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心里咯噔一下,难得尴尬望天,他问道:“你知道了?”
月池佯做不知:“知道什么?”
看来坏事也没有传千里,朱厚照暗舒一口气:“没什么。朕是说,那是,那是。”
月池忍笑道:“那是什么,您那时搏虎时,喝多酒了?”
朱厚照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你这……感情你是在耍朕玩儿呢!”
月池躬身一礼:“事态紧急,臣改日再来叨扰您。”
朱厚照到底还是叫住她,他眼中光彩如星:“既然知道事态紧急,你不来求真佛,却要去撞那木钟,不觉可笑吗?”
月池顿住脚步,她回首道:“人神殊异,未必次次显圣。不如脚踏实地,求个方寸之地。”
她语罢,扬长而去。朱厚照把杯子磕在桌上,一言不发。而婉仪站在绮思楼上,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时,方怅然离去。
事情果如朱厚照所料,三法司在查明所有真相后,仍要重责马中锡,原因非常简单。
面对月池的质疑,闵珪直言道:“刘六刘七罪在谋逆,份属十恶不赦。依据《大明律》,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即便他们主动乞降,朝廷也绝不会纳,而马中锡居然固执己见,招降这种人,以致贻误战情,致使百姓饱受摧残,官吏死伤惨重。这样的人,如不处斩,天理何在?”
月池真没想到,闵珪居然一上来就要马中锡的命。她辩解道:“闵先生容禀,马御史是心知贼为酷吏所逼,并非存心作乱,这才起了恻隐之心。圣人有言:‘不教而杀谓之虐。’”
闵珪瞥了她一眼,朝北拱手道:“圣谕多番训诫,这也能称为不教吗?刘六刘七等实是明知故犯,丧心病狂之徒。而马中锡感情用事,竟置上意于不顾,更是有违臣节。”
他眼见月池还要再言,便问道:“行了,老夫知你心软,可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你既还称老夫一声先生,那老夫就考考你。”
月池躬身道:“谨受教。”
闵珪思忖片刻道:“郁离子曰:‘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杀,而生人之道存焉。’【3】含章,此处为何说生人之道,存于杀人之法中呢?”
月池一瞬间,仿佛梦回端本宫中。她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手心不由出了一层薄汗:“这是因为,制定刑律是为了使百姓心生敬畏。既有刑律,就必要依律而行,百姓既知犯罪必死,就不会再轻易越雷池半步,这样一来,因犯罪而死的人,也会少上许多。”
闵珪微微阖首,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自幼苦读,即便流落到了蛮荒之地,也没有忘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这很好,之后的章句,可还记得吗?”
月池垂首道:“记得。‘赦者所以矜蠢愚,宥过误……至于祸稔恶积,不得已而诛之,是以恩为阱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掌管刑律之人,如怜悯罪犯,实是呆痴无知。等熬到大祸酿成,不得以再诛杀罪犯,岂非是把恩赦变成取人命的陷阱吗?
闵珪问道:“你既然熟记于心,就当理解如此判决,实是再公正不过。”
月池心思电转:“可马中锡打击兼并,乃是大勇,若就此杀了他,岂非是称了那些豪强的心意。一些不明真相之人,只怕更是畏畏缩缩。”
闵珪道:“依你的意思,难道为立新风,就要坏法度?”
月池忍无可忍,直截了当道:“可这法度本就有无理之处。官逼民反,民反则论罪当死,不反则遭磋磨致死。其中公理何在?学生以为,禁愈切,犯愈盛,则曲不在民。”
闵珪一愣,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胎:“你怎可如此说话。地方有牧首,中央有巡抚,难不成人人都是昏官?你说逆贼除了造反,就再无他路了。那逆贼所杀,你敢说,个个都是污吏吗?”
月池此刻已然冷静下来:“……是学生想左了,是学生失言。”
闵珪语重心长道:“含章,爱民是好事,可你也不能连基本的仁义礼制都不顾了吧。”
到最后,月池人没保住,反倒挨了一个多时辰的训。
她归家后,贞筠一见她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好。她问明前因后果后,奇道:“怎会如此,我记得你说过,闵尚书是清官呐,他生活简朴,嫉恶如仇,还有仁恕之心,宽宥待人。你在端本宫时,他是打你打得第二少的那个……”
月池扶额道:“不错,闵先生的确是清官,是民间所称颂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只是,即便他是清如水,明如镜,他的本质也依旧是官,而非民。他始终都是站在官的立场上做事。这下可糟了……”
第302章诸生讲解得切磋
我只能用圣人的道理将他驳回去。
月池素来体虚,即便是盛夏,家里也不会用冰,只是在屋里多放几盆井水,来驱除暑热。贞筠取了一盏凉茶来:“先把外衣脱了,慢慢想法子。”
月池应了一声,她刚解下外裳,又套上道袍。时春接过她的衣裳,递给她一把扇子。三人这才坐定。
贞筠将井水沁过的桃子分给她们:“急什么,咱们三个臭皮匠,难道还顶不了一个诸葛亮吗?”
时春啃了一口桃子,转瞬就想到了一个主意:“为何不直接说有圣意?”
贞筠附和道:“对啊,皇上都同意了。”
月池失笑:“我还要在官场长久地混下去,总不能彻底成了皇权的寄生虫。再说了,圣意在闵先生这儿,是不管用的。”
贞筠的身子前倾:“难不成他还敢抗旨?”
月池靠在竹夫人上:“他又不是没抗过。先帝在时,亲审御史吴一贯案。先帝要判吴一贯死罪,可闵先生认为此案有不实处,应判流放为宜。先帝再三警告,他始终坚持己见,惹得先帝不悦,幸亏有刘大夏先生从中转圜,这事才这么过了。我要是今日敢请旨,他明日就敢递辞呈。”
贞筠一时张口结舌:“他竟然固执到了这个地步。可这是为什么,那是一条人命呐,连皇上都不说什么了,可他还……”
月池苦笑道:“这就是儒者的道。你这些年,书读的是多了,可却还没看到根子上。你觉得,儒家所推崇的礼制是什么?”
贞筠脱口而出《论语》中的原文:“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就礼而言,与其铺张浪费,不如朴素俭约,与其仪式齐备,不如真正哀戚。
她语罢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月池含笑道:“你看到了个体的礼,却没看到这天下的礼。礼,其实是三条被栅栏包裹的道路。君主、大臣和庶民,都只能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循规蹈矩,不可越雷池半步。一旦越过栅栏,等级秩序就会受到动摇。而任重道远的君子,就会将越轨之人拖回去,或者直接剪除掉。只有剪除斜枝,主干才会更好。”
贞筠听到剪除二字,也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时春问道:“不符合的东西,就要被剪除,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种残忍吗?”
月池悠悠道:“刀笔,刀笔,笔即是刀。武将靠刀剑杀人,文官靠利舌杀人,杀得更大义凌然,更无可置喙。”
“那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贞筠的柳眉深蹙。
月池看向她,伸手抚平她的眉梢:“办法还是有的。闵先生用圣人的道理将我驳回来,我只能用圣人的道理将他驳回去。”
贞筠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月池颌首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