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周东则是惊怒交织,他的面色青白,仿佛魔怔了一般。他的心性还不如张鸾,当日闵珪任尚书时,他就吵吵嚷嚷,死命推脱。他做梦都盼着闵珪早点死。因为只要闵珪一走,就没人拖着他去死磕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闵珪是如他所愿滚下了刑部尚书的位置,可新上来的这个人却比还罗刹恶鬼可怕。
他一上来就把拿国舅的事做筏子,将他们全都逼进了死胡同。寥寥数语,这罪名就被栽在他身上,而他为了不让两位国舅记恨他,的确一直多有孝敬。李越只要在里面掺一点毒药,就能将屎盆子牢牢扣在他头上……砰砰砰,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是野马驰骋而过。
月池见状微笑道:“何必如此战战兢兢,我等不过也只是想查一查罢了。如您果真无罪,谁还能冤了你不成。俗话说的好,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有心怀鬼胎之人,才会胡乱攀咬。”
这样含沙带影的话,听得周东眼前金花乱窜,他的心口一阵剧痛,指着月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月池蹙眉道:“您这是何意,要是实在不放心我,何不一块去面见太后和皇上?”
太后……一想到张太后往日的作风,周东终于受不了了,他忽然大叫一声,就一头栽了下去,像是中了邪一样。
月池大惊失色,她一叠声道:“快叫大夫!这是怎么了,一个接一个的。”
衙门内好一阵兵荒马乱。大家手脚是前所未有的麻利,可却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才来了几天,疯了两个国舅,晕了一个大理寺卿,还把一个刑部侍郎吓破了胆……早就听说,这是个辣手的,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都御史张缙眼睁睁地看着周东,像死狗一样被半拖半抬着出去,眼神晦暗难明。他半晌方道:“三法司上官,如今已去其一,这案子还能怎么查?”
月池淡淡道:“我大明人才济济,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来接任的人吗?”
张鸾闻言,试探道:“那是否先将他下狱?”
月池挑挑眉,满面惊诧:“应祥,你也太心急了,周东以前得罪过你吗?”
张鸾冷不妨马屁拍到马腿上,他的脸现下已涨得发紫了,他磕巴道:“没、没有的事。下官只是、是……”
他又开始磕巴起来,月池道:“凡事不都得讲个证据,执法更要讲个章程。岂能随心所欲,还是先送他回去,等旨意下来再说吧。”
周东还是被送进了轿子里。张缙苦笑着摇头,也要离开。临走之前,他对月池道:“李尚书雷厉风行,叫人感佩,可凡事,过犹不及。”
他的声音沉沉。月池垂眸道:“多谢您的好意。我一定秉公办事,情理兼顾。”
周东再次醒来时,妻儿早就在床畔哭成一片。他揉了揉眼睛,一时也是涕泗横流,可再难过,也要上本自辩。他艰难地爬起来,差人叫了心腹的主簿,为他代笔。
主簿赵阳匆匆赶来后,见到他这副模样,也是大吃一惊。他惊慌失措道:“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这个样子!”
周东长叹一声:“怪我,不该动那些歪心思。过去那个只是要查案,这个是要命……我口述,你快抓紧写。否则,等抄家的旨意下来了,那时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的家人一听,又是一阵大哭。赵阳听了这话,哪还敢耽搁,连连应是。而他这一动笔,方觉事态之糟,居然超乎他的想象。他几乎是听到第二句时,手就是一抖,墨汁滴落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黑疤。
他惊得张口结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是国舅,居然是国舅!您这!”
周东见状更觉痛悔,他道:“我明明遣人去盯着,结果一个都没派上用场,明明想栽给李越,却被李越反咬一口……”
谁人无妻,谁人无子,要是能活,谁会想死。周东一时恶从胆边生,他的眼中射出寒光:“为今之计,只能联络其他人,拼到底了。”
赵阳听得一愣,他道:“这……还要赶在圣旨下达之前,只怕这把握……”
周东摆摆手,目眦欲裂:“顾不得了!即便我死了,也不能让他好过。等着吧,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他对我们这样毫不容情,其他人又岂会坐以待毙?他们只会拧成一股绳,无所不用其极!一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赵阳被他的阵仗吓了一跳,他一时心乱如麻,半晌方道:“可这样群起而攻,会不会碍皇爷的眼?”
周东一窒,他捶床大怒:“我都要活不成了,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
赵阳此时已然恢复冷静,他是依附于周东羽翼之下的人,周东实在只有死路一条,他也没办法。可要是闹得太过,带累到他了,那可就不行了。似他这类文书之官,只要笔杆子拿的好,跟着哪个不是跟。
他思忖到此,便道:“您是危在旦夕,可这罪轻罪重,还有可商榷之处啊。自己一人问罪和满门抄斩,这差别难道不大吗?”
这一言,似冰水一般兜头淋下来,将周东噎得哑口无言。谁能拗得过皇上,谁的胳膊能拧得过大腿。赵阳见状继续劝说:“李尚书新官上任,必是要点三把火的,您犯不着当这个出头的椽子,总得为儿孙们打算啊。”
周东看着地上哭成一团的孩儿们,仿佛被抽干了精气,他道:“难道叫我坐以待毙吗?那可是两个国舅,即便我不闹,太后也不会放过我全家的!”
赵阳一愣,他想了想,却道:“未必。太后是看顾张家,可皇上却一直十分厌弃。”
这一语似闪电一般惊破梦中人。周东气得晕晕沉沉的脑袋,此时方恢复几点清明。他霍然起身,屏退家人,这才和赵阳道:“我说李越哪来的熊心豹子胆,你说,这件事会不会受皇爷的密令。”
赵阳犹疑道:“这,不能吧。”是何等深仇大恨,要将自己的亲舅舅弄疯。
周东道:“你位卑职小,不知这宫中的风波,听说金夫人在宫中,再三阻拦太后去见皇上……”
只这一语就够了,赵阳瞳孔微缩,他道:“这就难怪了!这就难怪了!可如此,您的处境就更糟了。皇上总得给太后一个交代吧。”
周东一凛,他毕竟官做到这个位置,还是有几分智谋,冷静下来一下就了悟了:“你是说,万岁舍不得拿李越去顶罪,就要拿我去做替罪羔羊?!”
赵阳垂头丧气道:“唉,您实不该将矛头指向李越。诸公同属三法司,他估计也不想背上排挤同僚的罪名,可您那样一开口,他要是不处置您,颜面何存啊。更何况,您之前还公然指出,太后的懿旨是妇人干政……”
周东只觉浑身发软,如无他拒不奉懿旨的举动,李越可能还不敢这么张狂。他半晌方颤颤巍巍道:“这便是闹也是死,不闹也是死了?”
赵阳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道:“这……或许还有一条路。”
周东眼中霎时绽放出巨大的光彩。
月池收到消息时,她正和朱厚照投壶。皇上在儒家经典素来懒得用功,可离了书以外的所有东西,都学得飞快,特别是在投壶之类的玩乐上,更是样样精通。
他今日头戴珠冠,锦袍玉带,俨然富贵王孙的做派。他拿起了羽箭,瞄准了正摇晃的铜壶。投壶从春秋绵延至今,早就发展出了不少新花样。秋千壶就是其中一种,形似烛台,上有机关,只要箭矢一触到壶口、壶耳,壶就会不断摇晃,更增加了投壶的难度。不过,这对个中好手而言,反而是添了兴致。
只见他手腕用力,箭矢就如飞虹一般射了出去,在触及壶中红豆时,虽跃了一下,可随后就陷入壶中不能动弹。左右齐齐叫好,负责记数的小太监早已是喜不自胜,叫道:“全壶!这又是一个全壶!”
他回头看向月池,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到你了。”
月池默了默,君子六艺,她自然都用心学过,可到了面对这变了花样的投壶,她仍是有些力有不逮。她摩挲着箭羽,对准壶口投去。箭稳稳地落入壶中,却因力气太大,一下就从壶底跃出。替她记数的小太监讪讪道:“您这……再罚一杯!”
朱厚照扑哧一声笑出来,月池横了他一眼。拎起酒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说是酒壶,但这其中盛得不是酒,反而是药。月池将这苦汁子一饮而尽,又忙服了清水来漱口。
她叹道:“今日的药都喝尽了,可以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