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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2 / 2)

皇帝午歇才起,荣亲王也不着急,掖手在养心殿的廊下晒太阳,春天的太阳可贵, 空中有花木香气, 若不是尚需在这尘世中挣扎,携妻儿大隐隐于市,未尝不是一种快意人生。旁人都看他们是天潢贵胄, 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有无数钱财,无尽奴仆,锦衣玉食,一生荣华, 却不知寻常百姓家有的他们都没有,尚需在门第之下苦苦支撑。

其实平心而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曾经同窗的兄弟变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 他们也不复稚嫩,各自走上了朝堂。为兄为弟, 也是为君为臣。兄弟之乐他难以享受, 父母之恩他八岁那年便没有了。其实他从前也是很活泛的, 并不是如今这样深沉渊默的性子。在还没有成为君主之前,他们一起斗鸡走狗,常常把先帝气个倒仰,看在他们阿玛的面子上,下不去手来责罚,只好一个劲儿责罚他。罚他跪在奉先殿,不吃不喝。他们就偷偷跑去看他,几个小小子儿在奉先殿敞开肚皮睡大觉,如今想起来,仿佛也是上辈子的事了。

荣亲王不免唏嘘,抬起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是上次在慈宁宫见着的舒家姑娘。他含笑望着她,稍稍点了点头算是作礼,她也福身回礼,想了想还是走上前来,又朝他行礼:“奴才请荣王殿下安。”

荣亲王“嗯”了一声,“姑娘如今在养心殿当差?”

“是。”她低下头,荣亲王不免笑了,“我没旁的意思,这不,刚从端王府回来,成明很好,姑娘不必忧心。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着姑娘,还得觉着该讲。”

她便敬而听之的姿态,“请王爷训示。”

荣亲王忙摆手,“训示谈不上,只是一时感慨。”他望着她,瘦削单薄的身影,嫣然如桃花。他以前并不是不知道相思的滋味,知道那时人远隔天涯,此情惟有落花知。

他颇有些怅然,想起了那日皇帝望着桃花出神时的神情,其实他是懂得的,只有那个插花的宫人不懂得,用珐琅彩得花瓶去衬它,两相对比起来反而不能显现出桃花的颜色,须要用素净的瓶子,最好是雨过天青,带些微淡淡的惘然,令人想起前朝的章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也许不太在意故而无足轻重吧,又也许是内心寂寥,需要这些扰攘去填补呢?

他负手,微笑道:“大晏有词,我向来很爱,虽不应景,却对情。”

于是吟:“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姑娘,如今正是三月春盛之时。”

不如怜取眼前人。

可是谈什么眼前人?她一如飘摇落花,在这万仞宫墙,渺无根基。从前或许还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无非是要出宫去,找到玛玛,找到阿玛与额捏,和家人们在一处,可如今呢?她的确只能把握当下,因为她没有去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去路在哪里。

也许会成为一个默默无名的嫔妃?也许几年后他倦了,她会重新回到太皇太后身边,也许她会被放出宫去——听锦屏说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就要被放出宫去的,这样也好,不是吗?

眼下的时光,能多一分,便是一分吧。

在一片花影中她沉默着,满是恬然的神色,两眉间不知什么时候拢起了极淡的愁绪,如同被青岚阻挡的风,如同日暮中天划过的寒鸦色。

李长顺已来传召了,荣亲王不便多言,朝她颔首,便提袍往东暖阁去了。李长顺跟在他后头,将人送进了养心殿,不过片刻便出来,却见一片晴天之下,摇光便那样掖着手站着,融融的日光裹了她满身,衣摆卷起春风浩荡。李长顺轻轻地叫了一声“姑娘”,复又笑道:“有件事要同姑娘说,姑娘来。”

她随着李长顺走到抱柱下头,大总管抱着拂尘,眯着眼看来来往往的宫人,其实这宫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御前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对不容易。要紧的是要懂得窥探主子心意,这样才有路子可以走。大家都很不容易,做主子的松泛一些,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就好受一些。

何况主子这一路是真不容易,少年人的情意沉沉却又明朗,也许个中人不觉,他们旁观者却是一清二楚。大总管很是为难的样子,说:“姑娘知道吗,给主子爷值夜的喜子病了!”

他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倒把摇光唬住了,不觉跟着他那一惊一乍的调子,重重地“啊”了一声,“什么病哪?”

“闹肚子。”说来怪不好意思的,时序变化大,乍暖还寒,何况是他们这种守夜的小太监,一阵儿冷热交替就容易病。可又日新又不是他们自己的庑房,不能任着性子一趟又一趟儿的上茅厕,要是肚子里作气,放屁太响了,你敢让主子在屋子里听你闻你的臭屁吗?

所以得赶快找一个顶替的人,虽然确实有,不过现在还用不上。大总管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满是苦大仇深的模样,“姑娘,为难!那起子人没当过上差,怕在主子爷跟前丢脸。姑娘不一样了,姑娘是笔墨上的人,跟在主子爷身边伺候的,最体人意。我想着,姑娘替喜子去值两天夜?不多,就两日,等喜子病好了,我叫他亲自来给姑娘磕头。”

磕头可犯不上,只是养心殿有干兼差的惯例么?她不敢答应,“谙达,这样不好吧?”

“姑娘,”大总管皱起一张脸,“您别以为难。带着铺盖在又日新睡一夜就好,主子睡得斯文,不要茶水,姑娘安心。姑娘不帮帮我,我是真着急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找谁去了!”

荣亲王进东暖阁时,便看见皇帝正盘腿坐在明窗下,望着廊下微微地笑着。荣亲王会意,随着他的目光看见,果然是方才那位舒七姑娘,正站在花影里,与御前的大总管李长顺说话呢。

他照例扫袖问安,给皇帝道万福,皇帝收回视线,唇畔仍是抿着的,想来心情不错,说伊立吧,又叫看坐,在奉茶的间隙问他:“瞧过成明了?”

“刚回来。”荣王答道,“主子放心,臣已照主子的意思,都与他说了。以臣的愚见,他闭门思过也是件好事,能煞一煞他的性子。只是主子的苦心,他尚且不懂罢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笑着,“少时来养心殿给皇父问安,抬头看见的是中正仁和四个字,听闻乃是高祖皇帝御笔,如今真正坐到皇父先前的位子上,看到的字,却很不一样了。”

荣亲王道:“臣真是孤陋寡闻,总以为门上是没有字的,却不知是哪四个字?”

“是日监在兹。”皇帝说,“赏罚与升降,都得亲自落实,一举一动皆不敢马虎。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荣王知道这话利害,不敢再坐,忙起身垂首,皇帝反倒笑了,“还没落到下罪己诏的时候,坐吧。”

“情局不是很好么?”

好与不好,在天意更在人为。朝堂之上的事情,无非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比比谁更高明。小人诛心,荆棘满怀,但总还向往着光明。想着总有一天能够涤荡干净,还以承平,四方安宁。急于求成是不可取的,这是一个事业,历代的帝王们,都在此中度过一生。

渐积广大以至光明。

眼中有桃花色,是以心中慰藉。所幸还有她陪在身边,也许当时很想要与她亲近,也是因为她属于舒宜里氏的缘故吧,会让他觉得他还没有那样地昏庸,哪怕心里明知如今当道的都不是什么贤良,也需要隐忍抑制,等待春天的到来。

皇帝却说:“前日启蛰,百虫动。”

荣亲王心里掂量了会子,徐徐道:“虽然蛰虫出走,但各有所治,也就算不上大利害了。万物出于震,主生发。往后便是浩荡春色,可以候着桃李海棠了。”

皇帝微微笑着,“你桃花送得早了些。”

荣亲王说是吗,含着揶揄的笑意,故意品咂着,“臣怎么觉着送得刚刚好?或许是臣多心,不该送桃花,该送甘棠。”

“如今不就送甘棠来了么?”皇帝道,“正想和你讲一讲和泰的事情,广东总督上折子来奏他,说他当任时名声很不好,竟是要借着舆论来办他。”

“这种把戏玩上一次就尽够了,可不兴常奏常新的。”荣王颇为不屑,“克书这么着急要奏和泰,说来也是件够好笑的事情。他家有个女儿,因着前几年眼界高,耽搁了,旁人托媒来提亲,他摆谱,挑三拣四的,闹了好几年也没定好婿。如今克书看上和泰,本是走着修好的意思,想把女儿嫁了,谁知道那和泰却是个情种,说是心有所属,非卿不可的,几次三番冷面相对,又是个耿介的人,大大地扫了克书的面子。克书不过是自己忌惮着不敢明着面办他,借民之口罢了。”

为民之官,不思民之惠,反而借民之手诛人,想要蒙蔽天听,克书的路也就到这了。皇帝面上并不窥见喜怒,还是一副泰然的神色,“分合难定,何况世态人情。牵扯上利字,讲什么纲常道义?”他微微地笑起来,悠然掸了掸膝上的褶皱,“痴情也有痴情的好处么。”

成明的确算得上痴情,痴情的好处就是让他的哥子抱得美人归。这说不上好坏,只是荣王觉得这已然是最好的安排。

可还得为成明谋一谋,荣王试探着道:“说起这个,倒想起端婶婶,当年也算是一段佳话了,旁的妾室没有,故而只留下成明一个。他老大不小了,我像他这么大时候,亲都成了好几年了呢。”

皇帝知道他意思,不过一哂,“等这阵子过去吧,朕不会慢待他,总得找个性子合适的,不然一起过日子,又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荣王说是,“在这个年月能找到体心知意的最好不过,有主子帮着掌眼,是成明的福气。”

克书是额讷的门生,自己糊涂,非学他老师那一套。荣亲王不免觉得好笑,知道皇帝心里有考量,是要把和泰扶上来,地方总要有自己的亲信才不至于被欺瞒,天听可不是只在紫禁城这么一个四四方方的地界儿,密折一封又一封,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个最高的权力中枢,等待君王的裁断。

中央的举动关系地方,地方又牵扯着中央,广东总督的暗流涌动便如同秋天落下来的第一片树叶,或者更为妥当地比喻,那是春天的第一颗芽苞,往后还会有更多,接二连三,聚沙成塔,最终将旧的事物土崩瓦解,让其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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