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强步兵师野战阵地攻防战斗演习作战会议于午饭前结束。二十七师一团上校团长沈东阳被单独留下,召进了军长办公室。
王铁山面带含蓄的微笑,站在巨大的作战挂图左侧,手中的金属指挥棒在图上划了一条遒劲的曲线——那是沈东阳部的作战地带。
“明白我的意思吗?”
“军长,对于任务我很清楚。”
王铁山笑了笑说:“沈东阳,我想你清楚的恐怕不仅仅是这次演习的任务。我知道,你对于战例一直是有着浓厚兴趣的。你有没有从这次进攻演习的方案里看出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譬如说一个故事,一个虽然发生在过去岁月里但是又始终活跃在我们、或者说是始终活跃在你我心中的故事?”
沈东阳正襟危坐在军长对面的沙发上,目光落在挂图上军长刚刚划过的那一块,绷紧的脸腮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军长,我没有想那么多。我的职责决定我只能从演习的角度进入情况。”
王铁山又笑了。放下手中的指挥棒,移动硕大的身躯,隆重地坐进写字台后的高背皮椅子里,两手向沈东阳微微摊开。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你对不起的是本军长,对不起我对你的赏识。如果你不敢说实话,那又对不起你的老丈人,对不起他老先生对你的厚望。好了,我这个当军长的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不说我说,这次演习的背景,就是本部历史上的某一次真实的战斗。你看,你并不感到惊讶嘛。你是胸有成竹嘛。”
沈东阳不安地站起身子:“可是军长”话到此处,沈东阳又缄口了。
“有话直说,我王铁山手下没有吞吞吐吐的团长。”
“是的,我看出来了这里面的匠心,但我不明白军长这样做是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是吗,你会不明白?”王铁山夸张地意外了一下,嘿嘿一声冷笑“那好,我来告诉你。”王铁山离开高背皮椅,背起手踱到铝合金窗前,把宽大的身躯交给秋天的阳光,肩章上立即反溅出几束耀眼的亮光。屋子里的光线却暗淡了,王铁山的后背几乎挡住了窗外的全部原野。
沈东阳重新坐下,冷静地等待王铁山道破天机。
“前几年下面部队有一种说法,说是你的岳父大人严泽光在活着的时候没有斗过我,便给我安了一个绊子,选择了一个得意门生当女婿,精心培养,临死前还授以锦囊妙计,势必要把一段早已做过结论的历史扳回来。这话你听说了吗?”
“军长,这是对严泽光人格的贬低,完全是有人不怀好意造的谣。”
“哦,你也认为是造谣?”
王铁山扭过头来,盯着沈东阳,像是细细地琢磨一张作战地图“你能肯定这是造谣吗?”
沈东阳的脑门上沁出了汗珠,咬紧牙关说:“我能肯定是造谣。军长,严泽光已经去世了,您也没有必要对这些谣言较真了。”
王铁山仍然不动声色地逼视着沈东阳的眼睛,看得沈东阳心里直发毛。
“是啊,你的岳父这一手的确很高。人总是要老的嘛。如果说较真的话,我自愧不是他的对手,甚至不是你的对手。再过一年,也许半年,不,也许更快,我就可能要从这个位置上下台。而你,三十六岁的团长,来日方长啊”沈东阳霍然起立“军长,严泽光是一个正派的军人,不是政客。”
王铁山勃然变色,目光旋转着逼向沈东阳“那么,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人?”
“您是我们集团军的军长。”
“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军长,您今天留下我,难道就是为了你们老一辈之间虽然在有些问题上有过争论,可那都不是品质的原因啊!你们曾经情同手足生死与共,你们都是我极为尊敬甚至崇拜的楷模军长,一万多部队即将投入演习,我们都满怀信心要在您的麾下千展身手,这也是您精心等待了几年的机会。可是我真的有点不明白,在这个时候,您为什么偏偏要对那一段不愉快的历史纠缠不放?”
沈东阳的话说得诚恳而又不卑不亢。
王铁山略作沉吟,脸色稍微松弛了一些,坐下去,手抚脑门,一轻一重地拍了几下“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告诉你,我老了,知道什么叫老了吗?认死理就是老了。我真的成了一个力不从心的老头了。这将是我组织的最后一次演习,我必须把心里的疙瘩解开。军区和总部批准了这次演习,也就是说,他们宽容了我这个固执的老头。你我都是军人,军人心尖子上牵挂的那点东西,你应该清楚。”
沈东阳无言以对。他不能不承认,军长是对的。事实上,他早就意识到这次演习有着非同寻常的背景。受领任务时,马萨岗的地形条件和在马萨岗部署的兵力态势,以及攻防双方的行动原则,都使他深信不疑,这里面有一番苦心,这是在仿制一个历史的情节,有人要在j这块地方再现过去的一幕——双榆树战斗再一次浮出了水面。于是,这次演习对于他沈东阳来说,就有了特殊的意味。而这一切,又都安排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旁观者绝对看不出破绽,知情者只有三个人——现任集团军军长的王铁山和已故的严泽光,加上他沈东阳。
王铁山用铅笔敲了敲桌面。
“我想你不会认为这是我的一时冲动。到了我这个岁数这个身份,我冲动不起来。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这样做,并不是对你的老丈人耿耿于怀。死都死了,我还去跟他扯什么皮呢?问题是,本人也是吃了几十年军粮的人,我不能容忍我的历史上有那么不明不白的一笔。我要赶在见上帝之前把账目算清。我怕的不是承担责任,怕的是承担那种不明不白的责任。”
“军长,既然这样,我认为我团不宜担任作为主攻的‘渡江支队’的任务,至少我本人应该回避。”
王铁山挥了挥手“那是不可能的。第一,只有你有那个能耐运算好那道算术题;第二,也只需要你去运算;第三,你在军事学院学习期间,还专门研究过双榆树高地战斗,调研过韩战史,看来你对那场战斗的了解已经非常成熟了,难道你不想展示一下?”
沈东阳愣住了,此刻他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
“军长,这样我就为难了。非如此不可吗?”
“把你换到我这个位置,你会改变吗?”王铁山以问作答。
沈东阳再一次语塞。
严泽光弥留之际,只有沈东阳和严丽文在场,装有双榆树战斗史料的保险柜钥匙也落在沈东阳的手里。那段日子,沈东阳守着悲痛欲绝的严丽文,把几十份史料反复咀嚼了几遍。结合韩战史里的另一面之辞,凭借陆军指挥学院研究生的洞察力,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也从此拥有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不能公开的。经过反复权衡,沈东阳终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了严泽光的意志。他没有把那份遗嘱向任何人披露,更不用说交给政治机关了。而是自己编造了一份“遗嘱”交给了政治部。
他没有想到,时隔数年,王铁山又竟然旧话重提了,而且知道了他在军事学院学习期间研究过双榆树高地战斗,调研过韩战史的事实。老人家的这次行动看来不是头脑发热,而是蓄谋已久。何以应对,实在是个难题。
沈东阳抬起头来,他看见王铁山的目光里有一种穷追不舍的坚定,同时也掺杂着一丝痛楚的阴影,握着竹根烟斗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军长,我岳父临死之前,并没有留下所谓的锦囊妙计,他交待我的是,老老实实地当好一个参谋,并且要我们这些机关人员维护您的威信。”
“那么,你为什么要假传你岳父的最后留言?”
沈东阳吃了一惊:“军长,此话从何谈起?”
“年轻人,我再次提醒你,这是可以追究法律责任的,隐瞒高级干部的遗嘱是犯罪行为,你懂吗?”
王铁山一只手扶着椅背,上体微向后仰,一根指头笃笃地敲着桌沿。“没有追究你,是因为我不想让我手下一名很有出息的军官背上复杂的历史包袱。”
沈东阳的防线被王铁山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他不敢再狡辩,嗫嚅地问:“军长,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铁山哈哈大笑“沈东阳,你低估了本军长。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人,已经在沙盘前度过了四十多个春秋,已经在战场上滚过一百多个来回。凭我的经验,他严泽光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他不是那种人,他也是心里怎么想的就会怎么说,尤其是在临死的时候。第一条,说112演习车毁人亡的事故,完全是管理责任,尤其是他作为一团的老团长,二十七师的师长,应该承担主要责任。这话也许他在心里承认,但他不会说出来,即便说出来,也言不由衷,因为当时是我在前进指挥所,他不可能认为我没有责任。第二条,说是把部队交给我他放心,这倒是真的,但是这层意思也只能藏在他心里,他不会说出来,更不用说在临死的时候了。你伪造的这份遗嘱在当时至少向上级证明了师里的班子是团结的,巩固和加速了对于我的任命。我不想对你的上述行为做出感谢的表示,我只对你的一句话很感兴趣。”
王铁山停顿一下,向沈东阳递过来一个老谋深算的微笑。
沈东阳更加紧张,目瞪口呆地看着王铁山,不知道又有什么把柄被军长抓在了手里。
“你是不是说过,本集团军内近年来有三个杰出人物,一是严泽光,二是王铁山,三是沈东阳。啊,我要感谢你啊,感谢你如此看得起我,把我的名字同你并列在一起,我感到无上光荣啊。”
沈东阳的脸顿时涨红了,先是怔怔地玩弄手中的茶杯,然后苦笑一下说:“这话是我说的,那时我才二十多岁,不知天高地厚。”
“你还说过,严泽光死了,王铁山老了,剩下的事情该由我沈东阳来办了。是不是啊?”
沈东阳大窘,语无伦次地说:“军长,我这是开玩笑,酒后狂言。”
王铁山挥手打断了沈东阳的话头。
“说得好,我认为你为自己定了一个很高的标准,事实上这些年来你一直是向着这个目标努力的。你在一步一步地证实自己,同时也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们这些老家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包括你的岳父。”
“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在竭力尽职。”
“不,你的野心大得很哦。”王铁山脸上又挂上了一层不轻不重的笑色,说不上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我和你岳父都是从二十七师出来的,都在师、团首长的位置长期干过。我的带兵原则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闲无好兵。认认真真打基础,扎扎实实学大纲。到了你丈人的手里,花样别出,说我们的军官太土,行动上组织了一个‘敌后武工队’,让所有的干部从骑自行车开始,踏上现代化的征程;理论上搞了一个心理训练七大程序,让军官们成天摇头晃脑地猜心思。如今到了你的手里,听说你又在忙乎什么临战人员心态探讨?”
王铁山从金属文件筐里抽出一本军事学术杂志,拍在桌子上“我翻了翻,基本上还是严泽光的思想在放光芒嘛。”
沈东阳微笑了一下。此时他已经充分地放松下来。尽管军长的话有些云遮雾罩的,也尽管军长脸上的表情忽冷忽热,但是他还是能够感觉出军长的善意和对于他本人的发自内心的器重。尽管军长和他的岳父严泽光之间曾经有过一段难言的历史,但是他的人格却是始终受到沈东阳的尊重和仰慕的。沈东阳揣摩,军长今天之所以把他单独留下,并非不怀好意,也并不是要对他的岳父进行指责,可能仅仅只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就像他本人说的,因为他感到他自己老了。
沈东阳说:“军长,写这篇文章我并没有带着个人感情色彩。对于前辈的传统,我有权利继承,也有权利选择并且加以丰富。事实上,您当年规定的军官自身行政管理细则,人才首位晋升制,我们至今仍然在对照实施,只不过加了两条。现在毕竟有了许多新的问题,当然也就会出现新的思路,这一点,我是受过军长的表扬的。”
“啊是啊,我是经常要表扬你啊,可是每次我都在心里想,这个小子,又在标新立异。不能表扬他,不能让他太得意了。可是,不表扬又不行,部队的面貌摆在那里,各项训练和工作指标白纸黑字。我对你的表扬,其实有很大成分是被迫的。”王铁山狡黠地眨了眨眼“其实你知道,我对你是提防的,我总是觉得你的那些论文带着一定程度的挑战意味,甚至是对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否定。否定是对的,可是被人否定毕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你说呢?”
沈东阳从心里笑了。军长能把心底藏着的那点隐私坦率地暴露出来,同时也正是对他自己人格的证明。“军长,我是按照您的思路往前走的。您说过,在新的条件下,要注重研究新的教育管理方法,更准确和深入地掌握和控制部队。所以,我们对于传统的带兵之道就要重新进行审视了。”
“这样我也就有理由认为,你的确是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
“我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客观上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效果。”
“哈哈,很好,我们都是君子,不说假话。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迫使我选择你担任马萨岗进攻演习的指挥员。”
“军长,我可以走了吗?”沈东阳站起身子,拎起了军帽。
“你没有使我满意,”王铁山收敛笑容,又敲了敲桌子“你应该说你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并且密切配合我把那个谜底揭开。”
沈东阳沉默。片刻之后说“我执行命令。”
沈东阳的态度使王铁山一度松弛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眉头微蹙,注视着自己麾下这个不卑不亢并且有点倔强的小团长,心里掠过一丝愠怒。但是他很快就把这种情绪掩盖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似乎平静地对沈东阳说:“好吧,我们的任务暂时解除了。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你就到我家去吃午饭吧。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孙芳阿姨的意思。”
王铁山说完,起身到衣架前摘下了帽子。
沈东阳踌躇了一下“军长,我就不去了吧。”
“哦,什么意思?”王铁山已经着装完毕,沈东阳的拒绝尽管十分婉转,他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意外。要知道,一个集团军的军长要一个团长去自己的家里就餐,这不是什么请客,这差不多就是命令。而这个不是命令的命令居然遭到了拒绝。
“为什么不去?”
沈东阳立正回答:“军长,既然您已经决定要把双榆树战斗的症结搞清楚,那我只能站在我岳父的立场上提前进入状态了。我改天再去看望孙芳阿姨。”
王铁山原地伫立,盯着沈东阳那张年轻的微笑的脸庞,足足盯了十几秒钟,牙帮骨突然一阵悸动。
“你可以走了。”王铁山终于遏制住一触即发的怒火,冷冷地说。
沈东阳戴正军帽,摸了摸风纪扣,军用皮鞋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他抬臂向王铁山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过身去,以齐步的幅度跨出了集团军军长的办公室。
在沈东阳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状的滋味向王铁山袭来。
在部属的面前,尤其是在沈东阳的面前,他一直很注意保持形象,对自己的衰老进行着顽强的抵抗。他竭力把宽阔的腰板挺直,挺出了一副凛然威严的将军风度。他知道这是一种模仿,是在咬紧牙关坚持模仿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自己。而一旦独处,他就不由自主地松散了身体的结构,身上像是有了一个气门芯,几十年的军旅生涯点点滴滴凝聚在身的那一腔豪迈的精神气,正在通过这个气门芯丝丝缕缕地往外泄漏,一种疲惫的老态势不可当地侵蚀了他的生活。
他狠狠地目送着沈东阳逐渐远去的背影,愤怒地欣赏那副充满朝气的肩膀,他甚至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一丝隐隐约约的嫉妒。沈东阳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弯处,他才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混账!
是的,他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满怀勃勃雄心,在长江北岸,在广西剿匪,在朝鲜双榆树高地,但是他终于老了。他希望他的部属是他的忠实的执行者,同时也是他的崇拜者。
严泽光去世之后,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器重沈东阳的。他甚至觉得,沈东阳其人,不仅在性格上、气质上酷似他的过去,就连那一副板正的身躯,也像是倒回二三十年的王铁山,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是他最先发现了这个思想活跃的小参谋,原谅宽容了他的缺点,并且也是在他的家里,沈东阳才同丽文认识的。然而,他却是严泽光的崇拜者和维护者。集团军军长麾下的一名势头看好的团长,却始终摆脱不了严泽光阴影的笼罩,这不能不让王铁山时时感到一种尴尬,不免要经常扪心自问,我到底是怎么啦,我究竟是怎样对不起你严泽光啦?没有嘛。你临死的时候来那么一下子是什么意思?很不磊落哦。
他理解严泽光,过去他给严泽光太多的忍让。在内心深处,他觉得他好像确实欠了严泽光什么,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从杨桃牺牲或者失踪的时候起,也许是双榆树高地战斗的过程中间,也许是第一次授衔的时候。
争争斗斗骂骂咧咧铆着劲干了几十年,但是有一条,工作上大家都是不含糊的,都没有做过推诿扯皮的事情,遇到困难两副肩膀一起顶上去。遇到开心的事儿,拎一瓶老酒两个人能喝到半夜。虽然中间不断穿插一些不愉快的情节,但毕竟还是见了坦诚。他看出来严泽光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对他的态度有些反常,可是他不认为严泽光会对他王铁山的人格进行诋毁,他依然忧心如焚地组织对严泽光的抢救,派出人员到上海北京为严泽光请专家名医。严泽光断气时他不在场,首先是严泽光不让他在场。那当口他正在同军区通话,请求派直升飞机抢运严泽光去上海。严泽光的后事也是他承办料理的,直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严泽光最后留言的真实内容,只是从郭靖海等人的嘴里听到了片言只语。可是后来严丽文不再喊他爹爹了而是喊他王叔叔了,他才发现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
他以最快的速度,以不可阻挡的情感的力量,重新把严丽文召唤到麾下,并且把她调回了师医院。但是严丽文同沈东阳一样,仍然矢口否认严泽光有正式的遗嘱。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严泽光最后时刻留给他的确实是诋毁和贬低。这些年,他从来没有摆脱这种诋毁和贬低的阴影,他们像幽灵一样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发出阴森的冷笑:王铁山,你不如我,搞战术你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真的吗?那就试试吧!
王铁山没有马上离开办公室,他收了收心,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封短信,戴上老花眼镜又看了一遍。
爹爹:
父亲已经去世了,您也上了岁数。往事倒不回来,忘记它吧。当初东阳没有真实地汇报爸爸的最后留言,是我同意的。
这件事只有我和东阳两个人知道。您别再问了,别再为此难过了。
您现在很忙,身上还有伤,您要多保重。再到军部,我会去看您的。
如果您和东阳之间真的要发生争斗,我一定是爹爹的盟军。
把信又看了一遍,王铁山的心里好受多了,但是仍然对沈东阳的不卑不亢耿耿于怀。
六菜一汤。一瓶茅台像一个红色的士兵,立正在桌子中间。
王铁山大步跨进家门,老伴孙芳向他身后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问:“东阳没来?”
王铁山不吭气,横了老伴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芳闹不明白老家伙这几天撞上了哪路神仙,成天绷着个脸,像是有谁借了他的米还给他了糠。上班之前甩了一句话,说是中午叫沈东阳过来吃饭,害得老太太和公务员忙乎了一个上午。菜做得不多,但是样样精致。岂料一番用心用力的劳动成果全都便宜了光杆司令。
老伴不喝酒,王铁山自斟自饮,三五杯下肚,就有些晕乎,自叹好汉不提当年勇,酒量看来确实大不如前。晕乎中突发奇想,想把那个躲在骨灰盒子里的老家伙拽出来,对饮半斤然后开骂。
刚到团里工作那阵子,他和严泽光都才三十挂零,一个人能喝七八两。那时候茅台价贱,一瓶才三块来钱。
“东阳也太见外了,到了家门口都不进来。不管怎么说,丽文还是我带大的嘛。”
“切点酸菜来。”王铁山沉着脸,低低地吼了一声。
这顿酒委实喝得无滋无味,王铁山呼呼啦啦扒了一碗饭喂饱肚子,便把自己关进书房,斜靠在沙发上吸烟。却又不装烟丝,怔怔地瞅着雕花的竹根烟斗发呓症。
电话铃声悠扬地唱了起来,王铁山仄身摁了一下按钮,免提电话里传来了的声音。二十七师政委郭靖海向他请示去j地域检查的出发时间。
王铁山看了看表,答复在下午两点半,然后坐到床上,拉开毛毯,想眯瞪一会儿,却又睡不着,脑子里有很多东西往上翻。
他觉得人委实是有点怪,一上年纪了,连自己的身体和思想都不听自己的指挥了。记忆力变得莫名其妙,有些事情前不久才刚刚发生过,眼下却只记得个隐隐约约。有些事情分明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是一想起来,却历历在目,仿佛窗外正在移动的云彩。沈大夫对他说过,人上年纪了,远期记忆却反而强于近期记忆。这话他信。
想起了沈大夫就想起了杨桃。这些年来,他越来越相信杨桃没有死,而且沈大夫就是杨桃,或者与杨桃有关。这种感觉很奇妙,但他就是这么感觉。杨桃似乎就活在他和严泽光的身边,时隐时现,若即若离。他曾经有好几次动念头去找沈大夫打探虚实,但都没有如愿,一方面他怕自己的幻觉闹出了笑话。二者,即便杨桃真的活着,她自己不愿意现身,必然有她的苦衷,老都老了,那层纸不去捅破也罢,雾里看花,留个念想未尝不是好事,捅破那层纸,或许更加惆怅。
下午一时左右,沈东阳驱车回到了驻地,踏进家门,对迎上来的严丽文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出卖了我!”
这话还不全是开玩笑,沈东阳的脸色一本正经,语气很重。
严丽文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东阳说“你爸爸要是九泉有知,没准会从棺材里坐起来,给你一耳光子。”
严丽文说“我怎么啦?”
沈东阳说“别装蒜。由于你的出卖,使这次演习变得复杂了,看样子是要把三十年前的双榆树战斗重新演示出来。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决心啊。”
严丽文惊愕地看着沈东阳,愣了半晌才叫出声:“你们这是干什么?都过去了几十年的事情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抖落出来?”
“不是我,是你的爹爹。当然,还是你爸爸先埋下的导火索,并且由于你的出卖点燃了导火索。”
“不这样做不行吗?”
“看来是不行。否则,老爷子临死的时候不会留下那样的话,你的爹爹现在也不会这样较真。”
“这样做会出现什么结果?”
沈东阳坐下,脑袋靠在沙发的靠背上,看着天花板说:“结果无非是两种。一是以实际演示再一次证明王铁山当年的决心是正确的,是根据敌情变化采取的果断行动,而老爷子这些年来耿耿于怀是没有道理的,是无理取闹。第二种结果就要看我的了,在演习中我将结合那次战斗,找到当年王铁山留下的破绽,证明他放弃钳制擅自越位主攻仍然是错误的。对于老爷子那一个排的伤亡,他要负责。”
严丽文忧郁地说“太严重了何必呢,爸爸已经去世了,难道还要对他进行指责吗?爹爹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何必再让他去负何必要去伤害他?”
“可是,不这样不行。这算不上是伤害。或许,军长他只是想重温过去的岁月现在只能是看他老人家把我们指向哪里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要进攻,我是不会退却的。这不是我和他个人之间的事,我只不过是严泽光的代言人,这件事关系到两个老一辈军人的荣辱和品格,军人的原则不容许我让步,哪怕对方可以决定我前程并且是我尊敬的首长。”
严丽文沉默了。
沈东阳说“一会儿让王奇过来,带上他的未婚妻。”
严丽文说“干什么,这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沈东阳说“我断定,关于我在军事学院调研韩战史的事情,不会是你主动向你爹爹报告的,可能是王奇窃取了我的情报。”
严丽文说“你别疑神疑鬼,王奇那么单纯,没有你那么复杂。好汉做事好汉当,那就是我告诉爹爹的。”
沈东阳说“我复杂?我再复杂也没有你们两家复杂。打断骨头连着筋,恩恩怨怨搞不清。”
严丽文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东阳说“很有意思,打断骨头指的是双榆树高地战斗,从此导致两个老同志的感情骨折,当然,是骨折而没有断裂,而且有时候骨折的地方还愈合得很好。连着筋指的是情感,是女人们在维系着两个家庭的关系。这里还不仅仅指的是你,还有另外的情感血肉。”
严丽文说“你指的是杨桃?”
沈东阳说“应该是。”
严丽文说“关于杨桃,你知道多少?”
沈东阳说“比你多一点,但我不会告诉你,因为严泽光同志没有授权我出卖他的隐私。”
严丽文说“你真是我爸爸的忠实走狗。”
沈东阳说“你爸爸身边有你这么个叛徒,倘若没有我这个忠实走狗,那他还有什么?严泽光同志,对不起了,我没有你那么高的警惕性,没有想到你的女儿、我的妻子会把咱爷俩出卖了。不过不要紧,她出卖的是假情报,就像蒋干中计。你的忠实走狗搞起战术,仅次于您老人家,不,不次于您老人家。”
严丽文说“你到底搞什么鬼,你难道是在利用我欺骗爹爹中你的计?”
沈东阳哈哈大笑说“看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本团长只需要略施雕虫小技,你的叛徒立场就昭然若揭。别紧张,那封信里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暴露了我早就关注双榆树高地战斗,如此而已,而已!”
严丽文说“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我爸爸了。”
沈东阳说“那就对了,难道你希望我像你爹爹?”
当天晚上,王奇果然带着六子来到了沈东阳家。王奇的连长已经当了三年,恋爱也谈了三年,正在酝酿结婚。
沈东阳并没有追查那封信的事情,而是向王奇宣布了一项紧急命令,从即日起,陆军第二十七师一团四连进入临战准备状态,以双榆树高地战斗为基本背景,部队交给一名排长负责进行山地攻防战斗战术训练,干部集中研究战术!
王奇说“哇,我说怎么山雨欲来风满楼呢,果然要算历史老账了。”
沈东阳说“四连连长听命令!”
王奇咔嚓一个立正。
沈东阳说“这次演习,你们四连在行动中担负突击队任务,在理论上要完成下列课题!我口述你记录!”
王奇从桌上抓起了一个作业夹,刷的一下打开。
沈东阳口述道:“第一,严寒条件下的双榆树高地战斗;第二,炎热条件下的双榆树高地战斗;第三,敌兵力部署明确条件下的双榆树高地战斗;第四,敌兵力部署不明确条件下的双榆树高地战斗;第五,双榆树高地战斗敌情变化预测;第六,双榆树高地战斗指挥协调容易出现的问题。完毕!”
王奇说“这都是团长以上的战术课题,我又不是团长,你让我搞这个不是为难为我吗?”
沈东阳说“你知道什么是连长吗?”
王奇说“知道,比排长大,比营长小。”
沈东阳说“知道怎么当连长吗?”
王奇说“说来话长。”
沈东阳说“我给你长话短说。踩着排长的肩膀,拽住营长的小腿,看着团长的屁股,这就是连长。”
严丽文说“你教他什么,什么叫看着团长的屁股?”
沈东阳说“看着团长屁股下面的交椅。一个连长,至少应该有团长的眼光,才能当营长。难道你想永远当连长?”
王奇啪的一个敬礼说“明白了!”
沈东阳说“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这次演习,虽然是军事行动,但是也有个人感情在里面。今天这个阵容有意思,我先问同志们一个问题。王奇你先说,你愿意背叛你爸爸吗?”
王奇凸起眼珠子说“我为什么要背叛我爸爸,我又不是神经病。”
沈东阳说“好。”又问石晓颖“你呢?”
石晓颖说“我当然不会背叛我爸爸。”
沈东阳再问严丽文“你?”
严丽文说“我拒绝回答。”
沈东阳踱起了步子说“现在阵线已经基本清楚了。前几年在我们二十七师流传着‘严支队’‘王支队’的说法,好像是我们二十七师有两个体系。我们从理论上假设这种说法成立或者大致成立,那么今天‘严支队’和‘王支队’的后代就基本到齐了。王奇同志不愿意背叛你爸爸,你自然就在‘王支队’的序列了,严丽文同志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不是否认就是默认,那么她也在‘王支队’的序列。现在,严泽光同志英年早逝了,石得法同志光荣离休了,众所周知,在理论上我就是‘严支队’的第二代掌门人了。石晓颖同志不愿意背叛她爸爸,那她就是我的同盟了。”
王奇说“啊,原来是这样。那我跟你叫板,我不是自找麻烦吗?”
沈东阳说“照你这么说,我跟你爸爸叫板,我不更是自找麻烦吗?这是从学术上分野,不是在政治立场和阶级感情上。从现在开始,无论是‘严支队’也好,‘王支队’也好,都要实事求是,客观公正。”
王奇问“要不要宣誓?”
沈东阳说“算了。吃了饭就进入情况。‘王支队’的战术理论分析由王奇负责,‘严支队’的战术理论分析由沈东阳负责。我们就分别担任严泽光和王铁山吧,进入状态,才能找到感觉。”
沈东阳很快就进入角色了,几乎整夜未眠。
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比二千五百时n-9073号演习中马萨岗的地形沙盘。这是他亲手制作的,安在他的书房内。
沈东阳在寻找所有的可能,放大历史的任何一个细节。尤其是对于严泽光给他留下的那张原始的草图,更是不遗余力地反复研读。
他现在已经理清了一个思路,从错综纷乱的现象中首先选择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实地会不会存在一个隐蔽的通道?如果这个假想成立,双榆树战斗就构成了这样一种态势:敌人的所谓四点环形分布纯属虚构,至少有五分之四的兵力实际上都使用在双榆树主峰上,而且全部放弃表面阵地。但是即使这样,也还有个问题:二号高地之敌运动至主峰东部,是在王铁山营转向无名高地之前还是之后。如果是之前,那就证明王铁山从主峰反斜面扑上去是正确的行动;如果是之后,则可以认为严泽光在主峰东部所遇到的强敌是从王铁山眼皮底下放过来的。这个问题就是战斗前期是非的分水线。
双榆树高地战斗乃至整个朝鲜战争结束后,几十年来,王铁山和郭靖海等人都一口咬定,二号高地上的敌人是在他转向无名高地之前就不见了踪影,他是在失去了打击对象之后才迫至双榆树主峰的。
严泽光虽然很少正面表态,但是严泽光的代言人石得法则坚持认为,王铁山的说法是荒谬的。二号高地之敌既没有插翅,也不可能遁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从王铁山的眼皮底下穿过去,一定是潜伏在某处,待王铁山转移进攻目标之后,才跨越公路踏上主峰的。
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症结是双方的根据似乎都不是很充分,这就给沈东阳提供了可为的余地。沈东阳跳出怪圈假设了另外两种可能。一是二号至双榆树主峰东部有一条地下通道,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则对王铁山有利,说明敌人确实是在他转移之前就调整了部署。第二种可能是敌人玩了一个十分巧妙的战术动作,让王铁山上了一当,这种可能就会为严泽光洗刷耻辱。沈东阳希望第二种可能成立,他似乎看见了严泽光临死之前那双绝望的眼睛正向他播放欣慰的笑容。
直到夜已经深了,沈东阳的目光还在二号高地、无名高地和双榆树之间的三角地带上久久盘旋,并且在三角地域外围进行周密的搜索。
倏然,他的灵感被三角地带缘外的一个符号擦亮了。
在坐标(x56,y72)的位置上,他发现了一段南北走向的河流,消失在金刚峰下。他激动地继续往北寻找,在坐标(x83,y70)的地方,终于又找到一段河流的标记,从形状和趋势上看,这条河流极有可能是从双榆树以北的千佛岭穿出去,向西北延伸的。这个发现就像一颗星星,在他的思维里闪烁起来。把这些断断续续的河流标记联系起来想,就不难看出,这条河流贯穿了整个双榆树山区,而恰好在二号高地北侧转入地下,过了二号,就是无名高地与双榆树之间的峡谷。
似乎可以这样认为,这条穿山越谷的河流就是一条隐蔽的通道。当年,严泽光和王铁山的对手就是从这条通道上运动的。
可是,这样一来,王铁山的观点就被证实了,沈东阳于是又陷入到新的窘境之中。
王铁山也在积极地准备着。
演习地域是王铁山亲自敲定的,来自一次从军区开会的途中,他坐在直升机上往下瞭望,突然发现一块很有特点的地物地貌。回到军里之后,他让作训处送来那块地域的地图,惊讶地发现,这正是当年严泽光准备搞112号演习的地带,即马萨岗。这个发现又让他吃了一惊,原来早在七年前严泽光就有推演双榆树高地战斗的想法,看来真的是死不瞑目。
按照预定计划,演习于作战会议一个月之后拉开帷幕,虽然进入雨季,但王铁山指示,不能降低标准,一切按照实战要求实施。
七月十五日,细雨霏霏,集团军导调部在北山安营扎寨。
王铁山巍然伫立在烟雨笼罩的峰顶上,手持十倍望远镜,向演习地域俯视。嵌进视野的,是一片浑沌的氤氲,下方依次铺垫着村庄、河流和连接雾霭的林带。山头上撑起一片帐篷,导演部全班人马均在泥泞中忙碌。
警卫员拎着雨衣站在他的身后,几次想走近,却始终不敢。
“军长,进帐篷吧,这雨看来是越下越大了。”跟随导演部行动的二十七师政委郭靖海走近王铁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王铁山喔了一声,依然纹丝不动。他的两腿挺直,上身略向后仰,握着望远镜的双手像是一副机械的支杆。雨水汇成若干溪流,从钢盔上落下,溅在失去光泽的肩膀上,再往下,浸湿了迷彩服,斑驳的图案全部成了黑色,衬出一张雕刻般冷峻的脸膛。
电台的呼叫声和嘀嘀哒哒的信号宛若一首澎湃的旋律,在雨空里交错飞扬。山下,十几路车炮像是刚刚出笼的长蛇,在弥漫的雨雾里蜿蜒爬行,轰轰隆隆的声音经久不息。另有几队步兵冒雨跋涉,出没在山涧小路上。进行曲的歌声和加油的口号此起彼伏,在透湿的山洼里滚动。
王铁山贪婪地欣赏着每一个细节,眼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一种切肤的痛快,些许小雨丝毫不能减退鼓荡在胸腔里的亢奋。这时候他甚至有一点得意,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算老,似乎年轻了十岁二十岁。
他想走下山去,跟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走上十里二十里地。他自信不会比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们腿软。皇甫战役那次,他们穿着棉衣,戴着棉帽,一天一夜走了二百九十华里,可以说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那时候打仗全凭腿杆子硬。连女同志也不含糊,一边行军还一边搞鼓动,那副热气腾腾的干劲很能激发战斗力。
雨点越下越大,望远镜的镜面上终于汪洋一片。
三十年前的那天也是个阴天。
那天晌午时分,他带领本连九十六个人,从玉姚圩子出发,沿沙陀公路插进,越过野马川,直奔毛田坝,去援助严泽光的剿匪工作队。就是那天,他领略了什么叫从容不迫,什么叫大将风度。严泽光的胸有成竹使严峻的敌情在顷刻间变得不堪一击。那就是著名的毛田坝连环伏击战。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小他一岁的严泽光确实表现出了战术天才。
可是后来就出现了“抢媳妇”的一幕,杨桃向左,杨桃向右的喧哗,至今在耳畔回荡。多少年后王铁山反省,严泽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天当严泽光端着酒碗大声宣布“杨桃是我的啦”的时候,杨桃最初表现的只是害羞和不知所措,但是杨桃并没有反对,杨桃或许在心里正在做着决定,或许正在等待事情进一步发展,可是就在这时候,他也端着酒碗上去了。他没想到竟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搞得杨桃骑虎难下,只好挥泪而去。可是他不能不上去,搞砸了是对的,因为他也爱杨桃。那时候年轻气盛,可以为爱情拔刀相向,他没有错。严泽光后来甚至把杨桃牺牲或者说失踪的责任也算在他的头上,没有道理!
往事如烟啊王铁山放下望远镜转身向帐篷走去。
老了,看来真是老了,那年他才二十多岁,却是老革命了,已经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员了。吃的盐不比别人的多,却把五十岁的人生滋味都提前经历了。如今的二十岁呢?他下意识地向警卫员看了一眼,咽下了一句话:嘴边的胡子还是软的,娃娃一个嘛。
作战处长走进帐篷,报告各演习部队的行军情况。
王铁山掂起一根红蓝铅笔,对作战处长说:“通知‘渡江支队’,在凤凰寨宿营,烤干衣服,十九时前进入休息。”
作战处长面带难色:“军长,那明天的行军”
“发电报给汽车营,让他们派一个排连夜赶到凤凰寨,交给‘渡江支队’使用。明天全部摩托化开进。”
作战处长踌躇了一下,茫然地看了看军长,无声地退出帐篷。
王铁山展开图囊,将目光放在马萨岗上,视界里出现了两个叠影——马萨岗——双榆树,双榆树——马萨岗。他把手指按在马萨岗上,织满青筋的手背立即涨成紫色。在他的感觉中像是摸到了一座朝鲜的山峰,摸到了双榆树山顶上的针叶杉,触到了一页揪心的记忆。
手有些抖,僵硬的指头沿着马萨岗的山脊往下滑,滑到高芭山,这个地方就象征着那场战斗中的重要高地,也就是严泽光至死不忘的二号高地。
是的,当时我委实解释不清二号之敌失踪之谜,但是凭借战斗经验,我判断他们一定会在双榆树主峰出现。他们首先给了我一个假象,在我向二号投入兵力之后,他们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双榆树的正面,而你却不容置疑地让我对付这座空山,让我守住无名高地。如今,你想必是弄清楚了二号上的敌人是怎样到达主峰的了,我也知道了。再提这件事情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当时确实没有错?说明我王铁山确实是为了争功?不,你说明不了,战斗决心不是数学题,我不可能把所有的答案都解出来才去战斗,时间不容许,情况不容许,我是凭借我的战斗经验果断采取行动的。就像吃饭,我未必要先搞清楚这碗饭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把它吃掉。
王铁山躺在行军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辗转难以人眠,他把一双老眼落在意念中的那块山地里,又从心底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榆树啊双榆树,你可是把我们老哥俩折腾苦啰。
翌日雨收天晴。沈东阳的“渡江支队”分成四路向马萨岗挺进。部队经过一夜休整,精神面貌大为改观。沈东阳谢绝了汽车营的援助,二十六辆解放牌卡车到达凤凰寨之后,又迅速掉头回去交差了。军长的意思沈东阳明白,军长是想让他的部队兵肥马壮地演好他赋予他们的角色,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沈东阳才谢绝了汽车的援助。他现在已经进入角色了,他也在寻找历史的感觉。而在双榆树的战斗中,部队全部是徒步的。
对于作战来说,手是辅助的,脚才是重要的。行军是决定战斗胜利的根本条件。这话是著名军事家苏沃洛夫说的,也是尚未著名的未来军事家沈东阳说的。
这次演习地域覆盖了方圆六十多公里,动用了直升飞机和装甲坦克、高炮、地炮等重型武器,唯有马萨岗攻防战斗呈特殊状态,排除了一切现代化的配备,一色的轻武器。炮是82毫米无座力迫击炮,枪是轻重机枪加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甚至还动用了毛驴和骡马,完全是老式常规战争的架式。
时值仲秋,士兵却一律携带冬季着装。沈东阳一度跟随王奇的四连行动,坚持自己背背包徒步行军,并且抢了一支冲锋枪横在背包上面。沿途经常超越队伍,立于路旁某一高处,大声吆喝鼓动,就像当年挥着驳壳枪的老八路老解放。这种热烈的氛围使他领略到了古典的新鲜。
十一时,部队到达距离指定地区二十里的水舀镇。在这里,沈东阳见到了严丽文。师野战救护所就安扎在这里。
沈东阳让作战参谋发出信号,全团大休息,打火造饭,烧水烫脚。吃饭的时候,严丽文来了。
严丽文的脸色有些忧郁,分手时吞吞吐吐地对沈东阳说:“东阳,你们演习就是演习,可别把过去杂七杂八的事情搅和进去。军长身体不好,腰上还有弹片,你不能惹他生气。”
沈东阳说:“那是当然的。问题是这老头有点捉摸不透,现在火气越来越大了。”
严丽文说:“不管怎么说,你得小心点。”停了停又说“遇到别扭的时候,你得让着他点。”
沈东阳说:“你这是孩子话。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当然得小心。他是军长啊。我又不是傻瓜,我才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呢。”
严丽文没有在“渡江支队”吃饭,关切地交待几句就走了。她后脚刚走,王铁山前脚就到了,只带了一个警卫员。
沈东阳暗暗吃惊:军长也是徒步行军。
“沈团长,给碗饭吃。我可是饿坏了。”王铁山进了团部的人堆里,一屁股坐下来,大喘粗气。
沈东阳看了看快要见底的菜盆,又看了看王铁山染霜的双鬓,突然滋生出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于心大为不忍。“这不大合适吧张参谋,到对面的馆子里给军长炒几个热菜。”
王铁山挥手制止了。“胡闹,少将军长坐在那种馆子里成何体统?要的就是你们的行军饭。”
“军长,我是怕饭硬,您”
“别小看人。要是夹生了,你亲手给我重新做,还得扣你们的分。”
王铁山不由分说,端起沈东阳刚刚盛满的大碗,夹起一撮炒芹菜,嚼了几口,笑了“哈,还是老传统,盐多下饭,腿上有劲。”
沈东阳也笑了笑,取下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过去:“军长,来一口。”
“怎么,你也好这一口?”
“这是丽文给您准备的。她怕山上夜寒,潮气大,特意要我背过来,本来想等上山才给您的。”
“哦,”王铁山迅速收敛了笑容,伸手接过水壶,在手上掂了掂,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好酒,纯正的茅台。这酒怕有三十年了,放在有些星饭店里,可以挣老外两千美元。这想必还是你岳父留下的老底子吧?”
沈东阳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只有两瓶。还有一瓶在干休所,我岳母说等这次演习结束,她要请您到家里去。”
王铁山的手停在了胸前,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看沈东阳,很长时间才收回目光,举起水壶,先是抿了一点咂摸几下,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好香的美酒。”接着便仰起脖子大灌一口。
“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啊。妞妞如此有心好吧,还交给你背着,山上用。”
十二时,军号嘹亮,部队拔营继续开进。
王铁山跟随沈东阳的团指挥所前进。
走在山路上,沈东阳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想也许他把军长的意图理解偏了。也许王铁山并不是要解决一个历史遗留的问题,而是显然,他们那一代人就要彻底地退出战争的舞台了,他是要在新的一代的面前,最后一次检阅自己的过去和价值,在这一点上,他甚至同严泽光一样倔强。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双榆树战斗作为背景呢?
山路狭窄,只能成一线纵队行进。
王铁山在前,沈东阳在后。
王铁山的步子迈得很大,腰杆也挺得很硬朗,特大号迷彩服下沿系一条黄牛皮子弹链,腰侧缀着一柄五九式手枪,头上压着一顶两斤多重的钢盔,显得很精神,颇有几分名将风采。
部队进了邙山,羊肠小道更加崎岖,不断有枝桠挂绊裤管。阳光被树阴遮掩了大半,视野阴暗潮湿。林子渐深,坡度渐陡,几乎直立成了八十度的钝角。尺把宽的石板路面忽左忽右,盘旋曲折,险象丛生。
沈东阳疾步追上王铁山,折了一截树棍递了过去:“军长,拄着点,小心摔倒。”
王铁山接过去,拄了几步,感觉良好,却又在突然间稳稳地立住了。
沈东阳举目望去,竟发现王铁山的肩膀有些异样地颤抖,似乎在控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什么意思?”
果然,王铁山猛回头,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光,低沉地吼了一声。
“军长,您年纪大了,不比我们”
沈东阳把话说了半截,又猛然刹车。他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真是错上加错,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军长,丽文说您腰部负过伤”
王铁山没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沈东阳,肌肉松弛的脸部悸动出一团紫红色的愠怒。对视了一阵子,王铁山举起双手擎起棍抬起一条腿,出其不意地往膝盖上用力砸了下去。
一声脆响之后,棍子断成两截,被王铁山扬手扔到山下。
王铁山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身体,大步向山顶迈去。
沈东阳目瞪口呆。
不是屈辱,也不是悲哀。他突然涌上一阵冲动,他想追上去对王铁山说:行了军长,您犯不着这样,您当真要去揭开双榆树之谜吗?没有必要了,您犯不着跟一个已故的人较真,更犯不着跟我这样的后辈较真儿。军长,您当真老了,您已经老得敏感而又脆弱了。您真的该歇一歇了,您就放手让我们干吧,您就坐在藤椅上听新闻晒太阳吧,一杯绿茶一根香烟,您悠哉游哉地闭目养神吧。给我一个团一个师,您就静静地等着我们给您扛旗子吧。
可是,这话沈东阳只敢在心里想,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渡江支队”全部潜入邙山浓荫蔽日的老林里。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加暗淡。头一天落下的雨水还滞留在绵厚的植被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烂气息。尺把宽的石阶山路盘旋扭曲,铺满了深褐色的落叶,一脚踩下去,便挤出几片水渍,向四处溅射。
王铁山渐渐觉得气喘不匀。海拔增高,气压降低,耳朵里总是有个东西在不停地叫。到了山顶,听觉几乎完全失效。心里一阵苦笑。娘的,不服老行吗?好汉不提当年勇。看看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二十年前那个王铁山的模仿者,一副精神抖擞起来容易,可是你能一直抖擞下去吗?他感到一阵内疚,有点对不起沈东阳。人家和你较的不是这个劲儿,给你一根棍子那是尊重你保护你,至少说对你的身体还是负责的。你敏感什么?神经质嘛。老了就是老了,走不动了就是走不动,这有什么掩饰的?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这一天?
莫名其妙。
他把步子停了下来。自从他把沈东阳递给他的那根善意的棍子折断并且抛弃之后,沈东阳一直跟在身后,垂头不语。即使向后传达指示,声调也明显压抑了许多。他想等沈东阳赶上来,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和方式,挽回自己的失态。正剧还没有上演,他不能让他的主要演员在精神上产生被压抑的感觉。
稍微休息了一下,王铁山觉得腰腿酸胀,四肢神经都有活动超量而引发的悸动。但是很快,又有一种奇异的亢奋充斥了胸腔。邙山的古树参天,灌木错杂。弥漫在树梢林缝里的潮湿,使他在突然间体验到一种记忆犹新的亲切,他似乎看见了另外一座潮湿的山峦。就是那一次,他和严泽光发生了第一次大规模的争吵,甚至还动了拳脚。
那是杨桃牺牲后的第十天的下午,王铁山带一个排在金津湾搜山被围,身上两处挂彩。严泽光率工作队扑上来后,命令两名战士将王铁山架下去。
王铁山在那时候已经打红了眼,死活不肯撤走,并用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扬言要死也要死在金津湾,谁敢上前他就搂火。
严泽光先是冷冷地看了王铁山一眼,突然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在他弯腰的刹那间,四个战士一拥而上,杀猪般地把他扛了下去。
严泽光指挥二十多人,顶住了余曾于匪部的三次冲锋,掩护伤员和老百姓向月亮坝转移。
增援部队赶到后,王铁山又缠着绷带跟了过来,几路人马合力击溃了余曾于匪军。待收复金津湾后,却到处找不到了严泽光,最后还是王铁山在山腰的石坎里发现了动静。
那当口严泽光正拖着一条伤腿,龇牙咧嘴地往外爬。王铁山走上前去,二话没说,先踢了严泽光一脚,然后包住了他的伤口,再然后扛上就走。
王铁山说:“这下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严泽光说:“我那一拳下手太重,你这一脚没咋使劲。”
王铁山笑笑说:“你干嘛下手那么狠,你不是怕我先走一步去找杨桃吧?”
严泽光也笑了,说:“是啊,我刚跟杨桃拉上手,又被你来给搅和了。”
王铁山说:“刚才那阵子,我真想拼掉算球了。桃子就是死在他们的手里。”
严泽光说:“要拼命也该是我先拼。杨桃是我的,我拼比你拼得更有道理。”
王铁山说:“你还以为杨桃是你的小媳妇儿?我说她是我的小媳妇儿呢。不信你问她自己,咱俩她更喜欢谁?”
两个人都笑了。笑得心里一阵疼痛,笑着笑着就哑了,两个人做起了同一件事,两个人都无声地哭了。严泽光的泪水从脸膛上滚下来,落在王铁山的脖子上:“歇歇吧,你也伤得不轻。”
王铁山说:“不碍事,我只擦了一点皮。”
严泽光说:“别逞能了,看你绷带又红了,喊担架来。”
王铁山说:“没几步就到了,别喊了。哥俩好一阵子没这么在一起说话了。”
严泽光说:“要是杨桃还活着就好了,咱俩到救护所闹个明白,看看她到底爱谁”
“军长,要不要坐一会儿?”
王铁山从南方的十万大山里走出来,回头一看,见沈东阳已经赶到身后了。
“哦,不用。走吧。”王铁山稳住神,又撩起长腿。走了一截,摘下钢盔和手枪递给沈东阳,笑着说:“团长给军长背枪,不失身份吧?”
沈东阳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了军长的用意,想必军长刚刚经历了一场心灵的反省,这个动作意味着军长向他传过来的一个友好的信号。
沈东阳微笑“无上光荣。”
王铁山则笑得意味深长:“这就对了。即使我不是军长,你替背枪也是天经地义的。丽文至少要算是我的半个女儿,我自然也就差不多算是你的半个老丈人了。”
“这我知道,军长是丽文的爹爹啊!”“跟你说句不客气的话,丽文过了一岁,你岳父岳母就没怎么管过她。就像一只猫咪,一上班就扔给王奇他妈算完事。你不主动送回去,那两口子就绝对不会主动来领,人家那是放心得很。那时候我们都在团里工作。你老丈人在家里是个甩手掌柜,养足了精神扯我的皮。为了炮营跟十里铺的官司,他指着我的鼻子嚷:王铁山,我要向上级机关反映你。你看,反映就反映呗,你干吗要对我说呢?这不是威胁吗?”
“我认为严师长的坦率也是很可贵的。”
“那是。说句粗话,当兵的汉子十有八九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都是直来直去。他总是看不惯我王铁山。也就不过多了几滴墨水,却总自以为自己是个文化人,像他妈个知识分子。后来到师里工作,咱俩的位置调了个个,我王铁山没有那么多心眼”
“军长,我认为你们在二十七师是配合最好的正副手。”
王铁山说“对头。你发现一个规律没有?凡是我王铁山在他手下,给他当副手,天下是太平的,部队也是嗷嗷叫的。为什么?我王铁山甘当下手。但是只要我先进步一步,高他一头,让他给我当下级,那是千难万难。”
沈东阳说“这个我注意到了。”
王铁山说“两个人长期在一起工作,要说没有一点磕磕绊绊的事情,那不现实。吃饭还硌牙嘛。但是我心里坦然,都是为了把部队带好。我王铁山就是吃了聪明药也算计不到,他老兄到死还给我留了这么一手哦,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自我标榜?”
“不,其实你们两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王铁山站住了,看着沈东阳,眼神里有赞许,有喜悦。王铁山说“是啊,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个比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