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怨天尤人,怨李大雄、怨月池、怨胡氏,更怨舒芬。舒芬此时,已然是举人。李龙每每喝到烂醉时,都会大骂道:“他要是肯搭把手,哪怕为我说一句话,我都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个老童生!”
他终于走上他爹的老路,成为了一个醉鬼。胡氏连带她所出的儿女,都对他厌恶不已。有一日,在桌上吃饭,他想叫女儿给他再添一碗饭,却被女儿拒绝了。小女孩嫌弃道:“娘说了,我们家的米精贵着呢,不是给蛀米虫吃的。”
李龙勃然大怒,他没想到,连个小丫头都敢顶撞她。他当准备一个耳光打过去,谁知却被自己的儿子按住,儿子常年跟着外公和娘杀猪种地,生得孔武有力,一把就把他按住。儿子骂道:“你凭什么打她,她给家里纺纱织布,你一个吃软饭的孬种,凭什么打我妹妹!”
李龙反被推了一个趔趄。他彻底绝望了,他觉得在这个家里呆不下去了。他要报复。他生来就是做大事的,绝对不能像臭虫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思量再三后,谎称自己就要病死了,请包括舒芬再内的同窗好友,来和他做最后的告别。到了约定之日,只有舒芬和梁群到了。舒芬本不欲来,可念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决定来见他最后一面。而梁群是当年和李龙最要好的人,可自从在李家被打之后,就再也没和他打过交道。他念及当年的情谊,既有些惭愧,又有些感伤。
他们本以为这就是一次告别,可没曾想喝了一点茶水后,就渐渐晕了过去。李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他早已把自己的妻子、儿女也如法炮制,用蒙汗药弄倒了。他从地窖里拿出烈酒泼洒在房屋四周,然后一把火点燃。
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他疯狂地大笑出声:“阿凤亡于水,我亡于火,她靠一封遗书,闹了个天翻地覆,我当然要闹得更大!什么狗屁朝廷,狗屁功名,狗屁大官,我要你们都死,都死!”
江南士子为抵制科举改制,竟然不惜聚众自焚明志的消息,在有心人的包装宣传下,很快就传到了京都。月池万万没想到,她再一次听到李龙的名字,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更糟糕的是,内阁首辅李东阳在不久前刚刚病倒了。李先生毕竟已经是六十九岁的高龄了。
贞筠从未见过月池如此心神动荡的模样。她的脸上,已然苍白得全无一点血色,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她亦跟着心神不宁起来,可嘴上仍道:“这些人定是考不上,所以才狗急跳墙,更有可能,是反对你的官员,故意做出这等事来!这么拙劣的伎俩,何须放在心上。”
她还以为月池是因死人而心生歉疚和担忧。月池报以一声苦笑,她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悲哀:“贞筠,我觉得要藏不住了。”
贞筠初时不解她的意思,待明白后却是大吃一惊,她道:“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月池凄然而笑:“这个死了的江南士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贞筠倒吸一口冷气,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慌脚鸡:“怕什么,他都已经死了,还能来这里指认你不成。”
月池道:“他是已经死了,可有人还活着。”
这又是一个两难之局,如不保住舒芬的性命,李梦阳首当其冲要吃瓜落,科举改制亦极有可能在众口铄金中化为乌有,可如果留下舒芬,将他提来京师查明真相,那么就等于在她的身边埋下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引爆的风险。
月池前去探望李东阳,这位睿智的长者,早已因来势汹汹的病情而形容憔悴。见到月池来,他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容:“含章来了。”
月池见他骨瘦如柴的模样,却是眼窝一酸。李东阳却道:“哭什么,人生七十古来稀啊。”
他真的是操劳太久了。他是四朝元老,天顺八年时就入朝,弘治年间入内阁,之后又担任内阁首辅。朱厚照早年任意妄为,他一边操心国政,一边尽心调节君臣关系。
后来,朱厚照亲征鞑靼时,他几乎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即便睡着了,晚上也老做些怪梦,不是梦到怒气冲冲的宪宗爷,就是看到长吁短叹的孝宗爷。
待到宁王起兵作乱,流民四处为祸时,他更是殚精竭虑。朝内朝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在那时,他就是大明王朝的顶梁柱。他是真正为了这天下把心都操碎了的人。这些年来,大病小病不断,就连陪朱厚照参加一次大阅,都能让他缠绵病榻许久,这次终于到了病来如山,难以降伏的时候。
可即便到了此刻,他还在为月池而担忧。
第320章揭地风声帮迅雷
可朕已经没有陪你粉墨登场的兴致了。
窗扉外的小池中,大朵大朵菡萏怒放,即便隔着纱窗也捕捉到绿叶红花的碎影。李东阳叹道:“你太性急了,你的根基还没有立稳,却开始和自己的立身之本兵戈相向。”
过往,李越斗宦官、斗勋贵、斗武将,虽然历经艰险,但最终到底是全身而退。除了获得皇帝的支持,还有她背后的文官集团,清流派希望革除弊政,而期盼揽权者,则是乐见文官的权柄扩张。
可如今,李越不仅对外头的人磨刀霍霍,也将刀全方位地伸到了自己人身上。随事考成一出,天下官员如同身陷枷锁,而科举改制一行,诸如李龙之辈,将终生无缘于功名。她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了,还选中了一个糟糕的时机。
月池念及此也不由苦笑,她道:“人算不如天算。”
李东阳长叹一声:“我们都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不知何时就要身殒。大九卿的人事一变,对于新政来说,将是雷霆一击。你实不该在此时提出随事考成。”
他不过说了几句话就气喘吁吁。月池忙将水递到他唇边。他不过是略一沾唇就摆摆手继续道:“老夫原以为你终究稳重下来,却不想你还是……如只是稍稍收紧,也不至于到如今千夫所指,如再等二十年,也不至于又被逼上悬崖。”
月池垂眸道:“是我想错了,我只是怕,我等不到二十年。”
她何尝不想安安稳稳做到内阁首辅后,再来大刀阔斧地做过一场。可她心知肚明,那是不可能的。她压根就活不到二十年。等到那一天来临时,她只能躺在病床上,孤零零地死在这个异世,她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就像一颗流星,身躯焚烧殆尽,带来的也不过是一线光明而已。在她走后,又是漫漫长夜了。
屋内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到露珠从荷叶上滚落的声音。李东阳看着她,透过她此时的面容,仿佛已经窥见了她日后的命运:“‘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于谦之死,一方面是因英宗昏庸不辨是非,另一方面则是他个性刚直,铁面无私,因此才被人诬陷,说他谋立襄王之子,以至倒在了他曾经拼死守护的京都之中。
李东阳道:“你和于少保不同,你背后还有圣上。”
月池明白李先生的意思,她都愿意将随事考成的账簿送往宫中,为什么不能彻底和朱厚照和解?皇权和宦官已经被拉上了战车,她可以借助他们和清流人士的支持,将中下层摇摆不定的逐利者争取过来,就能够在这次较量中获胜。
毕竟,随事考成对官员来说,是挑战,可也是机会,多少背景不够的人,终其一生,求爷爷告奶奶都无法往上升一步,做好做坏一个样。可如今,有了随事考成,谁尽心尽力,谁摸鱼混日子,就一目了然了。可这份厚利,只能朱厚照才有资格给,可他却在这节骨眼装死了。
月池比谁都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可以耗,她也可以等,可李梦阳等不起。在江南帮助她推行科举改制的文士等不起。他是在逼她低头,或者说报复她。还在梅龙养伤的舒芬,也是一个定时炸弹。
那日,李龙将舒芬、梁群迷晕后,本打算点火自焚。可他心狠手辣,生怕这群人最后不死,于是在点火后,还拿起刀来,先往妻子胡氏身上扎了一刀。他能弄到的,不过是三教九流流传的蒙汗药而已,又不是麻醉剂。胡氏在剧痛之下,惨叫出声,拼命挣扎。而舒芬和梁群也在打闹中,于火场惊醒。他们本可以转身就跑,可却看到了正在地上吓得嚎啕大哭的两个孩子。为了这个两个孩子,他们和李龙展开了搏斗。一个是丧心病狂,两个却是手脚发软,却还要护着小孩,根本无法脱身。
当周围的邻居见势不对,到处叫人来灭火。舒家的仆人被李龙差长工调走,这才闻讯赶了回来。众人一起运水,扑灭大火后,才发现几个人倒在庭院中。李龙和他的女儿当时已经死了,而他的儿子、梁群、舒芬等人都是昏迷不醒。第二日,男孩也伤重不治,死在医馆。第五日,梁群身死,最后只有功名最高,家世最好的舒芬,靠着好药捡回一条命。
众人都对李龙的遗书议论纷纷,大家都不傻,李龙在信里说,舒芬和梁群是自愿和他一起自焚抗议的。这话压根都没人信,也没人指望用这个来打倒李越和李梦阳。
可除了这些瞎话外,他还在遗书里真真假假写到了一些东西,譬如蓬门小户的学子,寒窗苦读几十年,只是为了为国效力,可朝廷说改科举就改了,虽然嘴上说官学里可以学到新知识,可他这样的寒门弟子,连秀才都考不中,根本没有进官学的机会。他用大篇笔墨,细数身为大宗师的李梦阳是如何一刀切,官学里的学政是如何拜高踩低,还有那些纨绔子弟是如何靠门路混得一个生员的名称的。
他更是写到,就连舒芬这样的人,对能否更进一步都心下存疑。他们都在感慨,官宦世家出身的学子,从小耳濡目染,对政事的见解非同一般。可他们没有这样的家世,又进不了官学,就只能靠自己的理解去考试,怎么可能考得过这些人?他们这么多年苦读,难道都是白读了吗?
这是直指无数寒门学子心中的隐忧的。在月池主考时,民间就隐隐有这样的传言,借着李龙这桩“惨案”,借着有心人的推波助澜,这股来自士林的抵制,终于爆发了出来。这其实属于新政的阵痛期,在举措尚未完善时,的确会带来不利的影响。
但士林似乎不想给新政一个自我完善、调整的机会。安于现状的人,不会想自己的安稳会给国家带来什么,他们只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这种安稳,然后把一切变革的因素,都扼死在摇篮之中。抵制随事考成的官员与抵制科举改制的学子,正在拧成一股绳,想方设法通过打倒革新官员,从而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而李东阳的病体,使得他们这一方的能量大大削减。
月池明白,她不能再等了。真真是可笑,何必囿于那一点道德和自尊呢?她早就是个第三者加感情骗子了,比这更坏的事,她也做过不少。她早就如同刀子一样插在朱厚照与夏皇后之间,也越来越熟练地玩弄伎俩,利用别人的感情。只是,她的空手套白狼,最终失败了,逼得她不得不拿出一点真东西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她道:“您放心,我会想办法,让皇上称心如意,下定决心的。”
李东阳张口欲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月池霍然起身,她推开门,正看到朱厚照拂袖而去的背影。
月池在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叫住了他:“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