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永远都是依着她的,她要星星,就给她星星,要月亮,就给她月亮。所以,虽有严父,她的胆子却一直不小。终于,她的离经叛道,惹出祸事,以致母女别离二十多年。如今回忆往昔,她虽仍觉不是自己的过错,可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又岂能没有悔意呢?
方夫人眼见女儿,却是百感交集。贞筠长大了,早已不是那个毛头丫头。她举止娴雅,言谈有度,俨然是一位贵夫人了。
她在欣慰之余,又觉酸楚,不由道:“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吧。”她虽身处内宅,可怎能不想方设法关心自己的骨肉。李越这个女婿虽好,可正因太好了,贞筠也不得不跟着他身处风口浪尖之中,反而步步艰难。
方少夫人瞪大眼睛,不明白婆母是怎么说出这话来的。她见贞筠云鬓如雾,其上簪环虽不多,可俱是金翠珠玉,光采夺目,上身是四合如意式的云肩,外穿月白色彩绣对襟衫,下着鹅黄色罗裙。这一身彩绣辉煌,越发衬得人神采奕奕,顾盼神飞。
方少夫人嫁进来时,尚未见过贞筠,都有如此感慨。而见过贞筠的夏舅母就更忍不住了。她对方夫人道:“大姐,这十里八乡,谁不羡慕咱们贞筠是有福之人。这要是还叫吃苦,那我们这些岂非是住马棚的了。”
方夫人出身上元夏家,有一兄一弟,长兄为夏儒,乃是夏皇后的生父,早已在京中定居。幼弟夏信则留守祖地,做了此间的主人。陪方夫人等在这里的,就是夏信之妻。论礼,贞筠当称舅母。
夏舅母这话说得半真半含酸。当年家里没富贵时,她自觉自己的女儿,虽比不得婉仪,却比贞筠要端庄稳重多了。没曾想,她的女儿平平常常地嫁人,方贞筠这丫头却因祸得福,居然能一步登天攀上李越。这样的气运,怎能叫人不羡不妒呢?
一旁的素芝听了这话,却似小大人一般道:“舅祖母有所不知,祖母这正是一片慈母之心,就像我娘一样,既高兴弟弟书读得好,又心疼弟弟太用功了。”
这一语恰说到方夫人心坎里。她望着贞筠,泪水又要滚滚而落,可当她眼看贞筠也要泣不成声时,立即就强忍泪水,勉强笑道:“是娘不好,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该欢喜才是,怎还哭成花猫似得。”
她一面拍着贞筠的脊背,一面替她拭泪。这分明是还把她当孩子哄。贞筠只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这样的阵仗,才是彻底将方夫人吓住了。
而贞筠在哭过之后,亦觉失态。她红着眼睛道:“二十多年了,一面未见,叫我怎么能不哭呢。”
这一言过了,母女又是一阵呜咽,良久方止住啼声。贞筠这才一一见过其他亲长和姐妹。故人久别重逢,刚见面时还有些生疏别扭,可往昔的情谊却不是作假,是以不过一会儿,大家就都熟了起来了。大堂之内,欢声笑语不断。
可既拉家常,又岂能不提到贞筠的生身之父。方公子无意提了一句父亲,便慌张地住了嘴,小心翼翼地望向贞筠。
贞筠脸上的笑意淡去,方少夫人度她的神色,忙道:“爹他只是一时抹不开脸罢了,我瞧他的心底,还是惦记着妹妹的。只要妹妹回去认个错,爹一定会谅解的。”
贞筠心知肚明,自阿越传信回家后,家里的回音就一直模棱两可,后来她都走在半道上了,家中的老仆方匆匆赶来,请她到上元来。这时,她就知道,爹仍不愿见她,不肯认她这个女儿。娘必定是和爹大吵一架后,忍无可忍,才选择回了娘家。
贞筠转头看向她的母亲,果然见她面上的笑意淡了淡,可她还是道:“那毕竟是你的爹,虽然他是顽固了一些,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贞筠只是一笑,她道:“依照《大明律》,‘凡祖父母、父母故杀子孙,及家长故杀奴婢,图赖人者,杖七十、徒一年半。’”
这满屋红粉,一听她居然比出《大明律》来,都是一愣。到底是亲妹妹,方公子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仍未消除隔阂。他道:“你这是什么话,那是你我生身之父,当年是你有错在先,你如今虽因祸得福,嫁得贵婿,可到底……”
贞筠一哂:“我有何过,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天有多大,地便有多广,既如此鄙夷妇人,那当初如何要从妇人腹中生出来呢?”
方公子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贞筠一脑子的邪思非但没改,反而变得更加偏激。他道:“胡说,你怎么是这样?”
贞筠敛容道:“我如不是这样,又怎么能闯武英殿,舌战群儒呢?哥哥,如你还念兄妹之情,就别说这些了,我早就不吃这套了。”
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贞筠早就今非昔比,她虽仍轻言细语,可其自有一番端严,叫人不敢轻慢。屋内一时寂静无声,直到夏舅母出来打圆场,才不至于冷场。而后虽然大家又谈笑起来,可再也不复刚开始的轻松愉快了。
南直隶亦是繁华之地,哪有什么秘密。第二日,各府的帖子便如雪片一样送来,俱是来邀贞筠赏光赴宴的。贞筠直到半月后,才出了门去,从此便是昼出夜归,每每回来就在方夫人面前谈笑,言说今日又做了何事。母女俩多年不见,晚上躺在床上,都有说不完的话。
方公子是看在眼底,急在心底,这股憋闷之气,在瞧见女儿素芝偷偷读《大明律》时,更是达到了顶峰。可自从见面那遭后,他再不敢再去贸贸然教训贞筠,只能去叫自己的媳妇去亲娘面前敲边鼓。
方少夫人是一百个不愿去,她道:“素芝年纪也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去嫁人了,还有咱们两个儿子,迟早也是要出仕的。可你这个亲爹,还只是一个举人……妹妹外出交际也是好事……”
她说得吞吞吐吐,意思却很明白。她想给儿女们挣一个前程,你这个亲爹指望不上,难道要她放着现成的亲小姑子不去依靠,何必去触人家的霉头呢。方公子闻言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道:“你倒只想着攀高枝,全然不顾骨肉亲情!好,那你不说是吧,我去寻母亲说!”
方少夫人如何肯认下这桩罪过,哪个做母亲的不替儿女打算呢?两人拉拉扯扯,到了方夫人面前时,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泫然流涕。
方夫人自贞筠回来,精神大振,病体都松快不少,每日谈笑风生,两颊都丰润不少。今日,她正吃着黄芪薏苡仁粳米粥,才动了一勺,就见儿子和媳妇红着眼过来了。
她对着贴身的荆嬷嬷,叹道:“看看,人说儿女都是讨债的,好不容易女儿回来了,儿子又闹起来了。”
荆嬷嬷低眉笑道:“小夫妻,哪有不拌嘴的。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又好,只是一时气狠了,才失了分寸,待您老教训几句,气消了不就好了。”
方夫人亦笑,她道:“二位,这又是怎么了?”
然而,方公子一开口,却叫她立刻变貌失色。方公子怒气冲冲道:“娘,我知道贞筠如今有诰命在身,妹夫又什么都由着她,所以她比以前还要肆意妄为,每日在外抛头露面!可您总得为咱们方夏两家女孩儿想一想,不是人人都有贞筠那样的福运,捅破天都有人都兜着。她们要是敢越雷池一步,等待她们的不是飞黄腾达,而是万劫不复啊!”
他说到此,已是喘着粗气,显然早就怒到极点。
方夫人一震,她的脸白得像纸一样,指着方公子的手不住颤抖:“怎么,你也和你爹一样,是又觉得你妹妹败坏门风,想撵她走了?”
她厉声道:“我不想听你们这些大道理,就为着旁人几句闲话,他就要自己亲骨肉的命,逼得我女儿离乡背井二十年多年。如今好不容易人回来了,你们又要撵她走!”
方公子一见亲娘如此,哪里还顾得着生气,他忙躬身劝道:“娘请息怒,儿子绝无此意啊。”
方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颧骨上浮现红晕:“你也知道你是在跟娘说话啊。不必你们费心,你既也要撵她走,那我和她一块走就是了!”
说着,她就要遣人去收拾箱笼。下人们哪里敢应,只是一叠声劝夫人息怒。
方少夫人眼见情势不对,也顾不得委屈了,忙道:“娘,您误会了。相公疼妹妹的心,和您是一样的,他只是想请您去劝说妹妹收敛而已。”
方公子此时只得跪下叩首而已,他垂泪道:“娘只心疼女儿,难道就没有丝毫顾念儿子不成。儿子也是为了咱们一家好啊。您可知道,素芝如今也看起《大明律》来了!”
“你说什么?”方夫人一怔,她自觉不好,可犹自强撑,“看看律法而已,多读些书有何不好……”
方公子泪流满面:“敢问娘,您的女儿,即便私窥外男,被污了名声,也有贵人来救,可您的孙女、侄女们,如也有样学样,乱了心思,不知能否有这样的福气呢?”
方夫人的身形摇摇欲坠。荆嬷嬷忙搀住她:“夫人,您可千万别动气啊。”
荆嬷嬷道:“大少爷,您误会了,小姐她,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贞筠刚离京时,每夜都梦到那时分别的情形,午夜梦回时,望着陌生的地方,唯有临风洒泪而已。可她毕竟已成长了,即便难过,也不至于沉湎其中,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自己究竟,应该去做些什么。
时春身为将领,北上草原,抗击鞑靼,为结束蒙古近一百四十多年的侵袭,立下了汗马功劳;南至两广,抵抗倭寇和佛朗机人,也为守护两广百姓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
婉仪身为皇后,致力于宫廷改革,节省了大量开支以资军用。同时,她命宫女放足,起用女官,多次放宫女归家,更是主持修建了两京的育婴堂,三令五申禁止溺毙女婴,亦是广受宫内外爱戴,给了无数可怜女子活下去的期望。
沈琼莲身为女官,在宫内不仅教书育人,更是积极完善后宫典制,同时还准备著书立说。月池之事,也让她震撼不已,可在震撼之后,她也在思索,儒学尚在发展,闺训却仍未超脱汉时《女诫》的模子,千百年来拘得无数女子如提线木偶。可还是有人挣脱了,远至史书上女中豪杰,近至她身边的李越。她们都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来。那么,是否可以找到她们身上共同的特质,为那些不甘屈死蓬蒿的女子找到人生另一种可能呢?沈琼莲感慨万千,她终于也找到了不负胸中锦绣之路。
至于月池就更不必说了,贞筠看着她从一个小小伴读,爬到今日的位置。在政治上,她整顿内廷中官,严惩勋贵,约束宗藩,限制恩荫,打击贪官污吏,发展行政制度,起用贤才能臣,严格官员考核,力止官场上的庸俗颓废之风;在军事上,她推动了武举武学改革,诛杀不法将领,改善九边底层士卒待遇,以极为强硬的手段清理边疆屯田,更推动了火器技术的发展;在民生上,她通过控制黄金家族,与鞑靼通商,为两国百姓换来长久的康泰。之后,她力主安定破家流民,恢复养济院、漏泽园与惠民药局,鼓励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和农技,不断完善防灾救灾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