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月池长叹一声,她打开自己的包裹,对他道:“唐先生,实在抱歉,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不得已而为之。您可以瞧瞧,除了借贵船的几口水喝外,在下并没有偷您这里的一针一线。”
唐先生一看果然如此,他疑惑道:“那你偷偷上船是为何?”
月池满面愁苦:“在下只是想搭个便船,只是囊中羞涩,所以才出此下策,还请您见谅。”
唐先生却并不相信,他打量了一下月池道:“瞧你的穿着,不似连几个铜板的钱都拿不出来的人。再者,即便一时囊中羞涩,代写几封书信便可攒够银钱,何必偷偷摸摸铤而走险,必有隐情。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可要叫人拿你了。”
正戏来了,她本就没指望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能说动他,不过是趁着拉扯的时间赶紧想说辞。她略略抬眼,一副可怜相:“先生恕罪,在下的确有隐情,只是说来话长……”
她一语未尽,对方就直接来了一句:“那就长话短说。”
月池:“……”
二人最后进了船舱。在昏暗的油灯下,唐先生的灼灼凝视中,月池哽了哽道:“先生所料不错,在下之所以铤而走险,是为了……我舅家的表姐。我与表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因家母与舅母关系不合,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她们因此争吵,舅母更是一气之下将表姐带回老家,要将她许配他人。表姐为此日夜啼哭,在下也是日思夜想,终于决心大胆冒险一试,所以才偷上先生的船。我看先生也是性情中人,还请您高抬贵手,放小子一马,我与表姐必定为您日日焚香祈福,感谢您的玉成之恩。”
唐先生默了默道:“这么说,你是偷偷登船,是为了打算去找你的表姐私奔?”
月池目光坚毅道:“正是。我知此事有违伦常,为世人所不齿,可是我身为男子,再怎么样也不能眼看心上人因错配他人,痛苦一生,故而才……”
按照月池的规划,这种风流多情的才子在遇到她这种为爱痴狂的性情中人时,应该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不仅会放她一马,说不定还会送她一些衣物盘缠。谁知,他居然什么都没有说,空气中弥漫着黏稠的沉默,让月池手脚发沉,汗流浃背,心却砰砰直跳,仿佛即刻就要胸口蹦出来了。
好半晌,唐先生才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先在船上住下吧,我送你去你舅家。你出来地匆忙,一定没有带路引吧,有我带你去,一路会便捷许多。哦,对了,还不知你姓甚名谁,你舅家在何处呢?”
什么!月池惊愕地抬头,正对上唐先生含笑的双眼。世界上会有这种好人吗?可是他的神色不对啊,虽然没有感觉到恶意,可是他眼底也没有一丝感动,反而有一点点戏谑?
月池顿了顿,忙急急摆手:“我与先生您素未谋面,怎好如此叨扰您,我即刻下船就好了,告辞了。”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唐先生并未阻拦,他只是说道:“这里已是池州府了,你身无分文,又无路引,若被城门戍卫抓住,便会以私渡关津论罪。你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假死脱身,总不能刚逃出来,就入另一个牢笼吧?”
一句假死脱身,恍若石破天惊,惊得月池魂飞魄扬,她直勾勾地盯着这位所谓的唐先生,道:“什么假死脱身,在下父母双全,私自外逃已是大不孝,怎么敢以性命之事让父母痛心呢?”
唐先生道:“原来如此,那是在下误会了,兄台莫怪,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兄台若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不如就帮在下一个忙,以此充当路费。”
帮忙?月池不动声色道:“唐先生客气了,您有什么事,吩咐一句就是了。”
唐先生笑道:“我近日得了一个谜语,苦思冥想,也未得到答案,兄台若能帮我解出来,不仅你私上船舱的事一笔勾销,在下还会送佛送到西,助兄台一臂之力。”
谜语?月池微微蹙眉,虽然为了以后计,她读了一些儒家经典,可是始终没能弄明白这些书生的脑回路,当真比说书的还要天马行空,这时又扯什么谜语。
唐先生见她缄默不语也不见怪,思索片刻道:“此身陷入酽寒中,英英玉立斗熛风。雪妒冰嫌色愈白,霜欺露重蕾犹荣。铁骨冰心夸清绝,待之可敬不可亵。纵然平生多恣意,不敢妄做摧花人。”
月池听罢便是一愣,唐先生道:“一时想不出也不着急,待想明白了,再做决定不迟。如今离天亮尚早,最里处还有一间屋子,还请兄台先去歇息吧。”
于是,这次深夜下船行动最后以坐在书房的一张软塌上作为结束,月池一脸茫然地看着房中成山的书籍和地上七八个青白釉画缸,始终不能明了,他究竟是怎么发现她的身份的?
没错,她敢肯定,他绝对是知道了。所谓的诗谜字面上是在咏梅花,实际是在劝说她。首联颔联写梅花身处寒冬,虽遭风刀霜剑,雪压冰摧,却仍然不改傲骨,暗指她在龙凤店遭多年磨难,却仍然不改初心,最终逃出生天。而颈联尾联明写他对梅花的态度,心生敬仰不敢亵渎,实际是在对她说,他对她并无坏心。
月池抱膝坐在塌上,看走眼了,本以为此人与舒芬差不多,谁知毕竟是年长十几岁,不仅才气纵横出口成章,而且也要眼利许多。不过单凭一首诗就信人,那可不是李月池。
她又一次抬头看见到了画缸中密密的卷轴和书籍,还是看看他平素所画所写的东西探探来历再说。她立即奔了过去,随手抽起几卷,展开一瞧,都是山水画,山峦叠嶂,怪石峥嵘,林木葱茏,溪流潺潺,画卷中时不时还有一座茅屋,一头骑毛驴的人等等,看起来颇有些寄情山水的隐士风度。月池看罢画又去看落款,在题诗后写得是……
月池瞳孔微缩,惊愕过后,她忽而绽开一个微笑,她本以为,她怕是这个世上最无运的人了,没曾想到,古人诚不欺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慌不择路地逃命,竟然碰上了这位!
可在大喜过后,她又心生犹疑,真的要留下来吗?这又到了做出人生重大抉择的时刻了。她目前的长处就只有脸和一张巧嘴,可自身的短处却十根手指头都数不清,手无缚鸡之力,银钱不多,没有路引,容貌还是一把双刃剑,会给她招来危险……想到此处,她不由长叹一声,念及了未来的出路,更是愁绪满怀。
月池不止一次设想出逃后应当如何生活,思来想去,只有胥吏一职最适合她,一来不用参加会验身的科举,二来读书人都想做官,不愿为吏,竞争也比较小。
她本来打算用钱买,可是现在没多少钱了,就只能凭真本事让上官看重。她前世是有一个本科文凭,可在封建社会不顶用,虽读了一些书,可那也只是皮毛而已。现如今,上天送来一个现成的大才子,如再不讨教,更待何时?
不过这也不是全然无风险。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纵然这个人的史家工笔以及船夫风评都不错,可在未长期接触的情况下,谁也不敢保证他就是个好人。如果他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她应当如何脱身。一是向船夫们求助,二是可以挑拨他的妻妾,三是趁其不备直接动手,只要能下船,她就可以去报官,说无故遭人拐卖,因头部受伤,一应家人都记不清了,请求老爷庇佑。
月池定了定神,如今机遇较大,风险却规避,外出劣势突出,在船上反而有发挥优势的机会。那么,就留下吧。
第12章一波未平一波生
我自然是唐伯虎,可是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唐伯虎了……
月池在紧张的心绪下一向睡不着,再说了,有求与人就要有求于人的态度。于是,她不过小憩了一会儿,就起身去厨房,准备洗手做早餐了。她刚刚走到水缸旁,正准备打水时,一见水中的倒影,就是悚然一惊,这个脸上几道白痕的大花脸是谁?!
原来如此……她就说为什么会无端露馅,一定是她昨晚猝不及防被抓个正着,被吓得冷汗直流,所以才被看出了端倪。月池扶额,真个是百密一疏。她迅速洗了手脸,又取炭笔出来。待要动作时又迟疑,罢了罢了,既非冰肌玉骨清无汗,又无防水不脱妆粉底,万一露馅,反而会惹人疑猜。月池想了想,只将眉毛画粗,又重新束发。对水一照,虽然还是过分白净了,不过幸好她尚为十几岁的年纪,又没有裹脚,女扮男装在这时实乃惊世骇俗之举,除非知道前情之人,否则只要她举止得当,应当基本都不会往这方面想才是。
收拾完自己,她就开始做饭了。她清点了一下食材,不由微微蹙眉,全是普通的素菜,连半点荤腥都无。能够包船四处游历的人却吃得这么素的吗?月池将疑窦放在一旁,决定做一份赤豆酒酿丸子。苏人嗜甜,给他们吃甜食,总不会有问题。赤豆经水泡过后放入锅中炖煮,待到熬煮软烂后,再加入醇香四溢的酒酿,月池又将糯米粉加水揉搓成珍珠般大小的圆子放了进去。雪白的圆子在赤色的豆沙中翻滚,红白相间,煞是好看。待到圆糯沙软,再舀上一勺蜜上去。
月池满意地点点头,刚刚盛好,准备端出去时,正与一个女子碰个正着,应该是唐先生的夫人。那日匆匆上船只瞧见一个背影,今日面对面一瞧,年纪约莫二十多左右,正是女人最美的年华,绿云翠蛾,粉面丹唇,上着藕丝衫子,下着玉色绡裙,端庄雅致中又带几分袅娜。
她一见厨房里冒出一个陌生人,着实吃了一惊,月池不待她开口,就抱拳致歉道:“夫人莫怕,小子是昨日得唐先生搭救的羁旅之人,惊扰夫人了。”
“羁旅之人?”这位夫人一开口便是吴侬软语,轻柔婉转,“可是,你是什么时候上船的?”
月池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夫人容禀,此事说来话长。”
月池又把与表姐的爱情故事给唐夫人讲了一次,不过这次改了一些细节,改成她借访求名师的借口出门,实际是来寻找表姐,谁知来了之后,表姐却已另嫁他人。她万念俱灰,失魂落魄,流落码头,正饥肠辘辘时,忽然听到唐先生的吟诗声,不由厚颜上门求见。
月池腮边滚下一滴泪来:“在下实在无法回去面对亲朋好友。因素好美食,又仰慕东坡居士,因而擅长厨艺,在下愿在船上充做厨役以偿船资,还请夫人大发慈悲,收留我一段时间吧。”
唐夫人可比唐先生要那什么多了,而那时瞧见的另一个女子,也不是唐先生的妾室,而是夫人的丫鬟莺儿。这两个女人感动地泪水涟涟,叹息道:“真不曾想到,除了唐相公,世上还有你这样的痴情人。”
唐相公?月池心里一愣,有这么称呼自己丈夫的吗?她正思索间,就听眼前的女子道:“小相公见谅,适才因不知你来历,故而并未明言。妾身并非唐相公妻房。你若不嫌弃,称妾一声九娘便是了。”
不是妻子,又直言闺名,再联系这唐先生的名声,月池即刻便明白:“您是先生的红颜知己,也是小子的长辈,小子怎敢如此无礼。”
九娘温婉一笑:“妾身出身低微,怎敢当得小相公的礼敬,对了,还未曾请教小相公高姓大名。”
月池拱手一礼,道:“我姓李,名越。敢问您贵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