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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1 / 1)

回到道观时,赵元衡一脸恍惚,显然没料到自己还能再度踏进这座大门。兵将们重新占据了大殿,走进走出,打扫整理,这次因为是白天,连同边上几间厢房都清理了出来。郦王单独住东边最为宽敞的一间,他原本想邀龙芝同住,却被龙芝拒绝了。龙芝与郦王的几名近侍分到了旁边的厢房,赵元衡与他的副将们住在另一侧,那边房屋破损得格外严重,屋中潮湿,显然是落进了前夜的雨水。

近黄昏才将一切都安置完毕,草草应付过晚膳,近侍在房内燃起一支蜡烛,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房间的布置很简陋,连床榻案几都没有,在地上铺些干草,就算安卧之处了。龙芝照旧拣了个最靠里的位置,本打算坐下小憩一阵子,可刚闭上眼,便听见墙根悉悉索索地响个不停,似是有东西在挖掘什么。龙芝听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朝那里靠近,发现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露出了半个身子,正从墙根一处破损的小洞往里钻。

龙芝自小生长在宫中,很少见到老鼠,正看得入神时,身后忽然响起郦王的声音:“快来人哪,这么大一只畜生到处乱跑,你们竟一点都不知道,当的是什么差事?”

老鼠和龙芝皆被吓了一跳,前者慌忙缩回脑袋想逃跑,谁知竟被龙芝一手攥住,生生从洞里拖了出来。郦王见龙芝握着吱吱乱叫的老鼠转身,也被唬了一大跳,连退数步道:“龙少卿,你怎可空手抓这脏东西,快、快些把它扔了!”

侍从们慌忙上前,躬着身子恳求道:“是啊,龙少卿,这畜生就交给奴婢处理吧,别脏了您的手。”

老鼠在龙芝手上激烈地挣扎,想不到这么弱小的身躯,力气竟意外地惊人。就在它六神无主,扭头咬向龙芝的手指时,龙芝把它丢开了,老鼠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要跑,却被龙芝一脚踩住尾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这道把戏龙芝玩了数次,才依依不舍地对内侍道:“拿去罢。”

他都用手抓了,内侍们哪敢嫌脏,战战兢兢地用手捏着,活像捧住了一只恭桶。龙芝被他们的神情逗得忍俊不禁,一转头,发现郦王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蹙眉道:“你还好吗,入山后日日不得安宁,是不是把你吓着了?”

想来在贵人们的眼中,徒手抓一只老鼠实在是件太出格的事。龙芝起身,一面盥手一面道:“我也是一时情急,不趁现在抓住它,待入夜后被它爬到身上,怕是要做噩梦的。”

郦王松了一口气,笑道:“怕什么,这么多人在这儿伺候,还愁抓不住一只老鼠吗。下次绝不可直接用手去捉那东西了,被咬伤怎么办?”

龙芝不置可否,一回身,却发现郦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想了想,立在一边道:“三殿下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臣?”

“坐啊。”郦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微笑道:“不是有事才来找你,难得有空闲,我们一起聊聊天不好么?”

在最受天子宠爱的亲王与区区四品的官吏之间,向来没有好与不好,只有服从与不服从。龙芝没有不服从的理由,只得在对方身旁坐下,两人一问一答,倒也聊了好些时候。窗外橘红的夕照渐渐淡去,暗青的夜色浸透窗纸,几名歇在这里的近侍再也没有进门。龙芝朝门口望了望,一道人影子投在门上,是值夜的侍从。他不耐烦再应付对方,主动开口:“夜色已深,三殿下该安歇了。”

不料郦王伸了个懒腰,直接仰倒在干草堆里,说道:“那就歇下吧,我记得你打小就怕冷,此处又没有枕褥,两个人一起睡会好些。”

饶是龙芝,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即刻拒绝了:“哪有臣下和王同榻的道理。”

“这有什么。”郦王莞尔:“就连阿耶,也常召自己看重的大臣彻夜长谈,谈完两人便同榻而眠,朝中都引以为佳话呢。难道龙少卿嫌我身份低微,或是形貌不堪,不配与你共卧一榻?”

烛火的微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相貌是几位皇子之中最为出色的,年轻俊美,眉目温润,无论哪处都称不上“不堪”。可龙芝就是不乐意太亲近他,小时候如此,长大也不曾改变。他没有理会对方的玩笑,起身向郦王行礼:“三殿下身份贵重,恕臣不敢僭越。”

笑意渐渐从郦王脸上褪了下去,他的眼睛很像他父亲,可以春风和煦,也可以有重重冰峰,压得人喘不过气。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以亲王的身份命令你,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你还要拒绝吗?”

龙芝默然半晌,才重新坐在郦王身边,盘起双腿,摆出了静修的姿态。

郦王摇了摇头,也不再逼迫他,径自闭目睡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龙芝慢慢睁开眼睛,郦王已经睡熟了。平心而论,对方的睡相很好,没有乱动,也不会发出鼾声,然而就算是如此,依旧让龙芝难以忍耐。他掀开盖在膝上的外衫,轻手轻脚地起身,踏着薄霜般的月色,一路走到殿外的竹林中。

天寒时,天幕并不漆黑,是明净的灰蓝色,黯淡的残月挂在半空,孤零零的,没有星辰作伴。一道溪流将竹林分作两半,蜿蜒盘绕,环过林后的楼阁,溪水在夜色中泛出粼粼波光,宛如蛇的鳞片。龙芝沿着溪流走了几步,发现还有一架小木桥横过两端,不过桥上的木材因为日久失修,已经有些残破了。他试着踏了上去,脚下发出吱呀几声,来到桥中央,这才发现对岸的竹林中站着一个人,正在看他。

说是“人”并不恰当,对方身形极挺拔,黑发黑袍,一对金眸在暗处格外明亮。青色的夜雾挂在他的衣角发间,金珠闪烁,衬得他如同一个在夜里现身的艳鬼,是裴隐南。

他手上似乎拿着什么,龙芝下意识地瞥了两眼,没想到对方直接将手中的东西掷了过来,抱起双臂道:“想要就拿去罢。”

那物咕噜噜地滚到龙芝脚下,白惨惨的一颗球,翻转时露出一张利齿森森的大口,竟在缓慢地张合。龙芝心头一震,想也不想就抬脚,把这颗头踢进了溪水中。对方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道:“仅是一颗头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是你突然扔过来。”龙芝不悦地反驳:“平时我才不怕。”

裴隐南点点头,也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龙芝忙追在他身后,跟了一段路,对方回过头,语气很凶地制止他:“不许跟着我。”

龙芝振振有词:“你伤势尚未恢复,我给你治伤。”

“给我治伤?”裴隐南打量他两眼,冷笑:“好啊,既然要治,不如今晚一并给我治好。要是你做不到,先前那两个条件也都作废了。”

这回龙芝不作声了,可依旧跟着对方,像是一条安静而倔强的尾巴。待到临近那座楼阁时,裴隐南陡然顿住步子,转过身来,脸色很阴沉。龙芝到底是害怕惹恼他的,见状立即后退两步,轻声道:“我不进去,就留在外面也不行么?”

裴隐南颇为费解:“你想让你的同伴进来,我允许了。他们如今都在这里,你不和他们待在一处,来找我做什么?”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

龙芝答得很快,一点都没有犹豫,说完看了对方一眼。裴隐南抬了抬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却道:“我也不是你的同伴。”

龙芝有点恼了,声线冷下去:“我从不认为你是,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他原以为自己的话会激怒对方,早早准备好了补救的说辞,没想到裴隐南听了,却只是转过身来,放慢脚步倒退着走路,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这种放肆的打量是很冒犯人的,龙芝既恼怒又忐忑,强忍着道:“有话就说,别这样看着我。”

裴隐南笑了笑:“为什么你那么怕我,却敢对我发脾气,那么讨厌你的同伴,反而要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

龙芝一下子呆住了,连步子都忘记迈出去,良久才半信半疑地问他:“你如何知道我讨厌他们?”

“瞎子才看不出来吧。”

龙芝还想再问,但裴隐南已推开通往楼阁庭院的窄门,进去后就把门合上了,唯有嗓音悠悠从墙后传来:“你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爱把谁当作同伴就把谁当作同伴,只要不来打扰我,怎样都随你。”

像是在与裴隐南赌气一般,龙芝当真在楼阁外坐了一晚上,趁天色将明时赶了回去。回到厢房后,郦王换了个姿势,仍睡得十分安稳,对身边人的行踪一无所知。本以为这事至此就能够揭过了,可令龙芝始料未及的是,第二天晚上,对方又来了,甚至搬来了自己的枕褥,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说,入夜后便栖身在此,捧着一卷书翻阅,全当这里是他的卧房一般。龙芝无法赶他,只能硬生生捱到对方入睡,再一次起身,来到了昨夜自己待过的地方。

春夜湿寒,还不知何时飘起小雨,打湿了墙根下的茸茸青草。龙芝的垫子也受了潮气,寒气如密密麻麻的细针,扎得人肌肤刺痛。但饶是这种境况,龙芝仍靠着墙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境,接连数夜未能休息,就连他都吃不消了。在梦中,他又一次看见了那条河,不知名的、宽广蜿蜒的长河。河边有个小渡口,被茂密的芦苇环绕。一名红衣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渡口边,长长的乌发披了满背,裙摆挽至膝上,一双修长洁白的腿浸在碧清的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却不敢走得太近,远远地停住了。

这场景从小到大,他数不清到底经历过多少次,已经熟悉到一看见她的背影,就清楚这是个梦了。可他依然如每一次见到她那样紧张,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想坐下来陪陪她,又怕停留得太久,会被她发现。

果然,他只是静静看了她一阵子,她便似有所觉,缓缓回过头来。龙芝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以致他不得不按住胸口,想借此压下它的挣扎。别再看了、别再看了……他绝望地催促自己,可梦就是梦,无论怎样抗拒,他都做不到闭上眼,或是转身逃走。直至看见她熟悉的轮廓,还有一双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眼睛。

在她说出那句他听过无数次的话之前,身体忽然被狠狠地摇撼一下,梦境霎时破碎成千万片。龙芝睁开眼,无边的夜色投入他的眼底。

前方是被雨水打湿的竹林,一条溪流穿过林中,波澜明澈,他梦中听见的潺潺水声,原来来自于这里。

“人也会这样睡觉?”有个戏谑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幕天席地,淋着雨都不怕,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龙芝尚未清醒,懵懵懂懂地随着声音转头,没看到人,只看到对方修长的下半身。直至他把头完全仰起,脖子都酸了,才看清那张拥在漆黑长发中的脸。

“裴隐南?”他宛如梦呓:“你怎么在这里?”

裴隐南道:“你不觉得,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么?”

看了好久,他才渐渐找回意识,视线落到对方胸前,惊道:“你怎么又受伤了?”

他的语气中藏着一点怨怪与不满,因为现在他是医治他的人,当然不高兴患者又给自己找麻烦。裴隐南也低头看自己的伤处,其实那里被衣衫遮着,只有血渗出来,一般人很难注意到。他也累了,靠着墙呼出一口气,扩开一团朦胧的白雾:“是你学艺不精,没给我治好,还敢怪到我身上?”

龙芝不服气:“如果你不乱动,那伤口原本不会崩开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蹙眉道:“你明知自己有伤,不好好静养,为何还总到处乱跑,你当我的法力是随随便便就能攒下来的吗?”

他说得气愤,听他说话的人唇边却慢慢浮起了笑意,满不在乎地答他:“要怎样治是你的事,与我可没有干系。”

龙芝气不过,鼓起勇气斥他:“你伤得那样重,倘若真遇上危险,会死在外面的。”

裴隐南被他训得一怔,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渐渐从他脸上隐去,定定地、一言不发地看着龙芝。原来他的眼神也可以变得很深,金色的波光漾开,其下是探不到底的沧海。不知多久过去,他才又笑了笑,道:“死就死了,世上没有东西不会死。”

不等龙芝想到反驳的话,一阵挟着雨点的冷风刮过,激起了他满臂的寒栗。刚睡醒时没有发觉,他后背的衣衫竟已湿透了,沉甸甸地贴着背脊,靠近那处的一整片肌肤都没了知觉。他这才不受控制地打颤,往冻僵的手指上呵气。裴隐南收回视线,转身时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话:“过来,替我看看身上的伤。”

走了几步回头看,那个靠在墙根里的人慢慢站起,正一脸认真地整理凌乱的衣物。明明先前还想方设法地试图说服自己收留他,等这一刻当真来临了,他倒一点都不着急,做了那么久的人,难道不懂凡人时不可失的道理吗?

过了好久,才听见身后跟着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听得人心烦。光是从院门到楼前的这段路,裴隐南就反悔了三四次,想把他赶出去,可每一次都未能成功。

楼阁和正殿一样破败,裴隐南甚至不愿花功夫修葺它,任由大门一半紧闭,一半横躺在地砖上。龙芝随对方来到二楼,这里应是道士们藏经的地方,四面都是柜格,堆满了竹帛,龙芝试着取下来几卷,几乎都毁坏了。书阁一侧有间厢房,室内的帷幄几近腐朽,床榻几案却保存得完好。从榻边走过时,裴隐南宽袖随意一拂,便有一盏灯火自架上燃起,火光纤细,但十分明亮。龙芝从未想过法术也能这样使用,在灯前好奇地站住了,看了很久,直至裴隐南不耐烦地叫他。

“你是怎样做到的?”龙芝意犹未尽,不肯动:“我也能如此么?”

藉着灯火照明,龙芝看见裴隐南皱起了眉,或许觉得他的话颇为荒唐:“连这个都不懂,你的法术到底是谁教的?”

龙芝道:“没人教我,我自学成才。”

裴隐南无言以对,根据这些天对他的了解,自学是可能的,成才便很值得怀疑了。他也懒得揭穿,只盘膝往榻上一坐,问他:“你到底是来治伤的,还是来拜师学艺的?”

谁知龙芝看向他,神情竟有些嫌弃:“我才不要拜你为师。”说完似乎怕他生气,乖乖地走到榻前,略一迟疑,也坐了,伸手就朝裴隐南的衣带探去。

裴隐南立即往后一仰,避开他的手,沉声道:“又想做什么?”

“治伤啊。”龙芝理直气壮:“不看你的伤处,我要怎么医治?”

裴隐南道:“就像上次那样,直接用你的法力就好,有什么好看的。”

这回龙芝不肯了:“看过才好对症下药,我的法力恢复得慢,不能随意挥霍。”说完,他瞥了对方一眼:“你一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怪,难道还害怕被我看吗?”

好拙劣的激将法,裴隐南听得好笑,不过回过头来一想,对方年纪那样小,在自己面前说是一个孩子都不为过。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个,确实太没必要了。他摇摇头,挑起衣带,两三下便解了开来。继而是中单,里衣,层层叠叠的绫罗滑落,坦露出底下结实紧致的肩臂与大半胸膛。他的肌肤是完全迥异于中土人的金棕色,在灯下光洁细腻,比裹身的锦缎更加漂亮。

宽衣解带毕,裴隐南抬起手,随意将微微卷曲的浓密长发拨到肩后,道:“看吧,你想怎么治?”

龙芝怔怔地盯着,他不是头一回看到对方的身体,可与情急之下的上次不同,这回率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对方的伤处,而是他微凸的喉结,饱满坚实的胸膛肌肉,在衣衫的阴影下,还有起伏分明的线条从对方小腹向下延伸。明明都是男人,为何裴隐南与他如此不同,他有的对方都有,而对方有的他却大半都不具备。

不,不止是自己,就连朝中那些武将,都全然无法与裴隐南相比。赵元衡曾当着他的面更换衣物,皮肤粗糙,粗壮的肩背显得笨重,肚子明显凸起一块。那样的身体,看了一次就再不想看第二次。

龙芝霎了霎眼,鬼使神差地用手背去碰对方的胸膛,触手滚热,既柔软又坚硬。裴隐南尚没有任何反应,他倒慌忙缩回了手,仿佛有火从手背一路烧到全身,让他坐立难安,连看对方一眼都做不到了。

片刻的静默后,耳畔忽然传来布料摩挲的轻响。裴隐南倾过身来找他的正脸,神情困惑:“这样就是治病?”

听到对方的声音,龙芝愈发紧张,半晌才迸出两个字:“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火势蔓延到了脖颈以上,龙芝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偏偏脑袋里乱成一团,只能呆呆地坐着。裴隐南又迫近了些,龙芝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气,很温暖的芬芳,像是好几种合香混合柑橘的味道,妖也喜欢熏香吗?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动,听见对方低声唤他:“喂。”

他抬起头,仓促得险些撞上裴隐南的鼻梁,原来他们已经离得这样近,近到龙芝都可以从对方眼瞳中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从前在朝中时,他见过胡人,也见过天竺人,可他们长得与裴隐南都不一样。对方有窄而长的、近乎妩媚的眼尾,还有饱满的、鲜红的嘴唇,轮廓却深邃英挺,有这样一张脸,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

“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也有他们的坏毛病。”裴隐南哂笑,主动放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再盯着我看,别怪我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不知为什么,听到对方的威胁后,龙芝反而坦然了,一本正经道:“为何是坏毛病,喜欢欣赏漂亮的东西,漂亮的人,难道不是天性么?”

“欣赏?”

手腕忽然被扣住,裴隐南稍一施力,龙芝就狼狈地朝对方跌了过去,栽进一个火热的怀抱里。铺天盖地的暖香袭来,龙芝真被吓到了,想借力起身,可双手触碰到的都是光滑的、紧绷的肌肤,碰到哪里都是错的。更可恨的是裴隐南还压着他的肩,让两人贴得更近,隔着半湿的衣衫,对方的体温清晰地熨着他,让他连指尖都开始发烫。在不知第几次起身失败后,龙芝恨恨在对方胸前打了一下,轻斥:“放开我!”

“只许你对我无礼,我就不能回敬了?”裴隐南任他推搡,戏谑道:“我活了数千年,头一回知道这样看人原来是欣赏。”

龙芝不理他,继续挣扎,动作时不知碰到了哪里,忽然听见清脆的铃声。

好像是从对方手上传来的,他下意识地侧头,视线顺着裴隐南宽大的袖口钻进去,果真看到对方腕上缠着一圈红绳,绳上悬了一枚小小的金铃,正在左右轻晃。龙芝好奇心大起,连自己眼下的处境都忘了,伸出手去拨弄那枚铃铛。

叮铃一声,轻柔而悦耳,比他的碧玉铃铛好听。

把玩数次,才发现金铃内侧有凸浮的纹路,勾画分明,竟像是道门的符箓。不待龙芝看清楚,裴隐南很快将他推开了。对方抬起手腕,一面把红绳系紧,一面往铃铛里塞了些什么,使它不再发出声响,鄙夷道:“你到底多大,长成这副模样,不至于才几岁罢。”

龙芝却一点都不惭愧,甚至把过错推到他头上:“谁叫你的铃铛先响的?”

说他年纪小,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裴隐南无心和他计较,疲惫地撑着头道:“现在看得可够清楚了?”

“看什么?”龙芝没有反应过来,疑惑道:“那枚铃铛?”

对方叹了一口气,仅是抬起一双金色的眼睛,冰冷默然地睨着他。

与裴隐南对视良久,龙芝这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将视线停在对方胸前的伤口上。那里的毒素尚未完全清除,虽不能像当初那般腐蚀皮肉,可依旧在阻止伤处愈合。裴隐南外出时大概动过武,以致这里再度撕裂了,边缘凝着一片干涸的血迹。

龙芝用巾帕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清除了血污后,又从身上找出一枚瓷盒,蘸了盒中的药膏涂抹对方的伤口。他涂得细致而认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离裴隐南越来越近,整个人几乎偎进了对方怀里。直至裴隐南抬手摁住他的额头,将他往后推了寸许,龙芝才看向他,一脸被打扰的不悦:“不要乱动。”

裴隐南道:“为何不直接用法力?”

“这点小伤,用法力多浪费。”

他俯下身,继续涂抹起来,冰凉的手指抚过裴隐南的伤处,时不时激起小小的刺痛。不过裴隐南知道他已经十分小心了,甚至小心得有些好笑,区区一点小伤而已,值得如此用心地对待吗。耗时又耗神,还害得他百无聊赖,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看着眼前的人。

和这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样,龙芝也束发,但兴许是先前他靠着墙睡觉的缘故,发髻散下来了些,一缕乌黑的发丝搭在洁白的耳垂旁,随着动作摇晃。裴隐南看了片刻,手指忍不住动了动,可他毕竟和只活了十几年的龙芝不一样,那阵突如其来的冲动很快被遏止了。长长一阵静默后,他忽然出声:“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从书上看来的,金睛、黑焰,书中许多故事都这样写过你。”

“什么书还写这些?”

龙芝随口答道:“百妖传,你就排在第一个。”

这个答案似乎让裴隐南颇为意外,让他过了好久才说话:“你还看这种书?”

“为何不能看。”龙芝终于抬起头,眼睛里含着隐秘狡黠的笑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

药涂好了,龙芝盖上瓷盒,神情严肃地叮嘱:“这几日都不许再动武了,若是伤口再裂开,又要拖上许久才能痊愈。即便你不珍重自己的性命,可少受些罪也是好的,除非你就爱受苦。”

他也不逗留,收拾妥当便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烛光摇晃,他的身形隐没在槛外,影子却投在了门扉之上,裴隐南一言不发地看着,见他行了几步,倏然停住了。那纤长的影子抬起手,拔下发间的簪子,长发流瀑般散落,被廊上的风吹得纷纷扬扬。簪子在龙芝下颌上横出一截,应是龙芝叼着它,一手拢起散落的长发,将它盘了一道、两道,三道,这才重新束好。

忽又听见清脆的铃声,裴隐南抬起手臂,发现铃中的软木不知何时掉了出来。重新填入软木时,他无端想起方才龙芝拨弄铃铛时的神情,唇畔不由浮起一缕笑意。果然和人在一起久了,就会染上人的坏毛病,时时注意自己的衣冠仪表,不肯出一点错。可龙芝不明白,衣冠究竟是无法约束本性的,否则他也不至于一见面就缠上自己,怎么赶都赶不走了。

从竹林回到正殿时,天仍暗着,正殿的角落亮着一盏烛光,几名值夜的士兵围坐在那里,都困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人看见龙芝,忙起身想要行礼,龙芝抬手制止了,又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示意他噤声。

待那人懵懵懂懂地坐回原位,龙芝绕开一地睡得横七竖八的士兵,来到深处那座高大残破的神像前,仰头望向它。他从前任神卿留存下来的道门典籍中发现了这里的秘密,书中记载观中的修士牺牲自己半生修为,并以自己的法器镇阵,这才造出了这道抵御妖鬼的屏障。书中连破阵之法都写了出来,却唯独没有提过镇阵的法器到底是何物,如今又在何处。龙芝也曾私下在观中查探过许多次,至今一无所获,若是能够找到它,这山中无穷无尽的妖鬼就再也不足为惧了。

他正绕着神像慢慢踱步,却有一人从暗处走出,在他身侧站定,说道:“究竟是何处的好景致,让龙少卿流连忘返,夜游到此时才归来。”

他话中有话,龙芝听懂了,淡淡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

赵元衡道:“我知你这几日十分劳累,散散心是无妨的。只是那妖物尚在观中,龙少卿外出时务必要当心啊。”

龙芝点点头,十分受教的样子:“多谢将军关怀。”

他油盐不进,赵元衡也装不下去了,趋近龙芝道:“我有个疑问,一直想要请教龙少卿。”

“将军是想问那妖为何网开一面,愿意让我们入观么?”

赵元衡笑道:“你果然是聪明人,那我便直言了。那妖物嗜杀成性,毫无人情可言,你究竟是如何说服他的?”

龙芝道:“各取所需罢了,此事与他人无关,亦不会牵涉将军与三殿下,将军大可宽心。”

没料到他竟如此干脆地承认了,赵元衡难掩惊愕,良久才道:“我见你这两日时常到那楼阁中去,莫非就是去与那妖物会面?”

不知为何,龙芝十分不情愿与他谈及裴隐南,闻言只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龙少卿,他可是妖物,人妖殊途的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赵元衡蹙起眉,看他宛如看一个痼疾缠身的病人:“妖皆是由畜生变化而来,性情也与畜生无异。畜生可不懂什么信义,想要的东西拿到了,反咬人一口也是常有的。”

龙芝听了,却冷笑起来,说道:“将军,此次若不是因为畜生手下留情,您与三殿下不知还能在山中活几天呢。畜生不讲信义,难道这世上人人都能够言而有信吗?”

对方被说得张口结舌,一张脸青红交加,倘若这是在长安,恐怕他下一刻就要拔刀了。龙芝也不耐烦等下去,连告辞的话都没有说,转身便往外走。一路上被冷风吹着,方冷静了些,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行太过唐突,赵元衡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得罪了他,日后免不了要受他的刁难。

此时不禁又想起裴隐南,若不是认识了他,向他提出那第二个条件,自己恐怕是没有底气说这些话的。也真奇怪,他本以为踏入岐蒙山全然是一场祸事,可在裴隐南出现后,绝境里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生机,这生机原是生长在宫廷中,做为太常寺少卿的龙芝做梦都无法想到的。

这日到了黄昏,龙芝坐在室内翻阅自己带来的几卷书,想要继续寻找这道观的传闻。然而翻找过半,唯一见到的一篇记载,却是前人攥写的道观主人小传。看到那道士的姓名,龙芝心头一跳,觉得这名字颇为眼熟,似在哪里见过。沉思半晌后,他匆匆翻出那本已被自己看薄了的百妖传,翻了几页,果然在其中看见一模一样的名字。这段写的本是裴隐南迷惑君王,倾覆江山的故事。那道人是当朝绝顶的修士,为证天道,与裴隐南决战三天三夜,无奈法力不敌妖邪,最终战败身亡,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没想到裴隐南与道观还有这样一段渊源,也难怪他会知道这里的秘密了。龙芝合上书,心头渐渐浮起一团疑云,时隔千年,裴隐南来到岐蒙山,踏入这座道观,难道仅是巧合吗?倘若是巧合,那对方身负重伤还要每夜外出猎杀妖鬼,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恨不得立刻赶去竹林,找到裴隐南一问究竟,但郦王今日看得他格外紧,此刻仍坐在窗边,时不时就向他投来目光,一触到他的又缩了回去。见对方装得辛苦,龙芝索性道:“三殿下可是有话要对臣说?”

郦王微微一怔,却道:“我见你看了一下午的书,想让你陪我出去走走,又怕打搅你的兴致。”

“多谢殿下体谅,”龙芝又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天气寒冷,臣的确不想出门。”

早料到他会拒绝,郦王干笑几声,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话题都起了个头,就此放过未免有些可惜,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赵公今日来见我,提起留在观中的那名妖,又说你……”

刚说到一半,突然有喧哗之声潮水般从正殿的方向传来,依稀是士兵们在喊叫些什么。这种地方、这种时机,有任何异状都是不详的。郦王收了声,推开窗牖往外望去,喊叫声更清晰了,间或听见“妖怪”二字。一名副将握着刀匆匆赶来,临窗向郦王禀报:“大王,道观有人闯入,将士们拦不住他,请大王暂且留在房中,不要外出。”

“是什么人?”郦王惊疑不定,沉声喝问:“你们人数几十,都拦不住他一个?”

副将忙道:“是我等无能,让大王受惊了。那闯入者……与观中的妖物颇为相似,会使法术,就连赵公都不是他的对手。”

郦王道:“连他都不是对手,那让我留在此处,与等死有何区别?”

副将被他数落得冷汗都淌了下来,再三谢罪,随即又道:“他似乎是来找人的,与将士交手时,那人也仅是让我们不要挡路,并未伤及他人。眼下贸然出去太过危险,大王不如静观其变,到时候再寻找对策也不迟。”

听到找人两个字,龙芝的心忽然重重一坠,莫名地感到不安。没过多久,仿佛是验证他的预感一般,道观中陡然响起一道暴喝,声震九霄:“裴隐南,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偷生吗,现在出来与我一战,我留你全尸!”

“裴隐南?”郦王疑惑地默念一遍,看向副将:“这又是谁?”

不待副将作答,坐在屋角的龙芝倏然起身,竟推门走了出去。郦王来不及制止,只得追在他身后,扯住龙芝的手臂,道:“龙少卿,你没听见他的话么。闯进观中的多半是个妖物,他找的既然不是我们,随他便是,何必出去冒险?”

龙芝无法与他解释,又不好直接推开他,只得道:“我就留在远处看一看,不做其他事,三殿下请放心。”

“不行!”郦王牢牢抓着他不肯放:“妖物恣行无忌,难保不会伤到你,你快随我回去。”

就在他们谈话间,远处突发一声巨响,连他们所踏的地面都为之震了震。趁郦王惊魂未定时,龙芝挣开对方的手,径自奔出正殿,赶往另一端的竹林。外面空无一人,士兵们想必都躲了起来。龙芝倒也不全是在敷衍郦王,踏入竹林后,他就放缓脚步,谨慎地停在那座楼阁外。仅一眼,他便明白了那声巨响的来由。原本就破败不堪的楼阁不知被何物直接削去了半边,徒留一堆残垣断壁摇摇欲坠地支撑着。

废墟之中,有两道人影相对而立,背对着龙芝的那个一身青衣,瘦而高挑,同样没有束发。站在此人面前的正是裴隐南,他眼中甚至有笑意,气定神闲地站着。龙芝听见青衣人冷冰冰的嗓音:“真是想不到,你竟开始与人为伍了。沦落到这等地步,不如趁早去死,还能保全一点颜面。”

“我要颜面做什么?”裴隐南偏了偏头,一脸不解:“人才会在意颜面,你想要做人了吗?”

此话显然激怒了他的对手,青衣人轻振衣袖,一柄通体赤红的窄刀从他袖口滑出,被他反手握住。龙芝只看见此人身形一晃,瞬息之间就到了裴隐南身前,提刀向他斩去。

这一击简直惊天动地,震得整片竹林如被狂风扫过,翠叶暴雨般落下。待龙芝拂去满头落叶时,发现青衣人的刀锋悬在裴隐南头顶,却怎么都无法向下了。裴隐南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剑,剑身黑漆漆的,很是残破的样子。他正是用这把残剑架住了对方的一击,旋即抽剑横扫,两人兵刃再度相交,龙芝所在之处亦被剑气席卷,若不是他躲得快,恐怕就要和身边那些竹子一般,整齐地拦腰断成了两截。

青衣人首当其冲,身躯一晃,嘴角溢出血丝。然而再看向裴隐南时,他竟笑了起来,露出沾着血的尖齿:“你的功力还剩多少,恐怕连从前的五成都没有吧。裴隐南,你现在这样,还要怎么做我的对手?”

语罢,一线诡异的红光从他手腕亮起,沿着经脉迅速向颈上延伸。红光过处,青衣人白皙的皮肤浮起片片青鳞,连带他原本俊秀的面容也变得似人非人:“这一次,我可不会再放过你了。”

明明尚未入夜,天色却极快地暗了下去,大片阴云在竹林上方聚拢,狂风刮得四面八方都是叶声。林中不知何时起了大雾,龙芝再不能看清前方那两名正在厮杀的大妖,只能听闻暴雨般密集的刀兵相击声从雾中传出。遽然间,那响动静了一瞬,继而红光大盛,浓雾中骤然立起数道庞大狰狞的青色蛇影,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

这场景如同噩梦一般,明知巨蛇的目标不是自己,龙芝一颗心仍惊得狂跳不止。与此同时,前方传来利器没入血肉的闷响,待他再抬头,便见其中一条巨蛇昂起头颅,森白獠牙上赫然有鲜血滴落。

鲜血仿佛给了大蛇强烈的刺激,雾中隐现盘卷蠕动的粗壮蛇身,鳞片摩擦地面的轻响不绝于耳。片刻之后,几道蛇影同时发出尖啸,朝同一处噬去。又是一声巨响,剩余的那半边楼阁也被撞得粉碎,有道漆黑的身影从楼上跃下,落在其中一枚蛇头上。龙芝瞪大眼睛,见那道身影横剑,用掌心抹过剑身,旋即一剑狠狠斩下。

原本平平无奇的漆黑长剑经他触碰后,竟通体亮起极为耀眼的金芒,凌厉的剑光穿透黑暗,乍然照彻半边天幕。巨蛇的影子被剑气触及,便似脆弱的竹枝一般,连片刻的抵抗都做不到就被齐齐斩断头颅,彻底烟消云散了。

青衣人现出原身,似乎也遭到了重创,半晌方道:“挣扎得如此尽力,原来你还是想活下去的,我真是小看你了。”

裴隐南落在满地残砖碎瓦之间,轻描淡写地一甩剑锋,道:“修炼了这么多年,你倒是没有一点长进,还是一样叫我失望。”

“是么?”青衣人不怒反笑:“你大可放心,接下来,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伴着话音,他再度提刀杀向裴隐南,待两人近身的那一刻,青衣人背后陡然浮现出一道巨蛇的虚影,随他的刀锋一同向裴隐南袭去。裴隐南避过了这一刀,却不料那蛇影顷刻间化作一团青气炸开,伴着无数飞射的鳞片将他牢牢罩住。

几乎在眨眼之间,浓重的雾气也泛起青色,接触到的雾气的草木纷纷凋零枯萎,就连远在竹林中的龙芝都觉察到不对劲,立即用袖口掩住口鼻。而裴隐南避无可避,周身都被毒雾吞没,青衣人抓住时机,接连数刀出手,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裴隐南先前就受过伤,如今又被蛇毒入体,与青衣人对了数招之后,他身形陡然一晃,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此刻的分神是致命的,扑哧一声,鲜红的窄刀从他胸前贯入,成缕的鲜血沿着刀身淌下。青衣人直接用另一手攥住裴隐南的剑锋,迫近他道:“为什么不用你的鸩火?没有鸩火,你是胜不过我的。”

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一般,青衣人即刻拔刀,刀尖如毒蛇的尖牙一般刺向裴隐南的胸膛。剧痛与毒素模糊了裴隐南的神智,这一击他以为自己是避不开的,不料下一刻——叮铃一声脆响,一物从竹林中飞来,恰好击中青衣人刀身,使这刀落空了。

青衣人与裴隐南同时转过头,看见漆黑一片的竹林中,慢慢浮现一道洁白秀颀的身影。他一步一步朝这边靠近,面容清丽,神情警惕,隐隐透出惧意,仿佛是误入两头猛兽之间的一头鹿。可他终究是朝他们走来了,最后停在裴隐南身前,将他与青衣人隔开,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杀他。”

“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藏下去。”青衣人将龙芝上下打量一遍,语调轻蔑:“真有趣,你是裴隐南从哪里捡来的小东西,简直和他一样不知死活。”

他抬起手,窄刀转眼之间便架上了龙芝的脖颈,沉声喝令:“让开,就凭你的修为,纵使有一百条命都拦不住我。”

裴隐南亦低声斥道:“这是我的恩怨,轮不到你插手,快点回去。”

“你还欠我第二个条件没有兑现,”龙芝顿时回头,语调气冲冲的:“不许赖账。”

话音未落,龙芝腰间蓦地一紧,整个人都撞进裴隐南怀里。对方用了很大的力气,龙芝只觉自己双足都离了地,被强行调转了一个方向。下一瞬,刀剑在他耳畔撞出铿然一声,裴隐南咬牙道:“你对付不了他,别给我添麻烦。”

龙芝大声道:“我对付不了他,但你可以!”

说完,他一掌拍在裴隐南胸前,这两日好不容易攒下的法力化作白光,源源不绝地流入对方体内。青衣人见他胸前两处伤口同时开始愈合,面上浮出几分惊讶,随即竟大笑起来,对龙芝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治好他吗,实在太天真了。”

窄刀在他掌中一转,暗红的妖光大盛,青衣人背后再一次浮现出几道摇晃的巨大蛇影,与他的刀锋一起,势如破竹地斩向裴隐南。

龙芝一张脸都埋在裴隐南怀中,错失了这声势惊人的一击。他只听见连串沙石爆裂的闷响,耳边刮过呼呼风声,不知过去多久,一切声响陡然平息下来,没有金革之声,连风都停了,一片寂静中,裴隐南的嗓音终于响起:“治不好,但对付你足够了。”

龙芝霍然抬头,即见青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面前,头颅被裴隐南牢牢扣住。几道金色的纹路在他手背亮起,瞬间形成完整的法印,青衣人双目失神,身躯不住颤抖,那把鲜红的窄刀从他软垂的手上滑落,坠地便化作一缕青烟,迅速没入主人体内。

等到裴隐南收回手,青衣人当即软倒在地,再没有动过。龙芝瞪大眼睛,回头看裴隐南:“他死了么?”

没料到身后的人脸色竟比倒在地上这个更差,额角沁出的汗连头发都打湿了,龙芝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尚未发出声音,裴隐南便双目一闭,就如同他们第一次交谈时那样,无知无觉地栽进了龙芝怀里。

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有淡薄的、苍白的光照在龙芝脸上。他抬起头,这才发现一轮圆月当空,已经这样晚了。怀里的人很重,龙芝不得不半跪在地,才勉强撑住对方。裴隐南的长发拂在他脸侧,意料之外的柔软,发上也有那奇异的、复杂的香气。龙芝偏头嗅了嗅,再呼吸时,气音带着细碎连绵的颤抖。他的心也在胸腔中咚咚急跳,那样的慌乱,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按在裴隐南脑后,将对方又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此刻只有这份温度与重量,才能让他一颗几乎冲破胸膛的心获得安稳。

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样有勇气冲出去的,在青衣人的刀锋即将贯穿裴隐南的前一刻,他满脑子都是对方与自己的约定。明明当初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多一道选择,如今才发现它是不可或缺的。就如眼前这只妖一样,是他不可或缺的条件。

法力已经全部用在裴隐南身上了,龙芝无法查探对方的伤势,只能坐在原地等对方苏醒。却不想等了半晌,躺在另一边的青衣人先动了动,龙芝指尖一颤,死死盯着那边,许久没有看见他再有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想起方才他与裴隐南交手的情形,每招每式都欲置裴隐南于死地,龙芝的心就提了起来,怎么都无法安放下去。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青衣人身侧,伸手在他鼻下探了探,有深而长的呼吸,裴隐南居然真的留了他一条命。

青鳞从青衣人脸侧褪了下去,现出他原本俊秀冷峻的容貌,和人几乎没有分别。龙芝不知道他与裴隐南是什么关系,也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此时此刻,他只知晓一件事——眼前这人对于裴隐南来说是个极大的威胁,倘若让他活下去,或许他会再一次追杀裴隐南。裴隐南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能在他下一次追杀中全身而退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龙芝轻轻吸了口气,用双手掐住青衣人的脖颈,手指慢慢收紧。

对方全无反抗之力,很快在他手下颤抖窒息,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为何,龙芝看着他因自己而濒死,勉力挣扎求生的模样,心中竟涌现一阵陌生的、前所未有的快意。他一下子松了手,在青衣人蓦然放松,大口大口喘息的同时,再度掐住了他。

经受不住他反反复复的折磨,青衣人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裴隐南封住了他的气海,让他动弹不得,只能模糊地看见前方一张被月光照亮的脸庞,眉目温柔秀美,那双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很快乐,是野兽般的,天真而残酷的快乐。

他用尽全力抬起手臂,只能在对方衣袖上留下五道浅浅的指印。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龙芝手下的当口,前方隐隐闪过一道光芒,同时有道嗓音传来:“请住手——请阁下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吧。”

橙红的火焰窜起,底下的枯木炸出噼啪一声,龙芝往火堆边凑近了些,戒备地看着生火的人。

光从外貌来看,“她”年纪与他相仿,有一张宜男宜女的面孔,既具备少女的俏丽,又有少年的英气。尽管“她”打扮得像个女冠,可龙芝知道“她”也是妖,因为火光亮起时,映出了“她”细细的瞳孔,像极了蛇的眼睛。

“我叫英娘,”她连嗓音都分辨不出性别,低沉又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龙芝回答过后,突然想到这妖一见面就知道问自己的名字,而他身侧这只昏迷不醒的大妖,整整六日过去了,期间他们见过许多面,可对方却一次都没有问起过。他越想越不满,很想把对方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推下去,可他一动,英娘便用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只好闷闷不乐地收回手去。

英娘道:“上次赤练和裴隐南打了一天一夜,把山都夷平了,还是没有分出胜负。那时我就劝他,让他早些收手,他就是不听我的话。这下可好了,冬天刚过去,又要回去睡个几百年才能痊愈了。”

青衣人靠在她身侧坐着,不能动,只能咬牙切齿地低喝:“给我住口!”

“该住口的人是你,这时候还凶巴巴的,是嫌自己活得时间太长吗?”训斥完同伴,英娘从怀里摸出只瓷瓶,放在龙芝面前:“这是蛇毒的解药,请转告裴隐南,往后我不会让赤练纠缠他了,他不用再顾忌赤练,也别再伤他,大家就当没有相识过吧。“

青衣人闻言,顿时发出一连串语气激烈的抗议,可惜龙芝只听清了几个字,英娘就眼疾手快地用一块肉干堵住了他的嘴,同时恶狠狠地瞪他:“这次你若还不听我的话,我就化形做一生一世的男人,到时候你就算哭着求我也没有用了。”

对方愕然地看她,总算不吵闹了,英娘对龙芝笑道:“你看,他也同意。”

龙芝不置可否,可从两人的态度来看,她的保证应当是可信的。沉默片刻后,他问道:“你们和裴隐南都是妖,为什么要追杀他?”

英娘有些诧异:“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以为你们相识很久了。”

龙芝摇摇头:“我与他才相识几天。”

“几天?”英娘看看裴隐南又看看他:“那可真奇怪,裴隐南活了那样久,可我从未听说过他和谁结伴。我只知道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杀人,杀妖,赤练的兄长就死在了他手上,他们的仇也是这样结下的。”

这点倒是与龙芝在百妖传中看到的相吻合,唯一令他不解的,就是裴隐南为何会如此行事。若说他生来就是个残暴的妖也就罢了,可自己与他相处了数日,龙芝看得出裴隐南并不喜爱杀戮。莫非他真像野文中说的那样,修炼了诡异的功法,要在固定的日子大开杀戒,否则就会受到反噬,走火入魔?

龙芝道:“裴隐南无缘无故,就杀了你朋友的兄长么?”

英娘道:“是啊,赤练的兄长也是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仗着一身修为横行无忌惯了。结果有一天裴隐南突然闯入他的领地,二话不说就要杀他。其实妖与妖之间,杀与被杀,吃与被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裴隐南光杀不吃,赤练觉得他拿自己的兄长取乐,所以一定要为兄长报仇。”

龙芝怔怔地听着,仿佛进入了另一重世界。他在诗书礼乐的教化下长大,进食不仅仅是进食,连器具、姿势、座位方向都有重重规矩。从没想到在另一重世界里,杀戮与进食会这样直白而理所当然。待英娘说完,他轻轻地问:“你们平日里也是这样?居住在山野间,每日修炼、用膳,休息,只做这些事?”

他的话逗笑了英娘,她摇头道:“有的妖会这样,但不是每个妖都这样。我就喜欢隔三岔五做几天人,再做几天蛇,做人有做人的好处,做蛇也一样。”

她腰间的袋子忽然透出微弱的亮光,英娘低头看了看,惊讶道:“哎呀,移行咒的时间快到了,我该带赤练回去了。”说着,她抓住赤练起身,随便把他往自己肩上一放,笑了笑:“这山里的怪物很厉害,像你这样有仙缘的小东西,可千万要跟紧裴隐南,否则会被吃掉的。”

龙芝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追问,英娘与赤练的身形便如水波般浮动扭曲,转瞬不见了。他的眼前只余下一片空旷的黑暗,火堆跳动的光照到远处,有东西一闪一闪地亮起来。待他走过去,才发现是自己方才为阻止赤练,掷过去的碧玉铃铛。铃铛有一角摔碎了,上刻的“凤芝龙木,受命无疆。”缺了一个“疆”字。这铃铛原本没有刻字,是先帝见过了他,亲自给他取了这名字,铃铛上才多了这八个字。每个人与他提起这件往事,语气都十分羡慕,认为这是极大的荣宠。可龙芝从来都不以为然,把人当作一块石头,这算是什么看重?

他将铃铛挂回腰间,蹲在裴隐南身侧看他。他的脸色还是那么差,龙芝用袖口拭去他额角的汗珠,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体温,是病了么?这样的冷天,让裴隐南待在外面一整夜显然是不适宜的。他回头看了看变成一片废墟的楼阁,既无奈又不满,最后只能笨拙地将对方扛在背上,像极了奇闻故事里托着岛屿的仙龟,步履缓慢沉重地向大殿走去。

正殿里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戍卫的士兵看见是他,正待行礼,随即又被他背上的裴隐南吓了一跳。尽管裴隐南一张脸都埋在他的颈窝里,可那头卷曲的浓密长发与一身不合时宜的黑衣使他的身份暴露无遗,士兵惊恐道:“龙少卿,您……您杀了这妖怪吗?”

龙芝道:“你看他像不像死了?”

那士兵闻言立即后退了好几步,磕磕绊绊地开口:“您带他进去,惊扰了三殿下怎么办?”

龙芝站在暗处,一张脸隐没在夜色里,幽幽道:“若是不让他进去,明日他醒来就把你们全都吃了。”

对方登时吓得面无人色,任由龙芝慢吞吞地穿过正殿,回到他平日居住的厢房。万幸的是郦王今夜居然没有过来,龙芝把裴隐南往干草堆上一扔,顾不上酸疼的肩臂,只顾着找出方才英娘给自己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用舌尖碰了碰。

英娘没有骗他,这的确是蛇毒的解药。龙芝用水化开药丸,一点一点给裴隐南灌了进去。裴隐南双目紧闭,睫毛的影子投在眼睑上,一笔浓得化不开的墨。龙芝看得入神,杯子里的水倒出来了也没有发觉,待到水漫到手背上,才慌忙去揩。水珠沿着裴隐南脸侧滚到了头发里,湿了好大一片,他只能托起对方的头,半抱着他给他擦拭。

擦着擦着,两个人都躺到了一起。其实郦王没有说错,他从小就怕冷,此刻有了另一份体温,的确要舒服许多。龙芝卧在裴隐南身侧,试着往他身边靠近了些,果然没有从前被郦王亲近时的抵触之感。至于是为什么,龙芝也很清楚,到底是他没有把裴隐南当成人来看,谁会讨厌一只漂亮的动物亲近自己呢?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裴隐南的脸变了,变成了一张洁白的、年轻的女子的面容。她伏在林野的蒿草中,痛苦无比地翻滚。大雨倾盆,让她满头漆黑的长发蜿蜒扭曲,蛇一样缠在她湿透的身躯上。龙芝看见她五指紧紧扣在腹间,尖利的指甲刺进肌肤之中,血混着雨水从她手腕淌下,她陡然昂起脖颈,咬牙切齿地诅咒:“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死,快去死,我根本不想要你!”

在梦中,龙芝看过她千千万万种姿态。无忧无虑的,嚣张恣意的,凶悍冷酷的,唯独眼前这一种最令他锥心刺骨。梦中的雨仿佛也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全身僵冷,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她,只能远远地看着,无助且茫然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冰冷的水珠从他眼角落下,怎么都擦不尽,他挣扎得筋疲力尽,遥遥地望着她道:“我也不是故意想到这世上来的。”

“喂,醒醒。”有人在耳边唤他,清朗年轻的嗓音,像是露水落进池塘里:“你怎么在哭啊?”

眼睛被泪水糊住了,龙芝好不容易才睁开,入目是张黑发金瞳,眉目深邃的面孔,那么漂亮,连晨光都映亮了。对方一见他睁眼便露出了笑容,把雪白锋利的齿尖都笑了出来,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你脸上沾了好多灰,好难看,我一看见你就吓醒了。”

梦中的情绪尚未从龙芝身上抽离,他既委屈又难堪,索性背过身,胡乱用袖子抹脸。偏偏裴隐南一点都不识趣,还要俯下身来看他,甚至对他指指点点:“这边、这边、这边也有。你一点都没擦干净。”

龙芝恼羞成怒,一把扯过裴隐南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手臂,张口咬了上去。

昨夜道观中异象丛生,妖气冲天,吓坏了道观中的一众凡人。郦王待在自己的房内,由赵元衡陪同着,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其间他数次想去寻找龙芝,都被劝了回来,要遣人出去,士兵们都畏惧妖物,互相推诿,最终也不了了之。

今日一早,就有士兵来报,道是龙芝回来了,可他不单是自己一人回来,居然还带着那只妖。先前赵元衡说龙芝与观中妖物似有牵连时,郦王还不肯相信,如今亲耳所闻,当下便将手里的茶碗重重放回原处,大步流星地往龙芝厢房去了。赵元衡拦他不及,忙不迭跟了过去,及至来到厢房外,郦王原本气势汹汹的,一副要拿人问罪的样子。但待他的手触到紧闭的门扉,听到里面传出的交谈声,他反倒将手缩了回去,看向跟来的赵元衡。

赵元衡曾与裴隐南正面交锋过,远比郦王更加忌惮他,可此情此景,他无法拒绝,唯有硬着头皮上前,一把推开了门。

厢房空荡荡的,没有屏风帐幕遮挡视线,淡金色的晨光笔直地穿过室内,照亮了里面的一人一妖。龙芝挣扎着从黑发黑衣的高大妖怪臂弯中探出头来,发髻散了,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窄而小巧的脸,眼睛被水洗过一般乌润明亮,眼眶红肿,仿佛哭过。可他却是一副气冲冲的神情,很生动,是郦王从未见过的生动。触到郦王的视线后,他脸上的怒气就如水面上的雾气一般,骤然被风吹散了,再度回归成波澜不兴的平静。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亲密地倚在那只妖物怀中,全神贯注地看着郦王,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郦王不慎与他身后的妖四目相对,那双金色的眼睛一片冰冷,倘若美丽也有危险性的话,这妖绝对是动魄惊心的。郦王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后,他立刻板起脸,对龙芝道:“龙少卿,这可是个杀过人的妖物,还不过来!”

“龙少卿?”那妖低头看怀里的人:“你叫龙少卿?”

在郦王暗含威胁的炯炯逼视下,龙芝一动不动,甫张口,却是为了回答裴隐南:“这不是我的名字。”

裴隐南点点头,又问:“要过去吗?”

不等龙芝开口,郦王先按捺不住了,含怒道:“把你的手从他身上拿开。”

郦王身后站着赵元衡,对方将手按在刀柄上,神情戒备,龙芝的视线穿过他们,看见守在门外的士兵,甲胄铁衣,秩序井然。这是他自小生长于其中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有许多讨厌的规矩、讨厌的人,可龙芝熟悉了它们十九年,早已不愿改变了。他总是安于现状的,一两件新鲜的事物会叫他好奇,若新鲜的事物太多,便只会让他恐惧。

他扭头看裴隐南,裴隐南也在看他,疾言厉色的郦王在对方眼里,或许就和一根柱子,一块青砖差不多。裴隐南是新鲜的、有趣的,但裴隐南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世界却叫他惧怕,他恨透了长安清晨那绵绵不尽的鼓声,却也无法想象摒弃了鼓声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兴许是从龙芝的眼神中解读到答案,裴隐南搭在他肩头的手慢慢放开了。见龙芝仍盯着自己,他朝郦王那边抬了抬下巴,满不在乎的语气:“去啊。”

郦王亦着急地催促:“龙少卿,快过来。你不必害怕,我会护着你的。”

龙芝正要起身,视线不经意从裴隐南身上掠过,蓦地顿住了。对方撑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揪着干草,手背青筋凸浮,指尖在轻轻地颤抖。觉察到他的注视,裴隐南很快缩回手去,随即又在草垫上拍了拍,那么拙劣的掩饰。

“你都不问我叫什么。”龙芝忽然道。

裴隐南抬起头,真心实意地疑惑:“为什么要问?”

可龙芝根本不管他答了什么,再度往他身边一坐,自顾自地说:“你不问,我就不走了。”

“龙芝!”郦王直接唤了他的名字,腔调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龙芝淡淡道:“臣累了,不愿走动,三殿下请回吧。”

这话冒犯至极,郦王听罢,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连眼眶都泛起了红,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赵元衡见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大步走向龙芝,口中喝道:“我看你是被这妖迷了心窍,身为臣工,竟连规矩体统都忘得一干二净。还不与我过来,现在谢罪还来得及,否则等回到长安,我将此事上报天听,那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事了。”

他正要去抓龙芝,然而尚未触到对方的肩膀,坐在一旁的裴隐南陡然抬起手,五指虚虚一握。赵元衡登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卡住脖颈,整个人高高悬起,脚尖在空中疯狂踢蹬。裴隐南毫不理会惊骇挣扎的赵元衡,仅对郦王笑道:“规矩体统?在这里,只有我的话才算是规矩。一群命都保不住的蝼蚁,还有闲心做占山为王的梦吗?”

语罢,裴隐南松开手,赵元衡重重跌回地面,面色青紫地连连呛咳。郦王噤声了,门外的士兵听见动静,一齐从门口涌入,个个拔刀出鞘,瞪大双眼看着裴隐南,却始终无人敢上前半步。

裴隐南冷声道:“滚出去,再敢打扰我,小心连做梦的脑袋都没有了。”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厢房转瞬之间就空了,最后一名内侍离开前,甚至哆哆嗦嗦地合上了门,生怕房中的妖怪冲出来将郦王生吞活剥。房内再度暗了下去,只余下从窗外投进来的一束光,斜打在裴隐南发间。龙芝离他很近,清楚地看见他的鬓发湿透了,连浓秀的长眉都闪着水色,明明自己已经快将他治好了,为何还会这样?

裴隐南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径自往草堆中一倒,闭着眼道:“你也不许打扰我。”

那道日光从他的发间移到脸上,龙芝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替他遮在眼前。裴隐南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默许了他的行为。

龙芝轻声道:“不许我打扰你,那为何还要阻止他们将我带走?”

“你不是自己不愿走么,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是嫌他们太吵。”

龙芝立刻问道:“那你要不要问我的名字?”

裴隐南蹙起眉,不耐烦道:“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对方长长地叹了口气,蓦地睁开眼来,一线阳光落进他的眼底,那片清透的眼波宛如夏日的太液池:“你不必告诉我名字,也不必打听太多我的事。萍水相逢的人,就这样随便谈谈天就很好,了解对方太多是不会有好处的。”

从对方口中听见“萍水相逢”四个字,龙芝心头乍然泛起一点失落。从前在宫中时,他曾遇到过一只奄奄一息的狸奴,它不知被何人打断了双足,一身狼藉地在污泥中哀叫,站起又跌倒。龙芝将它带了回去,花了两个日夜才将它治愈。第三日它好全了,龙芝端着食物去找它,不料刚把它从笼中放出,猫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没有半点留恋。

不过裴隐南和狸奴不一样,与之相比,自己才更像是那只被拾到的狸奴。

“那有何难,”他不肯认输,低着头道:“等到分别之后,把一切都忘掉就好了。”

裴隐南嘴角勾了勾,眼睛里也浮起笑意,认真地看他:“用多久忘掉?”

因对方相貌与青年人无异,嗓音也十分年轻,所以即便两人相识了好些天,龙芝都不曾对裴隐南的年纪有过十分清晰的认知。如今他陷在这双金黄澄明的眼睛里,看到对方近似包容的神情,才恍然发觉眼前的人并非与自己同龄,他比他年长,并且年长了好几千岁。十九岁的自己在裴隐南面前,简直和一个小孩子没有区别。

他莫名地觉得紧张,心跳得厉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能故作不以为然:“今天分别,明天就忘了。”

裴隐南扑哧一声笑起来,翻过身去,连肩膀都在颤动。龙芝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可笑,因此颇为恼怒,可兴师问罪的话刚到嘴边,忽然又记起对方的伤势。能笑得如此开心,应当是好转了不少吧,可惜自己眼下一点法力都没有,想要查探都无从下手。

他板着脸去推裴隐南,好几次后对方才回头,忍俊不禁地问他:“又要做什么?”

龙芝没好气道:“给我看看你的伤。”

这次裴隐南倒很配合,任由龙芝解开他的衣襟查看。先前龙芝施法太过仓促,那道被窄刀贯穿的伤口果然没有完全愈合,血肉模糊的一片。这样骇人的伤若是放在凡人身上,怕是性命都难以保全,而裴隐南居然还能够和他谈笑,是一点都不觉得疼吗?

他一言不发地给对方上药,下手很重,显然仍对刚才裴隐南嘲笑自己一事耿耿于怀。裴隐南亦没有再开过口,龙芝本以为他也不打算理会自己了,然而药涂到一半,忽觉一物从膝上盘了过来,柔软且灵活地从他腿上卷过。他以为是蛇,吓了好大一跳,不料低下头去,入目却是一条毛茸茸的、漆黑修长的东西,从裴隐南身下探出,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面拍拂。

龙芝看着它,几乎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这是……什么东西?”

“我的尾巴。”裴隐南揶揄道:“难道你连尾巴都没有见过吗?”

又是一日清晨,龙芝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外面喧闹起来,士兵们吵吵嚷嚷的,似在向赵元衡报告些什么。不久之后,谈话声停了,廊上却一直有人来来去去,影子在窗纸上不停晃动,搅得人心烦意乱。睡是睡不成了,龙芝披衣起身,路过裴隐南时,脚步不由顿了顿。

裴隐南侧身躺着,吐息轻柔,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在假寐。顺着他的衣摆看下去,那条漆黑修长的尾巴果然还在,一动不动地搭在干草中,尾梢柔软地勾着裴隐南的小腿。龙芝的心一时间跳得飞快,悄悄蹲下身,伸手朝尾巴探去。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它的那一霎,尾巴突然扫向了别处,让龙芝抓了个空。底下的人同时翻过身来,神情无奈地看他:“昨日答应过我的话,现在就不记得了?”

龙芝把手背到身后,小声道:“我又没有碰到。”

他的语气竟然还藏着些微不满,裴隐南嗤笑一声,主动将尾巴往龙芝的方向一拂。龙芝立即被吸引了,再次飞快地出手。可惜对方反应比他更敏捷,避开的同时不高兴地驱赶他:“走开,别打扰我休息。”

真小气,尾巴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凭什么碰一下都不可以?

龙芝转身就走,离开时重重把门一合,发出好大一声响。守在外面的侍卫见到他,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半晌过去才记得向他行礼,都有些战战兢兢的。龙芝知道他们在害怕些什么,也懒得理会,径自问道:“你们吵闹一早上,是发生什么事了?”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神情犹疑,龙芝亦不催促,只将双手笼在袖中,一言不发地看他们挤眉弄眼。最终一名年纪最轻的侍卫上前,叉手道:“昨日将军率人去山中打猎,不料途中遇到怪物,直至今早才回来。有几人身受重伤,将军急着寻找医侍替他们诊治,故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龙芝听罢一怔,疑道:“打猎?粮草已经耗尽了?”

年轻的侍卫低下头去,沉声回答:“两日前就不够了,将军仁善,不忍看大家受饥挨饿,便亲自率领将士外出畋猎,勉强换来了些吃食。”

龙芝身为神卿,自然有些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口腹之欲就是其中一项。他并不需要日日进食,有时候两三天吃一顿也没什么大碍,以致他完全没有想到,众人在山中耽搁这许多日,粮食是会不够的。要在这样一座山中游猎,无疑是拿性命做赌注,仅凭观中的这些人,恐怕再遇上几次事故就会所剩无几。

留给他的时日,也同样所剩无几了。

他怀着满腹心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前庭,转过一座假山,忽见前方花树下站着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

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那两人一齐转头朝他看来,却是郦王与赵元衡。赵元衡见到他,居然一反常态地露出笑容,招手道:“龙少卿,你来,我正有一事相问。”

龙芝半信半疑地走近,看了看神情和善的赵元衡,又看向面色凝重的郦王,颇为警惕:“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赵元衡将一物递向他:“我在一处山洞里发现的。”

对方递来的东西灰扑扑的,沾满尘土,龙芝拂了几下,才发现是半面锈迹斑斑的镜子。与寻常铜镜不一样的是,这面镜子背面镌刻着阴阳双鱼,左右两侧有道门符箓。待龙芝掸净泥污后,灰暗的镜面竟乍然流转过一道淡淡华光,他腰间的铃铛似有感应,无风自动,碰出叮铃一声。

龙芝手指一颤,苦苦寻找多日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他的惊讶远远盖过了喜悦:“何处的山洞?”

赵元衡道:“离道观不远,走个三四里便到了。”

郦王也倾过身来看,不过他与赵元衡是肉眼凡胎,无法窥见任何不寻常之处,只能问龙芝:“这是古物么,看着像是道士用的,莫非是仙器?”

听到仙器二字,赵元衡投在龙芝身上的视线陡然锐利了几分,附和道:“此物在暗中亦有光,像是半个月亮一般,绝不是凡物。”

龙芝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镜子,只道:“大概是哪位道士留下来的吧,这镜子除去会发光之外,并没有任何奇异之处。烦请将军改日带我去那山洞看一看,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藏在那里。”

赵元衡道好,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发问:“是与这道观有关系的东西?”

“有没有关系,只有找到了才能知道。”

他的回答显然没有打消赵元衡的疑虑,不过对方这次很识趣,没有多问便告辞离去了。龙芝本想也找个借口走开,不料郦王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抢在他开口之前道:“龙少卿,你陪我走走,我有话想与你说。”

语罢,他立即负着手走向庭院深处,根本不给龙芝拒绝的机会。士兵们一连拘在道观里好几日,没有其他事可做,赵元衡怕他们无聊生事,索性让众人将这蓬蒿满径的庭院收拾了一番。如今砖缝中的杂草都被拔去了,庭中水池里的荇藻也捞得一干二净,幽绿的水面上时时泛开小小的涟漪,是小虫在弹跳游曳。龙芝立在池边目不转睛地看,视线随着小虫从这头漂到那头。郦王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龙芝没跟上自己,待发现他在干什么之后,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心头那簇燃烧了好几日的野火,也在此刻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是啊,他们又不是第一天相识,如此天真又古怪,干净得如同山巅第一捧雪的龙芝,怎样会是赵元衡口中那等沉迷美色的浮浪少年。那妖物生得倾国倾城又有什么用,龙芝从小到大连女色都不曾沾染过,再美好的皮相在他眼中大概都与枯木土石无异,自己也是庸人自扰,竟会疑心他与那妖生情。

不过郦王希望龙芝把其他人看作草木,自己却不愿做对方眼中的草木。他横下心,往龙芝身边走近一步,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龙芝回过神来,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不禁蹙眉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郦王为了制住他也花了很大力气,数次被推开后,他也不耐烦起来,沉声道:“别动,别动——你是挣不开的!你是上苍钦定的神卿,我是陛下将立的上嗣,龙芝,你注定为我而生。”

龙芝微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开口:“三殿下,你疯了。”

“我不是在说疯话。”郦王捉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扯,让龙芝几乎跌进了自己怀中,附在他耳边笑道:“我的阿兄早已失了圣心,待我一回长安,陛下便会废了他。你以为赵元衡为何对我唯命是从,区区一名亲王,根本不值得他豁出性命。唯有储君,才能让陛下的亲卫舍生忘死,就算你此时挣脱又如何,你这辈子都无法摆脱我了。”

没有法力加持,龙芝完全不是自幼习武的郦王的对手。对方见他挣脱不得,动作愈发放肆,甚至紧紧环住他的腰,用鼻梁磨蹭他的鬓发。纠缠之间,龙芝嗅到对方身上的气味,夹杂着熏香与男子身上常有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浑浊,令眼前的人也变得面目可憎。他终于动了怒,狠命将对方一把推开了,冷笑道:“三殿下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今日陛下可以更立你为储君,他日亦能改立你的任何一位兄弟。就算殿下侥幸得握至高权柄,焉知将来会不会有王朝倾覆的一日,殿下想要一辈子,还是先守好自己的江山再说罢。”

抛下这番堪称离经叛道的话后,龙芝转身便走,再也没有看身后的郦王一眼。尽管对方没有再追上来,但他的话音,还有说话时那番胜券在握的神情依旧在龙芝脑中盘桓不去。他捏着袖子,在郦王触碰过的那只手腕上擦了又擦,连呼吸都气得发抖。他平生最讨厌被勉强,而郦王这般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视为囊中物的行径更是让他怒火中烧。此刻龙芝只恨自己修行低微,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裴隐南,郦王是绝不敢如此放肆的。

他回到厢房,里面静谧无声,干草堆上空无一人,裴隐南不知去了哪里。

在两日之前,他们偶尔才见一面,龙芝并不觉得见不到对方是件多大不了的事。可经由两日的朝夕相对,一切突然变得不一样了。龙芝在房内找不到他,立即又去竹林中转了一圈,害怕对方是不告而别——明明他以往从未这样担忧过。

竹林中也不见人,龙芝满腔失望地推开厢房的门,一抬头,登时愣在了原地。

裴隐南就倚在窗边,正握着自己一把头发缓缓擦拭。他身上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水中出来,衣襟大敞着,犹有水珠沿着他的颈项滑落,打在金棕色的结实胸膛上。

擦了许久的头发,他才注意站在门前的龙芝,不解地向他投来一瞥:“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一对上这双金色的眼眸,龙芝一颗心蓦然变得酸涩沉重,喉咙发胀,连嘴角都忍不住抿紧了。他默不作声地将门一合,走到裴隐南面前,扯住了对方的袖子。

“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个条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含着无法克制的委屈:“你离开这座山的时候,把我也一起带走,我不想再做龙少卿了。”

裴隐南并没有立即给出回答,他扯出衣袖,在身侧拍了拍,示意龙芝坐下。

龙芝慢慢挪到他身边,脸侧被早春的阳光照着,轻柔地发着热。裴隐南仍在擦拭自己半湿的长发,动作不紧不慢的,伴着他的动作,他身上那份混着柑橘微辛气息的暖香时有时无地从龙芝鼻端拂过,轻缈得像梦一般。龙芝急促的呼吸不知不觉放慢了,人也渐渐放松下来,抱着膝盖沉默地注视身侧的人。过去好久,裴隐南才放下手中的巾帕,修长的手指插入发间梳理几下,对上他的视线:“真的想好了?”

龙芝点了点头。

“下山之后呢?”裴隐南追问:“没有人教你如何修炼,你打算在民间做一个普通人吗?”

这问题龙芝无法回答,他不好意思告诉对方,自己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普通人。他的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儒生,饱读诗书,在柴米油盐上却一窍不通,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一样。龙芝早已习惯将生活中的所有琐事交由仆役打理,若有一天要他独自谋生,他怕是要把自己活活饿死。

犹豫一阵后,龙芝小声道:“你可不可以教我修行?”

裴隐南笑了:“不是不要我当你的老师么?”

“我又找不到其他人。”龙芝答得理所当然:“反正你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你就带着我,我还可以陪你说说话,免得你一个人那样无聊。”

他把一切都设想得很圆满,以致裴隐南拒绝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似乎看出他的不确信,重新说道:“我不会教你,也不需要有人陪我说话。当初我们说好的,我只替你做两件事,你不该要求更多。”

对方拒绝得如此直白,直白得简直令龙芝难堪。他不服气道:“那我不和你说话,你随便教教我,我学会后就马上离开,绝不给你惹麻烦,这样都不行吗?”

“龙芝,”裴隐南叹了口气,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留在我身边,已经是件很麻烦的事了。”

龙芝怔住了,尽管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在这些天里,对方与他一同经历过生死,共度过寒夜,他几乎把裴隐南当作朋友来看待了,却没料到在对方眼中,自己只是一个麻烦而已。他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不相信自己差到了这种地步:“若是没有我这个‘麻烦’,你恐怕早就死于重伤不愈了。”

裴隐南道:“没有谁会日日都受伤,”顿了顿,他又笑着补充:“你也不是世上唯一能够治好我的人。”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龙芝面前用这种口吻说话,漫不经心且冷漠,陌生得仿佛龙芝从未认识过这个人。龙芝许久不知该答什么,只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最终只挤出一句:“我以为妖和人是不一样的。”

说完,他像是根本不需要听到对方回答一般,摔上门便离开了。裴隐南只看见他洁白的袍角在门缝间一扬,人转眼间就走出长廊,灿烂的春光落在他笔直的背脊、匆匆的步伐上,连背影都在生气。裴隐南一手支着下巴,趴在窗前看他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又想起他离去前说的“妖和人不一样”,眼底慢慢浮起一点笑影。真是年纪太小了,既骄傲又脆弱,禁不住一点刺激。他都想不起自己在龙芝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子,十八九岁,对于人来说算是小半程的寿数,对妖来说却仅是漫漫长河中的一捧水而已。

大概也是他活得时间太久,久到遗忘了自己的天性,竟然就这么任由龙芝闯进自己的生命里。他是随时能够抽身的,可那样对龙芝来说太不公平。只有未曾真正经历离别的人,才会说出“今天分别,明天就忘了”这样天真的话。人生在世,能保持这份天真何尝不是一件幸事,龙芝救过他的命,他不能恩将仇报,亲手打碎他的天真。

一阵熟悉的剧痛自肺腑中腾起,很快扩散开来,钻入他的四肢百骸。裴隐南屏住呼吸忍受它,像这数百年来每一次发作时一样。他的躯壳仿佛变成了一片火海,血肉被灼烧,连魂魄都在焦土中辗转。没多久就有汗水沿着他的下颌滴落,打在青筋毕露的手背上,昏沉中,有样柔软的东西圈住了手腕,收得很紧,裴隐南睁开眼看了看,发现是自己的尾巴。

他笑起来,俯身枕在自己臂上,鼻尖埋在尾巴里,像幼年蜷缩在母亲身前的姿势。

自这日与裴隐南置气开始,龙芝就再也没见过对方。起先他还不平过,明明是他的厢房,为什么避开的人反而变成了自己。然而当他气冲冲地折返后,发现裴隐南趴在窗台上睡了过去,对方睡前应当不太好受,气色很差,嘴唇发白,一副重伤未愈的样子。龙芝静静看了半晌,最终退了出去,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为何对裴隐南这样狠不下心。

数日后,赵元衡找到与侍从们待在一起的龙芝,邀他与他们一同外出狩猎,顺便去那座山洞查探。龙芝一直记挂着那半面奇异的镜子,闻言便应了下来,正准备随着赵元衡去挑选马匹,不想一出门便撞上了郦王。

郦王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很快转向穿戴好甲胄,背着弓箭的赵元衡,蹙眉道:“此次外出,一切可准备妥当了?”

赵元衡道:“万事俱备,大王尽可安心。”

郦王颔首,淡淡道:“照顾好龙少卿,若有不测,务必先将他送回,其他不紧要的东西,丢了便丢了。”

龙芝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任他们一问一答,待到赵元衡与郦王道了告辞,他本要和对方一同离开,却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一日没有离开朝堂,他便一日不能违抗对方的命令。龙芝转过身,垂眼道:“三殿下有什么吩咐?”

他的眉色颇浅,微微弯曲,似纤细的弦月,底下的眼睛是一泓清池,眼皮薄薄的,妙丽而端静。纵使郦王有再多的不满,对着这双眼睛,一切不好也都变得好了,他轻声叹了口气,俯身靠近龙芝道:“前几日是我不对,唐突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龙芝抬起眼看了看他,脸色很平静:“臣不敢怪罪三殿下。”

敢与不敢,到底只有他自己知道。郦王笑了笑,也不为难他:“去吧,在外面要留神,保护好自己。”

没有多久,赵元衡率着一众将士驰离道观。郦王站在阶上目送他们,直至龙芝幂离的白纱隐没在层层林木之后,他才收回目光,转身往道观中去了。

或许是山中罕无人迹的缘故,生长在这里的鸟兽格外不怕人。众人忙碌一个上午,回程时个个马上都驮满猎物,就连龙芝都猎到了一头鹿。赵元衡没料到他竟会弓马,倒真心实意地夸赞了几句,一行人谈笑之间,很快就来到那座藏着镜子的山洞处。这里的确离道观不远,然而地处险峻,四周草木又格外茂密,需弃马步行好些路程才能上去。赵元衡念及上次来时并未见有怪物出没,就只带了几名亲卫陪同龙芝登山。

不知走了多久,站在高处往下一望,便可看见一条蜿蜒长河绕山而过,河流两侧是望不到头的花林。落花如雨,连底下的土地都覆成了一片洁白,如未化的雪一般。

见龙芝时不时看向那里,赵元衡道:“古往今来,不知有几个人能活着离开这座山,可惜了这样好的景色。”

龙芝不以为然道:“没有人看,留给鸟兽也好。”

赵元衡嗤笑:“畜生怎能和人相比,除了吃和睡,它们还懂得什么。”

他说得无心,却不料龙芝听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也不与他搭话了,径自快步走在前面。穿过一道分外陡峭的山径后,终于隐约看见了那座山洞。入口掩映在密密藤萝之后,出乎龙芝意料的狭窄,似乎仅容得一人侧身通过。

眼下已近晌午,盘桓在山间的迷雾散去了,丛林明绿,时时传出宛转的鸟啼。赵元衡赶在龙芝后一步上了山,发现他站在山径中一动不动,还以为他初来此地,心生怯意,不禁笑道:“我们到了,这里很安全,龙少卿跟着我便是。”

语罢,他举步就要往前走,谁知身前突然横过一条手臂,龙芝拦住了他,回头道:“将军真的觉得安全么?”

他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赵元衡只当他他小题大做,正欲开口,忽见山洞外的藤萝蓦地一晃,仿佛有东西在后方掠过。林中的鸟鸣不知何时停了,却另有一阵不紧不慢的沙沙声在往这里靠近,其间偶尔夹杂着噼啪一下脆响——那是脚掌踩断枯枝的声响。

赵元衡的喉咙骤然哽住了,慢慢握紧腰间的刀柄,他很清楚,这山中除了他们之外,哪里还会有人。

裴隐南发现自己今天一整日都没有见过龙芝。

他知道自己那日伤了他的自尊,他怕是这段时间都不会来找他了。然而道观并不大,即使不共处一室,要发现对方还是很容易。龙芝每日很早就会离开他新换的厢房,随后可能去竹林,也可能在正殿,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等到他回来,大约要到夕食了。裴隐南不止一次看见龙芝坐在廊上用膳,有时吃干巴巴的糕饼,有时吃他同伴分来的肉羹。龙芝显然更偏爱后者,一改吃糕饼时眉心紧锁的严肃神态,每一口吃得很慢,眼睛亮晶晶的,很享受进食的过程。

尽管裴隐南早已辟谷,但他隔三岔五依旧会找些食物果腹。他喜欢进食,也喜欢看乐于进食的人,以致这些天来,他日日都忍不住在龙芝用膳时观察对方。

可今日等到了夕阳落山,廊上依旧不见龙芝的踪影。

是不打算用晚膳了,还是做别的事耽误了时间?倏然,廊上走来一人,年纪和龙芝相仿,裴隐南听龙芝唤过他“三殿下“。这位三殿下和他的随从谈了几句话,便负着手,从长廊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裴隐南的眼睛都要被他晃花了。

人通常在心神不宁时才会这样来回打转,裴隐南盯着对方,慢慢蹙起眉头。辰时他隐约听见道观外有马嘶声,莫非龙芝与那些人一同出去了?在这样一座危机四伏的深山中迟迟未归不是好事,龙芝法力低微,根本不足以抵御那些穷凶极恶的怪物。他那些同伴的武艺对付人尚可,可遇到怪物也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他们要怎么保护他?

想到这里,裴隐南霍然起身,步子还未迈出去,五脏便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他一手撑住了墙,许久才平复急促的呼吸,接连数次被重创,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再外出了。

好在并不是全无办法,他伸出手,随着法力被唤醒,一颗小小的雪白光点从他掌心慢慢升起,明暗交替,像颗纤巧的星辰。

这还是龙芝替他涂药那一晚,他悄悄施在对方身上的法术。没什么用,只是能和被施法者的心魂相映,若是主人受到重创,光点也会随之熄灭,像眼下这般闪烁,便代表对方安然无恙。当初施法时裴隐南只想着自己还需他的法力疗伤,顺便加一重保障而已,没料到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既然没有事,就没有再找他的必要了。裴隐南慢慢坐了回去,那点微弱的星光映进他的眼中,像沉入了冰冷的、幽深的湖底。

距道观几里外的山林中,四面都是妖鬼怪异的咆哮声。赵元衡护着龙芝一路冲杀,刀都砍卷了刃,可惜收效甚微。这次找来的怪物太多,它们甚至学会了配合,从各处合围而上,根本找不出退路。

就在方才,最后一名士兵都被怪物围住,极凄厉地叫了几声后,就再没发出任何动静。赵元衡头也不回,对龙芝大声道:“往山下跑,快点,山下有马,找到马就好了!”

此处恰好是一片泥泞的斜道,赵元衡两步并作一步跨了下去,刚转身准备接应龙芝,不料道路尽头的树摇晃几下,骤然有张苍白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这“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大张的,黑洞洞的嘴,几乎贴在了他的面上。

纵使赵元衡身经百战,亦被吓得大叫一声,立即拔刀朝怪物斩去。这怪物松开树干,一下子砸在赵元衡身上,即便刀锋嵌进了脖颈也要啃咬对方。纠缠不到片刻,赵元衡脸上臂上已是血痕遍布,与此同时,另一只怪物从道旁蹿出,拦在龙芝身前。

它并没有像同伴那样急于攻击,仅是立在原地,一张嘴开开合合,像是有双看不见的眼睛躲在口中,正在窥探龙芝。

龙芝试探着后退了一步,怪物以为他要逃,顿时冲了过来。眼见避不开,他拔出方才混战中赵元衡递给自己的刀,挡住了它探出的一双利爪。但这怪物力大无穷,索性一手抓着刀锋,另一手执着地对着龙芝胡乱抓挠。龙芝力气渐渐不支,趁机一瞥赵元衡,见对方一心与怪物缠斗,根本顾不上自己,便在掌中聚起一团法力,狠狠拍在怪物额头正中。

那日他在郦王面前杀死妖鬼,用的其实也是这个方法,所谓的符咒不过是糊弄郦王的一道幌子。只是前些天他花了太多法力在裴隐南身上,此刻威力大不如前。白光爆开后,那怪物仅被炸掉了半个脑袋,而它的一只枯瘦干瘪的爪子已经攥住龙芝的手腕,尖利的指甲割裂衣料,在他臂上留下五道鲜血淋漓的抓痕。

顾不上疼痛,龙芝拼尽全力一脚踹在怪物腹上,将它蹬开的同时取下背上的长弓,迅速搭箭瞄准。

一支附有法力的羽箭离弦,正中怪物白惨惨的胸膛。下一刻,羽箭爆开,怪物的身躯随即被炸得四分五裂,零碎地散了一地。

龙芝屏息凝神,强忍着从右臂传来的剧痛,再度抽出一支箭,对准赵元衡的方向。对方只顾着挣脱面前的妖鬼,殊不知从树后又引来一个,眼见就要扑到他身上。

这次龙芝抽空了丹田,弓弦“嗡”地一震,裹在耀眼光芒中的箭矢如流星般飞出,将那妖鬼钉在树上的同时引爆,直接炸得它粉身碎骨。赵元衡亦在此刻于厮斗中获胜,一刀斩下怪物头颅,似有所觉,扭头朝身后望去。

可身后空荡荡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口气解决了三只妖鬼,眼见没有其他的再追上来,龙芝松了口气,朝赵元衡走去。迈步时,几颗血珠从他指尖滴落,打在刚冒出头的野草中。

密密的草丛下,躺着一只妖鬼的断掌。血珠沿着草茎慢慢滑落,恰好摔进它的掌心。这只死去的断掌蓦地一颤,五指收紧又张开,剧烈地挣扎起来。

无端起了大风,满山的草木一齐伏低,天色也随之变得阴沉。就在距赵元衡还有数步之遥时,龙芝倏然停住脚步,慢慢变了脸色。赵元衡尚且蒙在鼓里,见状蹙起眉催促:“龙少卿,现在可不是停下来休息的时候。”

“不……”龙芝嗓音干涩:“我们没有路可走了。”

赵元衡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成群疾行的妖鬼。它们占满了整片山坡,赵元衡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面对数量如此之巨的怪物,他与龙芝根本没有半点逃生的可能。

“跑!”赵元衡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这个念头:“快跑啊!”

过度的惊骇让他魂不附体,连一旁的龙芝都顾不上了,拔腿就往山上狂奔。接下来发生的事赵元衡记不清了,恍惚得简直像梦一般,那些妖鬼很快追上了他,可就像是没看到他一般,纷纷朝龙芝冲去。

赵元衡被撞了好几下,最后一次撞得最狠,致使他沿着山坡滚落。无数只苍白的脚掌从他眼前踏过,他木人一般大睁着眼睛,看着它们抬起、落下,最后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不知何时,没有怪物再经过,浑身裹满碎草的赵元衡躺在泥地里,四下一片寂静,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脚踝一抽一抽地发起疼来,能感觉到疼痛,原来他还活着。赵元衡战战兢兢地起身,那些怪物连影子都没有看见,想必是龙芝跑远,将它们都引开了。

——不对,还有龙芝!如同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赵元衡霍然清醒,登时握着刀朝龙芝消失的方向追赶。然而没走多远,他又停了下来,想到就算自己赶过去又如何,那样多的怪物,就凭他,救得出龙芝吗?

不,他办不到的,他若去了,只会再搭上一条性命而已。

赵元衡脚步虚浮地走下山径,先前被他留在此处的将士们一个都没有看见,地面四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迹,他们的遭遇可想而知。骑来的马匹们倒是多半都在原地,赵元衡跨上其中一匹,大力挥下马鞭。骏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其余的马匹见状,也纷纷随着他一同离去了。

回到道观时,已经快要入夜了。郦王等得焦急,远远听见马蹄声,当即心头一松,疾步迎了出去。

谁知那么些马匹,仅带回了一个人,是浑身脏污,满面伤痕的赵元衡。对方一见到他,便从马上滚了下来,跄踉数步跪到他身前,沉声道:“臣有负大王所托,请大王降罪。”

噩梦成了真,郦王双耳嗡嗡作响,许久才低下头,看向伏在自己靴边的赵元衡:“什么意思?”

赵元衡额头触地,语调沉痛:“是怪物,足有上百只。龙少卿为了保全将士们,独自引开了大半,臣脱身后也没有找到他,恐怕他已经……”

“没有找到就继续找,还回来做什么!”郦王根本听不进他的辩解之词,揪起他的领口大吼:“没有龙芝,你留着这条命又有何用,快去给我把他找回来!”

赵元衡任他推搡,只道:“大王,大王,您听臣一言。臣当然可以去找龙芝,臣不怕死,可若是臣不在了,谁来保护您?莫非您忘了陛下在启程之前的嘱托,陛下一片爱子之心,您也要辜负了吗?”

郦王闻言身躯僵硬,手下的力道不由松了一大半。赵元衡抬起头,殷切地望着他,声音颤抖:“日后朝中可以再有无数个龙少卿,但至高之位只能有一人,大王请三思啊。”

又起雾了,山中的雾气比别处要深浓,前方烟云霭霭的密林中,传出一声声夜枭的啼叫。低沉、迟缓,像长安暮色里的钟声。

汗水沿着龙芝的眉睫滑落,打在眼窝里,模糊了他的视线。其实看不看得见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都不清楚自己跑了多久,从黄昏到天黑,起初还记得是哪个方向,后来连方向都分不清,只知道往没有怪物的地方逃。然而无论他跑到哪里,身后那片混杂着吼叫的脚步声仍旧如影随形,根本甩不掉。

他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体力早就耗尽了,如今支撑他跑下去的仅是动物的求生本能。他宁愿累死、渴死,都不愿被那群丑陋的怪物抓住,沦为他们的腹中餐。

可一个人倒霉的时候,总是越不想遭遇什么,便越会和厄运迎头撞上。途径一片深谷时,龙芝脚下不知被何物狠狠一绊,登时失去平衡,整个人都沿着坡道往下滚去,一路上不知碾过多少碎石枯枝。不待他从眩晕和剧痛中清醒,他的头皮陡然一紧,发丝被用力地揪住了。一具泛着腥臭气息的冰凉躯体压了下来,龙芝迷蒙的视线中映出一张苍白的、没有五官的怪异面孔,正缓缓凑近了看他。

恐惧如冰锥一般贯入脑中,龙芝身躯僵直,明明想要逃走,想要大叫,可喉咙和四肢都像是被冻住了,什么都做不到。怪物越凑越近,黑洞洞的嘴缓缓张大,有根须状的活物在它口腔中蠕动、伸长,朝他的脸靠近。

越来越多的怪物围拢过来,每一张嘴都像一只眼睛,沉默地监视着这一幕。在那团蠕动的根须即将触到自己时,龙芝终于警醒,骂道:“滚开!”

他一脚蹬在怪物腹间,将对方从自己身上踹了下去。但解决了这一个,立即又有它的同伴扑上来,许多双干瘪枯瘦的手伸向他,摁住他的身躯,死死扼住他的脖颈,迫使他抬头。龙芝原本就体力不支,如今呼吸受限,即便看着一只怪物在自己眼前张开嘴,再次探出那团根须,他也无力再挣扎,眼前一阵阵发黑,倏然暗了下去。

像是在冰冷的河水中漂流,疲倦如同压在身上的巨石,龙芝明知自己在一点一点下沉,却什么都不想做。与其面临被怪物撕裂分食的现实,这片虚幻的黑暗反而让他觉得安全舒适,他再也不想睁眼了,睁开又能怎么样,反正也没有办法逃走。

龙芝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这次梦中的场景与从前都不一样,眼前是座残旧荒凉的古寺,他站在古寺长长的石阶下,看见乌发红衣的女子就坐在长阶尽头。她低着头,正握着一把匕首雕琢着什么。纷扬的、浅金色的木屑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洒落,在她靴边积了薄薄的一层。

被密林染绿的透亮日光落在她发间,她晒得双颊微红,额角颈边也有亮晶晶的汗水。但她似乎连擦一擦都顾不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东西,时不时把它举起来打量。龙芝从未在她脸上看见如此温柔平和的神情,看了片刻后,她淡淡地笑起来。

“你可真赖皮啊,”她轻声自语:“怎么都赶不走你,小讨厌鬼。”

看清她手中物事的那一刹,如有一座巨树在龙芝心中轰然倒塌,那些他生来就深埋在根须之下的委屈、孤独被尽数翻出,彻底击碎了他。以往她不是一直都讨厌他,不想要他么,为什么要雕这种东西,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再也无法忍耐,不顾一切地奔向她,想站在她面前把话问清楚。不料那一眼能望到尽头的石阶忽然变得好长,龙芝拼尽全力,却总是和她遥遥相隔。他实在没了办法,只能站在阶下,大声唤道:“阿娘——”

“阿娘,”龙芝唤了第二遍,一颗眼泪打在他的颊边,是滚烫的:“我真的不明白。“

相隔了十九年的时光,他的声音究竟无法抵达她身边。她无知无觉地微笑着,指尖轻轻抚摸手里的木雕。那是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瘦巴巴的身子上顶着一颗圆脑袋和四条长短不一的腿,龙芝又听见她道:“以后一个人活下去也要这样努力才好呢。”

伴着这句话,龙芝仿佛再一次坠入水中,眼前的一切伴着晃动的波光散开,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即将无法呼吸的那一刻,他乍然睁开了眼,梦中的古寺、女子都已消失不见,他的眼前只剩一片被丛林裁开的深蓝夜幕,一只怪物伏在他身躯上方,口中的根须眼见就要将他迎面罩住。

只是这一次,龙芝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了。他的母亲用性命换来了他的性命,不管她是否愿意,不管她是否恨他,这总归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白白地浪费它。

他试着催动法力,原本只想着用来挣脱怪物的掌控,谁知等他抽走手臂,拔刀挥出后,一圈十分耀眼的雪白光芒随着他的刀锋荡开,瞬间将身前一大片怪物斩成了两段。

连龙芝自己都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挥刀的那只手。围在他身周的怪物骚动起来,想要重新制住他,不待它们伸出手,龙芝当机立断,从自己撕开的那道缺口中冲了出去。

途中他试着再次施法,但不知是否因为方才那一刀太过惊天动地,他的法力再一次失灵了。龙芝跑得双腿都几乎失去知觉,终于被逼到一座断崖前,崖下雾涌云蒸,深不见底。临近崖边倒是有个洞口,不过进去几步就发现里面的路被石块堵住,仅留有一道小小的缝隙,约有成年男子一臂粗细,完全无法容纳一个人进入。

怪物们很快就追赶而至,将这座孤零零的山崖堵得密不透风。龙芝立在崖边,望向漆黑一片的崖底,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只剩下一个选择。

时近夜深,道观中仍旧灯火通明。郦王独坐室中,怔怔看着横放在膝上的佩剑。

不久之前他携着剑出去,想要率领兵马去营救龙芝,结果当然被赵元衡阻拦下来。对方又是叩首又是恳求的,连额头都碰出了血,终于打消了他的念头。郦王怎么都不敢相信,当自己被赵元衡从道观外一路请回厢房,在这里坐下后,他的心底竟浮起了几分庆幸。

他以为自己为了龙芝连性命都可以不顾——他本已经这样做过了,在刚入山的那几日,他与龙芝第二次遭遇怪物,自己就曾为了对方“死”过一次。

郦王能够断定,若是第二次再遇上那种情形,自己亦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相同的选择。亲眼看见龙芝遇险的时候,什么江山,什么性命,统统都不重要了,他满心只有龙芝的安危,其他一切都是可以抛下的。

可若不是那种情形呢?

孤注一掷是经不住细思的,何况放在另一端的是权力与性命。若是时势容许他深思熟虑,权衡利弊,郦王很清楚自己会选择什么。

只不过思虑得越清楚,他想起龙芝便越觉得愧疚。郦王不敢去想象接下来他会遭遇什么,那么美丽的,如神灵一般的龙芝,合该高贵洁净地坐在神台上受人供养,任何苦楚都不能降临在他身上。想到这里,郦王匆匆起身,面向东边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既然龙芝是上苍钦定的神卿,那他祈求神明护佑对方,理应也会得到回应吧?

叩首之后,郦王尚未起身,忽听门外有侍卫喝道:“站住,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厢房的门便砰地一下被人踹开,几名士兵横七竖八地摔了进来。有道高大的身影踏着他们的身躯进门,黑发金瞳,眉目浓丽,一柄杀气腾腾的艳刀,是裴隐南。

被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盯住时,郦王禁不住背脊发寒,宛如在面对一头猛兽。他隐隐有种预感,知道对方是为何而来,可他不愿确信,强撑着问:“你想做什么?”

裴隐南道:“龙芝在哪里?”

果然,他的预感应验了,可郦王仍旧不死心,继续追问道:“你为何要找他?”

“我没空听你的废话。”对方蹙了蹙眉,似乎十分不耐烦应付他:“若你还不想死,就回答我的问题。”

“他一早就随其他人出去了,途中遇到怪物,至今没有回来。”郦王没有再纠缠,边说边朝对方深深一礼:“求求你,一定要找到他,将他平安带回来。倘若你能救回龙芝,日后回到长安,我一定——”

待他抬起头,眼前的人早转身走了。郦王默默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望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庭院中,走得那么快,连长发和衣角都带着风,担忧龙芝到了如此地步吗?

不,一定不是担忧的缘故。这妖物与龙芝相识不过十几日而已,怎比得上自己与龙芝十几载的情谊,一定是裴隐南知道了龙芝的能力,想利用他图谋些什么,才表现得如此异常。

无论他抱着怎样的目的,有裴隐南在,龙芝想必是能够安全了。郦王缓缓坐回榻上,拾起被自己放在一边的佩剑,在这一刻,他既想要龙芝能够活下来,又不希望他被裴隐南找到。

月色穿透碎石,霜一般结在壁上,给这方逼仄的天地添了一点微光。

龙芝是被冻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依稀记得自己做了好多梦。梦到长安,梦到老师,与眼前的境况相比,那牢笼一般的朝堂生涯,无亲无故的长安,竟也依稀有了家的意味。

风随着月光一同灌进来,龙芝全身烧得滚烫,被冷风一吹,登时头痛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受的地方。有好几次他都想闭上眼睛,但此时此地,再昏睡下去,怕是很难有睁眼的机会了。

龙芝从地上摸过一块锋利的碎石,紧紧攥在掌心里,疼痛让他清醒了些。外面仍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妖鬼们没有离开,这些怪物不知为何认定了他,一直试图破坏阻挡它们的石壁。所幸它们没有智慧,一味地在外胡乱敲打,偶尔从缝隙中伸进一条手臂四处抓挠,无法造成任何威胁。他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还能撑多久,若想要脱困,仅靠自己的法力已不太可能了,除非有人能够找到这个地方,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在这样一处罕无人迹,遍地妖物的荒山野岭,又有谁会来救他?

若是赵元衡侥幸未死,如今他应当已赶回道观,把今日的遭遇说给郦王听了吧。郦王或许会来,但一定会遭到赵元衡的劝阻,龙芝连劝阻的理由都想好了:怪物众多,而他们的人马所剩无几,一个失踪多时,生死未卜的太常寺少卿,并不值得押上所有人的性命去拯救。这说法其实没什么错处,生死关头,想顾全自身无可厚非。为他人舍生忘死的故事大多存在于佳话里,相忘于江湖才是常态,即使郦王没有来,龙芝也不会怪他。

何况比起郦王,龙芝更想见到是另一个人。但自己前些天才和那人闹得不欢而散,还听见对方将自己说成是麻烦。他们原本就相交不深,如今又正是对方甩脱“麻烦”的好时机,想让那个人拖着重伤的身躯出现在这里,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砰”的一声,挡在面前的碎石堆震荡不止,淅淅沥沥的沙土从高处落下,惊得龙芝翻身坐起。

又是一声,这次撞得比先前更加用力。牢固的石块被撞松,塌出一小块缺口,几只细瘦干瘪的手臂从缺口中探入,紧接着是半颗头,不顾一切地沿着缝隙往里钻。

妖鬼嘶哑怪异的吼叫声愈发清晰,不知汇聚了多少,石壁被撞得越来越松,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龙芝一动不动地坐着,法力耗尽,手无寸铁,眼下他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石壁倒塌的那一刻,等待死亡来临,除此之外,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前所未有地期盼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是裴隐南也好,是郦王也好,甚至是随他们入山的任何一名无名小卒都无所谓。龙芝犹如一个失足坠入深渊的人,绝望地想要攀抓一切够得到的东西。哪怕是一根朽木,一丛枯草,只要能够暂缓他的坠落,无论是什么他都会甘之如饴地接受。

石壁重重一震,最终轰然倒塌,簇拥在洞外的怪物潮水般涌了进来。龙芝呼吸短暂地顿了顿,再吸气时,他发颤的手指找到那片被自己磨尖的碎石,用力握住了。

挤在最前面的怪物已经来到他身前,尖利的爪子眼见就要触上他,龙芝没有躲避,咬牙迎了上去,拼尽全力将碎石扎进怪物张开的大口中。

怪物吃痛,剧烈地挣扎不止,利齿与爪子霎时在龙芝手臂上添了好几道伤口。龙芝不敌对方的力气,很快被甩到一旁。不等他撑起身,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巨响,脚下同时山摇地动般晃了起来。

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热风扑面,漆黑升腾的火焰在他瞳孔中汇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海。所有怪物同时火舌吞噬,尖利痛楚的嚎叫冲天而起,唯独坐在它们中央的龙芝毫发无损。片刻后,有道挺拔的身影从烈焰中走出,波澜不惊地穿过这片炼狱般的火海,最后停在龙芝身前。

龙芝怔怔抬头,视线透过被热浪掀起的卷曲发丝,恰好撞上一双居高临下的金色眼瞳。

这双眼睛极明澈,像是空无一物,又像将世间万象都映入其中,镜子一般显现出它们原本的面貌。很快,些许笑意从这面冰冷的镜子中浮了出来,来人俯下身,终于有了些人的模样:“找到你了,小妖怪。”

看到龙芝瞪大眼睛,满脸错愕地望着自己,裴隐南好笑道:“你不会以为我看不出来吧?”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了推龙芝僵硬的脑袋:“就你这点道行,我早在第一眼就看出你的原形了。”

说完,他往龙芝身上一瞥,长叹道:“好笨的小妖怪啊,连衣服都变不出来,你究竟是怎么修出人身的?”

那片铺天盖地的火海悄然熄灭了,山洞中重归寂静,淡青色的月光照亮一地黑灰。龙芝就坐在这片焦土之间,仰着一张清丽的脸,披散的浓密青丝从他肩头垂覆而下,绕过雪白的肩与胸膛,堪堪遮住双腿,干净赤裸得宛如一朵初开的莲。

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的境况一般,龙芝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整个人往后缩了缩,横起手臂挡在胸前。

裴隐南似乎笑了一声,没有多久,一件笼着暖香的外衫从龙芝头顶罩下,连同裴隐南的体温一齐将他裹住了。裴隐南向他伸出一只手,道:“还不走,舍不得这里?”

出乎裴隐南意料的,龙芝把头扭开了,不看他递来的手掌,语调生硬地说道:“不是说我是麻烦吗?”

“嗯。”裴隐南承认得毫不犹豫:“现在一样是个麻烦。”

龙芝不说话了,自顾自艰难地撑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一动,原本遮在身躯上的发丝纷纷滑落,薄薄的外衫被风一吹,裴隐南几乎将他看光了。见他似乎打算这样走到山洞外面,裴隐南头疼地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嘲笑道:“不变回原形么,你终于发现做人没有好处,预备与你的同伴割席了?”

“我不要你管!”

掷地有声地抛出这句话后,好久都听不到回应,身后安安静静的,连脚步声都消失了。龙芝心中一慌,以为对方真的撇下了自己,方才他把话说得那样响亮,其实心里仍是害怕的。这里距道观不知有多远,天寒地冻,途中兴许还有妖鬼埋伏,若没有裴隐南相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走出这片林子。

情急之下忍不住回头,结果鼻尖险些撞在一副胸膛上。裴隐南就立在他身后,抱着双臂垂眼看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龙芝耳根与脸颊同时沉沉地发起烫来,慌忙转身要走。不料来不及迈出步去,腕子便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攥住了,裴隐南淡淡道:“我身上还有伤,再胡闹,就真的不管你了。”

刚听到这句话,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怪便从龙芝心头腾起,堵得他眼眶发热,连鼻根都泛起了酸,他低低地道:“你本来就不想管我。”

“的确不想管。”裴隐南淡淡道:“只是你太会胡搅蛮缠,怎么甩都甩不掉。”

龙芝登时气得要甩开他,为了掰开裴隐南箍在腕上的手指,整张脸都憋得通红。然而他的力气放在裴隐南身上,简直如蚍蜉撼树一般,半天的努力非但没有获得成效,甚至逗笑了抓着他的人。

“放手!”这下龙芝真被惹恼了,怒道:“我也没有非要求着你管我。”

觉察到他腔调有异,裴隐南抬了抬眉,俯下身一看,果然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连睫毛都是湿润的。清透的水光在龙芝眼底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碎出来了,可他仍旧不肯示弱,瞪着裴隐南的眼神凶巴巴的,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裴隐南再一次忍俊不禁,不料刚露出一点笑意,就见龙芝眼眶越来越红,连抽气声都大了不少。对方显然不想在他面前丢脸,死死地咬着嘴唇,然而他管得住声音,却管不住自己的眼泪。转瞬之间,它们就滚过他的脸颊,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怎么这么爱哭。”裴隐南迟疑着伸出手,想替他抹掉下巴上的泪水:“听不出来吗,我和你开玩笑的。”

他的衣袖刚触到龙芝,对方便抬头看他,满眼都是天真的、不讲情理的责怪与委屈。

裴隐南怔了怔,这样一双眼睛,竟比千军万马更难抵御。还能怎么办呢,开玩笑开成了这样,他只得负起全部的责任,一边替龙芝拭泪一边道:“罢了,死缠烂打的人是我,非要管你的也是我,这样说你可满意了?”

他不退让倒好,他一让步,龙芝心中的委屈霎时翻了一番,刚止住的眼泪又浮了上来,摇摇欲坠地含在眼眶里。龙芝也知道自己这份任性不合时宜,可他对着裴隐南,竟有些像对着老师和母亲时一样,只一味地想要任性。光得到这句话还不够,他翻起旧账:“我才不信有人非要管一个‘麻烦’。”

“这也不是我的真心话。”想不到裴隐南无比坦荡地开口:“以你的年纪和修为,却能救我好几次,已经很了不起了。”

龙芝狐疑地偏了偏头:“真的么?”

“若我说是假的,你是不是要在这里站到天亮?”

裴隐南究竟与他的老师不一样,包容与温和在他身上仅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恢复成缺乏耐心的真面目。龙芝被斥得往后躲了躲,慢吞吞地从衣摆中伸出一条腿,给他看沾满鲜血和泥土的足底:“方才踩到一块石头,走不动了。”

星河万里,月明如昼,林间的雾散了,两人沿着山坡一路向下,陡然踏入一片旷野。如今正是草木发荣滋长的时节,点点花色遍撒在浩荡的新绿中,人踏入其间,仿佛变成了坠入沧海的一粒珠子,极目所见唯有天地而已。

夹着露水湿气的寒风拂面,龙芝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了。他被裴隐南抱着,身上被对方的外衫裹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搂住对方脖颈的手臂暴露在外。对方的体温与衣衫同时将他围拢,像是一团温和的、不会灼人的火。长久陷在这样的温暖里,龙芝全身都松散下来,舒服得昏昏欲睡。

不过他与裴隐南已有整整四天没有说过话,眼下难得有一点独处的时间,用来睡觉未免太浪费,于是主动开口道:“裴隐南,你累不累?”

“还好。”

龙芝又道:“我们还要回道观吗?“

裴隐南反问:“不回道观,你还想回哪里?”

想到守在观中的郦王与赵元衡,龙芝便心生厌倦,不假思索地开口:“不如我们趁机下山吧,这里的怪物都不是你的对手,一定阻拦不了你。下山之后,我们就找个地方养伤,其他的事,就等痊愈之后再商议。”

说得倒很像回事,裴隐南轻笑一声,问他:“你的同伴都不管了?”

“不想管了。”龙芝语气冷淡而敷衍:“我连自己都无法保全,还怎么管别人。”

裴隐南道:“很好,那我今晚就将他们赶出去,还能清静一段时日。”

这回答是让龙芝始料未及的,他立刻直起身子,抓住对方的衣襟:“不可以,你不能干涉他们的生死。”

“怎么,“裴隐南漫不经心道:“舍不得他们?”

龙芝摇摇头,说道:“老师从前替陛下卜筮,据卦象所示,郦王受命于天,注定会成为下一任帝王。你若害死他,就是违逆天道,要受天谴的。”

他认真得几乎到了严厉的程度,裴隐南听得颇为意外,一低头,恰好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龙芝总爱这般看他,直白而纯粹的,完全是兽的眼神。这小妖怪自降世以来,怕是一个同类都没有遇到过,做人做得不尽像,做妖也做得乱七八糟,裴隐南几乎要同情他了。

因为同情,所以说不出冷嘲热讽的话,只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从又不是没有杀过皇帝。”

“那怎么能一样。”龙芝着急起来:“天罚降下的雷电,会撕裂经脉,灼烧心魂。你原本就受了重伤,要再被劈几次,恐怕连我都救不了你了。”

裴隐南笑道:“这么怕我死啊。”

“当然。”龙芝收紧搂住他脖颈的手臂,承认得很坦然:“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在意我性命的人,我要好好保护你。”

层层衣料之下,清晰地传出了裴隐南的心跳,平缓的、十分令人安心的声响,一名性情如此桀骜的妖,心跳声竟如此温柔。龙芝听了片刻,不禁悄悄把脸枕上去,真奇怪,感知另一个人心跳的时候,仿佛自己胸腔之中的震动也被同化,他们好像在共用同一颗心。

这念头莫名令人难为情,龙芝贴着对方胸膛的脸颊像被柔软的小刺扎了一下,忽然地发起了烫。他用手背在脸颊上贴了贴,被自己的体温吓了一跳,忙对裴隐南道:“你看看我。”

“嗯?”对方不解其意,低头问道:“什么?”

龙芝惴惴道:“我的脸是不是肿了?”

肿倒是不肿,不过红得很厉害,连耳根到脖子根都是赤色的,像是施了一层浓妆。裴隐南被龙芝一双清透如水的眼睛盯着,看到他脸上真心实意的紧张,一时根本不知该答什么好,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是龙芝第二次看见他这样笑,眼睛都笑弯了,露出两颗尖利小巧的犬齿,可爱又可恶。当然,龙芝是不肯承认可爱的那一部分的,只以为自己受到了嘲讽,不悦道:“我的问题很好笑吗?”

对方笑意不减,答非所问:“不肿。”

这人笃定龙芝不能拿自己怎么办,明晃晃地不把他的怒气放在眼里。可他忘了兔子发起急来也是会咬人的,何况龙芝不是兔子。下一刻,龙芝便支起上半身,恶狠狠的一口咬在裴隐南脸颊上,也是尖利的两颗小犬齿,深深陷进棕色的肌肤里。

“嘶——”裴隐南抽了口冷气,低声斥道:“你是狗么,松口!”

他的眼神和语气和语气一样凶,咫尺之间的距离放大了情绪,龙芝心生怯意,但又觉得松口太快没有骨气,依旧咬着不肯放。

裴隐南便来掰他的下颌,想要捏开他的齿关。龙芝无处躲避,干脆把对方一条手臂都抱进怀里,耍赖似的,死死搂住不放。

这次终于让他得逞了,直到龙芝齿根发酸,气消了大半,对方都没有再反抗。龙芝慢慢松了口,看到裴隐南左颊上好清晰的一圈牙印,边缘鲜红,把一张花容月貌的脸都衬出了滑稽的意味。

好像有点太过分了,龙芝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按了按那圈红痕,即见裴隐南蹙起眉头,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龙芝有点怕他报复,嘴上却不肯服软,生硬地抛下一句:“是你先笑我的。”

那条抱在怀里的胳膊突然抽出来,手指用力撬开他的嘴唇,指尖勾起他的上颚。龙芝只来得及发出“唔——”的一声,一侧的犬齿就被裴隐南捏住了。对方迫使他抬头,检查那颗小小的尖牙一番后才道:“这么记仇,我还当你真的只有两三岁呢。”

龙芝再次红了脸,本预备替自己申辩几句,然而话到嘴边,却忽然改变主意,转而问道:“裴隐南,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聚在月亮旁的云堆骤然散了,漫山的草木伏低,细密的沙沙声不绝于耳,如一阵轻柔的雨。一绺长发从裴隐南耳背散落,擦过他颊上那枚滑稽的牙印,在他衣襟上飘拂不定。龙芝替他捉住了,乌溜溜的一小把,令他想起那根柔软的尾巴。

裴隐南垂下眼,掩在密密长睫后的眼珠像两颗小小的月亮,好一阵后才答:“不是我想来救你。”

龙芝的手指有一瞬的僵硬,那缕长发从他指缝中滑脱,垂在裴隐南脸侧。

“我来是因为你自己。”裴隐南亦在此时低头看他,目光冷淡而温和:“你想活下去,所以我来了。”

远远地,能看见通往道观的石阶了。有人在大门前举着火把,摇曳不定的火光下,一道人影凝在阶上,若不是风时不时拂动他的襟带,他几乎与檐下的一根廊柱没有任何区别。待到裴隐南抱着龙芝走近后,那根廊柱倏然动了,步履匆匆地迈下长阶,却又在数步开外停住,龙芝隐约辩认出对方的面容,果然是郦王。

也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青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他湿润的鬓发与眉睫像是蒙了一层薄雪。

“龙芝……是你吗?”他问得犹疑,连声音都是低低的。

又近了几步,他们二人的情形映入郦王眼中,郦王的神情骤然变了,原有的愧疚迅速被愤怒与愕然取代。他喝退两名举着火把跟上来的近侍,再回身时,一张脸阴云密布:“你这妖物,究竟对龙芝做了什么?”

自他与龙芝相识以来,龙芝从来都是束带矜装,冠服端整的。他由礼官抚养长大,自己也早早地成了礼官,行止仪容挑不出一丝错处。然而就是这样恪守礼仪的龙芝,如今竟被这妖物轻浮地抱在怀中,身上披裹着一袭显然不属于他的宽大黑袍。散下的浓密黑发遮不住他雪白的肩颈,那双搂在妖物颈上的手臂——简直荒唐、欺人太甚,郦王被直冲而上的怒火烧得头脑昏沉,一手不知不觉搭上了腰间的佩剑,手背青筋凸浮。这一刻,他甚至生出了和裴隐南搏命的决心。

不料眼前的妖根本没有回应他质问的打算,宛如没有看见他一般,漠然地与他擦身而过。

铿然一声,郦王拔出佩剑,高声喝道:“站住!”

见他拔剑,环伺四周的侍卫们也纷纷抽刀出鞘,挡在裴隐南身前。

火光在刀锋上盈盈跳动,映出一片澄澈而锋锐的杀意。然而被包围的妖脸上丝毫没有恐惧,反倒是众人被他环顾一圈后,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半步。觉察到裴隐南想要撤走托在自己背后的手臂,龙芝立即反手握住他,对他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

两人视线交汇,裴隐南妥协了,抱着他转向郦王。

龙芝道:“三殿下以为他会对我做什么?”

对着他一双平和而坦荡的,不含半寸锋芒的眼睛,郦王反而胆怯了,避开他的视线:“我……我只是……”

“我被怪物追赶了整整一夜,数次都险些被它们抓住,死在它们手中。”说起这些时,龙芝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但他的语调依旧冷静,不紧不慢地陈述:“若不是因为这只妖,恐怕您此刻已经见不到我了。”

即便早就知道了他的遭遇,如今听龙芝亲口说出来,仍令郦王愧疚难当,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无能,不能亲自己来救你,你受伤了么?”

龙芝下意识地抚过被妖鬼抓伤的手臂,却答道:“没有。”

郦王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又迟疑地扫了裴隐南一眼:“那就好,不过你与他……你的模样……”他吞吞吐吐的,碍于礼教,不好说得太露骨,良久叹了口气:“罢了,稍后你来我房中吧,我让人为再为你备置一套衣物。”

“不。”龙芝道:“我累了,如今只想休息,希望殿下不要再来打扰我。”

抛下这样大胆又无礼的一句话后,龙芝便扯了扯裴隐南的衣袖,示意他离开。郦王与一群鸦雀无声的士兵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待裴隐南踏进无人的庭院时,龙芝再也忍不住,伏在对方肩头闷声笑个不住。真想不到被拒绝的郦王神情会如此滑稽,说是目瞪口呆都不为过,先前与他同行的每一日,龙芝都想将这句话说给他听,只是没想到当真有机会能说出口。他也是直至此刻才知道,顺从自己的心意是那样痛快的一件事。

裴隐南看了看他,没有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傻笑,不过龙芝猜想对方是知道的。这人嘴上待他十分刻薄,如若不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早就该笑话他了。

时隔数日,他终于又回到这间厢房。龙芝坐在干草堆里,看着裴隐南燃起烛火,又折返到自己身前,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他。

一看见那斑斑锈痕,还有其上镌刻的铭文,龙芝即刻就认出了它的来历——正是那日赵元衡找来的那面残镜的另一半。

他抚了抚雕作兽形的镜纽,讶然道:“你怎知我在找它?”

“你不是常坐在廊上——”说到一半,裴隐南顿了顿,却道:“若不想要,就还给我。”

“廊上?”龙芝对他的后半句充耳不闻,微微侧着头看他:“你偷看我啊?”

裴隐南怔了怔,似是没料到龙芝会这般直白地问出口。头一次,在对视中是他先回避,答得有点蛮不讲理:“不能看吗?”

龙芝迟疑道:“不是不能,只是我没有想到……“

这回轮到他说不下去了,明明“没想到你会看我”是那样简单的七个字,可一想到对方在看自己,或许还看过不止一次——龙芝的心又急促跳动起来,眼底发热,也不知在紧张什么。两人一时无言,神情都有些不自然,静默良久,裴隐南立起身,说道:“若你法力恢复,就先治好自己的伤。我还有些事要做,先走了。”

不等对方转身,龙芝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都这么晚了,不能明天再去么?”

裴隐南想挣开他,却被他抓住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无可奈何道:“是要紧事,不能耽搁太久。”

“就一晚上。”龙芝很坚持,边说边拽着对方的手腕往回拖:“你也知道我现在没有法力,夜里这样冷,我一个人睡会冻死的。”

他的手指冰冷,雪捏成的一般,就连脸色亦是如此,苍白而脆弱。似乎只要裴隐南不理会他,他这只可怜的小雪人,就要孤零零地在寒夜里融化了。

最终裴隐南回到了龙芝身边,却不理他,径自往草堆中一卧,连眼睛都闭了起来。龙芝目的达成,倒也不在意对方的态度,他找出两片残镜,将它们拼在一起。这镜子的确十分神奇,镜身一合,登时嗡鸣不止,迸出莹亮的清光。待到光芒消散,镜上的污渍与锈迹如冰雪消融,连破损的痕迹都不见了,锃亮如新的镜面映出龙芝讶异的面容。

沉寂已久的道观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昏暗的正殿骤然灯火齐燃,神像被耀眼的金芒照亮。龙芝听见外面的喧哗,害怕再惹出动静会惊动郦王,忙找了件衣衫将镜子裹住,藏进行囊中。

犹豫片刻后,他轻手轻脚地摸到裴隐南身侧,小声问道:“你会带我下山的,是不是?”

裴隐南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却没有睁眼,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那为什么要给我镜子?”说着说着,龙芝又变得气冲冲的:“既然答应了我,就不许言而无信,否则等我找到你,就纠缠你一辈子,让你想逃都逃不掉。”

即使知道这是他的无心之言,他的纠缠也仅是纠缠而已,没有其他意思。裴隐南的心依旧震了震,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调道:“不许胡言乱语。”

话一出口,许久都等不到龙芝的回答。裴隐南以为对方被自己吓住了,正准备看一看他,谁知刚睁开眼,一具裹着春寒的柔软身躯倏然钻进他的臂间,亲密无间地压在他的胸膛上。单薄的外衣什么都藏不住,另一个人的体温,由背脊到臀的一段弧度,发间柔和的、清淡的一点梅檀香气。做了这样暧昧的动作,偏偏怀中的人一脸天真,无知所以无畏:“不是胡言乱语,你要是敢抛下我,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

“下去。”裴隐南低斥:“把你的衣服穿上。”

“不要,我又不是没穿衣服。”

龙芝先前吹了一夜的冷风,如今陷在这副温暖舒适的怀抱里,连眼睛都要眯起来了,哪里肯离开。裴隐南推他,他干脆手脚并用地缠上来。若说原先他还对裴隐南留有几分防备,但对方将他从山洞中救出之后,这最后几分防备彻底烟消云散了。他有些像他的老师,可他既不像老师那般严厉,又有一张老师不具备的年轻美丽的面容,以致龙芝总忍不住想要亲近。

那件草草披在龙芝身上的衣衫并不合体,穿着它的人动作一大,襟口就歪歪斜斜地滑落,露出一段清瘦洁白的肩颈。裴隐南不慎握了上去,手指霎时陷入绵腻柔滑的肌肤里,尚未来得及松手,反倒是龙芝身躯颤了颤,脸先一步红了。

对方握着他肩头的手没有立即松开,反而下滑几寸,指尖缓缓抚过他光裸的小臂,撩起一连串轻柔的酥痒。龙芝面红耳赤地看着身下的人,一口气悬在喉咙口,咽不下也吐不出。不料下一刻,裴隐南的手继续往下,若无其事地替他拢起散开的交领,揶揄道:“原来你还知道不好意思。”

他到底道行太浅,与这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交锋,不过一个来回就输得丢盔弃甲,狼狈地从对方身上翻下去,背对着他道:“我要睡觉了。”

裴隐南嗤笑一声:“你最好说到做到。”

龙芝被他的语调气得牙根发痒,直想再咬他一口,又怕被教训,只能忿忿不平地闭上眼。然而不知是夜里寒冷,还是白日受过太多惊吓的缘故,龙芝身体明明十分疲倦,意识却迟迟无法松懈,他躺到半边身子都开始发僵了,依旧没有半分睡意。

反反复复数次失败后,龙芝终于放弃入睡,盯着窗纸发呆。外面的天色已变作一片浅浅的灰,清脆的鸟啼从檐上传来,折腾整整一晚上,天都快亮了。

身后很久都没有动静,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是睡着了么?龙芝实在无聊,偷偷翻过身,往裴隐南身边凑近了些。灯在不久之前熄了,一片朦胧中,对方的轮廓就像是雾中起伏的山峦,依稀只见挺拔笔直的鼻梁,优美秀致的半个下巴。因为不清晰,反而愈发引人遐思。他又往前蹭了蹭,手肘陡然陷入一片柔软,仿佛压入了锦缎堆里。

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压住的是裴隐南的头发,几枚串在发上的金珠闪烁不定,十分玲珑可爱。

就在龙芝专注地拨弄那几颗珠子,颇为乐在其中时,突然伸来一只手,牢牢扣住他的腕子。他轻轻“哎”了一声,立刻俯身去看裴隐南:“是我吵醒你了吗?”

纵使在夜色中,裴隐南的一双眼睛仍然莹然发亮,幽幽地盯了他半晌,才道:“没有。”

“你也睡不着?”龙芝索性往下一倒,半张脸枕着他的手臂:“为什么?”

自己半晌不睡,倒追究起了别人,裴隐南冷冷开口:“身边多了个爱动手动脚的小贼,不敢入眠。”

龙芝登时羞恼道:“还说不是被我吵醒的!”

裴隐南笑了笑,反问道:“那你呢,又为什么睡不着?”

龙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难得有一次,他们挨得这样近,裴隐南却没有推开他。龙芝胆子大了些,往对方怀里偎近几寸,把冻僵的双手贴在裴隐南胸前取暖。对方朝他睇来一眼,看眼神是不太乐意的,不过还是没有抗拒。

这人简直像只火炉一般,龙芝靠在他身前,突然记那片将无数妖鬼烧成灰烬的黑焰。若是自己也有这份能为,是不是就不用再惧怕身陷险境了?

他忍不住道:“裴隐南,你能不能把今天施的法术教给我?”

“什么法术?”裴隐南若有所思:“点灯的法术?”

他又在取笑他,龙芝轻轻踢了对方一脚,道:“是火,我见你用过两次了,怎样才能修成这种火焰,我都没听闻其他妖有这种本领。”

等了许久,他都没等到裴隐南的答复。龙芝不解地抬起头,发现对方侧着脸,两眼望着窗户的方向,不知在看什么。不知是月色还是晨光落在他的脸颊上,一片明净的白,将他的眼睛也映得沉静而空茫,许久后,他才将视线落回龙芝身上,笑道:“想学么?”

看着这双没有笑意的眼睛,龙芝嘴唇动了动,一个“想”字含在口中,半晌都没能将它吐出。

“这火其实是怨气炼化而成。”裴隐南一本正经道:“杀多了人,被怨气缠身,自然就会了。”

见龙芝听得瞪大双眼,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他嘴角抖了抖,终于低低笑出声来。龙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气得要打他。但手刚抬起一点,对方便转头看了过来,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对他眨了眨,挑衅一般。

龙芝反而打不下去了,悻悻抓住裴隐南一缕长发,给他看上面的一粒金珠:“有书写过这珠子的来历。”

裴隐南从他手中接过珠子,颇为疑惑:“来历?”

“说你每杀一个人,就在头发上串一粒珠子。”

龙芝又一次看见了那两枚雪白的小尖牙,裴隐南一面笑,一面不住摇头,好久才能说话:“若真如他所说,我头上恐怕要戴满这些东西了。”

“还说你用法术狐媚惑众,连皇帝都被你哄得不理朝政,荒淫度日。”

裴隐南脸色终于略微地扭曲了,屈指在龙芝眉心狠狠地敲了一下,教训他:“你整日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撰写异闻的也有不正经的读书人,对于裴隐南这位史上留名的美人,自然不免大书特书,其中许多皆是香艳故事。龙芝以往看时一笑置之,如今却做不到那般淡然了,一想起那些描写裴隐南的淫言媟语,他便想要将它们一本一本地找出,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有些委屈,他们都已经相熟到可以同榻而眠,而自己想要了解对方,却仅能依靠从前看来的捕风捉影的故事。不知何故,龙芝对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分外耿耿于怀,执着地又问:“是真的吗?”

裴隐南没好气道:“什么真的?”

“你有没有迷惑过别人?”他板起脸,迫近对方道:“就像书上说的,用一个法术就让他们爱慕你,为你神魂颠倒。”

其实龙芝也知道这说法很荒唐,若是裴隐南想要迷惑一个人,哪里需要什么法术。以他的姿容,一道眼波,一点笑意,就足以倾倒众生了。就连郦王带来的那些士兵,明知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妖孽,也不妨碍他们在他现身时看得目不转睛。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良久,裴隐南倏然又阴森森地笑了笑,缓缓抬起手。龙芝以为对方要打他,慌忙往后一躲。不料裴隐南手腕翻转,一簇色泽艳丽的红光在他掌心亮起,旋即被他一弹指,不偏不倚地朝龙芝射来。

龙芝闪避不及,眼睁睁看见那缕红光没入自己的心口,消失不见了。

一瞬间,他读过的种种钻心剜骨,千奇百怪的恶毒术法一一在脑海中浮现。龙芝变了脸色,在自己身上摸索几下:”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隐南道:“没有错,书上所说都是真的。如今你也中了我的法术,马上就要为我神魂颠倒,非我不可了。”

前面还说得十分严肃,然而讲到后半句,他似是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偏头避开龙芝的目光,脸红得连深色的肌肤也遮掩不住。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般,窘迫地,明朗地笑了起来。

“龙少卿?”

“龙芝,你还好么,龙芝?”

模糊的人声隔着门响起,龙芝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只觉面上滚热,有明晃晃的光投眼皮上,霎时将他的意识从梦中拽出。门扉又被拍了两下,外面的人唤得急切,是郦王的嗓音。他揉着眼坐起,窗外日头升得很高,照得厢房格外空旷,裴隐南早就走了。

一想起对方,龙芝的心又突突地急跳起来,不安、不解,像一头鹿闯入从未踏足的森林里。昨夜他催着裴隐南把那道荒唐的咒解开,不料对方不但不应,还趁他不备抬手覆在他的眼前。龙芝只觉两眼一黑,当即就失去了意识,现在醒来一想,实在是生气——这人有这份手段,早不用晚不用,偏偏要等他为另一件事紧张时才施展。什么神魂颠倒、非他不可,龙芝简直不敢去想自己若真变成那副模样,又要在裴隐南面前出多大的洋相。

“砰”地一响,像是有人在撞门,郦王急切道:“龙芝,你若是无事,就应我一声。否则我就要进来了。”

龙芝叹了口气,替对方开了门,说道:“我很好,三殿下这回放心了么?”

门外的人讪讪的,开口前忍不住先往屋子里望了望:“并非是我成心要打扰你,昨夜匆匆一面,我来不及确认你的状况,怕你在我面前逞强,受了伤也不肯说。”说着,又注意到他依旧披散的头发,脸颊上被干草压出的红印,蹙眉道:“昨夜一宿未眠吧,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偏偏身边只有一只不通人性的妖物。今夜你不如搬来我房中,有人作伴,聊聊从前的事,或许就能将所受的惊吓忘记了。”

难为他一位琼枝玉叶,却能想出如此一通温存体贴的话。可惜龙芝从前就不吃这一套,如今打定主意离开长安了,更加不为所动,只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倒也没有害怕到这个地步。”

郦王笑了笑,忽然朝他伸出一只手,龙芝迅速一偏头,让郦王的动作落了个空。对方一愣,继而肃然道:“别动。”

然而等郦王第二次伸手,龙芝仍旧避开了。不过这次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自己在发间摸了摸,果然摘下来一根干草。

郦王苦笑道:”龙芝,你在怪我吗?”

这话说得无头无尾,龙芝不解地抬眼看他,不明白话题怎么扯到了这里:“为何怪你?”

“怪我在你身陷险境时,没能亲自赶来。”郦王声音低下去,手抬了抬,又放了下了:“其实我是想去的,是赵元衡以性命阻拦,怎么都不肯放我离开。我也没有办法,龙芝,我担负了陛下的期望,臣子的期望,我这一条性命已完全不属于我自己了。若我是个平民百姓……一个闲散亲王也罢了,我拼死都不会放你一个人,龙芝,你相信我。”

龙芝听得愈发迷惑了:“在生死关头,临危自计,并没有任何错处,我怎么会因此怨怪你。”

这原本是他难得的一句真心话,谁知对方听后,非但不感到宽慰,反而露出一脸难过来,半晌吐出一句:“你真一点都不怪我?”

这人真奇怪,怪他也不好,不怪他也不好,龙芝有些不耐烦了,敷衍答道:“不怪,一点都不怪。”

说着又要关门,郦王猛地几步抢上前,强行将门扉撑开。

这一刻他的脸色颇为奇怪,一双眼睛阴郁深沉,似有千言万语翻涌其中。龙芝吃过对方的亏,因而立刻警觉起来,也定定地注视对方,预备他一有动作就马上躲开。

然而郦王要吃人似的瞪了他半晌,最后却道:“倘若是那只妖呢?要是那只妖也没有来救你,你会不会怪他?”

龙芝立即答:“当然不会,我不怪你,自然也不怪他。”

这个答案总算使郦王稍微满意了些,待他离去后,龙芝迅速合上门,背靠着门板,无措地、怔怔地立在原地。

他被狠狠吓了一跳,不是惊异于郦王的话,吓到他的是他自己。因为在听到对方提问的那一刹那,他猝不及防,什么都来不及细思,唯有一个念头清晰而肯定地浮上心头。

会的,若是裴隐南不来,他一定会恨他。

就连龙芝都说不清其中的道理。论身份,他是陪同郦王出行的臣子,而裴隐南与他的关系,仅靠几句口头之约维系着。郦王理应对他的安危负几分责任,可裴隐南完全不用受这一份约束。论情分,更是不可能了,将自身安危强行牵系在一个相识不足整月的对象身上,纵使再不明事理的人,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龙芝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抚了抚心口。一定是那道咒文的影响,都怪裴隐南,自己不过问了他几句,他不愿回答就罢了,为什么要施下如此捉弄人的法术。害得自己一想起他,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了。

原以为裴隐南这次外出和往常一般,第二日就能回来。可一连两天过去,这个人依旧不见踪影。他与裴隐南虽同为妖怪,可妖与妖之间,也有天渊之别。裴隐南可以在短短几个时辰之间找到困在山洞中的他,但失踪的人一旦换成裴隐南,他却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龙芝困在道观中,身上的伤口又未愈合,这两日均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但近来他的运道实在不好,不仅找不到裴隐南,连母亲都不肯在他梦中现身。那个温柔平和,会露出笑容的她,与那日在他身上骤然迸现的力量一样,终究成了他心中一道无法勘破的谜题。

及至第三日午后,龙芝原本躲在廊下晒太阳,忽然听见前殿喧闹起来。他心中一动,只道是裴隐南回来了,待匆匆地赶过去,不料看到的是一群噤若寒蝉的士兵。他们前面是满身血污的赵元衡,他当啷一声将长刀还鞘,刀上亦有丝丝缕缕的血痕。几颗人头散落在他脚下,无头的尸体横在不远处,浓稠得发黑的血在地砖上漫出好大一滩,连砖间的缝隙都被涂成了暗红色。

赵元衡扭头看向他,一张溅上鲜血的面孔分外阴森:“龙少卿,你来这里做什么?”

龙芝根本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他死死盯着殿中满地的鲜血,只觉一道寒意从后脑直贯全身,攥紧的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渗出的冷汗。下一刻,他推开众人,拖起一具尸体便往殿外走。赵元衡简直莫名其妙,待他搬到第二具,终于拦在他身前,问道:“这几人违逆军令,偷了存粮想要逃走,已被我当场处置了。你若看不惯,稍后自有人收拾这处,不必劳烦你亲自动手。”

“来不及了。”龙芝一把推开对方,厉声道:“现在就把这里都清理干净,一点血迹都不准有!”

赵元衡面现怒容,刚预备开口,却被一阵轻微细碎,如冰裂的声响打断。在这种地方,一丝一毫的异样都分外使人在意。他凝神听了片刻,视线转向高坐在神台上的塑像,眼睛倏然瞪大了。

那原本残旧的神像不知何时抖落尘土,焕然如新。然而在鲜艳洁净的陶土之上,竟有丛生的裂痕向下蔓延,片片碎屑雪片般下落,那双含笑的眼睛塌陷了,变成一双黑漆漆的空洞,使这张慈眉善目的面孔平添了几分狰狞。

终究晚了一步,龙芝木然看着神像以缓慢的、不可挽回的势头一寸寸塌陷,心头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去,最终变成万籁无声的死寂。当初布下此阵的道士以半生修为作为代价,换得阵法维持数百年,不惧风霜雨雪,烈火寒冰。然而道法相生相克,没有什么是牢不可破的,要使这阵法毁坏也很简单,只要有足够多的血气,它马上就会失去效用——就如现在一般。

偏偏裴隐南此时不在,若是山中的妖鬼再找上门来,仅凭他们这些人,如何能够阻挡?

待神像塌去大半,一线清光蓦然从烟尘中亮起,与此同时,龙芝藏在腰间的铜镜也呼应般闪烁不定。那光芒越来越亮,连昏暗的大殿都映出了辉煌的意味。意识到那正是自己苦寻多日的阵眼后,龙芝神思一定,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大步上前,踏入一片耀目的光芒中。

光芒中心竖着一柄剑,形制古朴,剑身上有兽纹,与镜上的十分相似。这阵法历经百年,镇阵的铜剑却依然光洁锋利。龙芝看着它,不禁全身一轻,仿佛是在流沙中终于挣扎出半个身子,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说到底,阵法能够屏退妖鬼,倚仗的还是布阵者的法力。接下来他只需趁着附在剑身上法力消散之前,将它引入铜镜之中,他们或许还有生路。

他半跪在剑身前,取出铜镜缓缓举起,将它贴上剑柄。

一切都很顺利,在龙芝引导之下,法力如流水般源源不绝往镜中涌入。就在龙芝屏息凝神,预备取出最后一点法力时,那崭新的铜剑蓦地嗡鸣数声,迸出道道裂痕。他没料到有这一出变故,尚未来得及反应,铜剑便伴着一道巨响碎成粉末,一团尚未被吸取的法力如烟尘般席卷而来,眨眼之间,就将他吞了进去。

在迷雾般的黑暗中,龙芝听见鸟鸣,清灵的,宛如泉水流动的韵律。慢慢的,雾散开了,眼前清晰起来,浮出大片明朗的金绿。同样是森林,可眼前这片与岐蒙山完全不一样,林叶疏朗,上方薄薄的天幕清晰可见。一名青年走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上,幅巾深衣,竟是前朝的打扮。一束日光斜打在他背着的铜剑上,剑鞘凸浮的祥云瑞兽纹样,依稀与藏在道观神像中的那把剑一模一样。

龙芝这才觉察到不对劲,先不说那男子怪异的衣装,自己看着他时,竟是居高临下的,仿佛浮在空中一般。再一低头,四肢应是在的,可与不在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它们。

莫非是引导法力时发生了事故,他被炸得粉身碎骨,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龙芝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可若真是这样,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青年又是什么人?他试着移动身躯,整个人轻飘飘的,腾云驾雾般停在青年身前。

果然,青年也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依旧埋头赶路。阳光很烈,对方一张晒得微微泛红的脸十分英俊,因个子挺拔,将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也穿出了潇洒落拓的意味。打量他时,龙芝的视线无意撞上了对方的,整个人霎时像坠进漆黑的冰湖里,冻得打了个冷颤。对方有双让他害怕的眼睛,冷漠、清澈,没有半点人的七情六欲,比起人,他更像是把锋芒毕露的兵器。

忽然听见叮铃一声,龙芝循声找去,发现一挂碧玉铃铛正悬在青年的腰带上,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

这是怎么回事,道观的铜剑,自己的碧玉铃,怎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龙芝满头雾水地跟着青年前行,直至对方走进深山,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山中仿佛被大火肆虐过,原本的山光水色化为一片恐怖的焦黑,远处有抹鲜红色,似是未熄灭的火焰。空洞的风声从枯木林中传来,鬼哭神嚎一般。青年驻足看了片刻,蹙起眉头,继而利落地捏了道法诀。龙芝不知那是什么法术,只看见红光在他指上一闪,随即流星般窜入了枯木林内。

青年随着红光而去,龙芝犹豫一瞬,也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踏入这片毫无生气的森林。

走到深处,看见的不仅是枯枝残叶,还有成炭状的尸体。大大小小,飞鸟走兽,竟无一能够幸免。过了许久,那缕在林间穿梭的红光终于停了,青年同时突兀地停下步伐,抬手将背上的铜剑拔出寸许。龙芝随他的目光看去,下一瞬,不禁屏住呼吸,头皮一阵阵发麻。一条庞然大物盘卷在焦土之中,足有两人合抱那样粗,堆得如小山一般。原来先前看见的那抹鲜红并不是火焰,而是这物的鳞片。它像是蛇,可歪在一旁的头颅却生着只锋利弯曲的长角,大张着口,舌头歪搭在一边,瞪圆的眼睛黯淡无光,显然是死了。

从它折起的身躯另一边,正传出一阵阵异样的动静。轻柔的、粘腻的、慢条斯理的,似是进食的咀嚼声。青年握着剑,不动声色地往那处靠近,明明他已经足够小心了,然而待他转到蛇尸背后时,那声响同时也顿了顿,青年和龙芝措手不及,撞见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腥气扑鼻而来,死去的巨蛇已被开膛破肚,一人半跪在它大敞的腹腔前,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食它的血肉。此人身上仅披着一件长衫,浓密微卷的漆黑长发从他背后披泻而下,发尾浸在黑红的血里。应是觉察到他们的到来,那人回过头,一双黄金般澄明璀璨的眼睛静静看向青年。

他的脸上也涂满血污,可非但不显得狰狞,反而如盛妆一般,给他妍丽无比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原始的艳异。

不止是龙芝,连青年都看得呆住了,握剑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没有动作。

龙芝惊讶的缘故倒不是为对方的美貌,而是他认出了此人的身份,这分明就是裴隐南。

“……是你杀了丹蛟?”青年终于出声,嗓音如他的眼神一般冷硬:“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妖物?”

裴隐南盯着他看了半晌,却没有回答,径自收回视线,咬上了血淋淋的蛇肉。

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青年终于拔出剑来,剑锋直逼裴隐南的颈项,同时喝道:“回答我的问题!”

这疾如雷电的一剑竟被裴隐南徒手接下了,只是在他的手掌与剑身接触后,剑身陡然迸出清光,就连漂浮在旁的龙芝都被殃及,一下子被震飞出去。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前方的一人一妖早已动起了手。这青年看着年纪不大,修为居然深不可测,即便对上裴隐南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隐隐有压制他的趋势。

没看多久,龙芝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从前裴隐南身受重伤,都能和赤炼不分伯仲,就算这青年再厉害,应也不能将裴隐南压制到如此地步,除非眼下的裴隐南伤势比那时还更沉重。

他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青年又一击被裴隐南避开,不过他的招式虽落空了,同样锋锐的剑气却从裴隐南身上擦过。伴着一道布料撕裂的脆声,那件潦草地搭在裴隐南肩头的黑衣被削去一大块,原本拢起的领口顿时散开,两襟软绵绵地滑落下去。裴隐南似乎也没料到这出事故,反应时已经太晚。残破的黑衣被他按在腰际,而他见它失去遮挡的作用后,索性放开手,任由自己结实修长的身躯坦露在两人眼前。

数不清的深而长的伤痕在他金棕色的肌肤上纵横,伤口边缘青黑,隐隐可以看见血肉。看到它们的同时,龙芝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用力攥紧,源自本能地感到恐惧——他在母亲留给他的记忆最后一幕里,母亲身上就全是这些印记。他虽无法感受母亲的痛楚,但母亲承受它们时骇人情形他至死都无法忘记。

是天雷,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雷劫之中。难怪裴隐南会如此虚弱,刚刚承受过雷劫的妖,几乎与初生的婴儿没有区别。龙芝看向青年,连自己此刻没有实体都忘了,下意识地拦在他与裴隐南之间。

青年的目光穿透龙芝,落在衣衫不整的裴隐南身上。出乎龙芝意料之外的,他一下子背过身去,模样竟有几分惊慌:“你、你快将衣物穿好。”

方寸大乱的青年不知道自己犯了一道大忌,在缠斗时背对一头野兽,是会有性命之危的。只一眨眼的功夫,裴隐南已出现在青年身后,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制住他的同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触上了青年的发丝。

青年面色一沉:“我劝你最好放开我。”

裴隐南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垂下眼帘专注地嗅他。青年几乎僵成了一根柱子,握剑的手渐渐收紧,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动手的当口,裴隐南一缕长发从脸侧落下,因两人离得近,恰好从他耳畔擦过。

也在这一刹,裴隐南一把推开他,嫌恶道:“道士的肉果然是苦的。”

青年错愕地回头,却在看见裴隐南后被针扎一般迅速错开视线,问道:“你吃过人?”

“没有。”裴隐南回到蛇尸旁,从它身躯中掏出一块肉:“但倘若你再烦我,我不介意吃了你。”

听他说没有吃人,青年的神情和缓些许,执着地重新问了一遍:“这只丹蛟,真是被你所杀?”

裴隐南不耐烦起来:“不能杀吗?”

青年道:“不……没有不能,你这妖物,误打误撞,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环顾一圈烧焦的树林,又看了看正在生吞血肉的裴隐南,眉头微微蹙起。犹豫了片刻,青年来到裴隐南身后,迎着他锐利的视线解开外衣,十分不自然地将它抛下,低声道:“你虽是妖,但既然修成了人身,还是要懂些礼义廉耻。这衣物你先将就穿着,明日我再来送一套新的。”

见裴隐南全然不理睬自己,青年叹了口气,又道:“丹蛟向来一雌一雄相伴而生,如今你杀了雄蛟,雌蛟一定不会放过你。你伤势如此严重,孤身一人恐怕难以对付,若你愿意信我,明日我们就在这里相会,我会带些疗伤的丹药和……食物过来,若雌蛟现身,我助你一臂之力。”

裴隐南不置可否,青年等了一阵子,试探道:“那就这样说好了?”

单方面与裴隐南达成这道约定后,青年一剑斩下丹蛟的弯角,转身便离去了。龙芝本想留在裴隐南这里,不料待那青年渐渐走远,他亦像一只被引线牵扯的风筝般,被一股力道骤然拉扯着朝青年飞去,再度回到对方身畔。

尽管不明白这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龙芝看着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裴隐南,仍旧忍不住冷笑出声。真是个大骗子,还说那些故事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不是自己今日亲眼所见他以色惑人,搞得这青年道士晕头转向的,就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青年下山后便去驿馆取马,一路疾驰,于傍晚回到华灯漫天的都城。一座道观坐落在都城的北街,内里丹楹刻桷,玉阶彤庭,华美得犹如仙宫一般。青年刚踏入观中,见到他的人纷纷向他行礼,口称国师,青年倒不端架子,一一答过礼,旋即往主殿去了。

殿前早已有数人在等候,个个莲冠鹤氅,仙风道骨,其中一名年纪最大的,与那青年相会,一开口竟唤了声师兄,又道:“找到丹蛟没有,陛下先前又遣宫人来问,看样子是一刻都不能等了。”

青年没有出声,仅从怀中取出弯曲的蛟角,交到他手上。

那道人霎时转忧为喜,话也顾不上说,捧着蛟角便走了。另外几名道人这才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他斩杀丹蛟的经过。待青年说出他在山中的所见所闻后,其他人面面相觑,均是一脸不可置信,说道:“先前师兄不在,我们所有人都不是丹蛟的对手。这妖竟不声不响地就将它杀了,京畿何时来了这样厉害的妖怪。”

另一名女冠道:“不管它是何时来的,连八百岁的丹蛟都能杀死,这妖道行恐怕要在千年以上了。日后它若像丹蛟一般为非作歹,那可如何是好?”

“无需担忧。”青年安抚她:“我绝不会给他为祸人间的机会。”

女冠仍是一脸忧色:“师兄要除去他吗,此事太过凶险,我们不能让你独自面对,请师兄带上我们吧。”

“是啊,”先前发话的道士也附和:“都说妖的道行过了千年,距升仙就只有一步之遥,真有那么厉害么,我倒想见识见识。”

不料青年板起脸来,冷哼道:“几日前才在丹蛟那里吃到的苦头,一转眼就全忘了?一只八百岁的丹蛟便让你们陷入如此窘境,若是换作有千年修为的,怕不是连性命都保不住。此事我另有打算,你们就别插手了。”

教训完自己的师弟妹,青年一拂袖,穿过一片梅林,几座小门,最后踏进一处格外冷清的庭院。这里白墙黑瓦,庭中除去一方冷泉外别无他物,冷硬得毫无情致,就连岐蒙山那座生满荒草的道观都比这里多了几分野趣。

青年不知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龙芝,回到房内便绕到屏风后,开始宽衣解带。龙芝不好多看,立即沿着门缝钻了出去,在庭院中飘飘悠悠,游览此地乏善可陈的景致。不多时,门扉吱呀一响,身着单衣的青年走了出来,却没有去别处,径自往那方冷泉底下盘膝一坐,闭起双目,竟是一副要静修的架势。

看他们的衣着打扮,此时一定不是夏季。龙芝站在青年身侧,只觉泉水中泛出的寒气一阵阵泛上身来,再看看水中那个衣衫湿透的人,脸色都隐隐发青了,难道是什么新颖的修行方式?

看了半晌,龙芝摇摇头,如此折磨人的法子,就算这能让修为一日千里,他也决计不会效仿的。

不知不觉几日过去,这青年的生活就如他的庭院一般古板单调,每日早早起床,不是练剑就是在修行。不过龙芝与他半步不离,也不是毫无收获。一次青年被帝王传召,龙芝跟他一同入宫,终于得知自己竟回溯了整整四百年,恰好来到那个在传奇故事中被裴隐南覆灭的朝代。自己跟随的道士叫做姜仲,不单是岐蒙山道观的观主,亦是故事中与裴隐南鏖战三天三夜,最终身亡的人。

不过他如今日日带着药物离开道观,入山寻找裴隐南的踪迹,怎么都不像是视裴隐南为仇雠的模样。可惜裴隐南显然并不信任一个陌生人,姜仲连着数日无功而返,竟然依旧不肯放弃。龙芝看着他来回往返,不禁想到自己纠缠裴隐南,非要对方答应自己两个条件的那段时日。倘若自己不是妖,而是人身,他的遭遇恐怕不会比姜仲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龙芝心里不禁又冒出一点小小的,不讲道理的怨气。

待到姜仲第二次见到裴隐南,已是一旬后的事了。

这日天气很糟糕,大雨从清晨下到午后,待姜仲做完功课,披着蓑衣走出道观大门时,天际云角低垂,远方隐隐有雷声滚动。动物对气象的感知向来比人更敏锐,龙芝频频抬头看天,离道观越远,越是焦躁不安,总觉得这雨水带着些奇怪的腥气。

一道亮光骤然从眼前闪过,尚未暗下去,隆隆雷鸣便炸响了。姜仲的马长嘶一声,生生刹住四蹄,在原地摇头摆尾,怎样都不肯迈步。又是一道闪电劈落,姜仲似是感应到什么,掐指算了算,旋即道:“糟了。”

他跃下马背,取出一张符纸,咬破手指在上面划了几道。龙芝本想趁机偷个师,谁知尚未看清纸上的内容,四周的景象就像晕开的水墨一般,迅速扭曲扩散。同时他脚下也宛如踏空了一步,等到再站稳后,眼前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又是那片烧焦的森林,那条蛇尸仍躺在原地,圆睁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身上的血肉只剩一半了。而在不远处的天幕之下,有条更加粗壮硕大的赤色巨蛇正在地面盘卷翻滚,比人更高的枯树在它身畔,简直如一支支木签般,眨眼之间就被折断碾碎,半片森林都化为光秃秃的平地。

姜仲见状,立时拔剑施法,整个人腾空而起,朝赤蛇飞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赤蛇的七寸之间挂着一道黑影,依稀是个人的模样。龙芝比姜仲先一步认出对方的身份,不由惊呼出声:“裴隐南?”

裴隐南的状况比十日前还要糟糕,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横贯他的背脊,而他的头发上,脸上,赤裸的上半身都淋满鲜血,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蛇血,哪些是他自己的。姜仲终于也看清底下的情形,扬声道:“我来助你!”

说罢,他利落地捏出一道法诀,将长剑甩出。铜剑裹在一团耀眼的清光之中呼啸落下,巨蛇七寸被制,全然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从头顶贯入,穿透下颌,将它生生钉在了地面。

赤蛇吃痛,尾巴昂起横扫,挥落时竟引来连串雷电,劈里啪啦地在地面炸出无数深坑。姜仲好不容易一一避过了,不料赤蛇咆哮一声,天色霎时变得浓黑如墨。这一次的声势分外骇人,龙芝悚然抬头,即见上空亮起一道极其粗壮的紫色闪电,姜仲于千钧一发之际召回长剑,对裴隐南大喊:“小心——”

他的尾音被撼天动地的雷声吞没,龙芝只来得及看见姜仲持剑冲向裴隐南,眼前的世界便乍然陷入一片扭曲眩目的雪白。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龙芝眼皮动了动,听见有人急切地在唤:“别闭眼,不能闭眼,你快看着我,看着我!”

雷声似乎还在他的脑中盘旋,龙芝晃了晃头,慢慢睁开双眼。

入目的景象吓了他一跳,那赤蛇一动不动地摊在地面,不知是死是活。姜仲就坐在它身下的一片深坑里,裴隐南靠在他肩侧,吐出的血几乎浸透了姜仲的衣襟。龙芝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的模样,眼睛无神地睁着,喘息一声比一声沉重,似乎连呼吸都无比吃力。他忙从空中落下,下意识地想为对方诊治,可伸出的手却从裴隐南脸侧穿过,什么都没有触到。

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境,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仍有一层层深重的恐惧压上龙芝心头。他仿佛又做了一场关于母亲的噩梦,即便看见她的痛苦,她的挣扎,也只能当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甚至连一句安慰都无法传达给对方。

情急之下,龙芝转头看向姜仲,真是完全没有料到,曾有一日,裴隐南的安危竟会维系在他这位夙敌身上。

姜仲抓过裴隐南的手腕,诊完脉象后又按了按他的胸口,面色微变:“你的心脉被震伤了。”

裴隐南静静地看着姜仲,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唯有一泓眼波依旧盈盈剔透,似是宝石碎裂流出的辉光。

与这双眼睛对视良久,姜仲抿了抿唇,冷硬的面容如同被敲出一丝裂缝,流露出柔软来:“罢了,你虽是妖,可尚未作恶,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他将裴隐南扶稳,继而闭目提气,抬掌按在对方背后。

龙芝在一旁看得怔住了,他知道姜仲会救裴隐南,但没想到他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要医治受创的心脉原本就十分困难,况且裴隐南还是刚刚经历过千年雷劫的大妖,姜仲为了他,怕是连自己半生的修为都搭出去了。

直至月上中天,姜仲才长出一口气,收回手,问道:“怎么样,你可好些了?”

裴隐南回头看他,虽没有说话,但脸上的气色已是再清楚不过的答案。

姜仲道:“仅凭我的内力,无法完全治愈你的伤势。这几日,你找个地方好好静养,千万不能动武了。”

裴隐南依旧没有回答。

姜仲似乎习惯了他的冷漠态度,说完就站起身,思索片刻,又从腰上取下那挂碧玉铃,向裴隐南递去:“明日我还会带丹药入山,你若愿意见我,就拿着它。只要有它在,无论你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自丹蛟死后,雨势便小了许多,细小的,尘埃般轻柔的蒙蒙雨点落在姜仲湿透的发丝上,底下的面孔白得泛青,看起来比裴隐南这个重伤在身的妖还要虚弱。

定定注视姜仲半晌,裴隐南终于伸出手,将碧玉铃接了过来。

在龙芝读过的志怪异闻中,风雨交加的深林,人烟罕至的古寺,是最容易出现妖怪的。其实这猜想的确有它的合理性,雨后的密林往往会起雾,入夜后,雾气会被染成淡淡的蓝色。林中植物隐没在淡蓝色的雾气里,像一个个高矮不一,鬼祟阴森的人影子,在这种环境之下,无论出现什么都不足为怪。

如今他就身居在这样一片鬼气森森的密林内,面对着一汪碧清的深潭,潭中水汽缭绕,伴着哗啦一声,陡然有道身影从水下立起。龙芝抬起眼,先看见的是大片湿透了的,折出幽光的漆黑长发。下一刻,一只手探至颈后,拢起发丝往颈侧拨去。有一绺被遗漏了,蛇一般沿着金棕色的宽阔背脊盘曲而下,发尾绕在腰际。这人个子生得那么高,腰却很细,那段骤然收窄的弧度简直称得上是曼妙的。龙芝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比划一下,不多不少,恰好可以被他握在掌心。

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他立即收回了手,耳根烧得滚烫。真是无聊得过了头,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所幸眼下对方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他这辈子在裴隐南面前都要抬不起头了。

裴隐南拾起搭在岸边的衣衫,姜仲赠予他的碧玉铃就躺在一边,他亦拿起来看了看,旋即随意地往衣袖中一塞。

这便是龙芝仍留在此地的缘由,这挂铃铛才是他真正的寄身之所,也是维系过去与现在的纽带。而他能够回溯数百年,突兀地降临到这个年代,想必与它也脱不了干系。

往后一连数日倒是风平浪静,栖身在山野间的裴隐南活得与野兽没有差别,闲暇时躺在树上小憩,偶尔外出散散步。他看什么都是饶有兴致的,一只梳理羽毛的禽鸟,一条从溪畔游过的水蛇都能叫他驻足良久。先前龙芝还为对方偷看自己而难为情过,若早知道这人是用这般看鸟看鱼的眼神看自己,他才不会不好意思。

姜仲每日都会找来,他一个除魔卫道的修士,对裴隐南却是异常地在意。起初裴隐南不怎么理会他,但等到他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也会回答对方几个问题。藉着姜仲之口,龙芝倒是知道了不少关于裴隐南的事,譬如他是从一处极远的蛮荒之地来到中原的,至于有多远,裴隐南也说不清。年少的他因为好奇爬上了一条船,漂流数月,待他发现不对劲想离开时,四面海水茫茫,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遇见姜仲之前,他甚至连裴隐南都不是。姜仲问起他的姓名,裴隐南报出的答案是五花八门的:鬼、妖怪、怪物。多数妖都不会给自己起名字,要么以自己的真身作为称呼,要么用的是自己在兄弟姐妹之间的排行。裴隐南两样都不肯选,又常年躲在深山中修行,以致他堂堂一名千岁大妖,名声竟不如八百岁的丹蛟响亮。

姜仲听得连连摇头,沉思片刻,又略显腼腆地开口:“下次我来见你,给你一个新名字好不好?”

裴隐南不置可否。

也许是这段封存在铜剑的回忆历时过久,往后的片段变得不甚完整,龙芝就像在做一场断断续续的梦,往往一晃神,或是一眨眼,就变成不知多少日以后了。这段时日姜仲一直没有出现,裴隐南似乎也没怎么记起他,每日依旧悠闲地看鸟、看潭里的鱼,姜仲送给他的铃铛被他挂在潭边的藤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数月后,姜仲终于再一次找上山来。他没有为自己浑身是伤的狼狈模样作解释,裴隐南也没有过问,甚至没有对他失踪多日的缘由展现出一丝好奇。他的反应放在常人眼里兴许算得上是薄情,但龙芝知道,裴隐南待姜仲远不像看上去那般冷淡。

他们许久没有见面,倘若姜仲在裴隐南眼里当真是一个陌生人,他早该不记得对方了。

姜仲踮起脚,递给卧在树枝上的裴隐南一根竹简,那张一向严肃的俊脸浮出几分腼腆:“你的名字。”

龙芝就坐在裴隐南身侧,与他一同把视线投在竹简上。其上有两枚墨字,写得清逸端整,是“隐南”。

原来裴隐南的名字真是姜仲给的,他应当很满意吧,否则也不会在数百年后还用着它了。

不知怎么的,龙芝突然觉得这二字的笔划十分锋利,直戳到他的心里来。他很不舒服,立即移开了眼,身旁的裴隐南倒是不动声色的,看过几眼就把竹简抛回给对方。姜仲接住了,以为他不满意,颇有些失落:“不喜欢么,是不是太浅显了些?”

“没有。”裴隐南道:“没什么不好的。”

装模作样的大骗子,龙芝又一次在心底怒斥,喜欢就喜欢,非要骗得别人悬心吊胆的,再多骗几次,想不记住他都难了。

姜仲仍旧望着裴隐南,目光是难得的柔和,浑然不知自己在龙芝心中已变成一个被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可怜虫。

这条可怜虫往后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山中,终于有一日,他兴许攒够了勇气,对裴隐南道:“与我下山吧。”

裴隐南诧异地看他,问道:“下山做什么?”

龙芝还以为姜仲会拿他们的情谊当作理由,谁知这道士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奉王命镇守山河,护佑天下太平。这世间没有妖魔是你的对手,若你肯助我一臂之力,百姓从此也不必受它们侵扰,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姜仲,”裴隐南侧着头,神情像是在怜悯一个傻子:“我也是妖。”

姜仲道:“妖与妖不尽相同,你既没有害过人,修炼的也不是邪法,倘若随我踏上正途,他日说不定能够脱离妖身,飞升得道。”

长生与升仙向来是修道者梦寐以求的两件事,然而裴隐南听了,却哂笑一声:“做神仙有什么好的?”

姜仲怔了怔,正要再劝,两人身前的灌木丛忽然摇晃几下,钻出一名豆蔻年纪的女冠。她个子不高,脸圆圆的,此时因气愤涨成了一颗粉红的桃:“你这妖怪真是忘恩负义,师叔为了救你元气大伤,日日在寒泉下受罚,连命都差点丢了。你却在这里对他冷言冷语的,连帮他的忙都不愿意。”

“不是让你在山下等我么,师叔的话都不听了?”姜仲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肩挡住裴隐南冷冰冰的目光:“快回去,这里不是你瞎胡闹的地方。”

他在师门积威甚重,少女被他一瞪,立即缩起脑袋:“是师兄师姐说师叔被妖怪迷惑,让我来盯着些,否则这只妖就要把你拐走了。”

姜仲飞快地瞟了裴隐南一眼,神情难得有些尴尬:“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是我的朋友,不可对他如此无礼。”语罢,又转向裴隐南,面带歉意地做了个揖:“师侄顽劣不懂事,你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回去我便好好管教她。”

裴隐南却只看着那年轻的女冠,问道:“只是失去一半修为而已,何至于丢了性命?”

少女立即踮脚从姜仲肩后探出头,愤愤不平道:“师叔他刚把修为给了你,第二日就被陛下派去岐蒙山降妖。那山里的妖怪十分厉害,师叔又伤势未愈,险些就回不来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一红:“饶是如此,还要因为降妖不力受到陛下的斥责,师叔足足在榻上躺了两个月才勉强可以走动。要是没有遇上你,他根本用不着吃这些苦头。”

姜仲拦了好几次都拦她不住,最后不得不掏出一张黄符,啪嗒一声拍在她的额心。少女还想再控诉下去,不料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瞪大眼睛看向姜仲,对方回以一脸漠然,用剑柄杵在她肩头,迫使她转身:“趁我拿门规罚你之前,回去,现在就走,快一点。”

女冠离开了,徒留姜仲独自面对裴隐南。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小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喜欢夸大其词,不过是一点小伤,不打紧的。”

裴隐南突然道:“我并没有要求你救我。”

姜仲一怔,旋即点点头:“嗯。”

“你会受伤,也是因为自己修为不济,敌不过对手,怪不到我身上。”

姜仲听得笑了,又点了一下头:“嗯。”

在这番对话结束后的第二日,那座都城里的华美道观便迎来一位身份独特的新来客。裴隐南跟在姜仲身后迈入大门的那一刻,观中所有人都聚拢在通往正殿的长阶两侧,瞪大眼睛,一脸恍惚地看着他逐渐清晰的脸。

正殿中燃着长明的灯火,威严慈和的神居高临下,冷漠地望着从一片清圣洁净的火光中走出的,棕肤金瞳,美艳绝伦的妖。妖亦抬头看它,清透的眼睛比烛火更耀眼,片刻后,妖嫣红的唇角轻轻抿起,露出一丝无比轻慢的笑意。

龙芝浮在半空,目光一一扫过看呆了的众人,平静中暗藏些许紧张的姜仲,最后是立在大殿中央的裴隐南。让一只妖成为道士的同伴,他无法判断姜仲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从山林的迷雾中走出,将真身暴露在凡人眼下,这对裴隐南来说绝不会是一件好事。

譬如偶然从海底打捞而出的,无主的稀世珍宝,注定会引来无休止的争夺。龙芝已在史书上看过许多类似的故事,而姜仲与裴隐南,更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敷衍,裴隐南真与姜仲去了岐蒙山,怪不得他对那里的一切无比熟悉,护佑道观的阵法,原来是他与姜仲一同设成的。

姜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遇见裴隐南时不过二十五岁,修为却已经登临化境。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再过几十年,或许要不了几十年,姜仲就能一步登天,成为真正的仙人。可谁都没料到他的飞升之路会被一只妖拦腰截断,裴隐南不仅拿走了姜仲半数修为,更是落在他清净无尘的道心上的一点朱砂。修为没了可以再找回来,但道心一旦浑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为此缘故,道观中除了姜仲与他的一名小师侄外,人人都不肯正眼看待裴隐南。姜仲愈是为他努力周旋,愈是想要缓和人与妖之间的关系,其他人待裴隐南就愈苛刻。不过姜仲永远想不到,身边人对于裴隐南的敌意并非仅仅因为他是一只妖,妖的美貌亦是他的另一重罪孽。他生得那么美,偏偏只对姜仲假以辞色,其他人无法让他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于是只有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态度,表示自己对这道视线不以为意。

龙芝这时才明白,当初裴隐南为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自己不喜欢其他同伴,一次次容忍自己在夜半三更时躲进那座破败的小阁楼中。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滋味,原来对方早就清晰地体会过了。

每一次龙芝跟在裴隐南身后,从那神色各异的人群间走过时,都想揪住对方缀着小金珠的发辫拽一拽,骂他一声笨蛋。欠了姜仲的情谊又怎么样呢,谁规定受到恩遇就一定要偿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才是他们的天性。

就在岐蒙山中的道观即将建成的那一日,宫人忽然传来谕诏,让他三日后入宫面圣。天子听闻他降服了一只无人能敌的大妖,又即将镇压岐蒙山为祸数朝的妖鬼,深感欣慰,打算亲自犒赏这位功臣。宣读完诏令后,年长的黄门凑近姜仲,低声嘱咐道:“入宫时,记得将那妖一起带来。”

姜仲行礼的动作一顿,头一回冲动地反驳出声:“不行,那妖生于山野,放纵惯了,若是冲撞陛下怎么办?”

黄门诡秘地笑了一笑:“这是陛下的意思,容不得您说不。再说,妖不懂规矩,不是还有国师在么,陛下如此信任国师,您可万万不能辜负了陛下啊。”

王命不可违,三日之后,姜仲终究带着裴隐南踏进了宫门。

在姜仲的认知中,今上是位贤德勤政的明君。自他执掌大权以来,君臣和睦,百姓安乐,也不是全没有过失。不过君王的过失向来不能怪在他自己身上,毕竟每一任君主膺承上天旨意治理四海,而上苍绝不可能将权柄授予一位庸人。圣人犯错,都是臣子失德,小人作祟,蒙蔽了他的双目,只要除去了这些奸佞小人,君王依旧是睿智仁爱的。

姜仲为朝廷效力,所图的亦不是君王赐下的财宝与权势。他是玄门中人,扞卫天子即是扞卫天道,也正因为如此,他比朝中任何一位功臣良将都要忠贞。人间的帝王,恰是天上众神在尘世降下的一束投影。

天子四十有余,膏梁锦秀的滋养模糊了他的岁数,将他的容貌保持在青年与壮年之间。他温和地将姜仲召上前,先是问过他的伤势,又让他讲岐蒙山里的情形。聊了近一个时辰,才抬眼从他身畔扫过,微笑道:“那只妖在哪里,一千岁的妖,我还是头一回听闻呢。”

他信任姜仲,君臣相处时,甚至不惜舍弃帝王威仪,表现得像个亲切的长辈。姜仲却从不因这点而忘记本分,拱手答道:“他仪态不周,臣将他留在殿外了。”

天子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一只野物,何必与他计较这么多,让他进来。”

黄门战战兢兢地引着裴隐南入内,他仍是一身黑衣,任凭宫人如何劝阻斥责都不肯摘去头顶的幂离。姜仲可以让他在侍从们面前不守规矩,却不能让他在帝王面前依然如此,在裴隐南来到自己身侧后,他低声道:“将幂离摘下来罢,不可对陛下不敬。”

裴隐南态度随意地照办了,对于进宫面圣这一件事,他表现得波澜不惊。若不是姜仲坚持,他连幂离都不会戴。

轻纱如流水般垂落,金珠在黑发间宝光交错,映亮一双来自异域的浓艳眉目。君王骤然在御座上直起身子,脖子微微前倾,嘴唇不自觉地颤抖,恍如陷入了一段不可思议的绮梦之中。妖仰起头,放肆地直视天子的双眼,片刻后,他笑了笑,扭头看向姜仲。

他的神情竟是略带怜悯的,姜仲垂着头,并没有看见。

“真是……奇异。”良久,天子才淡淡地喟叹:“千岁之妖,果然有过人之处。”

短暂地见过一面,他就命令宫人将裴隐南领出宫去,独留下姜仲对谈。只是话题弯弯绕绕,最终又回到了裴隐南身上,天子蹙起眉,认真地询问:“这妖野性难驯,你日日将他带在身边,可有什么约束他的方法?”

姜仲如实道:“臣不曾约束过他,他也不是丹蛟那般会为非作歹的恶妖。”

天子向后倚去,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指上的玉环,良久才道:“妖终究是妖,你怎知他有朝一日不会凶性发作,殃及他人。”

“不会的!”姜仲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向天子谢罪,随即又道:“臣肯用性命担保,决不让他伤不该伤之人,行不该行之事。”

他的回答很让天子满意,对方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温言道:“朕信得过你。”

本以为这场风波就这么平稳地渡过了,不想在姜仲面圣后的第二日,有司发来急报,道是邻县出现了吃人的妖物,请他即刻前往降妖。彼时姜仲仍在宫中伴驾,接到消息后连回道观都来不及,就被送上马背,踏上了路途。

他匆匆遣人往道观传去一道去留随意,等他回京的口信。然而他怎么也猜不到,与他口信一同抵达道观的,还有天子发下的口谕。

裴隐南再一次来到了天子面前,这次伴着他的不是姜仲,而是一名童颜鹤发,气度不凡的老道。他们穿过重重森严守卫,还有许多面目冷肃,严阵以待的道人,最终来到一重幽静的殿宇内。身着常服的帝王负手立在帐幔后,听见黄门的传报,立即转身望了过来。

老道向天子行礼,低声喝斥一动不动的裴隐南。天子制止了,带着宽容的笑意道:“念在他初涉人世的份上,那些繁文缛节就罢了。”

裴隐南全然不理会他们说了些什么,一进门就抱臂斜倚在帐子边,全神贯注地打量面前一只金笼。笼中羽毛艳丽的雀鸟似乎受了惊,正扑腾着左冲右突,撞得笼子咚咚作响。

打发走老道后,天子缓步来到裴隐南身侧,刚想与他说话,却在发现自己视线只能与裴隐南下颌齐平时愣了一愣。他很快就放弃计较这件事,笑道:“隐南——这是姜仲替你起的名字?”

“是啊。”裴隐南伸出手指逗弄那魂不守舍的鸟儿,回答得漫不经心。

天子摇了摇头:“这名字文臣能用,武将也说得过去,但不适合你。”

裴隐南道:“怎么,你要替我起个新的?”

从未有人敢用如此随性的态度面见帝王,可天子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以愈发柔和的语调道:“不忙,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熏暖的夏风穿殿而过,天子与裴隐南并肩而立,捕捉到风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撩人的暖香。他又捻了捻指上的玉环,亲自动身找来一只宝匣,一面慢条斯理地拨开金银雕琢的锁扣,一面道:“听闻妖不仅可以改变自己的形貌,就连雌雄都随意更改,你这一张脸,是你的真容吗?”

裴隐南终于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审视案边的天子半晌,继而竟主动走向他,双手往紫檀木雕成的几案上一撑:“是真是假,不如你来查验看看。”

天子没料到他会靠近,惊讶地抬头后,那张美艳得不可方物的脸已近在眼前了。他看得怔住了,身居至高之位,日日接受他人朝拜的君王一时间竟局促起来,把手抬到一半,又匆忙收了回去,良久才颤抖地、近似于哀恳地吐出一句:“给我看看你的女身。”

裴隐南笑了,密密长睫下的一对金瞳像融化的蜜:“为什么,我又不是女人。”

“男子……男子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太容易招致非议,私下里便罢了,人前还是女身方便些。”天子语句混乱,边说边将宝匣迫不及待地递到裴隐南眼下:“你若肯变作女身,我便封你为夫人,给你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帛,一生一世的宠爱。这是我特地命工匠为你打制的,看啊,多适合你。”

大开的匣盖下,一条镂金项圈静静卧在锦缎中,其间镶嵌的碧玉流转出剔透的华光。

看到它的那一刹,熠熠宝光仿佛化作一条滚烫沸腾的河流,从龙芝眼底流向心口。他气得连吐息都乱了,若是他有实体,此刻一定会抓着那项圈掷到不知羞耻的天子脸上。他把裴隐南当作什么,玩物,还是畜生,这样刻薄的羞辱,竟好意思当个宝贝一样呈给被羞辱的人。

比起旁观的龙芝,裴隐南倒是冷静得多。他一言不发,在天子殷切的注目下拈起了那只项圈,像只摆弄线团的猫般,捏着它看了看。

“怎么样?”天子以为他感兴趣,自满地负起了手:“这一只项圈,可当得上一座城池了。”

“原来只值得一座城池。”裴隐南摇头道:“我还以为你要拿你的天下来换呢。”

喀嚓一声,项圈在他掌心裂成两段。天子悚然变色,看着裴隐南攥住断裂的项圈,金玉碾成齑粉,从他掌心簌簌落下,经风一吹,霎时扬出漫天耀目的金尘。将项圈全部捏碎后,裴隐南拍了拍手,说道:“下次再拿这种无聊的事打扰我,代价可就不止一座城池了。“

眼见他越过自己,就要往殿外走去,天子急怒之下,脱口道:“一座城池不够,那加上姜仲如何?”

裴隐南的步伐顿住了,回头看向对方。

天子脸上重新浮起胜券在握的笑容:“你要是从这殿中迈出去一步,我即刻以谋逆之罪赐死姜仲。你知不知道谋逆是怎样的罪名,它足以让姜仲遗臭万年,成为人人口诛笔伐的罪臣。届时姜仲不仅保不住性命,连全尸都不能留下,你舍得你唯一的友人就这样凄惨地死去吗?”

起先他还有些担心这只妖听不懂自己的话,不懂君臣二字究竟对姜仲意味着什么。好在裴隐南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不通人性,他垂下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都心生怜意。

天子忍不住朝他走去,温柔地道了声过来,旋即慢慢张开双手,等着这只彷徨的鸟儿撞进自己怀里。

风势似乎在一瞬间变大了,刮得门窗左摇右晃,最后在一声整齐的巨响中轰然合拢。宽阔的殿宇立时昏暗如午夜,天子吓得身躯僵直,惊疑地左顾右盼,最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撞见一双闪烁着幽幽荧光的眼睛。

“妖……妖物……”天子觉察到不对劲,强撑着怒斥:“你若敢作乱,我现在就传令要了姜仲的命!”

刚说完,忽然有温热湿润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妖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亲密地挨着他道:“传给我看看,我也想知道,一个死人会怎样传令。”

“来人——”天子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恐惧,朝殿门的方向狂奔而去:“来人啊,诛杀这名妖孽!”

妖放任他逃离,在他身后朗声大笑:“跑吧,跑得再快些,挣扎激烈的猎物才是最讨人喜欢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狩猎过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从发现那只吃人的妖物到诛杀它,姜仲仅用了三个时辰。

回程时太阳仍悬在头顶,姜仲辞谢了留他用膳的官员,顶着烈日回返。为节省时间,他选了另一条偏僻些的道路,途中需穿过一片山林。前些年他曾来这里走过一趟,知道山中有片挨着花林的村落。从前姜仲没有赏花的心思,如今倒在临近那处时放慢了马速,想要折一枝花带回去。

然而来到那片村落的旧址,记忆之中繁花似锦的景致却不见了,姜仲勒住马,茫然地看着眼前一片灰茫茫的空旷天地。曾经的绿野被灰烬覆盖,那场火应当是许久之前烧起来的,房屋的残骸毁坏得都看不出形状了,树木焦枯的枝干上有青嫩的绿芽钻出。几只麻雀在泥地里翻找着什么,被它们刨开的土堆中,零星地掺着几块焦黑的骨头。

村边道路上走来一名背着柴的樵夫,兴许是姜仲发呆的时间太久,他回头看了姜仲数次,终于忍不住开口:“小郎君,趁着天色还早,快点离开吧。这地方邪门得很,一入夜就有鬼打着灯笼,找人索命呢。”

姜仲并未发现鬼怪作祟的阴气,却还是颇为好奇,下马询问道:“我记得这里原是座村庄,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樵夫面露难色,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靠近姜仲,压低声音道:“是妖怪所为。半年前,村中几个猎户不知怎么惹上了那只妖,进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族人想为他们报仇,便请来一群道士,又是念咒又是做法的,闹得好大阵仗。”

这样的事,姜仲竟然全没有听说过,不禁追问:“除去那只妖了吗?”

对方摇摇头:“若是成功,这里也不会是这番模样了。那妖怪法力高强,还会操控火焰,杀光了请来的道士不说,后来又到村中,一把火将这里烧了个干净。”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以一种畏惧中又透出几分自得的口吻道:“村子起火的那个晚上,我恰好从这条路上经过,险些撞上了那妖怪。幸亏我跑得够快,连他都没来得及抓住我。”

本领高强,又能操纵火焰,姜仲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那妖物是不是一条头上有角,鳞片赤红的大蛇?”

不料樵夫否认了,很肯定地道:“是个有人形的妖,我也是看到他的脸,才知道他不是人。”

“他的样子很奇怪么?”

樵夫道:“当然,你不知道那妖长得有多吓人。青面獠牙,还有他那双眼睛,居然和金子一个颜色。后来我讲给别人听,他们还拿这个笑话我,说火是盗匪放的,当夜是我吓得看花了眼……我才没有看错,小郎君,你相信我,真的是妖,那个一定是妖怪!”

后来樵夫说了什么,姜仲全没有在意,他连自己怎么跨上马背的都不记得,只顾麻木地挥着鞭子,反复回想自己首次见到裴隐南的情形。绵延数百里的焦土,烧成炭块的尸体……丹蛟雌雄相伴,雌蛟操纵雷电,雄蛟喷吐火焰,因此姜仲从没把那场大火与裴隐南联系到一起。现在想来,刚经历过雷劫,无比虚弱的裴隐南,面临森林中如此凶猛骇人的火势,是如何做到毫发无伤的?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隐隐能看见都城的轮廓了。可不知为何,姜仲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竟有些害怕继续往前。层层阴翳从他头顶飘过,是云么,莫非快要变天了,可太阳分明还没有落下。

越是向前,头顶的暗影就愈发浓重。待到抵达城门外时,姜仲执着马鞭的手蓦地僵住了,马匹久久等不到主人的催促,缓缓前行几步,最后停了下来。

如血残阳之下,滚滚黑烟直冲天际,整座繁华的都城尽数陷入大火之中,熊熊燃烧的烈焰将半边天幕都灼成一片暗红。阵阵尖利凄惨的嚎哭从城中传出,街道上却见不到人,亭台楼阁被浓烟与迸裂的火星淹没,这哪是生人的世界,阴曹地府都比之不及。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不过离开一天,这座城就遭遇了灭顶之灾。是遭人攻打,还是走水……官兵又在做什么,火势这样大,为何没有人来扑灭?大火,荒无人烟的村庄,烧焦的森林,一切都在姜仲脑中不受控制地串联。一种极其强烈的、灾难般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他狠狠一抽马臀,像只扑火的飞蛾般,迎面扎入了滚滚热浪之中。

离宫城越近,火势就越发猛烈。马不敢再往前了,姜仲索性弃马狂奔,一心只想确认天子的安危。

平日守备森严的宫门大开着,宫城的甬道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不——并不是没有“人”的,树荫下,池塘中,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尸体有的握剑,有的执盾,都被烧得焦黑,从扭曲的肢体依稀可以看出他们死前的惊惧。姜仲偶尔能辩出其中一两人的身份,将军、大臣,还有道士。就在通往路寝的长廊尽头,倒卧着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大火烧尽了他的血肉,但他佩戴的金莲冠、青铜剑却仍保留了本来的面目。

姜仲俯下身,小心地将这具焦尸翻转过来。看见对方腰间一方变形的玉牌后,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一滴泪从他眼眶落下,打在尸体漆黑模糊的面孔上。

路寝外的长阶几乎没有下脚之处,火在这里就止住了,死人堆积在地砖上,而他们的死状也有了变化。姜仲头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血,砖缝之间都盛不下了,无声地沿着阶梯流淌,汇成一条暗红粘稠的河。

尸山血海中坐着一人,正仰起头,双手撑在身后,入神地看着浓烟后的落日。在艳丽的暮色映照下,他的模样宛如一只吃人的艳鬼,或是刚刚狩猎完毕的野兽,脸颊衣襟、由手腕到指尖,全部浸在干涸的暗红里。

对方仿佛料到他会来,见到他也不惊讶,就这般安适地坐着,等待姜仲向他走去。

从阶下到殿前面前不过几十步路程,却像是花光了姜仲所有的力气,他看着面前的妖,怀抱最后一点希望,哑声问:“陛下在哪里?”

妖地用脚尖拨了拨身下的尸堆,一样圆溜溜的物事从中滚出,继而被他拎起,递到姜仲面前。

人间至尊,万姓之主,如今已变成一颗须发凌乱,皮肉肿胀的头颅,圆睁着双目悬在半空。

千古罪人……姜仲双耳嗡鸣,连站都几乎站不稳,脑中一时间只剩下这四个字。自己犯下的罪孽,怕是几生几世都偿还不清了。

“你都做了些什么,”他声音低微,与其说是与对方交谈,倒更像是自言自语:“你都做了些什么……”

妖依旧没有说话,目光平静而坦然。其实他也不需要再作解释,即便姜仲知道真相,天子的头颅也不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躯上,那许多条葬身在火海之中的性命也无法复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都不可转圜了。

一声锐响,姜仲陡然拔出负在背后的长剑。裴隐南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慢慢站起身:“我不会杀你。”

“可我会杀了你。”姜仲道,脆弱与惶惑已从他脸上褪去,他又变得冷漠、锋利,宛如一把血肉铸成的兵器:“妖孽,你谋害天子,残杀百姓,只要我姜仲有一息尚存,就绝不容你留在这世上!”

语罢,他手捏剑诀,伴着轰然落下的巨大法阵,飞云掣电般冲向裴隐南。

姜仲不愧是当世首屈一指的修士,即便失去了半数修为,依旧有移山填海之能。起初裴隐南一径退让,并不还手,然而姜仲步步紧逼,丝毫不因他的示弱而留情。裴隐南一时不查,竟被对方一剑刺入胸膛,若不是他及时握住剑身,此刻心脏已被捅穿了。

附在剑上的道法伤了他的肺腑,裴隐南胸腔剧痛,将涌到喉头的血生生咽了下去,蹙眉警告姜仲:“你再逼我,我便要还手了。”

“那就还手啊,”姜仲从他掌心抽出长剑:“你本就是只冷血无情的畜生,何必装出这副假惺惺的模样,还当我会再上一次当吗?”

两人并没有像传奇故事中所写的那样大战三天三夜,千岁大妖要对付一名修为不全的人类道士,实际只用了不到一夜的时间便决出胜负。就在剑尖即将贯穿姜仲胸膛的那一刻,裴隐南却犹豫了,攥着对方脖颈的手亦松了松,像是想要将他放开。

姜仲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主动撞了上来,长剑霎时穿透血肉,发出极利落干脆的一声闷响。

裴隐南显然没料到他有这番举动,半天都没有动作,姜仲头一回在这只妖脸上看到如此茫然不解的神情。

他还是什么都不懂,姜仲心道,人妖殊途,自己早该明白的。

“为什么?”裴隐南的声音变得忽近忽远,姜仲费了一番功夫才听清:“他们不值得你如此。”

“没有值不值得。”姜仲道:“护佑人间,侍奉君王,这是……我的使命。”

裴隐南低声道:“无论怎样的使命,都不会比性命更重要。”

不,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的每一个人,生来就肩负着种种责任与使命,就像挂在蛛网上的飞虫,无论如何挣扎,结局都是注定的。

不过他没有把这话说给裴隐南听,因为这妖听了也不会理解。姜仲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住裴隐南的袖口,将他拉近,直直盯着对方那双清澈纯净,天真如稚子的眼睛:“倘若我不救你,你活不到今日,妖物,你欠我一条命。”

良久,裴隐南才回应:“是,我欠你一条命。”

最终还是落到了这个境地,自己与那挟恩图报的小人也没什么不同。解救一只奄奄一息的美丽动物后,却把它关进广阔的、无形的牢笼之中,让他永世失去自由。但没有办法,眼前这只妖太强大,也太危险,倘若不在他的颈间上项圈,往后不知还会有多少乱世因他而生,多少条性命因他而死。

“从今往后,我要你代我除魔卫道,杀尽所有为祸人间的妖物,直至你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止。”姜仲已分不清心口上的致命伤与这些字句相比,究竟哪一样让他更加痛苦,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这是你亏欠我的,你必须偿还。”

最后一缕日辉沉入云底,城中的大火渐渐熄灭了,天幕重新变成剔透沉静的靛青色。

风中隐隐传来少女焦急的呼唤声,像是在叫师叔。裴隐南低头看了看,她的师叔已经倒在自己怀中,眼睛毫无神采地大睁着,从他胸口淌出的血滴在裴隐南手背上,犹带一点温热。

他扯下那只仍搭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面,把怀中的人小心地放上去,站在一旁看了对方许久,才说道:“我说过,我没有要求你救我。”

又过了很久,裴隐南从腰带上解下碧玉铃,将它放入姜仲掌心。继而身形如青烟般朦胧逸散,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龙芝在晃动中醒来,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视野被郦王的面庞占据着,那张焦急的脸悬在上方,一声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一束阳光从破损的殿顶漏下,笼在只剩下半身的神像上。这是数百年后的岐蒙山,是他生活的时代……龙芝乍然清醒,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郦王,问道:“我睡着了吗?”

“睡着?”郦王哭笑不得地开口:“你是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真把我吓得不轻。”

龙芝活动几下手臂,做游魂做惯了,第一次发现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这样好。确认自己完好无损后,他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郦王道:“从你昏过去算起,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

龙芝哦了一声,开始到处摸索,身上找完了又在地下找。郦王看得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在找这个?”

他的手中握着一面铜镜,镜面光洁莹润,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龙芝正要接过,不料对方把手一抬,将镜子举在半空,说道:“给你可以,不过你先告诉我,这镜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为何会让你晕过去。龙芝,你究竟瞒了我些什么?”

“想知道吗?”

龙芝忽然倾身凑向他,呼吸几乎触上郦王的脸颊。郦王登时僵住了,尚未来得及反应,手中一空,镜子转瞬已到了对方手中。龙芝随即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微笑道:“待时机成熟,殿下自然会知道。”

摆脱郦王后,龙芝抚了抚冰冷的铜镜,满怀忧虑地叹了口气。经历过那场梦境,他总算知道裴隐南为何会杀死赤炼的兄长,又为何会出现在岐蒙山。姜仲做了一辈子善人,却在临终前施下了一道十分恶毒的诅咒,他没能杀死裴隐南,但这道诅咒足以让裴隐南生不如死。他永远地剥夺了这只妖的自由,让对方终生都要受这诅咒的驱使。裴隐南也是的,别人说了至死为止,他就当真付出自己的一生一世,他与姜仲,实在是两个各有千秋的笨蛋。

眼下裴隐南消失整整两日,一定是去对付山中的妖鬼了。想到对方的伤势,龙芝再也不能干等下去,他还等着这人带自己下山呢,在裴隐南达成诺言之前,他都不允许对方有任何闪失。

他将铜镜中的法力分出来一些,灌注在随身携带的碧玉铃中,随即将铜镜埋在竹林中,一入夜便偷偷溜出了道观。

春日天气多变,明明白天还是日暖风和的,一入夜倒下起如烟如雾的细雨来。人迹罕至的深山原本就难以前行,如今泥土被雨水打湿,道路变得滑腻泥泞,龙芝险些摔了好几跤。这时候若是变成原形行走会方便许多,可悲的是他生来只会做人,对于做妖几乎一无所知,就连这种简单的法术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

起初龙芝还用法力凝成一团小小的光球照明,然而在微薄的光亮之下,周遭一切都有了扭曲的影子,哪里都可疑,哪里都显得危机重重。没多久他就忍无可忍地将光掐灭了,宁可摸着黑走路。许是天有不测风云,走到半途,雨势陡然转大,即便龙芝头顶幂离也无济于事。他被淋得浑身湿冷,打着哆嗦,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荆棘和乱草中,怀疑自己找到裴隐南之前就要先被冻死了。

就在龙芝忍不住在心中大骂不顾约定到处乱跑的裴隐南,大骂不会追踪法术还要出来找人的自己时,密林中裴隐南的气息陡然变得强烈了些。龙芝精神一振,满腔怒气霎时抛到脑后,追着那气息一路前行。

不知走出去多远,他的脚尖忽然踢到一件异物,干瘪、细长,仿佛是一截枯木。待看清那东西的面目之后,龙芝脑中嗡鸣一声,不受控制地退了几大步。

苍白的皮肤,仅生着一张大嘴的光滑头颅——是妖鬼。

不过这妖鬼仅剩下半截身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看样子已经死了。龙芝强压下心头一浪强过一浪的恐惧,一团光球从他指尖浮起,慢慢升高,悬在他的头顶。铺展开的光芒霎时照亮满地扭曲枯瘦的残肢,龙芝喘息一声,旋即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在妖鬼的尸骸间迈出步子。

裴隐南的气息越来越清晰了,死了这样多的妖鬼,这人是打算把山中的怪物一网打尽么?

前方的道路被一道深坑截断,龙芝扒在坑沿往下张望,穿过透明的、密集的雨点,底下赫然也是一片惨白。在妖鬼堆积成山的尸骨正中,依稀有道漆黑的人影,似乎正一动不动地坐着。

即便隔着茫茫黑夜与瓢泼大雨,龙芝仍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他那颗被寒冷和恐惧冻结的心脏再度被唤醒,急促地、喜悦地在胸腔中跳动起来。相隔两个日夜,数百年前一段漫长无比的时光,他终于再一次见到对方。不再是记忆中虚幻美丽的影子,而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龙芝一把摘下湿透的幂离,沿着嶙峋的石壁攀下坑底,迫不及待地朝那道黑影奔去。

近到能看见那人发上闪烁的金珠时,龙芝忍不住笑了起来,全然忘记自己方才还咬牙切齿地怨怪对方,扬声叫道:“裴隐南——”

“裴——”来到对方身畔后,龙芝骤然僵在原地,声音截断在喉咙里。冰凉沉重的雨水不断打在他颤抖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宛如一场美妙的梦境,正在坍塌,破碎,坠向幽深漆黑的地底。一道水痕沿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他顾不上擦,颤抖地、恐惧地问:“裴隐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裴隐南一动不动地半跪着,额头抵在手背上,仅靠一柄残剑支撑身躯。他的脸颊、脖颈、手腕……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像是经受过烈火灼烧一般,焦黑剥落,遍布无数暗红发亮的裂痕,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皮肉下流动。龙芝又唤了他一声,对方终于慢慢抬起头,美艳的面孔只剩一片狰狞的血肉,唯有一双金色的眼瞳仍旧楚楚生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的眼睛。

“别过来,”裴隐南似乎很疲惫,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去,用沙哑粗砺的嗓音道:“别靠近我。”

龙芝完全听不进他的劝阻,跪坐在对方面前,想要捧起那张比怪物更加可怕的面庞。然而他的掌心刚与裴隐南相触,一阵炙热便伴着难以忍受的剧痛钻入肌肤,这哪是人的肌骨与血肉,分明是一块正在燃烧的炭。他被烫得立即甩开手,惶然无措道:“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裴隐南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回道观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都变成这样了,他竟还要赶他走。龙芝又急又气,大声道:“我不要!为了找你,我走了那么久的路,还淋了一晚上雨,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若不跟我一起走,我就留在这里,等到你肯走为止。”

他一旦任性起来,就连裴隐南也没有办法,只好哄道:“你先回去,等我伤势好一些,一定回道观见你。”

“你骗人。”龙芝一点都不上他的当,含着哭腔道:“你都快把自己烧死了,还怎么来找我?”

裴隐南轻轻笑了笑,说道:“你又不是……唔!”

他尚未把话说完,身上那些可怖的裂痕就再一次亮起,一朵小小的、如莲花般的黑焰乍然在他指尖绽开。下一刻,这朵火焰便蔓延向他的全身,将裴隐南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这场面实在太诡异,太过骇人,以致龙芝吓得连躲避都忘了,仅是僵坐着,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火焰。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觉得在火中燃烧的不是裴隐南,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死物,譬如一捧木柴。倘若里面的真是裴隐南,为什么他纹丝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被如此灼热的火焰吞噬,难道他感觉不到疼痛吗?

“裴隐南,”许久后,龙芝才放轻嗓音、祈求一般开口:“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回应他的仅有响亮的、绵绵不尽的雨声。昏暗无光的雨夜里,龙芝仅能依稀在火中看见一点人的轮廓,是静止的,分辨不出是死是活。

喉咙连着肺腑一同泛起强烈的酸楚,他哽咽一声,眼泪和进了雨水,温热地打在手背上:“你答应过我,要带我一起下山的。”

话音刚落,火中的人影忽然动了动,裴隐南的声音夹杂着粗重痛楚的喘息,时断时续地响起:“别管我了……你……没有办法的。”

是啊,他的确没有任何办法。裴隐南年长他一千多岁,却依然对自己的境况束手无策。他一个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妖,能拿什么搭救对方?

龙芝回想起三天之前的那个晚上,那时他蜷缩在濒临坍塌的山洞里,前方是不计其数的凶恶怪物,背后没有退路。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山穷水尽,求生无望的时刻。一场漆黑的大火从天而降,将他从无间地狱带回人间。

也是在那个晚上,裴隐南对他道:“你想活下去,所以我来了。”

“你想活下去吗?”龙芝小声询问眼前的人:“你希望我来吗?”

不待对方回答,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陡然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探进熊熊燃烧的黑焰里。

比方才强烈数倍的剧痛沿着指尖窜上手臂,白皙的肌肤被灼出大片水泡,龙芝全靠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一道莹润的白光在他掌心亮起,包裹住焦黑绽开的皮肉,所有的伤口在一瞬间复原,又在下一刻再度出现。就在周而复始、酷刑一般的折磨下,龙芝终于穿过火焰,捉住了一只滚烫的、伤痕累累的手腕。

“龙芝,放开我!”裴隐南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带着一点慌乱,他在挣扎,企图让龙芝放开自己:“你不要命了么?”

龙芝厉声道:“我说过,你要是敢抛下我,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

语罢,他一闭眼,通身都透出雪白的、耀眼的清光,宛如一尊玉制的神像从神台跌落,扑进黑焰之中,紧紧拥住那个被当作薪柴燃烧的人。

莹光与火焰交织,数度变得暗淡、闪烁,几欲熄灭。然而在一番难分难解的厮杀之后,却是炽烈凶暴的黑焰落入下风,飘扬的火舌卷入白光里,一点点缩小、败退,最终无声无息地熄灭在漫天大雨下。

裴隐南被清凉的雨点唤醒,他缓缓睁开眼,嗅到满腔含着土腥与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

片刻后,他才如梦初醒,匆忙扶起怀中的人,托起对方的脸颊查看。

一张洁白的面孔静静伏在他的掌心,淡淡的弯月眉,纤长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上,静美秀丽得像朵半绽的莲。指尖触到对方轻柔平稳的吐息后,裴隐南长长呼出一口气,如同捉住一只落在指尖的蝴蝶一般,轻轻拥住怀中柔软的身躯。

大雨仍在无休无止地下着,昏天黑地的密林里,龙芝背上背着裴隐南,犹如一只身负与躯体不大匹配的硬壳的蜗牛,步履维艰地一点点向前挪动。

奔波一夜,体力耗尽,他的双腿僵硬得像两块石头,已感受不到任何知觉了。龙芝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觉得一辈子都要耗在这条回道观的路途上,他又冷又累,简直想就地一趴,再也不要起身。咬牙硬撑了一段路,他终于忍不住呜咽着抱怨:“裴隐南,你好重啊。”

裴隐南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背后传来:“那你把我放在这里,自己回道观去。”

“不,”龙芝抹了一把眼窝里的雨水,咬着牙道:“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身边。”

对方不理他了,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这人的真身想必是条白眼狼,不对救命恩人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待他十分冷淡,连话语都如此吝啬。看在他重伤未愈的份上,龙芝不与他计较,闷头数着自己的步子。

夜风穿过山林,单调的雨声中似乎还掺进了几道异响,龙芝忽然停了下来,紧紧盯着前方一株格外高大的樟树。树的枝叶在风中摇颤不止,仿佛有团异常敏捷的影子在梢头晃过,转瞬隐没在树冠之后。

“裴隐南……”他小心翼翼地唤,嗓音压得极低,生怕被其他东西听见:“好像有怪物。”

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测一般,树的一根枝干重重往下一坠,晃动的叶片间露出半只苍白锋利的爪子。龙芝不敢再迈步了,妖鬼向来是成群结队地出现,发现了一只,必定还有更多潜伏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留在碧玉铃中的法力不多,只够支撑他一人逃跑,如今自己背着裴隐南,怕是没走几步就要陷入重围之中。

裴隐南却若无其事道:“别停下,不管它们。”

龙芝将信将疑地照办了,从树下走过时,他提心吊胆,脑中尽是那日妖鬼从枝头落下,扒在赵元衡头颈上的情形。恰在此时,一颗苍白的头颅自枝头探出,黑洞洞的大口正对着他们。龙芝顿时重重一颤,按住悬在腰间的碧玉铃,指缝间透出淡淡白光。

尚未来得及动手,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伏在他背上的人忽然收紧双臂,指尖从他浸满雨水的鬓角抚过,握住他因惊悸而绷紧的下颌,迫使他往一边侧头。随即暖香盈面,一副冰冷的面颊挨上他的,亲昵地、温柔地磨蹭他的耳鬓。

这动作原本十分暧昧,可因做这动作的人态度坦荡,使得暧昧的氛围褪去了,仅剩下原始的温存,像是成年的动物安抚幼崽。龙芝一时间有些恍惚,从没有人对他做过这种事,他却闭上眼睛,把头挨过去,很习惯似的贴着对方厮磨。冰凉的雨水从他们面上滑落,被碾成一片温热的湿痕。

“不要怕,”裴隐南语气平淡,一点都听不出来安抚人的意味:“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他们果然安稳无事地从树下离开,伏在枝叶间的怪物盯着他们,至始至终没有动作。等到走出去很远,龙芝才猛地反应过来,回过头看趴在自己肩头的裴隐南:“我知道你的真身是什么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光,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满脸都是得意与兴奋。裴隐南笑了笑,问他:“我真身是什么?”

“你和我一样。”龙芝说完,又轻快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

岂料对方这回半天都没有答话,不肯定也不否定。龙芝很不甘心,不依不饶地晃他:“我说的对不对?”

裴隐南个子比他高太多,他原本就背得无比勉强,这一晃,差点把两个人都晃倒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地站稳了,才听到裴隐南不紧不慢的声调:“对了一半。”

这一半究竟是哪一半,直至回了道观龙芝都没有弄清楚,裴隐南亦不能再给他答案。对方在半途中就陷入昏迷,那些遍布在他身躯上的诡异裂痕一直没有消褪,龙芝试过给他灌输法力,试过取凉水替他降温,一直忙到晨光大亮都毫无成效。最后一次替裴隐南疗伤时他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时满窗暮色,竟然已是傍晚了。

裴隐南依在闭目沉睡,橙红色的夕照下,他那张焦黑破裂的面孔显得愈发狰狞。龙芝数次想摸摸他的脸,抬起的手往往又放下去,这一脸的伤口实在吓人,龙芝哪里都不敢碰,碰到哪里都怕他疼。

他正预备去竹林的小溪边再取些水来,一推开门,却见长廊两侧都被披甲持兵的军士看守着。这些人一见他出来,面色都颇为紧张,眼神一直往打开的门缝中瞟。龙芝心头一紧,立即将门合拢,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名武官向他行礼,讪讪道:“是大王命我等在此处等候。”

想必是有人前去通报,郦王很快赶来,看见龙芝,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担忧道:“你没有受伤罢?”

龙芝挣开了,不解道:“三殿下何故有此一问?”

郦王道:“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龙芝,前两日你才在外面遭受袭击,怎可又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要是遇到怪物怎么办?是不是那妖物威胁你的,他拿住了你什么把柄,你不要怕,若有难处你尽可以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昨夜他回来时已精疲力竭,顾不上避人耳目,想必是有守夜的士兵将所见情形告知了郦王。龙芝牵挂裴隐南的伤势,全无应付对方的心思,只道了声“殿下多想了”便要绕开对方。不料郦王握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拖回身边,沉声道:“既然不是受他胁迫,为何你要替他卖命,他可是一只妖!”

龙芝被他攥得手臂生疼,又遭到这番咄咄逼人的追问,不禁也不耐烦起来:“他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与他是人是妖没有关系。”

郦王怔住了,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果然,你还是在怪我,怪我那一夜没有来救你。”

龙芝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脱口道:“你与他不同,我又不在意——”

讲到一半,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声音一下子哽在喉咙里。郦王脸色变得铁青,死死抓着他,鼻尖几乎戳在他的脸上:“好啊,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你不在意我,在意那只妖是不是?赵元衡说得没错,你的确被那妖物迷了心窍,如今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抛下这番话后,郦王便将他甩开,一脚踹开了厢房的门,叫道:“都随我进来!”

士兵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龙芝心头一紧,追在郦王身后道:“你要做什么?”

郦王很快就发现了卧在草垫上的裴隐南,提着剑大步走过去,却在看见他的脸时吓得连退了几步。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定了定神,用剑柄抬起裴隐南的下巴,回头望向龙芝:“这是那只妖,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对方粗鲁的动作深深激怒了龙芝,他拨开众人冲到郦王身前,把昏迷不醒的妖抢在怀中,冷声道:“怎样都不关你的事,出去,不要再打扰他。”

赵元衡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怒喝一声:“大胆,谁教你这样对殿下说话的!”

“他都变成了一个怪物,你竟还要护着他。“郦王不可置信地开口:“龙芝,这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你对他这样死心塌地。”

说完他便即刻拔剑,似是怕听到龙芝的回答一般,声色俱厉道:“此妖若是不除,我看你是永无醒悟之日了。”

就在他挥剑欲斩下裴隐南头颅的那一瞬,剑鸣乍响,一道澄明如水的寒光抵住他的脖颈。龙芝不知何时夺过了身侧士兵的兵器,杀意如同冰雪,覆上他向来秀丽温柔的眉目:“究竟是三殿下的剑快,还是我的剑更快,三殿下要比一比吗?”

郦王哪里料到得到他会对自己拔剑相向,微微张着口,一时竟吐不出半个字。一旁的赵元衡看得目眦尽裂,拔刀威胁道:“龙少卿,你疯了么?快些将剑放下,你若敢伤大王一根头发,我必教你与此妖死无葬身之地!”

三人僵持片刻,龙芝轻笑一声,竟调转剑锋,横在自己颈上:“你们尽可上前试试,我左右不了别人的性命,左右自己倒是能够的。”

语罢,他将剑锋往下一压,雪白的颈项登时裂出鲜红血痕。郦王失声叫了句住手,想要夺他的剑又不敢,最终后退一步,收剑回鞘,说话时嘴唇都在发颤:“龙芝,你如此辜负我,他日可千万不要后悔。”

一屋子的士兵很快随着郦王离开了,龙芝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剑,坐倒在裴隐南身侧。他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手指还在轻轻地发颤,与郦王彻底撕破面皮闹了一场,身体虽然疲惫,一颗心倒是前所未有地轻盈起来。

视线无意间从裴隐南面上掠过,才发现这个人不知何时醒了,见他看过来,便抬起手,吃力地抚了抚他颈上的伤口。

龙芝顿时露出了笑容,凑到他面前细细端详半晌,继而嘲笑对方:“你现在变得好难看。”

裴隐南道:“难看还看这么久。”

“都怪你给我下咒!”一说到这个,龙芝就十分气愤:“我也不想看你,不想管你,可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变得这么奇怪,都是你害的。”

裴隐南眼睛睁大了些,难得露出点愕然之色,低低道:“可是——”

“可是什么?”龙芝怒气冲冲地截断他的话:“你这个大骗子,还说自己不会迷惑别人,从前你哄骗那个姜仲的手段,我可是都看在眼里了。”

听到这个名字,裴隐南只是微微一怔,旋即有点意外又有点好奇地问:“姜仲?你怎么能看到他,连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龙芝觉得他又在骗人,但还是将梦境里的所见所闻都陈述给他听,说话时一直留心对方的表情,暗想倘若这个人脸上出现一点怀念或触动,他都不要再讲下去了。可是裴隐南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什么反应都没有,像在听别人的事。等到他说完了,才道:“看到我杀那么多人,不害怕吗?”

他关心的竟然是这个,龙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我为什么会害怕?”

“你胆子那么小。”裴隐南道:“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路都不会走了。”

龙芝脸颊顿时滚烫地烧起来,凶巴巴地开口:“我才没有这样没出息。”

裴隐南不说话了,只是笑,笑得龙芝想狠狠咬他一口,只可惜在这人身上找不到一处能下嘴的地方。他憋着气,扯扯对方的发辫,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是不是喜欢姜仲?”

那抹浓丽的睫毛轻轻掀起,裴隐南扫了他一眼,眼中仍有笑意。龙芝猜不透对方此时的心思,只看他朝自己招招手:“靠近些,我再告诉你。”

什么话还要凑近了才能说?龙芝狐疑地俯下身,却听裴隐南道:“还不够,再近些。”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可他太想知道答案了,顺从对方的话一再靠近,整个人几乎趴在裴隐南怀里。突然间,一道热风从他的耳廓拂过,湿润的,轻柔的,痒得他半边身躯都没了力气。他刚想躲,脑袋上蓦地重重挨了一记敲,裴隐南犹嫌不够似的又敲了一下,咬牙切齿道:“这样爱编排人,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都是你写的吧,是不是我和旁人多说几句话,你都要觉得我喜欢他?”

“我没写过!”龙芝痛得抱头躲避,委屈又不服气:“倘若你不喜欢姜仲,为什么他说什么你都照做,明明伤得那么重,还一门心思要替他除妖。难道只有他的命令不能违背,与我的约定就不算数了么?”

说到最后,他又想起裴隐南在烈火中灼烧的可怖情形,忍不住鼻尖发酸,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漫上的泪逼回眼眶。裴隐南原本还想教训几句,然而一低头看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禁好笑又无奈,对自己道:罢了,这小妖怪连喜欢是什么都不懂,还与他计较什么。

他轻轻唤道:“龙芝。”

直至唤到第二遍,龙芝才对上他的视线,漆黑的眼睛里水光盈盈,仍有未干的泪:“做什么?”

裴隐南道:“我陪不了你多久了,你带上那面镜子,下山后去芦州找英娘。她是个心软的妖,会教你怎样在人世生活。”

龙芝皱起眉,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为什么陪不了我很久,你只是受了伤……伤总是会好的,大不了我等几十年,就算等一百年也没关系。我也是妖,一百年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至多不过三日,鸩火就会再次燃起。”裴隐南平静得全然不像在说自己的生死:“我撑不过下一次。”

“胡说八道!”龙芝陡然拔高声调,嗓音在不自觉地发抖:“我连死人都可以救活,怎么会让你撑不下去。”

对方笑着摇摇头,将手腕放在他掌心里:“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看一看就知道。”

那截手腕枯瘦修长,触手干涩,是一截燃过的炭,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龙芝受惊似的一颤,下意识地想推开,然而他还是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抽出一缕神识往裴隐南体内探去。

这样的事他从前也做过一次,不过那次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许可,即刻就被对方击退,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这次他畅通无阻,沿着经脉来到气海,裴隐南的血肉焦涸,灵气衰竭,即便龙芝修为粗浅,亦能看出这是油尽灯枯之兆。

到了这种地步,别说是龙芝,就算是神仙出手,也救不回裴隐南了。

先发抖的是手,随即是臂膀,连带着肩膀。待到眼前都模糊成一片,龙芝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哭,他的喉咙也抖得厉害,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泪水自管自地、接连不断地从眼眶涌出。天穹与灰暗的屋梁仿佛在此刻倾斜,将他紧紧挤压在中间,不留一点空隙,他艰难地倒了口气,凭借仅剩的一点理智侧过身,不让对方看自己狼狈万分的脸。

裴隐南起先微笑着,眼底藏着一线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待到他开始抽噎,哭得不成样子,那缕期待才慢慢暗下去,变成预料到一切的平静。他掰着龙芝的手臂迫使他面向自己,替他擦滚到下巴上的眼泪,笑道:“别哭,你哭的样子真的好难看啊。我是今天分别,明天就可以忘记的人,做什么要为我哭。”

龙芝躲了几下,发现躲不过去后,索性俯身抱住对方,将脸死死埋在对方颈间。裴隐南犹豫了一阵子,才回拥他,任他将眼泪全部落在自己身上,拍抚他不住颤抖的背脊。他有些后悔把真相告诉龙芝了,怎么会哭成这样呢,哭得他都有些苦恼了,不知道自己还能献出什么,才能让龙芝不再难过。

窗格上的天光一点点转换颜色,昏黄变成深浓的黑,月光照进幽暗的厢房里,很单薄的一片白影子,伶仃地打在壁上。

房中的两个人依旧保持原先的姿势,龙芝陷在裴隐南怀里,还在一抽一抽地哽咽。他都记不得自己到底哭了多少次,每次稍稍平复没多久,很快又会开始掉眼泪。这次本来也要哭的,但实在是累了,他抬起手,指尖触了触裴隐南的下巴,随即小心翼翼地往上摸索,掌心贴在对方的脸颊上。

“不哭了?”裴隐南垂下眼看他,神情颇为无奈:“你哭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一看到他的脸,龙芝的眼眶又开始微微泛酸,他强行忍住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怕说得不够清楚,他重新问了一遍:“你的伤势,那阵燃在你身上的火,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许久,裴隐南才回答:“反噬。”

“反噬?”龙芝迟疑道:“是鸩火么?”

赤炼只在他面前提过提过一次,他居然仍记得。事到如今,裴隐南也不必再隐瞒下去了,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鸩火以精魂为引,这样大小的一团火,足以耗尽凡人的一条性命。”

他摊开手,一点花苞般的黑焰在他掌心亮起,旋即被他握灭。

龙芝记起数百年前那场自王宫而起,燃遍都城的大火,心头登时漫过一阵寒意。的确,当时裴隐南点燃黑焰,挡在他身前的兵将与道士都像瞬间被吸干了血肉一般,纷纷变成干瘪枯败的干尸。可是后来他们在岐蒙山相遇,裴隐南用过两次鸩火,龙芝并没有看见有人因此死去,那对方所用的精魂,又会是谁的?

倏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追问:“……你用了自己的精魂?”

大雨过后,连续两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天幕明净,云的影子倒映在溪水里,仿佛追逐着水波流动。

龙芝卷起裤腿,雪白修长的一双脚浸在水中,晃破水中的云影。已经过去两日了,鸩火至多不过三日就会燃起,他还只剩下一天的时间想办法。

想着想着又泄气起来,两日前裴隐南说过的话犹在耳边,“龙芝,我已经太久没有作为我自己活下去。”龙芝也是在那时明白了对方为何身受重伤也要猎杀妖鬼,为何一次次用自己的精魂燃起鸩火。对一个每日都活在誓约的阴影之下,身不由己的妖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上千年的修为,如此广阔的天地,说不要就不要了么。

龙芝眼底又浮起热潮,精魂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无论怎样医治都是徒劳。就像一株根须枯萎的花,即便再精心地养护,终会一日日衰败下去。上天与他开了一道十分残忍的玩笑,赐予他与生俱来的疗愈之力,却让他留不住任何一个想要留住的人,母亲与老师是这样,裴隐南也是这样。

他将手肘撑在腿上,俯身望向溪流。清澈的水波映出他的面容,一张年轻的、忧愁的青年脸庞。真不知道妖为什么都喜欢做人,有了七情六欲,就有了数不尽的烦恼。做一只脑袋空空野兽多快乐,没有爱恨,每日只需吃和睡,就算经历离别,那也是无关紧要的离别。

正兀自出着神,大殿那边传来阵阵士兵的惊呼,大声高叫“走水了”,嗓音中浸满惶恐。宛如长安暮鼓的最后一声响在龙芝心头,他脑中空白一片,整个世界也骤然空旷寂静了,只剩溪流中那张青年的面孔与他对视。呆怔良久,龙芝才霍然起身,连放在一旁的鞋袜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大殿奔去。

火的确是从龙芝居住的那间厢房燃起的,火势猛烈,很快就蔓延至整道长廊。清亮的日光下,那柔软摇曳的漆黑火焰妖异而不祥,提着水桶的士兵在庭院中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上前救火。就连赵元衡也护着郦王远远地站在廊外,他低声与郦王说了句什么,对方摇摇头,蹙起眉头盯着完全笼罩在火中的破败房屋。

不料士兵中忽然闯出一人,像是没有看见熊熊燃烧的大火般,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长廊。那道纤秀挺拔的背影实在太好认,郦王心胆俱裂,大声叫道:“龙芝,别进去,快拦住他,别让他靠近火!”

他说着自己也要动身,却被赵元衡一把拦下了。其他士兵畏惧火焰,动作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龙芝从廊上穿过,雪白的衣袍眨眼间已没入滚滚烟尘里。

厢房内满是呛人的烟气,屋梁发出劈里啪啦的剥裂声,不断有裹在火焰中的碎木坠落。龙芝不得不将浸满溪水的衣袖掩在脸上,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四处找寻。好在没有多久,他就在厢房的一角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裴隐南就呆在他惯常休息的角落,火焰已经吞噬了他的半边身躯,他却不出一声,像是感知不到痛觉一般,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自己燃烧。

看见对方的模样,龙芝如鲠在喉,顾不上如火炉一般灼热的地面,扑坐在他身侧。

裴隐南嘴角动了动,带出一点笑意,望着他道:“最后一次了。”

“不是的……”龙芝握住对方的手,与裴隐南滚烫的肌肤相比,他冰冷得更像个死人,语无伦次地重复:“不是最后一次。”

他们相识的时间那么短,对方还没有完成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有那道咒术……那道害他变得完全不像自己,总忍不住去想裴隐南的咒术还没有解开。在一切问题都没有被妥善解决之前,龙芝不能让——也不允许让他死!

裴隐南道:“出去吧,让我一个人——”

最后几个字还未来得及吐出,就被掐断在喉咙里。裴隐南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微微放大的明亮金瞳倒映出龙芝近在咫尺的面容。

两片颤抖的嘴唇贴上他的,前所未有的柔软温热,隐约的梅檀清香,合在一起竟有种动魄惊心的意味。龙芝很紧张,眼睛紧闭,气息凌乱,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做出这样唐突的举动,他反而更像那个被唐突的人。

待到裴隐南反应过来,要推开他时,龙芝已撬开他的齿关,一粒清凉小巧的珠丸落在他的口中,被滚烫的软舌一推,立即滑进喉管里。

宛如冬日的最后一粒雪落在地面,待雪化开,磅礴的生机也随之降临。焦枯的血肉被滋养,干涸的灵海再度充盈,即便是濒临衰败的花,亦在催生万物的春风下绽出一痕绿芽。遍布裴隐南全身的暗红裂痕在急遽地愈合、淡化,伤痕累累的肌肤重归平整。愈合的过程是痛苦的,裴隐南喘息不止,几乎是带着怒意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知道我要救你!”龙芝含着眼泪大声道:“我不能看你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

满室大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他眼前的怪物已变回成昔日的模样。深邃妩媚,盈盈含情的眉眼,英挺硬朗的轮廓,一颗光华夺目的珍宝,举世无双的美人。龙芝紧绷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正预备起身,不料紧贴地面的手掌与双腿陡然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灼痛。

他刚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身躯随即一轻,裴隐南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外走去。龙芝听见对方训斥自己:“一个失去内丹的妖,不出十日就会死于衰竭。龙芝,救人之前,你想好了要怎么保全自己吗?”

龙芝讪讪道:“等你好些,再把内丹还给我,这样也不行?”

裴隐南几乎要被他的天真气笑了:“就算是吃下去的东西,也没有那样轻易就吐出来的。待到你的内丹能为我所控制,送还给你的那一天,你早没命了。”

龙芝的确不知道失去内丹还会让自己丧命,霎时慌了神,揪紧裴隐南的衣袖道:“那怎么办,没有人……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十日后,我真的会死吗?”

对方瞥他一眼,冷笑:“还管真假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怕死。”

龙芝不说话了,只把脑袋埋在裴隐南肩上。裴隐南有点疑心他又在哭,然而眼下已经走到了庭院中,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使龙芝太丢脸,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看见裴隐南,郦王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害怕这妖知道了他们两日前的所作所为,会施展手段报复。所幸裴隐南并没有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径自抱着龙芝走出庭院,往另一边的竹林去了。赵元衡松了口气,本打算劝身侧的郦王回正殿歇息,谁知一扭头,却看见郦王满面阴云,气得颈上的青筋都隐隐凸浮:“一定是他救了那妖物,我让他不要将自己的能为告诉任何人,可他竟然让一只妖知道!”

赵元衡听得云里雾里,疑道:“谁救了那妖,大王是说龙少卿?”

郦王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正殿,

龙芝仍沉浸在自己性命只剩不到十日的噩耗中,心中一团乱麻,已经开始一一细数自己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直至裴隐南将他放下,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发现对方又把自己带回了竹林。他就坐在那座断桥的一头,粼粼清溪从他足畔淌过,水珠不时打在他赤裸的脚背上,激起几点清凉。

裴隐南迈下桥,握住他的小腿往下扯了扯,迫使他将双足浸入冰冷的溪水中。

龙芝脚上沾满黑灰,失去内丹的那一瞬,他与地面相触的手足都被烫得一片红肿。先前情急时不觉得痛,如今被溪水一激,不由蜷起双腿拼命往回缩。裴隐南一手钳制住他的两只足踝,面无表情道:“别乱动。”

尽管他语调颇为不耐烦,动作却放轻了些,另一只手托在龙芝足底,温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他的伤处。龙芝知道他在用法力替自己疗伤,一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的内丹虽能延续你的性命,但倘若你频繁动用法力,反噬还是会发作,你要……当心些。”

“命都快没了,还担心这个?”裴隐南头也不抬:“要是治你这点小伤还要遭到反噬,我这一千多年也白活了。”

龙芝气得抬脚想踹他,愤然道:“你若不想活下去,尽管像从前一样到处找妖去杀就是,我也管不了你,做什么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的。”

他话音刚落,箍在足踝上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掐得他生疼。裴隐南迫近他,高大的身躯嵌入他张开的双腿之间,沉声问:“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姜仲救我一命,是想让我替他降妖除魔。那你呢,你救我,又是为了什么?”

这还是他头一回俯视这双金黄的眼睛,龙芝坐在高处,轻易可以从那清波似的眼底看见对方的警惕与怀疑,像是落入过陷阱的兽,从此对一切蓄意靠近都满怀戒心。起初他是很生气的,气自己为救他连性命都要丢掉了,对方还如此不领情。正待要发火,裴隐南却像看懂他的情绪一般,率先错开视线,仿佛也知道自己理亏。

对方一示弱,龙芝倒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连他自己都意外,明明他不是这样容易心软的人。

他伸出手,在裴隐南脸颊上重重戳了一下:“还会为什么,长生,权势,让你给我做牛做马……”

裴隐南吃痛,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骗你的,这些我都不想要。”龙芝便用另一只手去戳对方另一边脸颊,为了报复,他故意使了很大的力气,平静而轻快地说道:“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你做回裴隐南。”

本以为对方听到这句话会露出笑容,会如释重负,或许还会对他生出一点感激——可是他预料的种种反应都没有出现在裴隐南身上。对方只是静默地凝视他,一对金瞳亮得慑人,仿佛倒映日光的冰面,极致的冷中渗出一点点热意。

龙芝落在对方眼里,俨然变成了一只惶惶不安的猎物。他心生怯意,悄悄往后挪了几寸,小声道:“我都放你自由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手腕忽被狠狠往下一扯,龙芝措手不及,登时从桥头跌落下去。他怕水怕得要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旋即便被一双滚烫有力的手臂箍住下肢,整个人都被高高托举起来。

水花四处飞溅,裴隐南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龙芝只要一低头,嘴唇就能碰到对方的鼻尖。他仍惊魂未定,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双手抓皱了对方肩上的衣料,小腿也紧紧攀在裴隐南背后。若不是对方扣着他的腰,他恐怕都要爬到裴隐南头上去了。

“放我自由?”裴隐南盯着他,低声反问:“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四处作恶杀人,你怎么办?”

龙芝别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腔调:“不怎么办,你若不怕天谴,要作多少恶都随你。”

裴隐南道:“那我还想继续做姜仲没做完的事,你也随我么?”

“你要做就做,与我有什么相干。”

对方像是看出他的言不由衷,故意又问:“那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往后再不管你了,这样也可以?”

“你敢!”这回龙芝终于变了脸色,很凶地大声道:“你敢不管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被他用恶狠狠的,几乎带有恨意的目光瞪着,裴隐南反倒露出了笑容,一千多岁的妖,笑起来却明朗生动,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龙芝感知到对方胸膛的震动,身上一下子泛起热潮,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不安攥住了他。直觉告诉他此时应该挣扎,应该从对方怀中逃脱,偏偏四肢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任对方抱着。

裴隐南道:“今天是第一天,再过九日,你就真要变成鬼了。到时候记得第一个来找我,让我看看你做鬼是什么模样。”

这人怎么能用如此幸灾乐祸的语气说这句话,龙芝气红了脸,也不想理会他了,挣扎着就想下地。裴隐南没有坚持,很爽快地松了手。谁知这溪流看着清澈见底,水下却是深浅不一,龙芝时运不济,一脚踏进深坑,登时失去平衡,噗通一声坐倒在水里。

当水波漫过口鼻时,龙芝惊慌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胡乱挥舞的手一触到可以攀抓的东西,整个人便不管不顾地往上爬。就连裴隐南也没料到这起变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脱离他怀抱的人又回到原位,双臂双腿藤蔓一样紧绞住他,湿漉漉的脑袋死死抵在他的肩窝里。

被水浸透的衣衫十分冰凉,更显得底下的躯体柔韧暖热,这样近的距离,每一寸凹陷起伏都清清楚楚。裴隐南喉结滚动,难得有些不自然,正想找个借口劝对方下来,不料话未出口,先听到一声抽泣,几颗滚烫的水珠打在他的颈项上,湿漉漉地向下滑去。

“龙芝?”他怔住了,怀疑地唤了一声:“你哭什么?”

他一询问,龙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好半天,才含混不清地挤出一句:“我不想死……”

连番遭受惊吓和打击,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裴隐南不至于会拿这事开玩笑,他说他十天会死,那他的性命想必真的只剩下十天了。怎么会这样,妖的岁数动辄都是百年往上的,可轮到他身上,就只剩下短短十九载。他不后悔拿自己的内丹救下裴隐南,可是也不甘心过早地离开人世,好不容易从长安皇城的樊笼中逃脱出来,找到了可以相伴的人。难道他费尽千辛万苦,所求的只是这十日的光阴么?

正哭得伤心,一只手忽然伸到眼前,强行托起他的脑袋,裴隐南道:“不要哭了,你听我说,我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可是……”

说到这里,又没了后文。龙芝听到自己有救,不禁心急地催促:“可是什么?是很困难的法子吗,你告诉我,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隔着一层泪雾,裴隐南的面孔看不真切,龙芝只听得见他迟疑的声音:“并不……困难。只需把法力渡给你些,滋养你的灵脉,你便不会死。但如今我尚不能控制你的内丹,唯有等你我精魂相融,心神和合时,妖力才能回到你体内。”

龙芝对修炼一窍不通,闻言懵懵懂懂地将那八个字重复一遍,问道:“要怎样才能如此?”

裴隐南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交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即便是错觉,那两个字亦像是一团在心口燃起的火,轰然烧到了头顶。龙芝面红耳赤,喉咙发干,舌头也变得僵硬,磕磕巴巴地道:“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交合。”裴隐南仍是那副冷漠而毫无感情的腔调,怕他再听不懂,还解释了一句:“只有骨肉相交,才能触到彼此的精魂。”

由于厢房被烧毁,郦王不得不宿在了正殿,昨夜赵元衡与他交谈至夜深,翻来覆去依然是那几句话。说是粮草用尽,士兵在道观中拘束了近一个月,早已是一盘散沙,此时若再不离开岐蒙山,怕是一生一世都走不得了。

对方所说的,郦王何尝又不懂得。只是相较于一心逃出生天的部下们,他另有一层隐忧,龙芝如今与那妖物分外亲密,若是自己要带他一起走,他肯舍下那妖物回长安吗?他不敢将自己的忧虑告诉赵元衡,害怕对方知道后,会直接取了龙芝的性命。赵元衡早就不把龙芝当作朝臣看待了,在对方眼中,龙芝早已是一枚被妖孽迷惑,无可救药的弃子,仅有他在坚持寻找使龙芝回心转意的方法。

郦王满腔忧虑地踱出正殿,一路走到庭院中,栽在道路两旁的花树已经开始谢了,稀疏的白花间冒出鲜润的嫩叶。那条长廊仍是被焚烧后的模样,倒是廊上的那排厢房——郦王一惊,揉了揉眼,再三确认,昨日被烧得徒剩四壁的房屋竟完好地立在他眼前。袍服洁白,姿容清丽的青年坐在檐下,手中抓着一根柳枝,脚边零星地散着被他摘下的叶子。

明明前日与对方闹得那么难看,但一见到他,郦王还是情不自禁地朝对方走去,板着脸道:“天还冷着,就在地上久坐,你不怕着凉吗?”

龙芝立即抬头,满脸的茫然,许久才道:“我身体无碍,不劳三殿下挂心。”

站近了看,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精神也不太好,哪里有半点无碍的样子。郦王吓了一跳,捉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他从地上提起,口中说道:“前两日看你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变成了这样,生病了?”

乍一相触,郦王只觉得手中的肌骨冰冷,如被雪水泡过一般。他转而去握龙芝的手,同样的寒气逼人,根本不是常人的体温。龙芝道了声“放开”,便用力把手从他掌心中抽出。郦王无心与他计较,此时他满脑子尽是上次龙芝将濒死的他救活后,那虚弱无力的模样,厉声道:“是不是那妖逼迫了你,让你施法替他疗伤?我就说那妖不是好相与的,你还不肯听,如今吃到苦头了吧。”

龙芝似被他惹恼了,蹙起眉头道:“三殿下在操心旁人之前,不如先让医侍为自己诊一诊脉。光凭一腔臆想就在人前胡言乱语,他日殿下受图嗣历,也要这般治理江山么。”

郦王没料到他胆敢拐弯抹角地骂自己有病,脸色一变,正要出言训斥。可刚迸出一个“你”字,忽听一人在身后道:“龙芝,过来。”

清朗低沉的嗓音,颇具异域感的咬字发音,除了那妖还会是谁。郦王背脊阵阵发寒,僵立着,未出口的话怎么都吐不出来了。龙芝咬了咬唇,倒难得没有动作,一双眼睛望向别处,赌气似的。

“别让我说第二次。”妖的声音冷下来:“你知道我没有耐心。”

龙芝拗不过他,终于慢吞吞地迈下石阶。郦王见他与自己错肩而过,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对方,然而他刚随着龙芝一同转身,就看到身后的妖将目光移到自己身上,一对金瞳冰冷锐利,这还是郦王头一次在对方眼中看到杀意。

他寒毛倒竖,一动都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妖拉起龙芝的手,两人一同走远了。

圈在腕上的几根手指如铁箍一般,龙芝被扯得跌跌撞撞,根本跟不上裴隐南的步伐。没走几步他就吃不消了,一直试图掰开对方的手掌,不满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你弄痛我了!”

可惜无论他发怒还是央告,对方一概不理,拖着他走进竹林。眼下虽是清晨,太阳却已高高悬在天上,薄薄金芒从高大的竹丛间晕开,满地都是细碎的光点。龙芝挣不脱裴隐南的掌控,便满怀怨气地去踩对方的影子。不料对方恰好在此时止步转身,龙芝一不留神,重重一脚踏在裴隐南靴尖上。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龙芝慌忙后退了好几步,惴惴不安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裴隐南看了看靴子上的脚印,不以为意地一哂:“你要是有胆子故意,也不会躲到现在都不敢见我。怎么,一天一夜过去了,你还没有考虑清楚?看来你也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性命。”

“不是……不是那样的。”一对上对方的目光,龙芝就想起他一脸冷漠地说出交合二字的模样,脸很快又红了:“我当了十几年的人,不能像你一样,随随便便就做这种事。”

裴隐南却道:“没有随便,只是为了救你。”

巫山云雨,鱼水之欢,倒被他说得像医者诊治病人,严肃冰冷,全无半点私心。龙芝也清楚他的确没有私心,恰如他所说——只是为了救自己。可偏偏就是这样坦荡磊落的态度,才使他更加难以释怀。在他的认知中,凡人行敦伦之礼,那是结为夫妇后才能做的事。世人嫁娶虽不尽能称心如意,但不妨碍他们向往两情相悦的姻缘,无论是两小无猜还是日久生情,总归是两个人对彼此倾心,他和裴隐南又算什么呢。

他断然拒绝:“不行,我做不到,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裴隐南没好气道:“若是有,我何必瞒着你。”

看吧,对方也觉得勉强。龙芝如同在经历一出俗气无比的市井传奇,性命垂危的孤女被陌生男子搭救,无以报恩,只能以身相许。故事里的男子垂涎美色,总是假意推辞几句,很快就欣然笑纳。龙芝并不是这样的人,别人心不甘情不愿给予的补偿,他宁可不要。

“没有便算了。”龙芝道:“我也不是非要你救不可。”

裴隐南蹙起眉,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昨日还哭着说不想死,怎么今天连性命都置之度外了?你若是不愿意,把它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忘掉就好,有什么可顾忌的。”

听到他说“无关紧要的小事”,龙芝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不愿意的人不止是我,分明还有你。你又不喜欢我,我才不要你来以身相许!”

原先他还直直盯着裴隐南的眼睛,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可对方听完后,什么都没有说,仅是勾起嘴角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龙芝的勇气渐渐在对方的注视下消磨殆尽,那份莫名的、使他心神不定的忐忑又出现了。恰在此刻,几只鸟雀从枝头惊飞,在半空追逐嬉戏,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叽喳声。竹枝上未干的露水被它们抖落,沾了龙芝满身,其中一颗恰好挂在他的面颊上,沁心的凉。

藉着擦拭的动作,龙芝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将视线错开。

裴隐南这样久不说话,想必是默认自己的说辞,就此作罢了。这原是龙芝期望的结局,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没有一点如愿以偿的快乐,反倒有沉沉的失望压上心头。像是在酷暑天聚拢的层层阴云,本以为会有场大雨降临,谁知酝酿许久,却被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吹散,往后依旧是烈日当空。

他忽然感到心灰意冷,垂着眼道:“我要回去了。”

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龙芝也不想再理会他,径自沿着来路往回走。然而走着走着,突然听见除自己外的脚步声,他迟疑地回头,果然看见裴隐南跟在身后,与他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不要跟着我。”龙芝挥挥手,像驱赶猫狗一样驱赶对方:“走开。”

裴隐南道:“当真不要命了?一个只活了十九岁的妖,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

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说话比他更刻薄的人,龙芝被戳中痛脚,步子顿时慢下来,强忍着才没有回应。

“单凭我的喜欢就足够吗?”裴隐南说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龙芝,做事不能厚此薄彼,你只对我一人提要求,是不是不太公平?“

龙芝听懂了,顿时心慌意乱,一手紧紧揪着袖口:“是你先说要做那事的,与我……与我有什么相干。”

裴隐南道:“那依照你的意思,只要有人喜欢你,你就愿意与他交合,是这样么。”

这是什么荒谬离奇的推论,说得他好像一个放浪形骸,人尽可夫的淫妖,明明对方才是史上艳名远播的那一位。龙芝气恼不过,霍然转过身去,斥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我就……”

说到一半顿住了,他还未想好怎样报复对方才能够解气。裴隐南从容不迫地走近,抱起双臂低头看他。咫尺之间的距离,龙芝甚至可以辨清对方衣袍上的暗纹,一头张牙舞爪、凶相毕露的兽。

“你就如何?”对方还要迫近,柔软的发丝挨在龙芝手背上:“打我?咬我?”

温热湿润的鼻息扑上脸颊,龙芝眼睫重重颤动一下,抵住对方的下巴往后推:“你不要欺人太甚。”

裴隐南似乎看穿他的色厉内荏,冷声道:“欺人太甚的究竟是谁?龙芝,你从来都没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不愿意,是想说他与他做这种事,并不仅仅为了报恩,他自己也不觉得勉强么。龙芝怔怔地盯着对方,张了张口,想问又不敢问,唯恐自己会错了意。可他的心却比他更先一步陷入悸动之中,跳得越来越快,仿佛也有一只鸟雀从他心头轻盈地腾起,眨眼没入湛蓝而一望无垠的天际,仅留下一串扑簌簌的翅声。

他不懂这份悸动的来由,也不明白自己此时为何会方寸大乱。裴隐南离他太近时他怕得连呼吸都不会了,但等到对方轻笑一声,主动退开后,他反倒扯住对方的袖子,把对方拽回了原处。

裴隐南眉头一抬,略感意外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龙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对着眼前这张秀色可餐的脸,这双如新酿的酒一般,清透澄明、闪着琥珀色的眼睛,一阵滚烫的、近似于饥饿的欲望直涌上来。他抬起双臂环住对方的脖颈,一仰头,咬在对方鲜润饱满的嘴唇上。

满口的柔软,裴隐南体温灼热,嘴唇却带着凉意。龙芝的思绪全乱了,凭着一腔本能含咬对方,身躯微微发颤,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光是唇与唇的接触已经无法使他满足,他将裴隐南拉近些许,蛮横地用舌尖去撬对方的齿关。

几番尝试后,裴隐南的头往后仰了仰,语带笑意道:“小狸猫,你咬得我好疼啊。”

他嗓音沙哑,腔调颇为亲昵,是从未有过的。龙芝听得耳根滚热,对方的退让助长了他的气焰,他马上追过去,恶声恶气地抛下一句“不许说话”后,便再次堵住了对方的唇。裴隐南似是在笑,这回不需他做什么,对方就张开嘴,主动接纳了他。

被裴隐南软而热的舌尖缠住的那一瞬,龙芝被吓出了一声带着鼻音的轻呼,这和先前他占据主动时的感受全然不同。他僵着身子,像个木人一般呆立着,任由对方舔过他的上颚,两颗尖尖的小犬齿,最后连舌尖都被叼住了。尖锐的痛伴随酥麻一同绽开,龙芝承受不住,撑着裴隐南的胸口往外推,含混不清地告饶,求对方不要再咬了。

裴隐南终于和他分开,用鼻尖贴在他脸侧磨蹭嗅闻,一对金瞳湿润莹亮,其中有分明的欲求与渴望,俨然是头野性未消的兽。

裴隐南道:“现在我能够以身相许了吗?”

龙芝被他蹭得浑身发软,脑中一团混沌,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就懵懵懂懂地点头。

直至对方将他打横抱起,带着他往竹林外走时,龙芝才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揪紧对方的衣襟。如今要反悔已经太晚,何况他也并不想死,既然裴隐南是心甘情愿救他,他还能拿出什么理由拒绝。

唯一不满的是这妖半点都不避人,就这样当着一众士兵的面穿过庭院,丝毫不把其他人的注目放在眼里。他们在竹林中待了近一个时辰,郦王竟仍没有走,站在庭中一株花树下,神情复杂地向他们望来。

被熟识的人撞见这一幕,龙芝无法做到置之不理。他在裴隐南怀中挣扎起来,小声道:“放我下来,有人……有人看着。”

“那就让他看。”裴隐南满不在乎地开口:“一个往后再也不会相见的人,何必怕他。”

春日的风温软和煦,徐徐穿过槛窗,落在身上如一匹微凉的纱。窗外一片葱绿,荒凉的古观无人打理,树的枝桠延伸廊上,钻进窗扉的莲花纹里。树上传来鸟啼,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个不止,也不知是什么鸟。

龙芝背靠着墙,正襟危坐,盯着面前和自己坐姿一样的人。他们从进房后就一直是这个姿势,谁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龙芝从当初的面红耳热变成了如今的心如止水,甚至生出了几分疑惑。他终于忍不住发问:“裴隐南,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做?”

裴隐南说不:“我活了一千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知道?龙芝免不了又想起对方那堆活色生香,曲折离奇的传奇故事,难道其中有些是真的?也是……凡人寿数不过短短几十年,大抵都逃不过嫁娶生子,裴隐南年逾千岁,肯定什么都经历过。龙芝知道自己现在追究这事很没有道理,可一想到有人也曾如自己一般触碰过对方,咬了对方的嘴唇,或许还更进一步,把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做遍了,便有一阵怒气冲上心头,连带着裴隐南也变得不顺眼起来。他低下头,半晌只憋出一句:“那你还真是博文多识。”

对方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古怪,只是笑道:“从前我在山中修炼,也看过不少野兽交尾的情形。我虽没有做过这种事,但大致要怎样做,还是很清楚的。”

这解释全然是龙芝意料之外的,他不大相信,质疑道:“这一千多年来,你一次都没有过吗?”

“怎么,这很奇怪?”裴隐南横他一眼,淡淡道:“出生不久后,我便有了灵识。那时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的兄弟有和我相同的外貌,却与我一点都不一样。他们好像很快就长大了,很快就离开母亲,很快就开始繁衍,看到他们那样,我觉得……很害怕。”

说到这里,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又道:“这种时候讲我从前的事,是不是有些不适宜?”

龙芝还是头一回从对方口中听到害怕这两个字,他摇了摇头,迟疑道:“为什么会害怕?”

“野兽的生命短暂,一岁就已成年,而我一岁时只能算个孩童。让一个孩子想像自己会与同类一样,每年都要和一个仅仅见过几回面的陌生人生儿育女,这难道不可怕么?”

对方说得一本正经,龙芝听完后,倒有些忍俊不禁。还以为像裴隐南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妖,从小到大都是威风八面的,没料到还会有如此一段狼狈的过去。其实他幼时也有和裴隐南一样的烦恼,正如对方觉得自己不是纯粹的野兽一般,他被人抚育长大,却常常为自己偶然展露的兽性而胆战心惊。纵使身边人和自己外貌再相近,他仍清楚地知道自己与他们并不是一样的。

所以在遇见裴隐南之后,他才会那样高兴,总是想要亲近对方。对方是头一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同类,还是他在史书中、在传奇故事里熟知的一个人。他不知有多少次在书页上抚过这个名字,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名字的主人竟真会脱离书卷,变成一个有体温的、鲜活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他伸手捧住裴隐南的面颊,还胆大包天地揉了一揉,微笑道:“还好你是妖。”

裴隐南果然黑了脸,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身上扯去,龙芝“哎”了一声,狼狈地栽进了对方的怀里。对方掐着他的腰迫使他仰起上半身,与他脸对着脸,黑浓纤长的睫毛几乎戳在他的眼皮上:“胆子挺大,都敢对我动手动脚了。”

与这双烈焰般的金瞳对视,龙芝还是有些发怵的,可还是鼓起勇气道:“以前怕你,是怕你杀我。但现在你不想杀我,还很想让我活下去,就不怕了。”

裴隐南嗤笑:“真会给自己贴金,谁想让你活下去了,我只是在报恩。”

“你骗人,你需要我。”龙芝眨了眨眼,神情竟有点狡黠:“我死了,你会寂寞的。”

眼前的人怔住了,随即像是觉得很可笑似的,重复一遍他的话:“我会寂寞?”那双握在他腰间的手陡然收紧,龙芝吃痛的同时,听见裴隐南轻轻说了句:“一个只活了十九年的小妖怪,口气倒是不小。”

龙芝不满对方一再调侃自己的年龄,正要抗议,不料对方先一步俯下身,吻住了他。

和上次不一样,裴隐南的动作很野蛮,含吮的同时还咬他,两颗尖锐的犬齿扎进他的唇肉里。令龙芝想不通的是,这样的疼痛竟然会带来快乐,起先他还在挣扎,慢慢地全身都软了,双臂落在对方颈后,不自觉地揉搓那头柔软微卷的长发。

腰间一松,蹀躞带被解开了,带钩磕在地面发出一连串的碎响。他立刻偏过头,发现自己的衣带已被解了一大半后,吓得用力按住对方的手背。裴隐南垂眼看他,声音里带着戏谑:“怎么,不愿意?”

龙芝红着脸与他对视,眼底是一块将碎的冰,漆黑的眼珠浸在清亮的水波里,样子无助又可怜。

最终他还是将手松开了,任裴隐南解开他洁白的襕袍,没多久贴身的里衣也从肩头褪下,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午间的阳光由龙芝头顶洒落,他不着寸缕的身躯莹莹生光,像块剔透的玉。裴隐南静静端详片刻,忽然拔了他发上的簪子,漆黑浓密的长发登时披泻而下,拥着一张初开芙蕖般的脸,一双干净的、含着怯意的眼睛。这样不经世故的模样,是专门留待他人破坏的。

自从修炼出人形之后,裴隐南经历过的诱惑数不胜数,妖渴慕他的强大,人迷恋他的容貌,这些环绕不去的欲望惯坏了他,反倒使他对情爱不屑一顾起来。被追逐的次数太多,他索性躲进深山里,一心一意地修炼。他原本就是习惯独来独往的动物,从不需要陪伴,也不习惯陪伴他人。裴隐南一度以为,肉欲只是天性使然,是可以被摈弃的杂念,任何一头野兽拥有了灵智,都不会将繁衍视为必需。

然而眼下看着龙芝,看着对方发丝掩映下平直纤秀的肩,薄薄的、白皙的胸膛,他才意识到,不是这样的。原来怜惜、爱慕与毁坏都会催生欲望,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齿根发痒。如同捕捉到一只罕有而心仪的猎物,既想把他按在爪子底下狠狠地撕碎,又想将他留在怀中,让他再也逃不开自己的禁锢。

处在那样强烈而汹涌的渴望之中,裴隐南最终却只是用掌心托住龙芝小巧的脸,沿着下巴缓缓下滑,将对方修长脆弱的脖颈握在掌中,拇指抵着那根轻轻跳动的脉络,不轻不重地抚摸。

他的指腹粗糙温热,龙芝舒适地眯起眼睛,微微抬起下巴,整个人都毫不设防地倚进身前人的怀里。

突然间灵光一闪,他撼了撼对方,问道:“既然要交合,是不是该变回原身?”

裴隐南道:“为什么?”

“那样是不是更方便些?”龙芝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见过猫交尾的样子,雄猫在雌猫身上趴一阵子……马上就好了。”

对方冷眼看他,像看一个傻子:“你把自己当成猫,我可不是。若都变成原形,你的脑袋恐怕还没有我的爪子高。”

这人竟然不是猫!龙芝失望极了,想了想又很不甘心,扯着对方的发辫耍赖:“我不信,除非你变成原形让我看看。”

裴隐南懒得理会他,索性再一次吻下去,堵住那张不依不饶的嘴。起先龙芝还温驯地仰着头承受,但等到他托起对方,处理那身仍挂在龙芝腰间的衣物时,龙芝又一次撑着他的肩躲远了些,满脸的不乐意:“怎么只脱我一个人的,你呢?”

说完还悄悄往他身上瞥了一眼,一副心怀鬼胎的神情。裴隐南好气又好笑,实在没功夫应付他千奇百怪的小心思,松开双手撑在身侧,叹道:“想做什么就做,我也没说不可以。”

龙芝道:“我才没有什么想做的。”

嘴上不肯承认,手却很诚实地伸了过去,解开对方层层叠叠的衣衫。明明不是头一次脱裴隐南的衣服,他却紧张得连手指都在发抖,根本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脸。丝缎柔滑,龙芝刚刚揭开最后一层交领,那件衣衫便自发沿着对方双臂滑脱。一阵微辛的、不知名的暖香迎面拂来,随之出现的是宽阔的肩,饱满结实的金棕色胸膛,一根发辫搭在裴隐南胸前,发尾的金珠恰好嵌在小腹肌肉的沟壑之间。

龙芝看得双颊滚烫,忍不住用指尖拨了拨那颗闪闪发亮的珠子。

见裴隐南没有动,他的胆子大了些,抬手抚过对方光滑滚烫的背脊,一路悄悄探入裤腰里。谁知这回对方立刻按住了他的手,咬着牙问道:“鬼鬼祟祟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尾巴在哪里?”龙芝一无所获,无比沮丧地开口:“我还以为会有尾巴的。”

龙芝很快就遭到了对方的报复,裴隐南把他抱到身上,堆积在腰际的衣衫被捋到脚踝,对方火热的掌心沿他腿根上抚,来到骶骨处,突然在那处狠狠一摁,冷声道:“这么喜欢尾巴,你自己不是也有么,不如给我看看?”

龙芝红了脸,不知所措地往下看:“我……我变不出尾巴。”

他太青涩,也太乖顺了,连玩笑话都听不出来,还老老实实地作答。裴隐南忍不住发笑,手却更过分地戏弄怀里的人,顺着背脊往前,握住那片薄而平坦的胸脯揉捏。龙芝哼出低而急促的一声,发抖的手根本制不住他,反被他的动作带得像是在自渎。

披在龙芝胸前的长发被弄乱了,漆黑的发丝下露出一点淡红,缀在雪白的肌肤上,小得可怜。裴隐南捏了上去,意料之外的有些发硬,尖尖地抵着他的手指。这下龙芝连身子都颤了起来,徒劳地推他:“不要这样,不要戏弄我。”

“没有戏弄你啊。”裴隐南答得平淡而正经,光听他的声音,完全猜不到他正放肆地揉捏龙芝的乳尖,将那小小的一粒玩得高挺红肿。他慢悠悠地补充:“数百年前以前,凡人男女常常在春日相约于郊野,一同作乐、饮酒,幕天席地野合。我撞见过几次,那些人就是这样做的。”

他的语气不像作假,龙芝相信了,只好咬住嘴唇强忍着。不料下一刻对方箍住他的腰将他拉近,俯身含住了他,嘴唇和手指不一样,有滚烫的温度,柔软的触感。龙芝霎时睁大双眼,身躯往前一挺,嘴唇都快咬破了才不至于叫出声来。

“裴隐南,”他艰难地叫对方的名字:“松、松开……”

对方没理他,径自沿着他的胸口吻到小腹,继而抓住他的膝弯,没费多少力气就把他打开了。龙芝又羞又恼,红着脸拼命想合上腿,却被裴隐南牢牢制住。对方直起身,垂眼打量他大敞的腿根,神情竟带着一点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

龙芝怔住了,难以置信道:“为什么要问我,你不是说你会么?”

对方瞥他一眼,含糊其辞地答:“大体是知道的,可我又没有做过,总有一两成不明白。”

“你骗人!”龙芝终于反应过来,气冲冲地拔高嗓音:“你明明就不会,什么一两成,我看你——啊!”

还没说完,对方已托起他,强行让他翻转过去,面朝着墙壁。那阵撩人的暖香再度袭来,伴着滚烫的体温,裴隐南从背后搂住他,下巴枕在他肩窝里,用脸颊磨蹭他的耳鬓:这种事,时候到了自然清楚该怎么做,用不着人教。”

龙芝再一次轻信了他对方,以致在对方分开他的双腿骤然插进来时,他尖叫一声,想也不想,转头就咬在裴隐南的手臂上。

这口毫不留情,龙芝的犬牙深深扎进对方肌肉里,几乎是即刻就见了血。裴隐南短促地抽了口气,臂上的疼痛倒是其次,他身下那处被紧而热的肉壁箍着,因为太大,只进去了最顶端一部分,那滋味亦是无比难耐的。不过看龙芝脸色发白,眼眶通红的模样,似乎比他痛苦得多。他慢慢退出去,疑道:“真这么疼吗?”

经他一问,龙芝当即哽咽不止,眼底蓄起水雾,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只是依旧咬着他不肯松口。裴隐南叹了口气,又道:“怎么办呢,我看那些人和兽都是这样做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完觉察到龙芝又咬得重了些,大概是被他气的。裴隐南无奈又好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龙芝的脑袋,揶揄他:“咬住就不肯松口,我看你不是猫妖,是鼋妖才对。”

他居然还取笑自己!龙芝气急败坏,正准备在他肩膀上也来一口,然而还未来得及咬下去,裴隐南就托起他的下巴,柔软的嘴唇覆了上来。

这是个饱含安抚意味的亲吻,那么温柔,温柔得都有点不像裴隐南了。龙芝起初还气不过地咬他,但对方非但不反抗,还含住他的嘴唇轻轻舔舐。他再也没办法生气了,扭转身子抱住裴隐南的脖颈,深深偎进对方怀里。

渐渐的有异样的感觉从体内升起,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身体发热,脑中也变得昏昏沉沉的,前所未有地渴求对方的触碰。光是紧贴还不够,他开始用背脊摩擦裴隐南坚硬滚烫的胸膛,嘴里衔着对方的舌头不肯放,一面亲吻一面用鼻尖在对方脸上乱蹭。

裴隐南用手臂揽住他,从他唇角缠绵地吻到颈后,又在支起的纤薄肩胛上咬了一口。他完全没用力,龙芝只觉得痒,吃吃地笑起来,缩起身子嗔怪地开口:“好痒,不许再咬了。”

“这是报复。”裴隐南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完自己也忍俊不禁。

温热的吻再一次落下,这次是在腰后,龙芝抖了抖,抓住对方扣在腰间的手,拇指执拗地磨蹭对方的指缝。没蹭几下,裴隐南就将他的手指包进掌心里,低声道:“真爱撒娇。”

龙芝很不高兴:“要是其他人,我才不对他们撒娇。”

裴隐南轻笑一声,手臂忽然下移,拢住他的大腿往上提。龙芝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摆弄成跪趴在地的姿势,腰臀高高翘起。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扣住他的腿根,大腿内侧敏感的嫩肉被冰凉的长发擦过,他吓了一跳,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屁股被掰开了,裴隐南湿热轻柔的吐息打在臀缝中,随之而来的是柔软的唇舌,粗鲁的舔舐。龙芝甚至连拒绝都来不及,便不像样子地叫出声来,腰身到下肢剧烈颤抖,整个人都陷入剧烈而羞耻的快感里。

“我不要这样,”他背过手去推那颗埋在自己腿间的头,声音带着哭腔:“裴隐南,你放开我。”

他的手只触到了对方缎子一样柔滑的发丝,龙芝抓着那把头发,根本不舍得用一点力气,怕弄痛对方。裴隐南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软,愈发肆无忌惮地弄他,滚烫的舌头顶开缩起的褶皱,在那道未经人事的肉腔中进出。没有多久,龙芝就瘫软在他臂间,后面湿了,不住夹缠他的舌头。

裴隐南直起身,用手背擦干湿润的嘴唇,目光落在身下人赤裸的身躯上。

凌乱披散的黑发下露出一抹洁白的背,纤窄的腰,腰以下的部分倒不似想象中那般清瘦。龙芝的臀和大腿很饱满,圆滚滚而小巧的两瓣屁股,因被他强行掰开过,一时没有合拢,露出缝隙间湿漉漉的穴。那里有些发肿,嫩红的褶皱一张一缩,沾满发亮的水光。

如此淫态,倒真有些像那些急于和异性求欢的雌兽了。裴隐南看得下腹发紧,性器坚硬地支起,饱满的顶端抵住那小小的穴口。

这次他进得很慢,但龙芝还是疼,仅吃进去一小截就受不住地往前爬,哭得十分可怜。裴隐南俯身抱他,吻他汗湿的下巴和耳背,道:“要不要咬着我?”

他主动把手臂递过去,谁知龙芝没有咬,只把脑袋挨在他的手背上,沾满泪水的脸颊贴着他用力厮磨。裴隐南呼吸都被蹭得顿了顿,用力把对方搂紧,生涩地哄道:“忍一忍,马上就都进去了,不会让你太痛的。”

龙芝侧过头,含着眼泪看他,哑声道:“尾巴。”

许久后裴隐南才听懂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尾巴就那么好玩么?”

伴着他的话音,一条纤细漆黑的长尾从他身后探出,尾尖触了触龙芝的下巴。龙芝刚把它握在手里,裴隐南就掐紧他的腰,插进来一大半。也不知是不是他适应了些,不像先前那样疼痛难忍,龙芝咬着嘴唇挺起上半身,往两人结合的地方看了一眼,这一看忍不住又要哭了:“怎么……怎么还没完?”

“有什么好怕的,”裴隐南咬了咬他的耳垂:“那么多你也吃下去了。”

说完,他猛地向前一挺,最后半截也没入龙芝体内。龙芝腿软得跪不住,很快就被撞得一下下往前耸动,全靠裴隐南揽着才不至于倒下去。火辣辣的后穴被粗硬火热的肉根摩擦久了,渐渐泛起酥麻,他咬住下唇的齿列渐渐松了,时不时泄露出一两声哼叫,娇滴滴的,不大像他平时的嗓音。

这时候他也没忘了对方的尾巴,抓着它揉捏捋动,如在把玩一样来之不易的宝贝。不料玩着玩着,手腕被一把扣住了,裴隐南用力在他体内顶了一下,凶巴巴地道:“松手,不许再揉了!”

“我不,”龙芝很委屈,紧紧握着他的尾巴不肯放:“是你自愿给我的。”

为了昭示自己对这条尾巴的所有权,他索性将它抱在怀里,死死地咬住。裴隐南无端地不再动了,也不说话,只有一声声急促沉中的喘息打在龙芝背上。就在他以为对方就此要偃旗息鼓的时刻,一条大腿忽然被对方高高提起,折叠在腰侧。龙芝惊惶地回过头,还未看清裴隐南的脸,身后的人就再度开始挺动,又急又重,力气大得几乎将他撞散。

龙芝只觉得肚子快要被对方粗大的性器戳穿了,后面酥麻酸胀,让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声音,凄惨地哭起来。这次撒娇也不管用了,裴隐南冷酷无情地操他,把雪白的两瓣臀撞得通红,点点滴滴的淫液从龙芝被强行拓开的嫣红穴口淌落。他哭得那么厉害,腿间那根东西却在慢慢立起,顶端淋漓一片,沿着柱身不断往下滴。

就在龙芝的哭喘即将变成尖叫的那一刻,嘴却被牢牢捂住了,裴隐南在他耳畔嘘了一声,又命令他:“别发出声音。”

龙芝茫然畏惧地抬头看他,透过睫毛上的眼泪,裴隐南神情很冷淡,那张美艳的脸上浸满杀气,一点都不像个沉浸在情欲中的人。对方将头侧向门的方向,专注地听了一阵,才俯下身,与他亲昵地耳语:“门外有人,要我杀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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