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帷幕把肩舆四面挡得严实,因着楚明玥从不穿冬袄,为着挡风保暖,半夏特意叮嘱过尚寝局,让绣制帷幕的女官给内里塞了细密鹅绒。
有了这层鹅绒,肩舆里边儿是严丝合缝、密不透风,隔音效果极好。
半夏瞪一眼跪地的小太监,食指竖起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犹豫着往肩舆里边看。
肩舆落地,里边儿的人久久未出声,半夏疑心是睡着了,站在肩舆旁低低唤了声“郡主”,手伸出去,却是迟迟没有将绣着百鸟戏花的帷帘拉开。
里边的人没应声。
“郡主?”半夏又唤一声。
肩舆里宽敞,楚明玥一手撑头,半躺着斜靠在鹅羽软垫上,她怔了会儿神。
紫薇殿的大钟刚响过九下,殿里百臣怕是尚未听完控诉花家累累罪行的证词,而皇后此时,仍是皇后,她在沦落为罪臣之女前去了。
不愧是花家女儿。
楚明玥拢了拢鬓角碎发,那张沉思的脸在走出肩舆那刻,换上漫不经心的笑。
“瞧瞧,本宫前两日还说这右眼皮直跳呢,原是这一劫应在这儿了。”楚明玥眼尾扫过跪地垂首的年轻人。
楚明玥总是这般,任是再糟糕的处境,都能被她漫不经心地自侃打趣。
半夏给她拢好披风,接了示意摆手让跪地的小太监起身。
“可通知太医署?”楚明玥问。
小太监的膝盖刚从冷凉的雪地里起开,又赶紧屈膝回话。
“行了,免跪吧,地上怪冷的。”楚明玥偏头,打量着一身单服直打哆嗦的小太监,把怀里的铜金手炉一推,“喏,拿着暖暖。”
小太监怀里骤然一暖,那双冻成深紫色的手抱着温热的手炉,被吓得不轻,嘴唇开阖几次,惶恐不安,不敢谢恩,也不敢拒绝。
半夏一看,作势要夺回手炉,“郡主,这不合……”
“不合礼制,知道了。”楚明玥睨一眼半夏,懒懒笑着,“拿着,回话吧。”
半夏不情不愿退开。
小太监抱着手炉,只差埋进胸口里的脸紧紧绷着,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他拘谨的身体里,有暖流正汹涌澎湃着扩散,涌进四肢百骸。
“回禀贵妃娘娘,奴才们不敢擅自作主。”
“那就尽快通知太医署的主事过去。”楚明玥又对半夏道:“命崔安跑一趟紫薇殿,想办法把消息递给他师父崔旺。”
“是。”半夏颔首。
“是。”小太监弓腰领命。
这边安排完,楚明玥被半夏扶着手臂抬脚往重华宫院里走,步子刚迈出去两步,忽又停下,“罢了,本宫过去看看。”
辍着珍珠的牡丹花团缎面软底鞋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响,眼看楚明玥走回肩舆前,哆哆嗦嗦站着的小太监突然大着胆子开口唤了声,“贵妃娘娘。”
楚明玥转身,疑惑地注视着始终不敢抬眼的少年人。
“是奴才冒昧,皇后娘娘是自缢而亡。”
楚明玥笑了笑,心领神会。
自缢之人,死后模样瞪眼抻舌,衣服上染满呕吐物和泻物。他这是怕楚明玥受惊。
“放她身边的大宫女进去吧,和看守的禁卫说,是本宫的意思,让她漂漂亮亮得走。”楚明玥的声音渐行渐远,重华宫的大门被两名宫娥关上。
昨夜宣珩允行动之初,命一支禁卫军围了皇后的序星宫,皇后被独自禁于寝殿。
“是。”小太监的声音被阻在朱漆红木门外。
重华宫偏殿里,宫娥端着早就炖好的红枣燕麦牛乳,踏着雪气进来,半夏两步迎过去,接过掐金祥云檀木托盘,急切道:“快去旁边暖暖,别把寒气渡给主子。”
楚明玥半躺在一张铺着兔毛褥的吉祥纹透雕红木美人榻上,轻阖眼帘。待半夏走近,她也未抬眼皮,只悠悠道了声,“还真有她的,这一走,本宫总是妃。”
到底是心里有气的。
三年前,那场夺嫡之乱正是箭已搭弦之时,花家突然态度暧l昧,放出风声花氏一族不涉皇子夺龙之争,只效忠于朝廷。
此风声一出,超过半数在朝文臣皆跟上,共演一出肝胆衷心只为天下苍生的戏码。前台唱着大戏,戏台后,花子虔递帖到楚明玥跟前,只书一句——
他们花家是出过开.国皇后的。
楚明玥即时就懂了,自愿到宣珩允面前做说客,谏言求娶花家嫡女,许正宫之位。
怎能没有半分委屈,只是知道,那个位置是他拼尽全力要得到的。
“奴婢愚钝。”半夏把托盘放在小案上,捧起温度正好的羹碗。
楚明玥抬起眼帘,凤眸里起果然起了波澜,她接过乳羹喝下半碗,唇角沁着淡淡的笑,拖着缓长的声调道:“先前还夸你聪明呢,得,不禁夸。”
半夏接过剩下的半碗乳羹,放回托盘,又端着一盏清口温水双手奉上,疑惑道:“恕奴婢大逆不道,花家已是乏力回天,皇后此番也算解脱。”
“嗯。”楚明玥清了清口,悠悠道:“她是解脱了,也是恨极本宫。”
抢在废后之前自绝于世,废后的旨意也就无用了。
开.国数百年,未有贬恕亡人先例,如此,她楚明玥纵使日后坐了后位,那也是继后,他日长眠皇陵,她和宣珩允的长棺之间,再躲不开花二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