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恶心众叛众亲离,告御状宝玉失前程
一夕之间,京中的风向又变了。
前一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荣府宝二爷倾慕秦府林姑娘的事儿,如今被人揭秘出来,竟然是荣府的二太太因不满林如海拒绝了自家宝玉的求亲,反而将女儿嫁给秦家的泄愤之举。
如果不然,当时荣府宝二爷在北静王府拿出联诗的时候,上头可不仅仅有林府姑娘和薛府两位姑娘的联诗,甚至还有贾府其余三位姑娘、一位奶奶以及贾家姻亲家三位的姑娘。缘何最后闹出风波的只有林家和薛家大姑娘两位?
细细想来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挑唆,故意引得京都仕宦百姓往那上头想。
触类旁通之下,京都众闲散人士不免又细细忖度一番当年的“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据说是因为二太太的首尾两端而落得个鸡飞蛋打。此间风波一出,若果真牵连的话,恐怕林府姑娘和薛府姑娘以后的婚事都很困难,说不定真要被王夫人算计个实打实。
可是这王夫人也算和薛林两家沾亲带故,与林家大姑娘的关系就不用说了,两人不合的消息由来已久。但那薛府大姑娘可是王夫人嫡亲的侄女儿,王夫人竟然也狠得下心来陷害,其心性冷漠叫外人看着都觉寒心。
一时间众人纷纷议论,等到荣国府和王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得沸反盈天,止都止不住了。
荣庆堂内,已经气的卧床不起的贾母扬手将鸳鸯捧着的药碗扔向王夫人所在的方向。王夫人猝不及防被吓得连连后退,白玉药碗在半空中因为力尽而垂直坠落,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当中的褐色药液四下飞溅,有几滴溅到了王夫人蟹壳青弹墨祥云暗纹的裙摆上,像是几点干涸的血迹。
“黑心毒妇,黑心毒妇!”贾母一双手颤颤巍巍的指着王夫人,悲痛欲绝的说道:“你就是再不喜欢玉儿,玉儿也管你叫一声舅母。你如今却为了一己之私而害的玉儿差点身陨,还惹得林姑爷放言要与我们贾家断交。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王夫人心下一慌,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哭诉道:“老太太明鉴。媳妇虽然生性鲁钝,不会说话,不讨长辈的喜欢。可是媳妇嫁入荣国府这么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不敢行差走错,那玉儿和宝钗都是我最疼爱的晚辈,怎么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因贾母发脾气,而骤然肃立的贾探春也赔笑说道:“是啊,老太太。二太太自几年前就整日里吃斋念佛,每逢年节都会去庙上施舍灯油钱,年灾的时候也不忘建粥铺施粥,最是个心慈不过的。况且林妹妹和宝姐姐也都是二太太的晚辈,二太太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一旁的邢夫人早就愤恨二太太越过她去管家多年,更不满二房一直压着大房在府中耀武扬威。因此一有机会就冷嘲热讽。此等时刻也照例落井下石的说道:“三姑娘这话须得慎言。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二太太究竟做没做过那样的事情,你也没亲眼看着。倘或上了公堂恐怕你也没资格去给作证。只是有一点,细细推算起来,这林姑娘和宝姑娘的声名同时受损,事后得利的恐怕就是宝玉了。你自己巴结嫡母装单纯倒是不打紧,关键京都其余世家官宦都不是傻子,这种利弊取舍,想必大家都能看得清的。”
邢夫人这话说的众人心下一苦。贾母越发头疼的叹息一声。
这种流言传到外头去,那些市井流民也还罢了。怕就怕那些仕宦功勋之家也按着利益之道揣摩分析。正所谓利益最大者最有嫌疑,倘或任由他们这般猜疑下去,就算不是荣国府做的恐怕也变成荣国府做的了。
更何况事到如今,她也没有把握王夫人在这件事情上头究竟是不是真的干净。毕竟林如海在大怒之下赶她们出林府的时候竟然说了那样狠决果断的话,随后王夫人有意陷害薛林二家的流言就传的满城风雨。恐怕这件事情背后绝对不是单纯的意外。
可倘或事情真如外头传言的那样,那么荣国府中竟然出了这等为一己之私不顾道义陷害晚辈的女性长辈,恐怕连带着家中所有女眷的名声都好不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府中的三位姑娘想要嫁个门当户对门风清正的好人家,恐怕是不能了。宝玉想要再娶个势力雄厚的妻子,恐怕也是不可能了。
毕竟,闺名清誉对于女子来说比命还重要。没有哪个正经人家会不顾女儿在闺阁时候的名声而娶个祸患回家。更不会有哪个人家会把闺女嫁给婆婆恶名远扬的人家。而那起子为了富贵就谄媚巴结的人家,也不是贾母想要的。
想到这里,贾母又是忍不住的摇头长叹,只觉得糟心急了。
她这厢还没想出应对的方法,就听外头有人通传道:“东府的珍大爷和珍大奶奶过来了。”
贾母不知怎么心下一紧,口内却毫不含糊的说道:“快请他们进来。”
一句话未落,贾珍和尤氏立刻掀帘而入。上前见礼道:“给老太太请安,给两位夫人请安。”
贾母摆了摆手,开口笑道:“珍儿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贾珍扯了扯嘴角,态度委婉却坚定的说道:“回老太太的话,珍儿此番前来,是因为再过一个月就是家父的生辰。因听说惜春丫头善于作画,珍儿想接妹妹回府让她给家父画一幅画像。等到父亲生辰的时候亲手送给父亲,也叫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贾母听明白了,不是滋味的点了点头。
其实也不过是说辞罢了。要是真想画画儿的话何必非得回东府去,在荣府画不也是一样的。想必贾珍是害怕王夫人如今的名声会牵连惜春,所以才巴巴儿的赶过来,想要将妹妹接回宁府。虽然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但东西两府毕竟是各立了门户的。荣府这边再有什么糟心事,只要宁府这边严防死守,受牵连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他这是想独善其身啊!
贾母叹息一声,虽然心中不满。但是碍于王夫人闹出来的这个纰漏,她这会子倒也不能开口多说什么。只得勉强笑道:“当今以孝治天下,珍儿的想法也是大理,老身自然不会不应。那你想着什么时候接四丫头回去?”
贾珍见贾母没有仗着长辈的身份阻拦,不觉心下一松。赔笑道:“若是老太太不介意,左右我们夫妻二人这会子也过来了。就请四姑娘跟我们一同回去,也省的再折腾了。”
这么着急?
贾母细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淡淡说道:“四姑娘的东西还都在藕香榭放着。是不是暂等两天,将她的东西都送过去,东府那边也都收拾妥当了,再过来接人?”
贾珍接口说道:“老太太这话说的。不过是接四妹妹回去住两日,叫她能尽心给父亲画像罢了。并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何况宁府也是四妹妹的本家,府中自然是有四妹妹的闺房。四妹妹如今在荣府这边由老太太教养,可是宁府中的闺房也是见天儿叫人打扫的。并不麻烦。”
贾母听贾珍都这么说了,只得点头说道:“既如此,就随你们的意吧。”
贾珍假装没有听见贾母的不满,反而向着一旁默然不语的尤氏说道:“我是外间爷儿们,不方便进园子说话。还是你进园子同四丫头说明白了,叫她即刻收拾两件常穿的衣物和常戴的首饰跟我们回去。”
其实到底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惜春在荣府这头惯来不受重视,况又没到及笄之年,并不能佩戴钗环。顶多有一些绢花镯子之物,恐怕宁府也未必放在心上。主要的还是将人完好无损的接回府去。
尤氏低头应了。又向贾母等人一一施礼,方才出府入了园子。
来到藕香榭的时候,惜春正趴在桌案前画画儿。小小的身子被大大的桌案衬得越发可怜。六七月的日头正是毒辣的时候,阳光照在惜春的身上,惹得惜春满身是汗。旁边入画拿着一把芭蕉扇体贴的扇着。
尤氏四下一扫便留意到,这样毒热的天气,藕香榭竟然连盆纳凉的下冰都没有。
惜春身上穿着一件儿她最爱的紫色衣衫。尤氏记得这件衣裳去年的时候就见惜春经常穿着,如今上头的暗纹都有些花了,半新不旧的。大抵是因为要画画的关系,惜春的腕子上并没有带着金玉镯子一类,头上也只是挽了个寻常的纂儿,带着一两多旧年姨太太在时所送的纱堆的宫花。越发衬出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
她的神色稍显冷漠,哪怕是看到尤氏过来,也只是起身行了寻常的礼。举止淡淡的,一点儿也没有娇俏小姐的明媚活泼。
堂堂的国公府嫡亲小姐,竟然被荣国府养的跟庶出的姑娘差不多。饶是尤氏向来受委屈惯了,此刻也禁不住鼻子一酸。
惜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很是冷淡的问道:“嫂子今儿怎么有暇过来了?”
尤氏忙堆起笑脸,带着两分亲切的说道:“你大哥哥发话,叫我接四姑娘回府住一段日子。”
惜春一愣,旋即古井无波的说道:“不必了,我如今在园子里住的很好。”
这也叫很好?
尤氏扭头看了看惜春的屋子,有些不满的抿了抿嘴。她往日里同这个小姑子并不亲近,也很少来这边走动。哪怕是进园子,大部分时间也是去寻稻香村的李纨说话。偶尔过来两趟不过是碍于情分,自然也不会留意打探。
可如今看了藕香榭的格局,是园子里最小的建筑不说,大热的天儿竟然连该有的夏冰都没有——饶是迎春和探春房里没有,他们是庶女不配享用也还罢了。可惜春却是宁府唯一的嫡亲大小姐,怎么待遇竟然也落得和荣府的庶女一样?
当初建园子的时候借口教养惜春很是费心从东府划了那么多好处,可如今把东府的嫡出姑娘教养的通身没一点儿气派。
尤氏有些不满的撇了撇嘴。说句不像的话,贾珍房里的姨娘住的都比惜春好。
只是心里虽然不忿。但尤氏是惯会忍耐的人,口里自然不会说出这些话来。她有心和惜春弄好关系。便上前看了看惜春的画儿,但见话长长的画卷上绘的是荣府的省亲园子。上头竟然还有众人结诗社,过年节的景象,不免开口叹道:“四姑娘的画儿画的真好。你瞧着景色亮丽分明,人物栩栩如生。让我立刻想到当时的情景了。”
惜春面无表情,神色木木的。
尤氏想了想,又开口说道:“只是如今天气热了,早上清凉的时候姑娘画画还好。这大晌午的日头正盛,姑娘合该歇歇才是。”
这话一出口,惜春还没什么反应。倒是引得一旁服侍的入画满腹牢骚的说道:“老太太亲口吩咐的,不管冷暖,只管画去。连去岁腊月里的时候还特特嘱咐了一定要着紧作画,要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如今天色好好儿的,又没冻手冻脚的,姑娘哪里还有借口不画呢?”
这是把咱们府上的嫡亲大小姐当成那下九流卖画的了?饶是姑娘能画,她也得看看她配不配使!
尤氏气的嘴唇都直哆嗦,忍了半晌到底也没忍住,含含糊糊的说道:“这也太过分了些。”
惜春不防尤氏竟然当着她的面儿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免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两眼。
尤氏却开口吩咐道:“银**儿,你和四姑娘的丫头一块拾掇拾掇四姑娘的东西,宁府的马车这会子就在外头等着呢。你们老爷也在外头等着,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回家住去。”
惜春原本对尤氏的举止不以为然。可这会子听到尤氏说“回家住去”,不觉神思恍然,心下悲凉。
尤氏走到惜春旁边坐下,揽着她的肩膀笑道:“论理说,姑娘是咱们府上的嫡亲大小姐,本就应该在宁府住的。只是咱们府上也只有你这么一位姑娘,当时大爷想着好歹这边儿府上的老太太是保龄侯家的小姐出身,又最是个通透精明的老太太。由她来教养你们这些个姑娘原是最好不过的。竟也没有想到如今的情况。”
惜春的脸色微微缓和。
尤氏继续说道:“当年为了让你在荣府这边儿住的名正言顺。你哥哥没少话费。别的都暂且不说了,只说这建立省亲园子一事儿。本来没有咱们宁府什么事儿,可老太太说教养姑娘费心费力,还得每个月给你二两月钱。于是你哥哥为了给你壮声气,甚至还拆了咱们府中会芳园的墙垣楼阁,将园子直接入了荣府的省亲园子。这会芳园在什么地界儿,里头的装修格局如何,想必我不说姑娘也明镜似的。那可是老爷最喜欢的园子,可是为了姑娘的前程,为了姑娘能在荣府住的舒坦,老爷二话不说就送了荣府。说句不当的话来,这园子要是拿出去典卖,恐怕没了十几万两也下不来。这些银钱折算成姑娘的月钱,别说一个月二两银子,哪怕是二十两,二百两,也足够姑娘出阁的了。”
惜春的神色随着尤氏的话语越发动容。
尤氏见状,再接再厉的说道:“当年姑娘住到荣国府这边的时候,我还没嫁入宁府。后来听老爷的口风,恍惚听见老爷将姑娘托付这边的时候,还特特给了老太太一千两银子做使费。因此并不是不关心姑娘。只是姑娘到底是宁府那边的人,又在荣国府住着,老爷也不好太殷勤了反而对姑娘不好。其实老爷也早想着将姑娘接回府去,只是碍于老太太一直不好开口。要不是这次二太太的事儿闹的实在大了,老爷也没这个机会趁机开口,将姑娘接回去享福了。”
言毕,又说了好些宁府那边姑娘的闺房已经收拾出来了,衣裳首饰也都置办妥当了,只等姑娘回去云云。
这些话惜春都没怎么细听,只是等尤氏说完这一通话后开口问道:“嫂子才刚说的二太太的事儿,究竟是个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