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的谢、章两人忽然发现长廊上还有第三个人。
刚与甘棠夫人告了别的宋牧川在离开望雪坞的路上,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他有些尴尬,难以自处。也不知道这两人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分明看到了,这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抱着以和为贵的心情,宋牧川上前拱了拱手。
“二位,君子动口不动手……”
“与你何干?!”这两人倒是出奇的一致。
宋牧川后头的话被怼了回去。他一个满腹经纶的礼貌人,这会倒像是秀才遇上了兵,顿时哑口无言。
章月回气冲冲地拂袖离开,谢却山也冷哼一声,半点面子都不给,懒得跟宋牧川打招呼,朝反方向离开。
宋牧川一整个莫名其妙。
他迟迟没走,就是有点犹豫要不要去见谢却山。
他其实肚子里有一百个疑问想问他。救下令福帝姬后,她告诉他,当时禹城军有难,是谢却山让她来船舶司找他的。他为何这么做?这分明就是违背了岐人的利益。
他很想问问清楚,但看到谢却山现在这副霸道的样子,又莫名来气。
“谢朝恩。”他竟略带严厉地叫住了他。
谢却山停住了脚步,狐疑又阴沉沉地回了头。
宋牧川认认真真地训斥道:“你太无理了。”
谢却山哑然,气焰低了下来,有些尴尬,语气温顺了不少:“……你怎么还没走?”
换成往常,他会觉得让天下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无礼残暴的人,这样才更好。可自从他在深渊里抓住了一缕向上的轻丝,隐隐的,他也想让自己体面一点。
两人站在廊下,遥遥地望着彼此。谢却山感到有些好笑,宋牧川就是这么一个时刻要保持自己的底线的人,他将礼节看得很重。
这种熟悉感又让谢却山觉得莫名一股暖流淌过心里——规训是一件好事,说明他对他还有期待。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以前。初到汴京的时候,他还是个刚卸甲的武夫,脾气挺冲,又常被京城的公子哥们嘲笑是个被家族遗弃的庶子,是个莽夫。他要面子,自尊心强,不时要跟人起冲突。
宋牧川便像个唐僧一样在他耳边念叨君子克己复礼,礼之用,和为贵,君子不争口舌之快,不逞一时之能……
耳朵都生了茧子,他一边嫌弃他啰嗦,一边跟着他学到了一身的士人气度。不过他能和宋牧川成为挚友的原因,反而因为他并非腐儒。宋牧川是个有傲气的人,只对自己看得上的人恨铁不成钢,至于看不上的人,他便是客客气气地目送他人上歧途,也绝不多说一句。他看得懂他,知道他心中的抱负,就是熟了之后话忒多了些。
谢却山也曾以此为豪,能与宋牧川并肩而立,在文章上各抒己见,势均力敌,又能把酒言欢,首抒胸臆。
有多久都故意不去回忆这些事了?今晚的他似乎格外多愁善感。
宋牧川沉默了会,心中在拉锯着,终于还是放弃了询问谢却山。倘若他只是偶尔发发善心,而他这么一问,却是暴露了徐叩月在他这里的秘密。他不能冒这个险。
于是找了个敷衍的说辞,道:“迷路了。”
谢却山折身回来,抬手引路,很自然地道:“我送你。”
宋牧川没拒绝,与他并肩往前走去。
这种熟悉的默契让宋牧川有些恍惚,他仍是冲动地想知道,他身上那些属于谢朝恩的部分还在吗?
“朝恩,寒食节快到了。”他低声道。
“我不去。”不等他说完,谢却山便拒绝了。他太清楚他了,他一开口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邀他祭拜亡魂?他没这个脸。
宋牧川倒也没再勉强,笑了笑:“那倘若我死了,来年寒食节,你会来祭拜我吗?”
谢却山冷着声回道:“死了就死了,祭拜有何用?有本事就活着。”
谢却山的态度让宋牧川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在期待什么?明明都站在了对立面上,却提这些无用的情义有何用?他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就送到这里吧。”
己经绕过了照壁,行至大门口。宋牧川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拱手作别。
谢却山看着宋牧川离自己远了一步。而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心里有点难过。
冷不丁道:“我将子叙葬在了虎跪山的一片梅林里。去年大雪的时候,花刚开。”
宋牧川曾说过,君子如梅,当有不媚世俗之气节,傲立寒雪之风骨。
他们三人都记得。
宋牧川抬头愕然,眼中盈出热泪。
——
外头下起淅淅沥沥的夜雨,院子里静得仿佛只剩下雨声。
南衣在房间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都在发软,想给口干舌燥的自己倒点水,手抖得厉害。她以为是冷,便去将房门关得牢牢的,拨上插销,拉下帷帐,又做贼心虚似的点了烛火。
房里一下子亮堂得让人觉得无处遁形,她忙将火熄了。
这才看到桌上有个匣子,好像是章月回刚才进来时放下的。
她打开匣子一看,里面竟是一只镯子,用镶金包好了断裂的部分,硬生生将一只碎镯又拼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里,昭示着某种决心。
东西像是烫手似的,南衣啪地一声将盒子盖回去,放回原处。
这一个两个的,都疯了吧?
南衣倒头栽到床上,闷头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憋了半晌气,忽然开始发疯捶床,像只虫一样在床上扭来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