在这时玉儿已得救,她家中所有人也搬来张府之后,高不危三人都认为这个时候无论张宏想再以何种手段来对付那些欺辱玉儿之人,却也首先必须得在台面上将昨夜之事做一个了断,毕竟,这无任何官职在身的张宏始终是胆大妄为而调用了飞骑营!那么不管是满朝文武,还是皇帝陛下,都需要他给出一个交代。
可很明显,这个交代不好给,这其中关系到一个度的问题,若是给的交代太轻,则满朝文武不会允,因为其实张宏昨夜强硬而留在楼中的人有不少都是在京为官之人;而若是给的交代太重,那张宏也势必会牺牲一些东西,而当此等危机遍存之时刻,根基本就不那么根深蒂固的张宏若再失去一些东西,那在日后与崔缇,城南王家等人为敌时,也无疑更多了许多危险。
张宏皱眉沉思踱步时,高不危,范慎三人也安静的坐在那处竭力而想着能够既不伤根本也可以湮没掉昨夜之事的办法来,一时间内,厅内气氛极为凝重,显然都是在忧虑着随着天色明亮之后而即将会来临的后果。
不过,此时无论是张宏还是高不危三人却也都没有人会去后悔昨夜的冲动,更没有人会责怪张宏的失去理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三人能够谅解张宏为何那般冲动,更是因为这厅内的四人自然都是深明‘事既已发,则后悔无用,须尽快先行解决尔后反思’这个简单但一般人却又往往会忽视,会分不清主次的道理。
也便是高不危三人依旧没有任何办法稍显焦急之时,犹自来回踱步的张宏却突然止住了脚步,在他随即步向高不危三人时,虽仍凝着眉目,但却再无焦急之态。
随意坐在高不危身旁,张宏却并非先提昨夜之事,反而径自对着另一旁的韦和言道:“昨夜我要你率兵前往平康坊,其中用意除了需要兵力之外,你还能猜到一些何事?”
“小人不敢。”先是恭身自谦了一句,韦和随后一脸凝重而道:“据小人以为,大人想必也是知道了无论再怎样的内敛却也终是招来了崔缇等人的敌意,乃至向大人动手,所以大人要小人率兵前往平康坊应是有意将小人放在台面,震慑那些人。”
口口声声自称为小人,可见韦和此人谨慎。见此,张宏轻轻点头,双目间不掩饰对韦和的赞赏:“不错,你说的很对,我确实是这个意思。”顿了顿,在韦和连连恭身时,张宏再道:“可除了这些我还有其他用意,现下不能完全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今日早朝,你必定会遭受各部朝臣的联名弹劾。你怕,还是不怕?”
说不怕,乃是假的。以韦和那韦后族人的身份,即使他在朝上本来便就如履薄冰处处小心谨慎,但朝上也从来不曾断过对他的闲言诽语,排挤打压。若在这他仍不能够安身立于朝堂时,再有诸多各部朝臣联名弹劾,那想来即便陛下有心回护怕也不好保全于他。舍去一个韦和可换得朝堂稳定安宁,这个交易以张宏对皇帝陛下奉行的平衡之道来看,自然知道相王,也便是皇帝陛下是极有可能舍去韦和的。
见韦和色变而怔怔不语,张宏轻叹一声,这韦和毕竟是早便将性命交在了他的手上,况且此次突变也是他一手造成。故而,张宏伸手拍了拍韦和的肩:“不过你也无须太过担心,即便官职可能不保,但你性命定然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