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约定到达酒吧后,凤鸣就在神色复杂的服务生的指引下往里走,最终发现田朗、陆清明、徐老三个老头子缩头缩脑的窝在阴影处拐角的大沙发里。
眼前茶几上一溜儿摆开三个保温杯,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白水上浮着鲜红的枸杞,与周围灯红酒绿群魔乱舞的情况简直泾渭分明格格不入,可以说非常朋克养生了。
凤鸣:“……”
看到她过来,三颗雪白的脑袋齐齐松了口气。
陆清明神色尴尬的请她坐下,与此同时,脸上又迅速浮起一团可疑的红晕,既羞耻又有着“亲人”到来的解脱。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被晚辈撞见他们这么不尊重的一幕,真是什么里子面子都没了。
凤鸣捏了捏眉心,去他们对面大马金刀的坐下,往沙发上一靠,下巴一抬,“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陆清明张了张嘴,还是徐老先忍不住诉起苦来,指着田朗追悔莫及的说:“都是他!”
多大年纪的人了,什么风风雨雨没经历过?这会儿一张胖脸上全是委屈。
原来是田朗这老不安分的,也不知从哪儿听说酒吧特别好玩儿,就怂恿陆清明把见面地点定在这里。
陆清明一开始是誓死不从的,但田朗振振有词,拿之前凤鸣的例子游说:“咱们年纪大了,但心不能老!你自己不也说的么,必须紧跟时代潮流,不然回头咱们就得给淘汰了!”
“现在哪个年轻人不去酒吧?既然咱们想拉人家学古琴,好歹得知道人家的喜好吧?顺便也看看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的,到时候也好有的放矢。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陆清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听起来却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在与时俱进方面,认识的人中确实没人比田老头儿做得更好。
徐老也有点好奇,就没反对,然后三人就稀里糊涂的来了。
结果进门之后很快就被侍者认出,人家一看这老三位这么大把的年纪,又是这样大的名声,还没家里人跟着,万一不小心搞出点什么事儿来,都够这酒吧喝一壶的,于是赶紧打发人去喊经理。
经理来了之后也不敢怠慢,直接就把人领到安静的角落,也不敢给酒单,又亲自煮了白开水泡枸杞……
话说别说枸杞了,他们这地儿多少年都没人喝过开水了,还是经理亲自去马路对面便利店现买的电热水壶。
伺候完了之后,经理还怕不周道,又特意拨了两个人远远看着,别打扰,但是也千万拦着别出岔子……
凤鸣:“……”
她无限忧愁的叹了口气,顺着徐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发现了两个忐忑不安的服务生。
她招招手示意强哥过来耳语几句,强哥点头,领命而去,掏了几张大钞做小费,把那两人打发走了。
反正凤鸣看着吧,那俩人走的时候看上去格外轻松,显然是非常迫不及待了。
事到如今,其实田朗也有点儿后悔。
这里头的音乐震耳欲聋,灯光如此迷离,以至于他睁着这双老花眼如同半瞎,想吃点什么还都是生冷的,也没个自己熟悉的玩意儿,真是非常虚了。
田朗一抬头,就对上凤鸣似笑非笑的眼睛,顿时做贼心虚的缩了缩肩膀,带点儿讨好的说:“那什么,凤总,你要是觉得不成,咱们就换个地儿。”
话音刚落,另外两个老头儿就都齐刷刷的看过来,虽然不好意思只说,但满脸都写着:
答应他,答应他!
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年纪多大也不能例外,于是凤鸣就笑的特别不怀好意,“哪儿能啊,挺好的,我绝对尊重几位的选择。”
仨老头儿:“……”
说不出口,真是说不出口!
这个角落顿时陷入诡异的沉默,仨老头儿齐刷刷端起杯子喝枸杞水,田朗还吸了两颗到嘴里,噗嗤噗嗤的嚼碎了吃。末了还小声哔哔一句,“别说,还挺甜。”
回头问问人家从哪儿买的,他也买两斤去。
陆清明就特别想打他。
强哥和小助理实在忍不住,歪过头去笑的浑身哆嗦。
凤鸣也撑不住笑了,伸手示意服务生过来,“给我们找个安静点儿的包间。”
服务生是认识她的,可再一看那三位大爷,顿时心情就有点复杂。
现在的富婆都玩这么大了吗?
强哥见状一皱眉,小助理忙上前正色道:“前几天的公演你听说过吧?咱们凤总要跟这几位艺术家合作,人家特意过来体验生活,切身实地的看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很不容易的。”
服务生恍然大悟,顿时唾弃了刚才自己的肮脏心思,“啊,失敬失敬,请问还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吗?”
小助理先飞快的看了凤鸣的神色,这才继续严肃的说:“艺术创作很消耗体力和脑力的,找个大些的,舒适些的,安静些的包厢,再适当的来点温和的茶点水果就好。”
忽然就听田朗举手,兴致勃勃的比划道:“有没有那个什么卡拉ok?”
服务生:“……田老,这会儿都不这么叫了。”
田朗讪讪的,老脸上微微做烧,“嗨,又落伍了。”
服务生也觉得这几个老头儿有点儿可爱,还挺童心未泯的,就耐心解释说:“您想要那样的包厢也有的,不过不知道里面的歌合不合几位的口味,不然我这就去跟经理说说,先帮您准备准备?”
田朗听得两眼放光,显然非常感兴趣,不过考虑到有前车之鉴,还是装模作样的询问了两位老友的意见。
陆清明现在压根儿就不想跟这货讲道理,带点儿崩溃的说:“咱能不折腾了吗?”
田朗不愿意,“好不容易来一趟,哪儿能不唱歌就回去呢?”
太丢人了,陆清明气得要死,那边徐老就插话说:“想唱歌也行,不过人家有那种专门唱歌的ktv,这儿太贵了,不划算。”
才刚他留神听了一耳朵,隔壁桌随便开了瓶红酒都好几万,这也太吓人了。
有钱也不能乱糟蹋啊。
那服务生就笑,“刚才经理说了,可以给几位算贵宾,打七折。”
凤鸣都给他们气笑了,这会儿什么脾气也没了,当即摆摆手,“行了,去安排吧,多弄点儿这个年龄段的人喜欢的歌。记在我账上。”
服务生笑着去了。
不多时,果然就有人恭恭敬敬的来请,说包厢准备好了,茶水果品也都齐备,连歌都连好了。
田朗屁颠儿的跟着去了,后面跟着生无可恋的陆清明和徐老,以及看西洋景儿似的强哥他们,组合真的非常出众了。
一关上包厢的门,他们好像又瞬间回到了正常社会:
温暖柔和的空气,明亮的灯光,温馨雅致的摆设,新鲜香甜的水果,以及令一个小客厅里完善的音响设备。
陆清明这才松了口气,恢复以往的镇定。
强哥和小助理就在靠门的小副厅,其余人去里面依次落座。
凤鸣先教育:“好奇不是错,保持年轻的心态更应该,但你们今天确实有些冒失了。这种地方着实不清净,鱼龙混杂,各种手段更是防不胜防,万一你们遇上那些别有用心的,在你们的水里、吃食里,甚至是身上随便什么地方塞点违规的东西,你们就完了!”
华国的禁毒力量举世闻名,令无数毒/贩闻风丧胆,可总有人迎风而上,酒吧就是这类人滋生的沃土之一。
这几个老头儿正派惯了,直来直往惯了,对这方面的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毫无经验可言,如今又满脸茫然,傻乎乎的坐在那里,跟待宰的肥羊有什么分别?也就是运气好,她来的也及时,这才没遭了暗算,不然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仨老头儿一开始还真没往那方面想,就是觉得这儿过于热闹、嘈杂,确实不适合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来,以后不来了。可现在给凤鸣一提醒,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也后怕起来。
事关人身安全,田朗也收了戏谑的神态,认认真真的做了检讨,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么任性了。
知错就改还是好老头儿,凤鸣点点头,“以后再想玩儿也简单,我让强哥给你们列个单子,提前跟那里的经理和老板都打声招呼再玩也不迟。”
“不玩了,一次就够了,”陆清明一脸沧桑的摆手,显然还有戏心有余悸,“过于刺激,我是真有点儿接受不来,这会儿心脏还砰砰砰跳得厉害呢,身子骨到底不大行了。”
田朗和徐老也都表示神秘的面纱已经揭开,原本的兴趣自然也荡然无存,不会再有下次。
这仨人都是通情达理好说话的,也很放得下面子和心态认错,于是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陆清明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掏出来一个文件夹,又从那个文件夹里掏出一摞纸,“这是当年一次皇陵考古中发现的。当时盗墓贼非常猖獗,考古队被迫进行抢救性发掘,但仍有许多宝贵的文物造成了永久不可逆的严重破坏,这首古曲的原件就是其中之一,这几年我们一直在尝试修复,但进度不尽如人意。”
他翻到某页,无限惋惜道:“有迹可循的部分我们已经尽力完成了,可是有几个位置风化严重,缺失过多,协会里的大家想了好几种可能,道理上大概说得通,但弹奏起来总觉得滞涩,一听就是后来添加的。”
这个问题几年来悬而未决,任他们想尽方法也无济于事,简直成了陆清明的一块心病。
徐老也说:“我们几个老家伙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试的方法也都试过了,眼下是真的无能为力。如今好不容易有你这么个新秀,换个角度看看,咱们再讨论讨论,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呢。”
这都好几年了,眼睁睁看着宝贝儿砸在自己手里,他们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凤鸣倒也不推辞,接过这些影印文件翻看起来。
除了曲谱之外,更多的还是关于这些曲子的资料,比如说时代、文化背景,墓主人的生平事迹等等。只有将这些东西都了解了,才能更好地综合把握整首曲子的走向。
徐老也帮忙补充道:“我们现在只知道墓主人是一位皇帝,但曲谱上并未署名,只能合理推断是宫廷乐师所作,曲风华丽又不失清雅……”
古曲处理起来的其中一大难题就是只有宫商角徵羽五音,跟现在的1234567非常不同,所以他们能商量的人也很有限,基本上只局限在小小的传统华国古典音乐圈子,确切的说,是几位古琴演奏大师内部。
这三年来,他们不断提出新假设,又不断推演、推翻,到底失败过多少次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
当皇帝多年,每天一睁眼就是数不清的奏折,要不看快点的话真能把人逼死。托这个的福,凤鸣也跟其他皇帝一样练就一目十行的本事,一摞资料不一会儿就看完了,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这个时空的朝代发展确实跟自己曾经的不同,但大致走向却没什么差别。
历史嘛,不过起起伏伏,此消彼长罢了,或是换几百年太平盛世,或是遭几回烽火硝烟,岁月更迭,该走的该留的,也都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只剩下后世传说。
而统治者的喜好,对自己这个曾经的统治者而言,似乎也没什么难以把握的。
田朗在旁边咔嚓咔嚓吃水果,咽下去之后还很体贴的说:“反正你又没入他们协会就是随便看看就行,也不用有什么负担啊压力的。”
凤鸣笑笑,一边嗯,一边随手在纸上写了两笔。
傻老头齐齐瞪大了眼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这么快?
然而这远不是结束。
凤鸣先飞快地将这份稿子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然后放慢速度,开始从头推敲。
她一边翻看,一边两手悬空呈弹琴状,十根手指小幅度的摆动,好像在弹奏着什么。有的时候还会随着不知道的节奏打拍子,看上去非常投入。
她拨弄两下不存在的琴弦,又微微侧脸,闭着眼睛沉思片刻,然后再次提笔,写下另一串音符。
写完之后,凤鸣又将这一段顺了一遍,然后摇摇头将刚才写的音符修改了两处,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她就这样一遍一遍的推敲着、修改着、演练着,手边的草稿纸越来越多,而古曲影音键上残缺的空白却越来越少。
这会儿田朗连水果都顾不上吃了,跟陆清明和徐老一起努力伸着脖子探着头看,心中急切溢于言表。
其实这次他们本来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反正死马当活马医,要是凤鸣真能有什么突破性的想法自然是最好,可就算没有,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可是现在?
认真做事的时候,时间总是流走的特别快,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已过。
至此为止,凤鸣手上的古曲已无一处空白。
她最后浏览一遍,点点头,又摇摇头,将纸张推过去,“刚好是我比较擅长的领域,我已尽我所能,约莫能有七、八分相像,不过到底个人喜好不同,心思各异,难免与原曲有所出入……剩下的,我也实在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