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南京刑部尚书孙需询问:“这么说,李龙戕害尔等,纯属私怨,而非是公心?”
舒芬依然如实回答:“回禀尚书,他宁愿带着一家老小全部归西,也有科举改制绝了他最后一线生机的缘故。诸如他这种屡试不第、天资平平之人,连考上府学都难,又何谈其他。他自觉前途尽毁,这才自焚。学生想来,他自觉单凭一个秀才的性命,不足以震撼朝廷,这才拉上我们。”
曹闵的眉头一皱,他道:“朝廷开科取士,本为选拔人才。如今天下承平,北与鞑靼议和,南于广州、泉州开关,整治倭患,正是大治之时,用人之际。然朝中新科进士,熟于经义,却疏于实务,对大小政务,难以上手。陛下与诸位上官,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行学政改革,在官学之中设律学、算学等科目,待诸位学成,自可更好为朝廷效力。这当是文坛盛事,大家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为何反倒诸多非议?”
舒芬答道:“庙堂之上诸位相公,自是为国为民,高瞻远瞩,可学生斗胆,或许是因他们站得太高,反而看不到下头的苦楚。”
孙需闻言喝道:“大胆,安敢非议上官?”
舒芬拱手道:“学生岂敢,依学生愚见,此政固是大善,只是我等见识浅薄,恐得等一些时日,方能看到其中的好处。”
曹闵问道:“你这是何意?”
舒芬朗声道:“请恕学生直言,待到官学遍布乡野,学政清廉如水,先生个个博学,不论高门或寒门,皆能在官学中学到真正的策论之道,律算之术,那时,大家想必都会对科举改制大加赞同。可要是以上皆无,乡野之人仍求学无门,学政仍良莠不齐,先生学问仍差别不小,最后是高门窥大政,寒门空嗟叹,请恕学生等斗胆直言,这注定不得民心。今日死五人,日后只怕死得不止五人!”
孙需与曹闵对视了一眼,一时俱哑口无言,他们皆心知肚明,以如今大明的吏治和财力,根本给不了学子们一个相对平等的学习环境,既然无法承诺,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而衙门外的一众学子,听罢后却是齐齐叫好,赞赏不已。科举本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大家摸索了多少年,才摸清了慢慢往上爬的规则,如今上头把路子缩得更窄,却无法给予充足的保障条件,这叫大家如何同意,怎么同意?
江南学子自焚案就此落下帷幕,虽揭穿了李龙是个卑劣小人,此举多是为了报复人,泄私愤,可一众学子对于学政改革、科举改制的不满,及其本身的弊端不足,却更加清晰地揭露出来。
曹闵长叹一声,自知科举改制怕是要缓一缓。他于是开始想法子保住李梦阳。他开始频频提审李东阳的同僚及闹事的学子,可出乎意料的是,大多数人竟然是众口一词,极言李梦阳的不是。且随着他逼问越甚,人家说得就越过分,有些低级官员甚至当面直叱:“曹御史莫不是有意为他开脱,这才逼人改供?”
而后,有几人竟然联名上奏,严词弹劾他。曹闵既惊且怒,一面上本自辩,一面又犯了拗性。他斥道:“难道就凭尔等一面之辞定罪,你们既说李梦阳过失累累,那么他是某时某事身犯何罪,可有旁证,可有物证?”
他本是查案的能手,这般较真,多方求证,自然能辨明真伪,逼得一众诬告者节节败退。他眼见局势大好,心下大定,谁知,他还没高兴多久,就在孝陵祭祀上遇见了一桩大事。
太宗朱棣迁都北京,留在南京的帝王陵墓就只有太祖爷一个。不过,历代天子并未因不在南京而轻忽祭祀,建文帝在位时就定下了规矩,“每年元旦、孟冬、太祖诞辰、太祖及孝慈高皇后忌辰时酒果行香;清明、中元、冬至以太牢致祭,是为‘五小祭、三大祭’”【1】。曹闵在南京蹉跎日久,很快就等来了马皇后的忌辰。
忌辰当日,曹闵乘车马一起往紫金山去,可到了半路,不知怎得,他所乘之马突然长嘶一声,发狂冲了出去,穿过官道,钻进了山林之中。他大惊失色,在马车内撞得鼻青脸肿,直接晕厥了过去。待他醒转时,已是第三日傍晚了。他只觉浑身剧痛,随从在他身旁又哭又笑。他被吵得脑仁疼,却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忙拽住仆从,嘶哑着嗓子道:“祭礼呢?祭礼怎么样了?”
正准备去倒水的随从,闻言顿住脚步:“这,老爷,祭礼早就结束了……”
曹闵的脸色煞白,依照典制,逢祭祀这一日,各衙门文武官员必须全体陪祭,各衙门文武官员临期不到者,要受御史纠察。【2】他只觉头一阵阵发胀,当日的情形又浮上心头,他忽然想到一件更糟的事,他又紧紧拽住随从的手:“车马……有没有损害紫金山的树……”
随从闻言更是泪如雨下:“您甭提了,正是撞倒了一棵树。山中正好有雷火损伤的枯树,那畜生一冲,一下就压倒了。”
曹闵只觉眼前一黑,虽然他的车马没有进孝陵里面,可毕竟是在紫金山出了这样的篓子,如真有心计较,真能按冲撞帝陵来论处。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定是陷害,一定是陷害,有人在我的马上做了手脚!那头畜生呢?”
随从茫然道;“当时太混乱了,马一冲出去,就被孝陵卫团团截住,之后就被他们带走处置了。”
曹闵只觉心口抽疼得厉害,一转眼就又晕了过去。第四日,南京礼部侍郎焦芳亲自上门安慰他:“崇孝,我们知你是无心之失,一定会替你向朝廷求情。只是,外头流传的一些言论,对你颇为不利啊。”
曹闵看着这个著名的奸佞小人,严词道:“我立身持正,何惧流言蜚语?”
焦芳哎了一声:“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些士子到处传你,说你逼人改供,强保罪臣,倒行逆施,这才惹得太祖爷发怒,不然,怎么就你一个刚进紫金山,就出这样的事呢?”
曹闵气得牙齿都在打颤:“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这摆明是有人陷害!”
焦芳忙阻止他:“哎,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自己查案就讲个证据,如今说这话,可以凭据在?”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焦芳。焦芳被他盯得发毛,顾不得落井下石,随便找个理由离开。
曹闵本就受了惊吓,又摔伤了筋骨,经此一遭,郁结于心,一下病得更重。当日苦劝李梦阳的属官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深夜悄悄来探他,一见他的境况,也是一声长叹。
属官道:“您如此,李公也是如此,这样的事,哪里是你们能动得了的。”
他坦言道:“能跃龙门的本就是凤毛麟角,那些个生员许多就是在混日子。李公在官学考核太过严苛,断了这些人的财路,自然惹人嫉恨。这些庸人本翻不起大波浪,但盖不住你们有意要随事考成啊。广州、泉州两地富得流油,要是真依事来考,严查吏治,江南四省能刮得油水就会大大减少,反而要承担的事务会不断增加。你们这是犯了众怒啊。眼瞅着皇爷抱病多日不上朝,人家还不想法子往死里搞你们吗?”
曹闵的面容一片灰败:“这难道,就没有天理了吗?”
属官撇撇嘴,这些人怎么都一个德行。他道:“命都保不住了,还讲什么天理。快修书给李侍郎求救吧,叫他赶紧收手,只要他不提什么考成改制,管保是风平浪静,否则,好狗也斗不过一群狼!”
曹闵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君子不愿共克难关,庸人不愿损其私利,而恶人乘势而起,贪污腐败、残害忠良。天时地利人和皆无,又谈什么将来?他的告罪书和辞呈不日后就送到了通政司,而他给月池的信也到了朱厚照的手上。
弘德殿中,服了安神药的月池,已然沉沉睡去。她自那日晕倒过后,一病不起,更是一宿一宿难以安枕。太医们无奈,只能给她开大剂量的安神药,以药力来强行让她入睡。她所不知的是,在她昏睡过后,另一个传言昏迷不醒的人,却悄悄来到她的床畔。
窗外月圆如镜,冷清清的月光,穿过窗扉射来,映照得纱帐如烟如雾。夜风中浮动着百合的清香。朱厚照坐在月池的身旁,借着月色,翻开了曹闵的辞信,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一恶去,诸恶尚存。官场黑暗,人心恶浊,早已如江河之不可逆流,即便尧舜生于今世,亦不能举斯世而还之唐虞【3】,何况你我。公之大义,固然可敬,可终究不过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圣人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及时抽身,归隐山林,著书立说,以传后世,方为正道……”
朱厚照看到此,就将之丢到了一旁。他望着月池在梦中仍然紧蹙的眉头,忽的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怎么办,在你病成这样时,又有一个同道者,选择舍你而去了。”
那么多人,都望而却步,知道改弦易辙,也只有你,非要拼个鱼死网破,闹个至死方休。
朱厚照抚着她的鬓发,柔声道:“你睡着了,按理说是不需要睡前故事了,可我还是想给你讲一个。”
他替她梳理着长发,幽幽开口:“古时有一个狂夫,有一天早晨,他披头散发地就要冲出家门。原来,他要徒步渡过一条水势湍急的大河。对于狂夫这等狂行,其他人都是在一旁看热闹,只有深爱他的妻子,顾惜他的性命,不顾一切阻止他。她追在丈夫的后面,哭着喊着叫他不要渡河。可这个狂夫,他仍然一意孤行。”
“只是,虎可搏,河难凭,这个不听劝告的狂夫,果然淹死在河中。他的尸首随水漂流,飘到了大海之上。海中有一种长鲸,它的牙齿就如雪山一样,洁白尖利。它把狂夫的尸体吞食殆尽,狂夫的尸骨就挂在鲸齿之上。见到这样的情形,狂夫的妻子痛不欲生,她弹起箜篌,唱起悲歌,歌声凄楚,可她的丈夫,却再也听不到,也再也回不来了……”
朱厚照的眼中浮现薄薄一层水光,却又很快散去:“她唱得是:‘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渐渐抽回手:“朕过去感动于他们的情谊,今日却猛然发现,狂夫之妻做得还远远不够。她虽然情真意切,却过于绵软,她大可把狂夫捆在家中,锁在家中,等他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这样,他虽然只烦躁一时,可他的命却能保住了……”
他迄今还记得王济仁来禀报时的情形。这个受了一宿惊讶的太医,面白如纸,摇摇晃晃地进来:“启禀皇上,臣都仔仔细细地看了。”
刘瑾居然抢着和他同时追问,只不过刘瑾问的是:“没有生养过吧?”
而他的话到嘴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她有什么症候?”
王济仁哆哆嗦嗦地开口,哽咽道:“回万岁,境况不大好,李……,气血两亏,六脉皆弦,这皆是因平时耗损心血,心中郁结所致。恕臣斗胆直言,这长此以往……恐于寿数、有碍……”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方道:“大胆!”
他这一声断喝,把王济仁吓得缩在地上,他忙开口:“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呐。”
他已经断定,这个狗太医是医术不精在说假话。他来回踱步:“她的这些症状,朕早就知道,她往日常用养荣丸,大补元煎等汤药,难道就一点用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