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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1 / 2)

真奇怪,慈宁花园向来是太后太妃礼佛的地界,宫里没了太后太妃好多年,就连里头当差的谙达苏拉都懒怠,前头礼佛后头组牌,寻常人是不会去的。

她下意识回过头往东暖阁看,东暖阁灯火辉煌,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一种熟悉的感觉在这个漫长又寂寞的冬夜乍然再次将她击中,那是一种做梦似的虚浮之感,是知道有什么事情仿佛呼之欲出又仿佛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个轮廓。

这种感觉曾经在某个秋天的午后将她包围。

她仔细回神,才发觉好像刚刚进去换帕子的时候,烧得昏昏沉沉的皇帝,那紧紧攥起的手里,露出极其小的宝蓝色的一角。

就在离绵绵放出宫只有两年的那年秋天,太皇太后病重,上了年纪的人享受一辈子尊荣养,走得体面,没什么磨折。那天夜里起了一阵儿风,第二天早上十八槐落了满地的叶子。便是在苏拉们闷头用扫帚刮起落叶时,云板连叩,响彻宫闱。

万岁爷鲜少在众人面前难以自持。老太太没了的那一天,他伤怀得很,一反常态辍朝数日,亲自给他的老祖母守灵。这一对祖孙情谊深厚,万岁爷六岁上没了爹娘,全赖这位老祖母扶持到如今。

就连远在海子的郑济特氏都来了人。跟着来的还有舒家那一位老姑奶奶,太皇太后跟她亲,自打病着,她便不远万里地赶回来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老太太临终前握的,是她和主子爷的手。

孝棚搭在慈宁宫后头大佛堂前,这是绵绵第一次见着那位老姑奶奶。她也似她们一般盘着头发,简简单单戴着一支羊脂玉的小簪,伤心难过,哭得快要晕过去。刚转进东暖阁的万岁爷不知是怎么了,三步并作两步,仿佛什么都顾不上了地冲过去,将她护在怀里。

满室空荡的西暖阁,他抱着她,似乎想要替她抵挡些严寒,又仿佛自始自终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蜷缩在一处,试图获得一些微薄的暖意。

众人都垂下了眼,元青色褂的天子一迭声大喝着来太医,几乎浑身都在颤抖,仿佛下一秒便会崩委在地。

后来便没有后来了。他的每一次反常来得毫无征兆且迅疾。那位姑奶奶在慈宁宫有她的屋子,万岁爷则独自一个人守在孝棚里,绵绵不知道他们看得见彼此,还是看不见。但是有心也许能看见,有心也许可以避而不见。

那位老姑奶奶为人爽利,眉眼开阔,待人接物也客气。先太皇太后跟前的人仿佛她都能处得很好,几位积年的太福金来跪拜,总要拉着她的手见上一见。绵绵原本在慈宁宫帮着奉茶,慈宁宫茶水上姑姑们都是慈和的人,她帮着她们二人打下手,也能听到学到些回去教自己的徒弟。却听其中一个高挑身材的姑姑说,“这么些年没见,她还是老样子。我看着她那么伤心,忍不住也心酸,就想起第一次见着她时的模样。”

另外一位忙着指点小宫女们放茶叶,闻言停下了手中的举动,反倒沉默半晌,“十一年了。”

她们说着说着,反倒说起一只猫。可是绵绵在慈宁宫里,从未见过有什么猫。也许是没有缘法,又也许是,那也是属于她不懂却又似乎看得见轮廓的,那些前尘往事中的某一部分。

寿春在门前叫她,“绵绵!前头太福金来了两位,要茶!”

高个儿姑姑忙说,“六安茶与猴魁,你再备一份香片。”

另一位姑姑马上接嘴说,“她爱吃茉莉香片!”

绵绵带着沏好的茶水,在寿春的引导下,慢慢往西暖阁来。在萧瑟的秋意里慈宁宫满目皆白,盖在金黄的琉璃瓦上,时而被秋风掀起,霍剌剌地作响。秋风卷起秋叶,一片哭声震山岳里,有苏拉在沉默地打扫。扫帚划过坚硬地面有刺耳声音。高大的宫殿空荡,在深浓的静默里悲喜。

她看见一溜儿人都跪了下去,紧接着迎面走来一个硕长挺拔的人,绵绵忙带着宫女子们跪下磕头。皇帝并没有理会,匆匆越过门槛,就要往西暖阁去。绵绵小心翼翼抬眼,却见他刚刚举步,却又极缓、极慢地收回来,隔着一扇屏风,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外,脚步不过微顿,转而便走了出来。

绵绵转过屏风,里头小杌子上坐着个人,也是穿着素静的衣裳。高一些的椅子上坐着两位太福金,是端亲王与全亲王府里的老太太。绵绵并不敢久留,让宫女子们将茶奉上来,端太福金摇摇头,一个劲儿揩眼泪,提起过世了的老荣太福金很是伤怀,一面说,“这是香片子,咱们摇姑娘爱吃。”

宫人犯了错,浑身战栗就在地心上跪下,到底贵人们没有说什么,还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与伤怀里,摆摆手便让她们出去了。直到走出殿外,绵绵才长舒一口气,却见皇帝还站在那里,正望着西暖阁的菱窗,默然出神。

因着太皇太后过世,第二年夏天皇帝并没有照老例,带着嫔妃们上热河避暑,而是改在了畅春园。那是绵绵在宫中最后一年当差,这十二年里她作为御前奉茶,跟着皇帝到了漠北也到了江南。

以往避暑,太皇太后也在,老太太爱讲一些老故事,皇帝与妃嫔们都笑吟吟地听着。如今再摆起瓜果与琼浆,举目四顾,才发觉人世光阴竟迅疾如许。如今满目空寂,虽然珠翠琳琅,香风送耳,无一不是恭恭敬敬。

绵绵忽然觉得有些可悲,她眯起眼在夜风中回想,自己家的消夏与这深深宫禁是全然不同的两幅景象。一大家子人团聚在一起,几个淘气的弟弟们争先恐后围着大哥哥,等他们把井里湃好的瓜果卷上来,刀刃贴在上头,西瓜就嘭地一声裂开,带着森森凉气。

年轻的妯娌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无非是聊内宅,聊孩子。爷们儿聚在一起划拳喝酒,喝得醉醺醺,其中有惧内的,偷偷把杯中美酒换成水,不让妻子担心。

这宫里,还是有些太寂寞。就连高坐的天子,也是孤孤单单的,连个能和他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时有风过,吹散飞云。河汉涓埃,玉宇澄明。年幼的公主在惠贵妃怀中咿咿呀呀地认着星星。

“这一颗是璇玑…这一颗是玉衡…额捏,这一颗唤作什么?”

贵妃并不认得。

倒是坐在一旁的皇帝忽然出了声,他目光清远,两眉之间有散淡的闲愁。

“这是摇光。”

摇光,摇光。

绵绵忽然想起,当时太皇太后跟前的芳姑姑去迎人,唤的是一声“摇姑娘”,西暖阁里奉错了茶,端太福金口中是一声“摇姑娘”。

绵绵下意识去看皇帝。

皇帝却仰头看着天空,还是那样沉默寂寥的神色。

这么些年…这么些年……

这十二年。

绵绵恍然大悟。

这些年被他保存得无限好,他把自己伪装起来以为能够骗过自己骗过所有人,辛辛苦苦的防备在一个毫无征兆的黑夜中悉数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脑海中那些琐碎凌乱的印象纷至沓来,小姑奶奶口中的蓝戒子…紧紧攥着的蓝色的一角…随安室午睡时半梦半醒之间的那一声错错,究竟有多少温柔又有多少深情的错错,与舒大人口中的那一句匆匆带过的错错,猛然重合。

太皇太后曾说,连一个像的也不要。

后宫之中从没有一个人像她,因为所有人都不会是她。

山河万里,故人长诀。

原来他们自当年一别后,已过了这若许年。

从畅春园回紫禁城的第一夜,万岁爷去了慈宁宫。因为太皇太后崩逝,慈宁宫已经空置。守在慈宁宫的苏嬷嬷颤颤巍巍地开了殿门,他一个人在西暖阁坐了很久很久。

他的玛玛是真的不在了,包括他所依赖与贪恋的一切,最终都抵不过时序匆匆的洪流。

满堂空寂,偶有虫鸣,不知是夏虫还是秋虫。

后来绵绵到了二十五岁也被放出宫了,那天天气很好,阿玛与哥子在宫门前等她。为了来接她,一向省吃俭用的阿玛甚至替自己与哥子置办了簇新的衣裳,还雇了辆马车。

寿春与绿豆早已放出宫,巧巧成了惠贵妃宫里领班儿的宫女,还有些时常在宫中聚起来扯闲篇儿的姐妹,都来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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