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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冬雪未曾开(1 / 2)

我自车中漫卷起帷帘,探出身去,道:是谁?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红河影重,那种血色的苍茫之感,仿佛重重压迫在人的心口。陵容身影瘦削,只携了宝鹃的手,抱着一个包袱道:姐姐留步。

我黯然微笑,摇头道:你是来送我的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何必亲自来呢,太点眼了,以后你的日子便更难过。

陵容的笑清淡而温婉,和她的身姿一样弱柳扶风,翩翩纤纤。她走近我,轻声道:我不是来送姐姐的。她把包袱紧紧抱在胸前,道:我已禀告皇上,愿与姐姐同去无梁殿居住。

我震惊不已,一时情绪莫名,道:你说什么?

陵容的神情淡泊而镇定,我与姐姐同去无梁殿,皇上也已经应允了。

靶动如潮水荡涤周身,我的震惊只有片刻,很快醒神道:不许乱说。无梁殿是什么去处,你若陪我一去在这宫中的前程便算是断送了。我神色黯淡,望住她道:何况我这一去,名为思过,是连哪一日能回来都不晓得的。只怕不好的话一辈子都要在无梁殿中过了。你何必陪我去过这样的日子。

七月十五的夜,我因罪素简的衣衫单薄得有些禁不住夜来的风。我忽然想起,今日便是传说中的鬼节呵,连晚风也是阴森的,带着些许戾气和悲怨。陵容的神色有些凄凉,凄凉之外却是有隐隐约约的轻松之意,她的声音在呜咽的风中听来有些不太真切:陵容近来见罪于各宫嫔妃,且姐姐待我恩重如山。与其在这宫中继续钩心斗角、受冷落苦楚,我情愿陪伴姐姐,相互照顾。

我叹息,风卷起鬓角的垂发摩在脸上沙沙地痒,眼角不觉酸酸地湿润。

陵容说得亦是实情,自她被册封为嫔位后,玄凌对她的恩宠也大不如从前了,常常三五日也见不到一次。又因她未有正式的封号,虽名列正五品,一应供奉却比恬嫔等人低了一等。而她的册封却让宫中的人在嫉妒之余也明白玄凌对她也不过而而,又见玄凌如今待她如此,越发明里暗里敢讥诮于她,她的日子实在也不好过。

陵容见我迟疑不定,哀哀道:姐姐成全我吧。她把弹花墨绫的包袱递到面前,有些使性子似的道:我连包袱也收拾好了,姐姐若是不肯,我也不回玉润堂,就只能在宜芙馆给姐姐看着空屋子过日子了。

她肯这样做,算与我是患难之交了吧。与我同去,对她也算是好的避风港了。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包袱接于手上,道:只要妹妹不怕无梁殿偏远孤清,没什么人服侍。

陵容微笑,欣喜之色难以掩饰,道:只要有姐姐在。

无梁殿并不远,在翻月湖的湖心岛上,换了小舟荡了上两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只是除了船,再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到达无梁殿了。

离船登岛,偌大的无梁殿是开国皇帝为皇后所筑的避暑凉殿,只是不见梁椽,唯有四周巨大的窗户,视野开阔,而所见之处,除了碧草宫墙,唯有茫茫湖水,碧波荡漾。

浣碧打量完四周内外,不无庆幸地叹息了一声,道:虽然不能和宜芙馆相比,但所幸也不算太荒芜失修。说着和槿汐、流朱、宝鹃和小允子一道动手,在寝殿安放好箱笼铺盖。

陵容进来,喜滋滋道:我还以为无梁殿早已破败不堪,原来还算干净整洁。总算皇上虽然听信华妃,也不是一味苛待姐姐的。

我听她所言,眉心一动,向送我们前来的李长道:无梁殿虽然不能面君,但是收拾得清爽洁净,本宫知道公公费心了。在此谢过公公。

李长会意,躬身道:娘娘昔日对奴才颇为关怀照顾,今日娘娘遭难,奴才只是尽一尽心意罢了,只盼往后还有服侍娘娘的机会。我心下好笑,这个老机灵,话转得那么见机顺畅。

陵容含笑道:姐姐从前待人的心,今日有了回报了,连我也能跟着沾光不少。

我微微一笑,李长忙道:奴才不能多逗留,以后一应供应奴才都会派人送来,这些船只可要都遣去了。天色已晚,娘娘和小主先歇息吧。

我神色一暗,道:劳动公公了,请吧。

见李长走了,陵容道:姐姐别太灰心,皇上只是一时受了蒙蔽而已,心里还是很疼爱姐姐的。指不定哪天就接姐姐出去了。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没有事,难为你也受苦了。我想一想道:怎么你只带了宝鹃一人来,菊清呢?一个宫女够使唤么?

陵容甜甜一笑,道:宝鹃是我的家生丫头,粗手笨脚使唤惯了的。菊清是姐姐赠给我的宫女,我怎么忍心带她来这里,叫她看守玉润堂了。她笑着抚着自己的手道:姐姐放心,我也会些针线上的功夫,有什么自己动手就是了。

我见她如此说,不免感慨,真是难为你了。

在无梁殿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寂寞,每日里只对着阔大的宫殿和几个宫女内监,所能做的,不过是绣绣花、看看书,和陵容在一起说话解闷,偶尔高兴的时候,一起研制几味小菜和点心,或是对着古籍配制简单的香料,自己取乐。

这样的时光,就像是我和陵容尚未入宫前的景况,日日形影相随,更少了枯燥乏味的宫廷礼仪教习。貌似是没有争斗的平和日子了。而我的心中却是不安。这不安不是因为失宠幽闭的缘故,而是深深的担忧和关切。

玄凌他可好?哥哥他可好?

日子忽忽过去了十余日,天也要凉下来了。我每天总是在湖边独坐上一两个时辰,远远眺望翻月湖沿岸密集琳琅的宫殿,眺望水绿南薰殿里的玄凌,他可还顺心么?

在对政事的忧心里,偶尔思绪会有一分旁逸,满湖莲花盛开到将要颓败,叫我想起那年太液池的莲花也是如斯情景,他泛舟悄悄把我送回棠梨。也是他,在四月使得白莲盛开为我贺寿,那些用心。

而这次来太平行宫,我仿佛却不再见到他的踪影,亦不愿问及。只恍惚听人说,玄凌遣他去了边关,名为赞襄事物,实则不过是寻个机会让他游山玩水去了,他在军中整日醉酒,汝南王只是置之不理。因而皇室中人言及他,多半是打个哈哈,笑着言说那是一位继承了父母好皮相的闲散王爷罢了,一味通文却手无缚鸡之力。

我却明晰地记得,那一支贯穿了一对海东青双眼的利箭,是出自他手。

玄凌养兵千日,必有一时之用。

陵容每见我怔怔望着湖水出神,总是略带了忧愁道:姐姐是在想谁吗?

我清冷转首:无人可想,只能想一想自身。

陵容拂起裙角,在我身边坐下,岸风沁凉,吹皱了她单薄而清秀的容颜。陵容淡淡道:皇上怕是已经忘了我们吧?

八月初的时候,李长亲自来了一趟,送来的秋令的衣料和一些琐碎的东西,我便吩咐了人下去收好。

李长见我略清瘦了些许,道:娘娘还好么?皇上很是记挂呢。

我点头:我好,请公公转告皇上放心。

我假意漫步,走至临水处,见周遭无人,方才问道:皇上好么?

李长带了笑容道:皇上好。

我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一句:一切都好吗?

他低头垂目,道:皇上那里一切顺遂,娘娘请放心。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神态也轻松了许多。

李长鞠身道:奴才此次来是想告诉娘娘,皇上明日就要回銮了。

我心下担忧他在京城会遇到的情形,口中却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有劳公公好生服侍皇上。

我仰首望天,苍穹无际,水天一色而接,叫人分不清尽头在何处。李长趋近我,小声道:皇上的旨意,太后凤体尚未痊愈,今秋的秀女大挑延期举行。

我的松快不动声色的蔓延到全身。

华妃得幸,汝南王蠢蠢欲动,这个时候我自顾不暇,若再来一批新人兴风作浪,难免要顾此失彼。

玄凌亦是明白的,新进宫的嫔妃身后都有各自的势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只会让局势更加错综复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我轻拂衣上尘灰,道:宫中的事就请皇后多照拂了。

李长点头:是。就再委屈娘娘一段时日了。他从身后翻出一个丝绵包袱,道:这是沈婕妤交给奴婢的。她说天气渐冷了,皇上又不允许娘娘回宫。湖上风大,特意让奴才带了来。

心中温热复酸楚,无论有如何的嫌隙,眉庄心里总是惦念我的。

李长临走时道:奴才明日要走了,奴才的徒弟小尤还算机灵,以后就由他来为娘娘送东西了。

他走了两步,我追上急道:万一到了京城有什么不好,一定要派人来告诉我。

李长劝解道:皇上正是担心娘娘首当其冲身受其害才要娘娘避开这阵子,娘娘安心要紧。

我颔首,心中惟愿玄凌能顺遂平安。

玄凌和后妃离开后,太平行宫重又沉寂了下来。我从未在这样的季节静心观赏这座华美的皇家园林。原来一度喧嚣过后,它也是寂寞的。

远离京城和后宫的日子,如同与世隔绝了一般。但#x5c3d#x7ba1如此,京中前朝的消息,还是有一星半点秘密地借由小尤传到我的耳里。有时是欣喜,有时是焦急,更多的是担忧和关切。

满湖荷花谢了,秋雨萧萧,枯残的荷叶被雨击打的声音让我辗转难眠。

枫叶红了,菊花开了,大雁南飞了。渐渐秋风也变得冷冽,肃杀之意独浓。待到霜落时,转眼两个多月已经过去了。期间最大的喜事,便是嫂嫂在薛府生下了一个白胖健康的男孩。甄门有后,我亦可放心不少。

那一日夜深,我和陵容同在窗下,她低着头在缝一件冬日要穿的棉袄,我则对着烛火翻看史书。流朱倦极了,在一旁打着盹儿,呼吸略有些沉重,惟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沙沙,夹在湖水拍岸的声音中,像是下着小雨。

书籍发黄的纸页间有墨迹的清香,一字一句皆是前人的事,借隐没在此间了。史书大多是男人的历史,且不说春秋战国南北对峙的乱世时兄弟睨墙、父子成仇,单在治世,就有汉景帝的七国之乱,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诸子夺位、宋太宗的斧声烛影。一部史书,皆是刀光剑影、血泪写成。

兄弟之争!兄弟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生死皆是一瞬间。我的心颤颤地害怕,手一软,书便跌在了地上。

陵容抬起头,面带惊异地询问:姐姐怎么了?

我怕被她看出了心事,忙掩饰着笑道:没什么,捧着书手也酸了。

陵容扑哧一笑,我总是想不明白,姐姐怎么那么爱看书呢,我见了那一个个蚂蚁似的字就头疼。

我俯身拾起书,笑笑道:不过是解闷儿罢了。

我依旧翻开书页,人却是怔怔的了。不管我在不在玄凌身边,他本就是我的一切,我的荣辱、生死、尊卑皆是由他给的,无论我是否全心爱他,是否心甘情愿陪伴在他身边,我们都是一体的。他荣耀时我未必荣耀,而他卑辱时我却一定是卑辱的了。

而他费心筹谋许久,是一定不能输的。万一,我不敢去想这万一,他若不在了。

这一点念头一动,自己就心慌意乱了,胸腔一闷,直想哭出来。原来,我是这样害怕他死去;原来,我对他还有这一分真心。

于此,我才知晓我与玄凌是怎样的一种心系和牵念,利益之外,亦是有真情的吧。

正出神,陵容推一推我,关切道:姐姐近日老是心神不定,可是有心事么?

我摇一摇头,正要说话,桌上的红蜡烛从烛芯里毕毕剥剥地一连爆出儿朵火花,在寂静中听来分外撩人。

陵容却先笑了:灯花爆,喜事到。凭姐姐有什么心事,也尽能了了。

我明知此事虚无不可靠,然而话却是说到我心头的,不由得唇角便含了笑。

正说着话,槿汐捧了一盆炭火进来,唤醒了流朱,笑道:天一冷,朱姑娘越发贪睡了。槿汐上前渥一渥我的手,道:娘娘的手有些冷了。说着取了手炉煨在我怀里,兴致勃勃道:奴婢在炭盆里煨了几个芋头,等下便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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