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德木尼嗤笑一声:“没听说谁做梦叫同僚名字的。就连我额布,都不见得会夜夜叫我。”
张彩被这样揭穿,当即面红耳赤。他也没想到,自己做梦竟然会叫李越的名字,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别过头去,琴德木尼见状一哂,她凑过去笑道:“瞧瞧,这小脸都红了。”
张彩低头道:“还请小姐不要取笑在下了。”
琴德木尼“切”了一声,随即又正色:“喜欢也没用。我劝你早点死心吧。李越估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达延汗的心狠手辣,你还没见识过吗?”
张彩霍然抬头,面如死灰。琴德木尼见他如此,心中反而放下心了,她心道原来这人留在这里,是想给相好的人报仇。这下额布也不必再担忧了。
想通之后,她便扬长而去,只留张彩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他触目所及,积雪已然开始融化,脚下的几簇春草在雪中露出嫩芽。他俯下身去,轻轻抚触,忽然之间就滚下泪来:“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心生哀戚的张彩,是万万都想不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已然往此地进发。月池提前下定决心,归咎于一场异变。她本是在等待下次劝说嘎鲁的时机,却没想到,等来等去,却等到了一波熟人。
这天,她正赶着羊从山里回来,刚刚走到营地,就看到乌日夫等人押着人回营来。她心下一凛,忙走过去,问道:“兄弟,这是哪儿抓来的?”
乌日夫自从上次被打后,再也不敢对月池使绊子。而月池也适时和他交好,给予他一些恩惠,二人一来二去,关系反而缓和起来。乌日夫道:“是你们汉人那边的逃官,遭我们逮住了。还要好几个漂亮姑娘,那皮子,就像羔羊似得。”
月池适时看到了被他们拖到马上,哭泣不停的女子,微微皱眉。她正待开口时,忽听他身后绑着的人用蹩脚的蒙语道:“放屁,我们不是逃官,我是商户,你们连商户都抢,你们……”
乌日夫听得面色一沉,他回身就是几脚,踢得那人哀叫连连。
这声音听着稍显耳熟,月池不由偏头望去,谁知这一见之下,是大吃一惊。
她下意识就要叫出来,却即刻忍住,她心思电转,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
语罢,她逃也似得离开。乌日夫望着她的背影道:“嘿,真怪。”
帐中,时春也刚刚带了猎物回来,她闻讯大吃一惊:“你说什么!被抓的秦竺、柏芳他们,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她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是为了我们,不行,得想法子救他们出去。”
月池沉吟片刻道:“我去见嘎鲁。你去找丹巴增措,让他配一些药。”
时春何等机敏:“你是想先礼后兵,劝不成再动武。”
月池点头,时春思索片刻,她应道:“好,就这么办。”
嘎鲁今天明显察觉到这个女人的情绪不对。她握着他的手,然后带着他写错了整整三个字。到了第三个字时,她明显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抱歉。”
嘎鲁一偏头就嗅到了她身上的皂角香气,他忙转过身去,方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是乌日夫又给你找事了?”
月池摇头道:“不是的。”
嘎鲁看不得她这种欲言又止的样子,他道:“有话就说!”
月池叹道:“我今天看他们,抓回了一群汉人。还有不少是,像我这样的姑娘。我有点……”
嘎鲁的神情一僵,他慢慢将身子坐正:“你不会想让我放了他们吧。”
月池恳求道:“没错,世兄,你也是半个汉人,他们被劫到这里,心里一定和伯父一样,你能不能……”
嘎鲁瞥了她一眼,冷冷道:“闭嘴,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月池道:“可我毕竟是汉人,眼看同胞受难,我岂能无动于衷。世兄,你想回明地,这也是一个机会呀。”
嘎鲁一愣,他道:“谁说我想回去,我压根就没打算回。”
他始终还是嘴硬。他不肯松口的原因,月池其实明白。嘎鲁的心中其实很自卑,容貌的损毁,让他常年蓄须,不肯以真面目对人。他担心自己在黄金家族不被接受,回到明地去,同样也会被亲人鄙薄。他实在是太害怕受伤,所以索性裹足不前,就如鸵鸟将头埋进沙丘一样。月池本来打算,慢慢和他加深感情,鼓励他的信心,可没想到,秦竺和柏芳他们居然被抓了。为了救人,不得不下一点猛药了。
月池道:“你不是不想回,而是不敢回。你所谓的愤怒,不过是掩盖自己胆怯的遮羞布罢了。可世兄,人不能一辈子停滞不前,你总得迈出给自己设立的牢笼,才有获得幸福的可能。人最重要的是心灵,而非外表,而真正的亲人,只会因你的伤痛而心疼,绝不会生厌恶之心。”
常言道,龙有逆鳞,对嘎鲁来说,他最无法容忍别人提及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是他的身世,二就是他的容貌。而此番,月池同时触及了这两样。他的脸涨得通红:“你大胆!”
月池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我只是实话实说。世兄,放过他们吧,不要一错再错。”
嘎鲁忽得冷笑:“我就说,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原来还是为了救人。算了,老子就老实告诉你,他们今天抢得是汉人也好,是鞑靼人也好,在老子心中都一样。这草原的东西,就只有这么多,谁抢得到,就归谁!我前二十几年,不知道杀了多少鞑靼人,今天难道因你几句话,就不去杀汉人了?哪怕在你们大明,自相残杀的事也不少吧,就拿你参加的那场大战来说,李越是怎么死的,你忘了?!”
月池听到李越两个字就是一愣,嘎鲁见她这个样子,反而道:“总之,这是你们这些小女子不懂的。不懂就不要来瞎指挥,我如果不让他们去抢战利品,那谁还肯替我卖命?”
月池听得垂下头,嘎鲁道:“行了,继续写字吧。”
月池微微抬眼:“请诺颜恕罪,小女今日身子不爽,无法再授课了。”
她说完之后,扬长而去。嘎鲁望着她的背影,气怒交织。他霍然起身,将炭笔狠狠掼在地上。
月池在帐中扶额叹息,时春问道:“碰钉子了?”
月池长长吐出一口气:“是我想当然了。”
丹巴增措奇道:“可这怎么会?他为了您,都肯冒着生命危险赶回汗廷了,岂会连这点小请求都不答应您。”
月池一怔,她失笑道:“对啊,他为了亲情,可以不顾性命,却不愿顾惜亲情,放了到手的利益。你们说,这奇不奇怪?”
时春淡淡道:“那个人不也一样,他可以在生死关头折回驿站救你,却依然能在大战前夕舍弃你。”
月池偏着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忽然笑开:“对,这就是身居高位的男人。他们会因感情而冲动,却永远不会为感情所左右。并且,什么感情对他们来说都一样,亲情、爱情、友情皆是如此。所以,我希望拿亲情打动他,让他站在我们一方,真是下了一步臭棋了。”
时春想了想道:“不一定要让他们站在我们一方,只要让他心神动荡,落入陷阱就可以。”
月池挑挑眉:“就像我让他去取药一样。”
时春点点头:“没错。可惜,我们等不到再利用他的那一天了,我们不能再失去兄弟了。”
月池道:“未必,我们大可先救人,以后的事,谁又能预料呢。丹巴增措,我们今日就要走了,你愿意和我们一道吗?”
丹巴增措狂喜:“小僧盼星星,盼月亮,就是为了这一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