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大虎子在院子里给五只竹鼠挨个放完血,正听着大舅母骂二舅还把儿子揣兜里疼,叫他装瞎,等三石真娶不上媳妇有他哭的,就看见二舅甩着手走了过来。二舅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性子,甭管这热闹是谁家的,就是他家的他也凑,人还没进院呢,张嘴就是:“大老远就听你在骂我家三石,声儿也不小点,非让我听见。大嫂啊,你这叫我咋整是好,向着家里小子就得和你干仗,我跟你干仗吧,回头我哥回来又得削我。”
“还等你哥回来削你,敢跟我干仗,当嫂子的就能把你削了!”大舅妈笑骂,“一把年纪了还爱说玩笑话,也不怕被小辈看见笑话。说的就是你家三石头呢,前头我还瞅见他和狗剩他们一道抽骆驼耍,你说他多大人了还和狗剩他们这些娃子玩闹,这回头再相看人家,你让别人家怎么看咱家孩子。”
人生大事说不得,一说他也跟着发愁起来:“那咋整嘛,他就是个没长大的性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贪耍就是改不掉。”
说起这事儿他心情就不美妙,瞅了眼院子,没见着卫老头,张嘴就问大外甥:“我那瘸腿妹夫呢,咋没在?”
“哎哟你那张嘴可真是!”大舅妈指着他,“大虎啊,可别跟你二舅一般见识,你知晓的,你二舅那张嘴小时候吃过鸡屎,说话臭着呢!”
“喂喂喂——”陈二舅急了,大哥咋啥事都跟大嫂讲,他都顾不上大外甥了,嘴里啊啊哦哦嗯嗯一通瞎折腾打断大嫂说话,就和那村里小娃不想听大人说话,故意捣蛋耍坏乱支吾,这事儿可不兴叫小辈知晓!
“啥,我二舅小时候吃过鸡屎?”卫大虎震惊了,看向大舅母。
“你才吃鸡屎!”陈二舅老脸通红,骂骂咧咧,“听你大舅母瞎咧咧,我咋可能吃鸡屎,我又不是脑子有病!”
“你可不就是脑子有病!”陈大舅挑着一担柴火从外头进来,身后跟着陈大石兄弟俩,父子三人,一人肩挑一担,“老远就听见你的声儿,再大声点嚷嚷,回头全村都晓得你小时候吃鸡屎了。”
这是一个有味道且全家丢脸的话题,陈大舅觉得有个吃鸡屎的亲兄弟他也挺丢面的,故而骂了一句便转移了话题。他看向卫大虎手头放了血的竹鼠,一双眼瞬间亮了:“好家伙,这么肥的竹鼠都被你逮着了?哦哟,还不止一只,一二三,五只呢!”大舅探头过来挨个一数,好家伙,真是好家伙,还得是他大外甥,竹鼠这东西好逮但不好寻,他也在山上见过竹鼠,就是逮不着,放烟也熏不出来,都是空洞,狡猾着呢。
陈大石也探头过来瞅,妈呀,可真肥啊:“行啊大虎,这一逮就是五只。”
“老二把柴火放下,去山脚下把你姑父叫过来,中午在家里吃饭。”大舅母使唤二儿子。
陈二石把柴火原地放下,洗了个手脸,又去灶房喝了碗水,便马不停蹄去山脚下喊人了。
汉子家对捕猎这事儿都挺来兴趣,都围着卫大虎问咋抓到的,有啥技巧没,教教他们,回头他们也去竹林试试。卫大虎便教他们怎么识竹鼠洞,啥洞里头有竹鼠,啥洞是空的,主要还是观察洞外的泥巴,瞧瞧够不够湿润,像不像一锄头下去翻上来的土,如果像,里头八成就有竹鼠。
如果没有,那就是你运气不好呗。
“你小子变着法炫耀自己运气好呢。”陈大石笑着往他肩头锤了一拳,蹲下来和他一道收拾这竹鼠。
“手咋样了?”卫大虎瞅了他胳膊一眼,还绑着呢。
“我觉着是差不多了,你给的那药好使,撒上就不咋痛,也没流黄水。老二也这么说,药好使,家里也不让我们做重活儿,养的精细,小伤口都结痂了。”陈大石用胳膊碰了碰他,笑着说,“哥记你这情,谢啦。”
“你有那功夫记啥情,不如等胳膊好了来帮我挖地窖。”卫大虎低头收拾竹鼠,头也不抬,“我打算挖个地窖,正好如今地里不忙,等你和二哥胳膊好得差不多,再叫上三石,咱兄弟几个把地窖给整出来。”
说罢,他看了眼大敞的院门,压低了声道:“悄摸着干,不叫村里人知晓。”
陈大石心念一动,看了眼外头,也跟着压低了音量:“挖来存粮?”
“嗯。”卫大虎点头,“甭管是以防万一还是平日里用,我家你也知晓,灶房不大,粮食放里头转个身都没地儿落脚,有个地窖方便些。”
陈大石点头,是这个理,他家也有地窖,平日里也用来存菜存粮食啥的。村里这些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藏粮食的地儿,也是前头那些年抓壮丁闹得,当时就有人说若兵爷来抓壮丁,他们就把家中汉子藏地窖里,躲过一个算一个。
咋不躲呢,打起仗来,谁会管百姓死活?这朝廷今日姓李,明日姓赵,百姓半点没有所谓的“家国情怀”,感情还没处出来,上头皇帝就换了,他们搁哪儿去搞情怀,当然是自个的命要紧。
打仗啊,老百姓会打啥仗?壮丁都是被抓去敢死队挡第一波箭矢的人肉护盾。就是那些年,家家户户都挖了地窖,又藏粮食又藏人。
若是不藏,你家八个汉子都能给拉到战场上去,等死到绝户才晓得哭,已经晚了。
陈大舅家今日热闹得很,尤其是灶房,那香味儿飘出来后,人一茬茬往灶房里钻,平日里在家嚷嚷灶房是妇人家的地儿,汉子只忙外头不管灶头的陈二舅更是待在里面不走了。
他看着那锅下了大料做的竹鼠肉,肉是卫大虎剁的,汉子家下手就是阔气,肉剁得大块,不像他家那个,好不容易吃回肉吧,肉剁得比小拇指还小,一口下去半点没有吃肉的感觉。锅里的竹鼠肉吸了汤汁都变了个颜色,料汁泡泡咕噜噜冒,那声儿,那色儿,可真是飘香全村,把隔壁小娃子都馋哭了。
“老二媳妇这厨艺有一手,怪道大哥整日夸赞家里伙食好呢,敢情不是吃的好,是这饭菜做的有滋味。”陈二舅砸吧砸吧嘴,望着锅里的竹鼠肉,一脸馋相。
但他是长辈,咋馋都不可能叫曹秀红给他来上一块,那可就太不像话了,鸡屎的事儿才过去呢,别又落下个二舅馋嘴来灶头讨吃的形象出来,回头就真成小辈间摆谈的笑料了。
馋得慌,又吃不了,陈二舅便决定眼不见为净,他前脚刚踏出来灶房,就看见瘸腿妹夫,张嘴就是:“噢哟,几日不见,这腿我咋瞧着更瘸了。”
卫老头晓得二舅子没啥坏心思,就那张嘴讨人嫌,他没说话,在院子里整理柴垛的陈大舅拾起一块柴就朝他扔去:“嘴咋这么欠呢,晚间你最好是别吃肉了,那可是你大外甥抓的。”
“你都说是我大外甥抓的我咋不吃?”陈二舅浑话,“外甥就是半个儿,我儿子抓的竹鼠我凭啥不能吃。妹夫你来说,是不是这个说法?”
好嘛,前脚叫人家瘸腿妹夫,后脚又叫妹夫。
陈大舅就骂他,脸皮厚,嘴死欠,都是小时候鸡屎吃出来的,气得陈二舅和他哥干起了嘴仗,咋回事儿,咋又说起这事儿!
院子里是热闹得不行。
隔壁邻居也在院里摔摔打打,闻着对面飘过来的肉香味儿,别说小娃子馋哭了,大人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就不晓得这陈家是咋回事儿,三五不时就在家里吃大肉,还有那陈老二,别个家两兄弟分家都要闹得天翻地覆,连根桌椅板凳都要争抢一番,他们俩兄弟倒好,分家分得清净,他明明被分出去了,老屋也没他们的份,田地也没老大家的多,偏生他半点没闹腾,还乐呵呵的,新屋都建在了老屋旁边,跟他哥关系好得很!
邻居对陈大舅家很有意见,觉得他们愈发的抠门,以前娃子在门口哭两声,他们还晓得给娃子两口肉吃解解馋,如今倒好,一大家子吃肉都是关起门来,甭管她家娃在外头如何扯着嗓子哭喊,门缝都关得紧紧的!
难怪被人打上门呢,半点不会做人!
大舅母可不知隔壁邻居的想法,若是知晓,定会冷笑几声,是啊,以前他们家吃肉,你家娃倒是回回上她家门口哭嚎,她是回回心善给他两块肉吃,这肉吃了,然后呢?周家打上门的时候你们全家站在她家门口看热闹?小娃子还在一旁拍巴掌?
她喂的这是什么?白眼狼吗!
汉子们在院里说话,桃花和三花在堂屋里吃板栗。方秋燕扛着锄头带着儿子从地里回来,还没走到家门口呢,就听见里头热闹得很,她脸上立马带着笑,在外头说道:“今儿是啥日子啊,这稥得嘞,灶房里这是在做什么呢?”她放下锄头,叫了声二叔和姑父,把儿子丢给在院里和卫大虎谈话的自家男人,径直去了灶房
“再不回来都要叫大石去地里喊你了。”大舅母在灶膛口坐着烧火,方秋燕说她来烧,大舅母便给她让了位置,说,“大虎他们小两口一大早去竹林抓了几只竹鼠,还拎了袋大米过来,说是五只竹鼠不好分,不如咱三家凑一锅吃,还热闹些。这不,老二媳妇就在灶头忙活,你看看这锅里的肉,哎哟这味儿是真霸道。”
她笑得眼角全是褶子,手在身上擦了擦:“后头三石也拎了粮食过来,还割了一刀腊肉,该是你二婶的意思。你且烧着火,我去她家瞧瞧,这人咋还不过来,家上的事儿哪有忙得完的,该歇歇了。”说罢,便去了隔壁家叫妯娌。
三花和表嫂亲热得很,听她说大虎哥带她去山里捡板栗,栗子又大又圆,比家里的要大颗许多,说待会儿吃了午食,叫她去家里拿些家来尝尝。
桃花和她脑袋凑在一起,看向院里的男人,许是在商量地窖的事儿,那双粗眉飞扬,手头比划着大小,大舅二舅三个兄弟都在旁边听他说,都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了,她不由打趣道:“瞧你大虎哥的样子,是不是很嘚瑟?”
三花便往外头瞧了一眼,她没瞧出大虎哥嘚瑟,倒是觉得他唬人得很,硬朗的脸绷着,半点笑容没有,瞧着很是严肃。
她扭头看表嫂,她是咋看出大虎哥嘚瑟的?
未出阁的小姑娘实在瞧不出年轻夫妻之间的眉眼官司,表嫂在堂屋里和她剥板栗吃,大虎哥在院子里和爹他们商量正事,隔着好些人呢,他们夫妻还偷偷眨眼挑眉,可真腻歪啊。
临近午食,别人家的灶头才烧热,老陈家灶膛里的火都熄了,香味从灶房一路蔓延到堂屋,再顺着风飘到隔壁,隔壁的隔壁,乃至周围好些人家都说今儿中午谁家请客吃席不成,这做了啥,忒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