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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大费周章去睡莫琳不睡我(1 / 1)

“我……打算跟他离婚……”女人说。

施斐然停在她身体里。

闭眼睛呻吟的女人意识到他停下,睁开眼愣了会儿,急忙往回找补:“其实……认识你之前我和我老公就已经存在问题,我想离婚不是因为你……”

施斐然后退,将自己拔出来——器官失去充血状态,也就是说——他被吓软了。

尴尬。

连酒店房间里那股香薰味都是尴尬的味道。

手机震起来,他的。

这通电话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他。

他忙不迭抓起手机,不管那头说的是什么,立即端起严峻的语气:“我马上到。”

说完,挂断电话,转过头看向床上的女人,柔声道:“公司那边急事,忙完找你。”

女人点点头。

汗湿的纤长发丝从脸颊一直沾到锁骨,发梢将将落进乳沟。

多么美丽的女性,多么的合他心意,为什么要离婚。

可他不想破坏别人的家庭。

所以“忙完找你”其实是:再也不见。

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衬衫扣都没系便走出酒店房门。

电梯落到地库,才感到那股危机感解除。

坐进车里,长舒一口气,掏出手机。

刚刚打电话的是莫琳。他的合伙人,他留学时就认识的校友。

他又舒口气,才给莫琳回拨过去。

莫琳早已对他“我马上到”的表演习以为常,奚落起他来没完没了。

他抬起手摁住眉毛中间,怕皱眉长出皱纹:“到底什么事?”

“裴映回国了。”莫琳说。

摁住自己眉心的手指不经意落下来。

手机里的莫琳安静片刻,继续说下去:“这周周六他在画廊开展……已经过去七年了,你们俩以前关系那么好——再说,我都已经不介意了。”

施斐然静静听着,用指甲揩着方向盘,印下一列小凹痕,看着那列凹痕慢慢回弹,他忽然问:“裴映活儿好吗?”

“好。”莫琳回答,“目前为止,在我30年的人生里排前三。”

施斐然:“去睡莫琳,不睡我?”

裴映没有说话,表情完美得像个蜡像,没有丝毫破绽。

施斐然的余光里,差点被他遗忘的“晚餐”走了过来。施斐然朝裴映公式化地弯了弯唇:“还有事,回见。”

“斐然。”裴映喊他,欲言又止。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抬手摁住自己的眉毛:“裴老师。”

裴映顿了一下,随之纠正道:“施总。”

“晚餐”被画廊里的灯晃的白里透红,几乎撞在施斐然身上,眼神晶亮:“你不是说带我见你?”

施斐然抬了抬下巴,示意墙上的那幅名叫《斐然》的画作。

“晚餐”转过头,看见画的一瞬间明显睁大眼睛,痴痴呆呆盯着看了一会儿,说:“等画家死了,这画肯定特别值钱。”

轻笑从身后传过来。

“晚餐”回身看向声源,裴映的外形条件让这小孩眉头唰地舒展开——施斐然再一次摁住眉头。

“晚餐”主动朝裴映伸出手:“我叫方哲。”

裴映握住方哲的手:“我是死后画作会特别值钱的,裴映。”

施斐然站在两人中间,看了看方哲的神色,想翻白眼——裴映要撬他的晚餐。

真不要脸。

他离开画廊,走到停车场,手机震起来。

本来想上车再接,可是手机震啊震,震得他开始产生焦躁情绪。

掏出手机,盯着屏幕上的“莫琳”,回忆了一下自己今晚表现。

鉴于原本应该陪自己一整晚的方哲已经上了裴映的玛莎拉蒂,稍后还会上裴映的床——他认为自己今晚表现得很有风度。

他靠着自己的车门接通电话,开口道:“挂电话。”

莫琳:“什么?”

施斐然:“我现在很着急,我需要尽快在通讯录上找一个想和我睡、我没睡过的帅哥,不然我今晚就得自己过了。”

“方哲没跟你一起?”莫琳语气听起来挺急。

天上飘起小雪,一抹凉意蹭过睫毛,他眯了眯眼睛,用夸张的语气道:“方哲抽中奖券,去体验裴映传说中前无古人排名法地朝那张脸挥拳。

——直到两个保安拉开他。

“放开他。”裴映口鼻流血地制止保安。

保安犹豫着,放开他。

施斐然喘着,捡起地上属于裴映的哮喘喷剂,泄愤般地扬高手臂,把它摔在地上。

裴映从助理手里接过湿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脸,然后朝她打了个手势。

助理接到示意,转身走回工作室。

裴映的视线重新落在他身上,抬手向楼梯的方向指了一下。

施斐然皱了皱眉,跟上去走出这栋楼。

月亮圆的够嗷呜嗷呜变个狼的。

雪已经停了,地上留着一层毛茸茸的白,潮湿的空气中混着沁到心底儿的凉。

“找我有事?”裴映看他。

“别和方哲上床……”话一出口,施斐然才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像另一个意思。

方哲可能感染了艾滋病病毒,但这是很隐私的一件事,他觉得自己不该宣传别人的隐私。

“我没有在想你认为我想的事,”裴映主动道,“我知道是别的原因。”

施斐然挑眉看他:“怎么,你现在是会读心术了?”

裴映浅浅弯了一下唇角,没说话。

他刚刚捶裴映时,怕失手捶坏人家视力,靠着仅存的理智避开了裴映的眼睛。

所以裴映的脸看起来不够惨。

裴映将手里的纸巾换成另一面,擦自己鼻腔下方的血。

“我送你回去。”裴映看着他,手臂放低将纸团抛进垃圾桶,看都没看,像形成了肌肉记忆。

施斐然抬手点了点自己下嘴唇:“这还有一点儿。”

裴映抬起手背去抹,那抹鲜红蹭在毫无血色的手背皮肤上,马上又有新的血从下唇渗出来。

判断失误,那滴血不是沾上的,而是伤口。

“我自己能开车。”施斐然回到刚刚的话题上。

“我不放心。”裴映用一种异常温和的语调说,“你下次给我打个电话就好,我去找你,工作室的油漆味一时半会儿散不尽。”

气得施斐然半天没接上话,笑也笑不出来,直接爆发道:“你有病你知道吧?”

裴映点了点头:“你也有病,你睡了三个心理咨询师,现在病好一些了吗?”

“……”

施斐然舔了舔自己微凉的下唇,掏出车钥匙攥手上,扭头就走。

车就停在楼上,总共只需要走十来步。

临上车前,还鬼使神差地回过头——裴映站在路灯下,零下十度的天气,只穿一层毛衣西裤,身体舒展,面容安宁地望着他:“慢点开车。”

一周后。

裴映果然如莫琳所想的那样从专业角度推荐了他们,于是购物广场真的选择了他的广告公司。

会议室里,人还没来齐,施斐然歪在椅子上,给莫琳发微信:“你为什么跟裴映说我跟心理咨询师睡觉?”

就坐在他旁边的莫琳瞪着眼睛,摊了摊手。

项目负责人在这时走进会议室,施斐然揣起手机,和莫琳对视一眼,当即切换成另一副表情,起身系上西装下方第一颗风度扣,微微躬身握住负责人的手。

对方握了握他的手。

裴映和负责人一起进的会议室,为了避嫌,施斐然也朝裴映伸出手。

裴映也握住他的手:“施总。”

“裴老师。”

施斐然往出抽自己的手。

动作又不能太大。

裴映显然感觉到,却攥的更紧些,延长了他的不愉快。

掐着那个即将变不自然的点,裴映松开他。

施斐然解开西装上的那颗风度扣,坐下。

裴映简直像是他们公司买来的托儿,公关部门都写不出如此诚恳又准确的夸赞。

会议结束,施斐然顺着后门走出去,第一个抵达洗手间。

他步子很快,看起来很急,但实际上根本不是来上厕所的。

他到卫生间来……透口气。

有裴映的地方让他胸闷。

施斐然打开水龙头,低头专心看着水流被自己手指阻断。

片刻后,隔壁水龙头被打开。

簌簌簌簌——均匀而连续。

那种诡异的胸闷感又掐上来。

都不必扭头,就知道是裴映。尊贵的裴老师和那股奢侈品古龙水味道。

他带着一整腔烦躁,沾着满水的水,抬高手臂朝着隔壁一甩——

“施总?”

不是他熟悉的声音。

项目负责人站在他旁边,镜片上还沾了几颗水珠。

狗日的裴映,用这么烂大街的古龙水。

在会议室里怎么没注意到这人身上也是这个气味。

施斐然保持着微笑,观察负责人的表情。

两秒之后,他放松下来。

——这么多洗手池,正常人不会特意挤到他旁边洗手,这多半已经是暗示了。

他看着对方的脸。是勉强吃的下的长相,如果加上事业有成这一条,成就感加成不少。

施斐然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耸了耸肩,故意开离谱的玩笑:“抱歉,我以为是莫琳。”

负责人笑起来,眼尾有深刻的纹路,他摘下金丝眼镜,摸出眼镜布:“施总今晚有时间吗?一起吃饭?”

施斐然抓住这人的手腕,然后躬下身体,在眼镜镜片上轻轻哈了一口气。

“不如我选地方?”他松开那只手腕,垂眼望着哈汽从镜片上消散,“我知道一家酒店,西餐难吃,但房间的床很软。”

对方没有马上作答,用眼镜布继续擦着镜片。

有人进洗手间。

裴映错开视线,看向镜子。

负责人则毫无慌张神色地走出洗手间的门。

“裴老师。”

“林总。”

两人还互相打了招呼,不过施斐然想不起自己刚刚预定的床伴到底叫林什么。

等脚步声几乎听不见,他问镜子里的裴映:“林什么?”

“林子源。”裴映说。

施斐然挑了挑眉,想往裴映脸上弹水,忽然留意到裴映下唇上的一小条暗红。

还未完全褪去的伤口。

他等着裴映开口揶揄他两句,比如“你是真的不挑”什么的。

等半天,裴映却说:“你那天送了我什么花?”

施斐然怔了怔,转身抽出一张擦手纸,背对着裴映,故意装糊涂:“哪天?”

“我第一次办画展那天。”裴映说。

施斐然当然知道裴映说的是这一天。

他就给裴映送过那一次花。

送的是裴映最喜欢的绿光玫瑰,从英国摘下来空运过来的。

可惜裴映没有收到。

“西兰花啊。”施斐然懒洋洋地撒谎。

“那真是……有新意。”裴映说。

施斐然将擦手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迈开脚步,与裴映擦身时,裴映忽地抓住他手臂。

二人身高相仿,这个距离下,呼吸不可避免地撞在一起。

“真的送了西兰花吗?”裴映轻声问。

施斐然本能地不愿意看裴映的眼睛,视线向下,不设防被裴映嘴唇上的红痕吸引注意力。

裴映的手沿着他的手臂往下,摸到他的手腕,丝毫不带压迫地握住,试探着折叠了他的手臂,牵着他的手放到胸口位置。

“你心跳加快了吗?”裴映问。

仍然是那种轻轻的语气,像以前每个夜晚给他读西语。

其实在裴映开口之前,施斐然就摸到了自己的心跳。

心跳的震感居然这么明显。

他向下扫了一眼,确认裴映手指的位置——只虚虚抓在他手腕上,不会像他这样直白地摸到加快的心跳。

扑通扑通。

施斐然一把推开裴映,快步走出去。

裴映搞得他魂不守舍。

他急需分散一下注意力。

当血液在胃里忙于消化时,脑子会变困顿。

于是往常直接进房间的他,这次陪林子源吃了一顿西餐。

他甚至专心致志地听林子源说来到这座城市的见闻。

比如林子源很多年没见过雪。

比如林子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枯树。

比如林子源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打了一个非常优质的炮——对象是方哲。

林子源说第三件事时,他们已经进房间,林子源正跪在地上,拉下他的拉链打算为他口交。

方哲,那个拥有hiv阳性前男友的小少爷,到现在也没给他回电话。

也没道理回电话,毕竟方哲没跟他上床,是hiv阴性或阳性,都没有特意告诉他的必要。

于是现在的场景变得很尴尬。

更尴尬的是,在听说这件事之后,施斐然立即就软了。

软的比上次听那女人说要离婚还快。

林子源抬起头,诧异地看他。

“方哲之后给你打电话了吗?”他问。

林子源的神色看起来更诧异了:“我们没留联系方式,他当时有男朋友。”

施斐然强行从自己脸上挤出一个笑:“抱歉,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吃素,戒色。”

林子源离开后,他去洗了个澡。

花洒喷下来的水流打在皮肤上,他用后脑垫着墙壁,望着绿色的壁画。

电影《赎罪》里的绿。

绿光玫瑰的绿。

当年那个迷宫里,墙壁上超现实风格的壁画主色调也是这种绿。

施斐然抬手揉了揉眉心,关掉花洒,湿淋淋地走出浴室。

路过洗手台,看见架子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亲妈来电。

他抓起手机,给亲妈回拨过去。

亲妈的心情听起来很好:“然然今晚到我这儿吃饭吧?从澳洲来的龙虾,你爸今天也过来。”

最后一句是亲妈好心情的全部原因。

第一,他是私生子,至今为止,他妈已经给人家当了三十年小三。

第二,他讨厌海鲜。

第三,他爸喜欢海鲜,他妈只能记得住他爸喜欢海鲜,记不住他讨厌海鲜。

“我有事,不过去了。”施斐然说。

“啊,那好。”亲妈的语气听起来更高兴了。

自己不出现,就不会打扰一个五十岁妇女和一个六十岁老头过性生活。

他捏住自己将欲扬起的嘴角,觉得自己的嘲笑猥琐又恶毒。

在一旁毛巾上蹭了蹭手上的水,点开手机通讯录,漫无目的地往下滑,指尖在某个人名上顿住。

水珠顺着额前的发梢儿滑下来,滴在手机屏幕上。

施斐然将头发向后刨,手下落时,迟疑片刻,覆到自己胸口。

几个呼吸之后,他摸到自己平稳的心跳。

裴映问起他送的花。

裴映为什么问这个。

一想到那捧花,施斐然心口即刻堵满了忐忑和恐慌。

心脏在他的指尖触碰下变快。

他光着身体,从衣架上的大衣口袋里找出哮喘喷剂,喷了两下。

再一次看向手机屏,戳下那个人名。

一个曾经合作过的私家侦探。

“帮我跟一个人——”接下来他应该诉说目的,比如一般情况下,妻子会叫私家侦探偷拍丈夫出轨证据,可施斐然此刻还没想清楚他的目的。

手机那头的私家侦探显然更娴熟:“我跟着他,先跟你汇报他每天做了什么,你看可以吧?”

“好。”施斐然道。

他光着身体在酒店房间晃,身上的水刚晾干,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

私家侦探这么快就汇报,他有些诧异。

侦探的语气则是有些怪异:“施先生,你现在……在你长期预留的酒店房间吗?”

施斐然不理解:“我是找你来跟踪我的?”

“施先生,”侦探说,“裴映在你房间门口。”

手机听筒的声音刚停下,门铃倏地响起来。

施斐然心里仿佛有一团乱麻突然开始疯狂有丝分裂,整个人快爆炸。

他摁断通话。

门铃没有响第二次。

走到门口,又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没穿衣服。

折返到衣架前,拽下来裤子穿上,再度走到房门前,吸一口气,一把拽开门。

裴映站在门外,表情娴静,姿态舒展而放松。

施斐然认为自己应该把上衣也穿上。

这样子面对裴映,莫名起鸡皮疙瘩。

“林总不在?”裴映问。

“不在。”施斐然说。

怎么好像整个城市的男同性恋一夜之间全成了hiv疑似者。

“裴老师,”他放慢语速,倚着门板借力,“我现在欲求不满心情也不好,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建议你改天再说。”

“抱歉。”裴映开口,“我想要今天说。”

裴映迈进门槛。

咔嗒一声,回手扣上门,走进房间停在他面前。

施斐然退后一步,转身捡起落在地上的上衣,背过身套上。

“斐然,我希望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裴映说。

从前?

施斐然转回来面向裴映。

“什么从前?”

“从前你是一个父母双亡被叔叔撵出来的穷小子?从前你吃饭都得靠我?从前你泡妞用我的名字?”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控制着音量不涨上去,“还是从前我帮你牵线认识头部画廊的主理人,从此之后你摇身一变,成为这个时代最有天赋的艺术家……”

“有没有你,我都是这个时代最有天赋的艺术家。”裴映温声打断,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

确实没错。

施斐然弯了弯嘴唇,后退小半步。

“那么请问这位天才画家,还有什么是我能为你效劳的?”

裴映不缺钱,现在的裴映可以认识任何想认识的人。

说实话,从利益角度,他不知道自己对裴映来说还有什么用。

就像他送过去的花,裴映提前离开画廊,甚至不屑于返回去取那捧绿光玫瑰。

裴映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刻,第一时间和他切断联系,七年间没再找过他一次。

“你眼睛有点红。”裴映说。

施斐然偏过头,扫见裴映伸来的手,一把将那只手拍开。

“滚。”他说。

说完,他从裴映眼中捕捉到了错愕。

紧接着,施斐然的身心都感受到了舒畅,近乎报仇雪恨的舒畅。

——裴映没有返回画廊去取那捧绿光玫瑰,自然不会看见里面的卡片。卡片可能和玫瑰花一起在某个垃圾桶里腐烂了。

上面有他亲手用西语写的“选择我”。

裴映不知道,所以也不会理解他此刻的恼怒。

“你听清了,”施斐然稍作停顿,“滚。”

裴映抬起手,手上握着一个a4纸大小的速写本。

以前上学时,裴映也是随身带着一个这样的本子,有时候比这个大一些。

裴映低头从速写本中抽出一张类似医院检查单的纸,递过来。

施斐然丝毫没有接过那张纸的意思。但裴映一直举着,他只好瞄一眼。

瞄完之后,他双手接过那张纸。

一份亲子鉴定书。

一份他和他爸的亲子鉴定书。

一份来自二十几年前的真正的亲子鉴定书。

怕他爸发现,这些年施斐然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偷偷找了这么久没结果,没想到现在会在裴映手上看见它。

施斐然皱了皱眉。

——纸张手感崭新,不是原件,是复印件。

当年到他爸手上的那张是假的,假亲子鉴定书上显示他就是他爸的亲儿子。

现在这张真正的鉴定书上显示他和他爸毫无血缘关系。

他不意外,他知道这件事,因为是他先发现的,他妈的谎言。

“我可以帮你保守秘密,我只是希望我们可以像从前那样。”裴映再一次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施斐然捏着那张亲子鉴定书笑了笑,实话实说,他简直有些感动。

他向前一步,张开手臂抱住裴映。

裴映身上的古龙水味让他的鼻腔犯痒。

“我最好的朋友。”施斐然拍了拍裴映肩膀,用西语念道。

莫琳再一次抬眼瞄他。

施斐然“啪”一声扣下笔记本电脑,看回去:“你要说什么?”

“你是恋爱了吗?”莫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他。

施斐然弯起唇:“是谁在讲恐怖故事?”

莫琳:“可是你前天管我要两张歌剧票,你最讨厌歌剧。”

施斐然保持微笑。

“还有你上周周六周日都不在公司……”莫琳强调道,“周六和周日,从有这个公司开始那天我就没见过你双休。”

施斐然保持微笑。

“你还让我给你列电影单。你最近半个月真的很反常。”

施斐然保持微笑。

莫琳撇了撇嘴,替施斐然说出他的人生格言:“你从不谈恋爱,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知道。但这两个月……你看起来很开心。”

施斐然的微笑僵了僵,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视线也跟着挪回电脑屏幕:“忙,回你自己办公室。”

莫琳说他看起来很开心,意识到确实是这样,让他有点不开心。

于是他有意识地在办公室逗留到晚上九点。

裴映打来电话,他抓起手机,刻意等了十几秒再划向接通。

“在忙?”裴映问。

“忙完过去。”说完,施斐然挂断电话。

电脑屏幕上摆着扫雷的页面。

他操纵鼠标点了一下,点到了雷,游戏结束。

他不玩那些大型游戏,不是游戏不好玩,反而因为游戏太好玩,会让人上瘾。上瘾之后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玩,他反感自己“想要”的感觉。

扫雷让他厌烦到玩不下去,他拉开抽屉,摸出拼图。

拼了半小时,只拼上六块。他开始怀疑这里面的拼图碎片根本不全。

裴映在等他。

裴映以前也总是等他。

折磨裴映的快感压住了那点于心不忍,但很快,愧疚又再次占领高地。

他将手里的拼图碎片丢在拼好的一点点风景画上,砸裂了那颗绿色的树。

绿。

绿光玫瑰。

然后他再度将手放到胸口。

放松,是他反应过度,裴映根本没有收到那捧绿光玫瑰。

他只是为那份亲子鉴定书售出自己的友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施斐然扫了眼腕表,拉开第一格抽屉,将拼图扒拉回抽屉。

他离开公司,像往常一样去裴映工作室。

裴映工作室的冰箱里总备着各种西式小点心。

施斐然从来不费心记那些点心的名字,统一称呼它们为劣质碳水。

工作室的电视上直播着球赛,已经开始下半场了。

他为了晾裴映,错过了自己死忠球队球赛的上半场。

现在他是真的有点不开心,于是从冰箱里拿走了裴映体积最大的劣质碳水。

劣质碳水能在极短的时间里使他开心。

后半场有些焦灼,两边都发挥不出来。

施斐然看得有些分心,无意间留意到裴映撑在沙发扶手上的手。

长排沙发和单个沙发对角挨在一起,施斐然躺着,裴映在对角沙发上坐着。

裴映这只手已经算侵略到他的领地了。

他看向裴映食指上的戒指。

是一枚蓝宝石戒指。

裴映登上某杂志封面时戴过这枚戒指。

劣质碳水吃多了,血液朝胃的方向流淌,脑子不供血,他鬼使神差地说道:“莫琳说你,特别好。”

说完,施斐然就后悔了。

他期望着裴映没有领会到那个隐晦的意思,但裴映笑了。

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笑,很轻地拂过施斐然的耳膜。

“嫉妒我?”

施斐然往后挪了挪脑袋,抬眼看向裴映,裴映眼睛里的笑意让他脑子空了片刻,他坐起身,牵起唇角接道:“是啊,我好嫉妒你。”

清了清嗓子,坐起来,伸手去够茶几上的啤酒。

心不在焉导致手上也失去准头,他的手指尖只碰触到易拉罐上的水珠儿。易拉罐被他撞了下去。

没摔坏,在地砖上沿着一个方向滚。

施斐然蹲下去,想捡易拉罐,又一次只碰到易拉罐上的水珠儿,那瓶滑溜溜的啤酒改变方向继续往前滚。

“我帮你捡。”裴映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施斐然捡起易拉罐,被易拉罐集中的注意力重归分散,他抬起头。

——端庄的裴老师只坐了沙发前三分之一的位置,两条长腿屈膝伸展,而他此时正位于裴老师的两腿中间。

与他视线齐平并且和他的脸格外接近的,是那件曾经被莫琳夸赞过的器官。

刻意不去看,会显得非常刻意。

刻意去看,会显得有些猥琐。

施斐然松开手,将那瓶易拉罐重新放回地上:“你帮我捡吧。”

裴映侧过身,收走自己的腿。

施斐然全程没有看裴映,只在易拉罐重新落回茶几上时扫过去一眼。

人的视野范围没办法缩成一个小点,所以他扫过去那一眼无意间扫见裴映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把这个吞咽动作理解成渴,抠开拉环,握住瓶身朝裴映递过去。

电视里的足球解说员在欢呼。

啤酒吱吱地冒着泡。

他的手被易拉罐上的水弄湿了,裴映伸手过来,接住那瓶啤酒。

冰凉的戒指内环蹭过他的手指,裴映握住罐身时似乎连带着不小心压了一下他的尾指。

抚摸。

脑子不受控制地蹦出这个动词,也可以是把动作定义的名词。

施斐然不太允许床伴摸他,打炮并不是多么亲密的关系,陌生人的抚摸会让他毛骨悚然。

他看了看丝毫没受影响、圣母像一般端坐的裴映。

乱麻中蹿出一股冲动,他凭借着那股冲动,一把抓过裴映的手,装作研究那枚蓝宝石戒指。

球赛到最后几分钟。

裴映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似乎是终于受不了他打扰,主动摘下那枚戒指放到他的手心。

施斐然捏着那枚戒指,戴到自己食指上。

看了半天,没看出好看不好看,又摘下去。

项链、戒指,凡是这种圈在身体上的东西,他都不喜欢,会让他联想到束缚。

就像以前他见莫琳戴过一条炒到一千万的项链,每隔几分钟莫琳总会伸手摸摸脖子,看它丢没丢。

这也是一种束缚。

生命已经如此不自由,没必要再给自己平添束缚。

施斐然注视着裴映的圣母脸,想从中窥探出真实想法——拿着那份能动摇他继承权的亲子鉴定书,却只是想要和他像以前一样继续做朋友?

他朝着裴映发出招呼小猫的拟声:“嘬嘬嘬——”

裴映看了他一眼,重新看向屏幕。

他们粉的球队进球了,但裴映的神色还是没什么显着变化。

总感觉裴映在压制什么,以前就有这种感觉。

想抽烟。

他有先天性哮喘,惜命得不得了,所以基本不抽烟。

基本不抽烟,不是不会抽。时隔十天半个月,总会有那么一瞬间特别想。

比如现在。

他蹭到靠近裴映那一边,整个人几乎贴裴映腿上,伸手去摸裴映裤袋。

没能摸索太久,裴映把他手从自己裤袋里抓出来:“没有,我去买。”

这人知道他在找什么。

裴映总是能知道他想抽烟的那一瞬间是哪一瞬间,和从前一样。

他揽着裴映的肩借力坐起来:“我自己去。”

“一起。”

裴映说着,也要起身。

施斐然将他摁回沙发上:“我们是不是还要手拉手一起去上厕所?”

十五分钟后。

施斐然成功在街尾的24小时便利店买到了烟。

注意到身后有脚步声。

有个男人跟着他。

从便利店出来就开始跟着他。戴黑色针织帽和黑色口罩,从头到脚的可疑。

最近这座城治安不太好,抢劫杀人类似的新闻频频上推送。

施斐然加快脚步——身后那男人突然跑起来。

他猛地回过头。

一抹银光反射进他的眼睛。

那人手里拿着刀!

他这么惜命,当然不想和歹徒搏命。

施斐然利落抬高双手,用一只手解掉另一只手腕上的手表,递向那男人:“表给你。”见男人捏着刀子不动,施斐然补充道,“可以换一套市中心的大户型。”

男人眼睛瞪得几乎脱眶,受了莫大屈辱一般:“谁要你的表!”

吼叫带上了回声。

此时此刻,这条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风吹过来,施斐然嗅到那男人身上的冲天酒气。

“斐然!”他听见裴映喊他。

好吧,三个。

想必裴映也看见了那男人手里的刀。

但这声喊叫十分不合时宜——这歹徒直接举刀扑过来!

那个刀尖儿晃得他眼晕到不能动的程度。他有尖物恐惧症。

一道人影闪过来,施斐然再看时,裴映已经抓住了男人持刀的手腕。

银光在夜色中飞快地画下线条——刀被裴映抛向垃圾桶。

“当啷”一声,水果刀进垃圾桶后击响铁皮。

男人甩开裴映,不像正常歹徒的反应,失掉武器拔腿就跑,反而恨恨地用眼睛剜着施斐然。

施斐然缓过来些,没空管这男的眼睛射不射激光,他抓起裴映手臂,望向对方的手指:“手没伤到吧?”

这双手属于这个时代最好的画家。

伤到裴映的手远比伤到他要严重。

“没。”裴映答道,然后飞快又仔细地扫视他全身,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歹徒在这时开了口:“你们两个是……同性恋?”

施斐然拧起眉。

遇上随机杀害同性恋的极端分子了?

他和裴映站一起怎么就像同性恋了?

不对,他刚刚是一个人走在街上的。

“你是同性恋?”男人重复道。

裴映站到他身前,有意地将他挡住。

“我看见我老婆和你的通话记录,她要跟我离婚……”说到激动处,男人拽掉口罩,音量涨上去,“是不是因为你!你有没有睡我老婆?”

施斐然想起了那个长卷发的女人,也想起女人手机屏幕上的锁屏照片,就是她和眼前这男的。

“你老婆跟你离婚不是因为我。”施斐然借着女人的原话说。

“你别他妈说别的,你到底睡没睡我老婆!”男人又吼起来。

施斐然不想跟他纠缠,也不想给自己曾经的床伴带来麻烦,他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扯住裴映衣领把人拽到自己面前,没有任何停顿地吻上去。

撬开嘴唇的舌吻。

在耳鸣声和眩晕感中,感官迟钝得要命,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都办不到。

后退,分开,睁眼——他看见了裴映唇上的水光。

耳鸣声瞬间高了一个八度,不好,哮喘要发作。

他抬起手,擦掉裴映嘴唇上的水光,歪头看向那男人:“你都说了我是同性恋,我怎么睡你老婆?”

哮喘没发作。

施斐然走得能有多快有多快。

回去的路上风很大。

裴映喊了他几次,他都装没听着继续走。

裴映跑过来挡住他。

他在裴映嘴唇刚动的瞬间打断对方施法:“不要说。”

裴映笑得有些无可奈何:“我是想告诉你,啤酒也只剩最后一罐了。”

施斐然立起大衣衣领,放慢走路速度,瞄着与自己并肩的裴映。

他和裴映都不说话,只剩下夜里的风时不时呼呼作响。

“不用报警吗?”沉默许久的裴映终于发问。

这是一个正常的问题。

正常人被人用刀子比划的正常反应是报警,而不是处理得像他这么随意。

但他是施家人。

因为有钱而成为公众人物的施家。

这种黑料不用多长时间就会在富豪圈里传成一个更匪夷所思的版本。

接下来就是他爹的冷暴力,他妈长达月余的埋怨。

施斐然无视了裴映的问题。

从零下十几度的外面回到有地暖的室内,温暖感一下子挤走施斐然心中大半不满。

球赛已经结束,他打开手机,点开备忘录,看莫琳之前给他的电影单。

一看才意识到名单上的电影已经看完大半了。

他按顺序播放下一部。

他很少在这儿好好看完一部电影。

电影是他们两个聊天的背景音,当他不想说话时,电影是他发呆或浮想联翩的背景音。

比如现在,电影播到第二十分钟,男女主角脱光了衣服。

光线恰到好处,色情但不低俗。

施斐然歪头看向裴映,正式开始他的浮想联翩。

裴映的眼睛是标准的平行四边形,扬起的眼尾呈一个锐角,下压的眼角一样是锐角,唇角也是收尖的形状。鼻梁直而挺拔,在脸上占据恰到好处的比例,颧骨、下颌骨因饱满而拥有多角度天然高光,像雕塑大师最精心的作品,雕好之后小心翼翼地刨走塑像上每一分一毫的多余。

这长相如果是女人的话,可能会更适配。

长这样一定是那种视任何男人如粪土的女人。

至今他的床伴中还找不出这样的长相,低配都没有。

“嘬嘬嘬。”他出声。

裴映被他嘬嘬的转过头。

他想起裴映把水果刀丢进垃圾桶的动作,又想到留学时裴映被球队的人堵在更衣室里揍,于是发问:“你在球队踢的好动作快,他们招惹你干嘛?”

“问他们,受害者也想知道。”裴映说。

施斐然注视着眼前的“受害者”,还是觉得奇怪。

裴映相当有分寸感,不是那种让一群人讨厌到直接动手的性格。

琢磨半天,没琢磨出结论。

电影里男女主角已经开始第三段久别重逢的性爱。

嘴唇发痒,施斐然抬手蹭了蹭自己的嘴唇——然后记起不久前的吻。

他感到诧异,诧异他其实把那个吻记得很清楚。

裴映的眼神。

柔软冰凉的嘴唇。

麦芽糖味道的口腔。

试探着配合他的舌尖。

就连裴映身上向来被他讨厌的古龙水味,也被雪夜裹上一层煽情。

冰凉而炙热的煽情。

施斐然清了清嗓子,在裴映的注目礼下,突然起身直奔门口,摘下衣架上的大衣。

穿上一条袖子,他转回身面向裴映,实话实说道:“我得去找个人……”裴映的视线让他顿了一下,他挪开视线说出后半句,“性交。”

是的。

他天天跟裴映黏在一起,已经很久没有找人上床了。

出门,上车,关车门,空调开暖风。

凌晨十二点。

他驱车开往一个酒吧。

同性恋酒吧可选择空间相对狭窄,但只要肯跟他出来,基本能睡成。

异性恋酒吧选择空间大,肯跟他出来的,也可能会突然改主意。

他最后选了一个异性恋酒吧——车快没油了,开不到同性恋酒吧那条街了。

一进门,就看见吧台上一个背对着他的秃顶脑壳。

秃顶男人对面是一个颇有气质的女人,她表情已经露出不耐烦,但被礼貌束缚,还在维持最基本的对话。

那是一个身材特别好的女人。

虽然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宽松版型的蓝色真丝裙。

施斐然知道她身材好,因为他们曾经维持过三个月的床伴关系。

她叫徐涵,他以前的心理咨询师。

他理了理衣领,快步走到吧台,伸手支在那秃顶男面前,面带微笑开口:“她不喜欢你,建议你去别的地方碰运气。”

秃顶嘟嘟囔囔地端着酒杯走开了。

徐涵看见他并不意外,手指磨着手边的酒杯:“我明天上班。有很重要的来访要接待,鉴于你每次折腾至少两小时打底,今晚我打算谢绝你。”

施斐然坐下来,高脚凳上还有秃顶男屁股熨出的温热。

他用一种尽可能真挚的眼神凝视徐涵:“我保证,十五分钟内解决,”施斐然视线向下,落到徐涵真丝裙的领口上,“绝对不会弄皱你的裙子,而且你可以在酒店房间睡到明早,直接去上班,怎么样?”

徐涵接受了他的提议。

到房间之后,施斐然没想到自己又出了问题。

可能是在裴映工作室里啤酒喝太多了,也可能是被持刀醉鬼吓着了,总之,他硬不起来。

明明在工作室那阵儿急得快烧起来了。

他松开抓在徐涵胸上的手,翻身躺到一旁:“真的很抱歉。”

“出了什么事?”徐涵问他。

问题是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或者他知道,他正在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压着自己的想法,不肯让自己往深了挖。

“记得我以前说过你频繁更换床伴是因为自卑吗?”徐涵又说。

施斐然笑出了声:“我英俊有钱、年轻单身,我可以睡任何我想睡的人,我自什么卑?”

“你说的这些都是外在,”徐涵坐起来,重新穿上蕾丝胸罩,“你认为别人对你的外在感兴趣——不过,我感兴趣的其实是你本身。”

“我感兴趣的是你本身”这句话触动了施斐然。

他从床上爬起来,凑近徐涵。

徐涵闭上眼,微微扬起下巴,等待他的亲吻。

他嗅着徐涵脸上散发的化妆品香味,在徐涵嘴唇上象征性地贴了一下,退回来。

“我吻了我的朋友。”他说。

徐涵挑了挑线条精致的眉毛:“怎样的朋友?”

施斐然舔了舔唇。

他想从自己脑子里抠出一个合适的词,却没有发现任何足够贴切的。

门铃在这时响起。

施斐然穿上裤子,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尊圣母像。

——不知为何,裴映越没有表情越端着,越会让施斐然联想起圣母像。

圣母的肩膀上挂着融成半透明的雪花。

看来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穿好衣服出来。”裴映说。

那身寒气,光是靠近,都激得施斐然胳膊起鸡皮疙瘩。

施斐然觉得裴映的要求非常无理,但他不想站房间门口吵架。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套间卧室,捡起洒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徐涵倚着床头,不慌不忙地看着他:“外面的人是你吻的那个朋友吗?”

施斐然耸了耸肩,转身走向房间门口。

半路又折回来:“你有吃早餐的习惯吗?我让人明早送到房间?”

“不用。”徐涵摆摆手。

施斐然搔了搔鼻梁:“那晚安。”

他跟着裴映走出房间,走进电梯,一直到酒店大堂,他都没有开口。

这里是他经常出入的场所,他也不想被人看到和裴映在这儿吵架。

憋到停车场,那点愤怒发酵成了更酸更诡异的东西,他径直走向自己的车,彻底不打算和裴映说话了。

“不是那台。”裴映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裴映的意思可以翻译成:上我的车。

“我明天还要上班,”施斐然抬起手腕扫了眼腕表的指针,“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我得回家睡觉了。”

“睡我那里,明早我送你。”裴映走过来,伸手过来系施斐然大衣的主扣,“你应该改掉滥交的习惯。”

施斐然怔了怔,冷哼一声。

他摘掉裴映的手:“你拿着我的名字睡莫琳就很高尚?”

说完,掉头走向自己的车。

上车,启动,蹿出停车位——一声轮胎抢地的急刹。

裴映横在他面前将路挡得结结实实。

他现在要是二十岁,绝对会将裴映的车撞开。

可惜已经不是九年前了。施斐然深吸一口气,隔着车窗看见裴映朝他举起手机示意。

他掏出手机,发现裴映这个神经病正在给他打电话。

施斐然皮笑肉不笑地朝裴映咧了咧嘴,戳住接通按键。

“裴老师。”他端着手机,看着坐另一辆车里与他对视的裴映。

“施总。”裴映的语气略显轻快,“需要我提醒你,我手上还有那张亲子鉴定书原件吗?”

施斐然咬了咬牙:“裴老师想怎么样啊?”

裴映:“跟我道歉。”

“滚蛋。”施斐然道。

裴映:“车停回停车位。”

施斐然抬手揉了揉眉毛,倒车,把车停回停车位,熄火下车。

走到裴映的玛莎拉蒂旁边,拉开后车门。

“坐副驾。”裴映仍然端着手机跟他说话。

施斐然保持微笑,甩上车门,拉开副驾驶座车门,坐上去,系安全带。

裴映终于放下手机,好说好商量的口吻提议:“跟我道歉吗?”

施斐然看了看裴映,直接把头扭到另一边。

这个城市的路灯似乎永远没有熄灭的时候,哪怕是偏远僻静的郊外公路。

车停下来,等交通灯。

透过茶色的车窗,施斐然看着轻盈稀疏的雪花。

垂眼间留意到自己半透明的脸,也留意到裴映的目光刚好投在车窗上。

他和玻璃上的裴映对视一小会儿,开口问:“看什么?”

“想画你。”玻璃上的裴映静静地注视他。

“现在?”施斐然问,“还是哪天?”

交通灯变回绿色。

“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想画你。”裴映收回视线,望向正前方。

电梯里,实习生瞄了施斐然好几眼,终于鼓起勇气仰起头,一双眼睛几乎要蹦小星星:“施总,你是不是坐裴映的车来的?”

施斐然露出一个接近被迫的笑容:“你猜。”

如果裴映开车送他来上班之前,告诉他自己接到玛莎拉蒂代言,那辆玛莎拉蒂也是玛莎拉蒂方送的,并且裴映和那车一起在广告片里出现过——就好了。

鉴于现在已经有第三个员工问他是不是坐裴映车来的了。

而且他是广告公司的总裁,这个低级错误实属不应该,他应该熟知最近上线的所有广告。

他早上还应该拒绝裴映送他。

莫琳难得迟到,他今天出外景,本来计划早上先跟莫琳对一个单子。

上午十点才等到莫琳回电话,跟他约回公司再谈。

莫琳有点反常,但影棚里忙起来之后,他也没空想这事儿。

他在外面冻了一整天,中午陪女明星吃了连油醋汁都没淋的蔬菜沙拉,晚上七点才回公司。

莫琳办公室的灯亮着。

她有睡午觉的习惯,愣是在办公室里凿出空间摆了一张床。

灯亮着,但门是锁的。

“是我。”施斐然出了声。

片刻后,拧开门锁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莫琳没有将门开得太大:“进来。”

他最先看见的是莫琳红肿的眼睛和斑驳的粉底。

他走进门,回手快速掩上门——外面还有几个在加班的员工。

“合同上有几个地方不行。”莫琳说着,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抄起笔记本电脑,递向施斐然。

施斐然沉默片刻,垂下眼注视屏幕上的合同:“你说。”

七点五十九分。

谈完工作。

莫琳抽出卸妆湿巾擦掉脸上花掉的妆。

“他出轨了,和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莫琳说,“我让他收拾东西从我那儿搬出去了。”

莫琳翘着腿,掂着脚上的高跟鞋,别过头冷哼了一声:“我年纪到了,他家庭也合适,我这次难得想结婚……”

莫琳那个男朋友除了家庭没有什么能掏的出来的,在施斐然眼里就是一个符号化的富二代。

不过莫琳高兴就好。

可是那位男朋友连这点都做不好。

他望着莫琳,走过去,伸手把她揽到怀里。

莫琳开始在他怀里小声抽泣。

“他说那个小姑娘崇拜他……他一直希望被崇拜……”

“哦,”施斐然点头,“那他可以改名叫雷锋。”

莫琳笑了一声。

他抬起手,手距离莫琳的头发一段距离犹豫了,最终没有落在莫琳的头发上,只揽住她的肩膀。

莫琳的头发和香水是一个系列。

她全身的香味都完美而统一。

他忽然想起莫琳写的那些小诗,打着斜的娟秀字迹,乍一看像印刷上去的。

莫琳从他怀里钻出来,鼻头红红的,头发在他衣料上摩擦出静电,乱蓬蓬地支起来。

莫琳看着他,声音还带着哽咽:“陪我一会儿。”

她点了一大堆外卖。

总结起来就是:劣质碳水、油炸食品、油糖混合物。

外头工位上那几个加班的员工已经回家了,这一层就剩下他们两个。

调成静音的手机揣在兜里,频繁亮起来,整个裤兜隐约透出亮。

施斐然注意到了它,怕莫琳也注意到,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裤兜,将手机翻了一个面儿。

他借着去洗手间,掏出手机——未接来电全部来自裴映。

仰起头,注视着洗手间白色的顶灯,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给裴映回拨电话。

“我今天不过去了。”

电话那头的裴映安静了一会儿,温声回答:“知道了。”

施斐然挂断电话,没有立即走出洗手间。

他的车还在酒店停车场放着,今晚裴映说好来接他。所以手机亮起来时他就猜到是裴映。

他没有当着莫琳的面儿接裴映电话,心里虽然清楚这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心中却有一股诡异的心虚。

他关掉自己办公室的灯。

只剩莫琳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回到莫琳办公室,抬眼看见莫琳单腿屈在沙发上,手里晃着一小瓶洋酒。

“一起喝?”

莫琳举高酒瓶,动作间,原本盖在膝盖的裙摆褪下去,堆到了腿根儿。

施斐然挪开视线,避嫌地后退一步站直。

他刻意把避嫌的动作做得很刻意。

莫琳很快也注意到这一点,将腿伸直,缎面裙摆重新垂下盖住腿。

“你最近天天和裴映在一起吧?和他和好了?”

这时候从莫琳口中听到裴映的名字,施斐然后背莫名发紧。

没有等到他回答,莫琳忽然笑起来,笑得意味不明:“裴映和你一样?”

施斐然看她:“什么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莫琳说,“男人女人都行?”

那种审视的眼神让施斐然觉得有些压迫。

没等他回答,莫琳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对话戛然而止,他松了口气。

莫琳在自己身后摸了摸,摸到手机,送到自己眼前,看见是谁来电之后,脸上的微醺即刻荡然无存。

她抬手将头发拢到耳后,将手机端在耳边:“喂,爸。”

施斐然静静看着莫琳,仿佛在照一面镜子,无非他比莫琳更加战战兢兢。

莫琳挂断手机,从大包里摸出化妆包,娴熟地往脸上叠几下粉底,直接站起来:“我爸找,我得立刻过去。”

施斐然帮着收拾了莫琳办公室里狼藉的食物。

他去酒店取回自己的车,走神的工夫,发现自己已经把车开到裴映工作室地下车库。

把车整整齐齐停进车位,他继续坐在车里,没有熄火,用食指在方向盘皮套上一下下揩着,揩出一列凹痕。

然后看着它们回弹。

是回家——还是像昨天和好多个昨天那样,上楼,睡在裴映的工作室?

肩膀传来的酸涩感让他偏头做了个拉伸——裴映工作室客卧的床垫太硬,他每天早上醒来肩颈都不太舒服。

他该回自己的住处。

施斐然握住方向盘,将车开出停车位,侧头看倒车镜时,无意间扫见车窗上映出的自己。

他想起裴映那天望着车窗说出的“想画你”。

仿佛湖水里蓦地被塞进一只转动的螺旋桨,整个水面全被搅动。

车重新停回停车位,熄火。

工作室没人。

裴映不在。

画板上放着裴映未完成的画,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森林,树上生长着海豚和小丑。

他不太愿意看见裴映的画,因为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欣赏。

他为之付出过努力,后来发现自己和裴映天差地别,这份嫉妒使他没办法心平气和。

施斐然打开笔记本电脑,看购物广场的方案。

看的烦了,抓起一旁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他之前派人跟着裴映的私家侦探。

侦探按小时收费,且费用不菲,但他正好钱多,也愿意把钱花在掌握裴映行踪上。

“裴映在一家未正式开放的艺术空间。”侦探汇报道,“莫琳和莫小姐的父亲也在。”

——莫琳和裴映在一起。

裴映回国之后当然见过莫琳,光是和购物广场开会就见过好几次,不过那些场景他都在场。

他不愿意顺着自己此刻的情绪往下追究,重新抱起笔记本电脑垫在腿上,继续看文件。

一直把几十页文件看完。

发觉地暖烤得脸皮微微发热,随手脱掉上衣,走去浴室。

肩膀仍然不舒服,不舒服到不愿意举起电吹风吹头发。

于是他只用毛巾草草揉了两把头发,就从浴室走出来。

书架上摆放着一个绿色玻璃瓶,一只手掌大小。

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确信之前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掖了掖腰间的浴巾,走到那只玻璃瓶面前。

里面装着一张绿色的卡片。

透过同样色调的玻璃,他看清了里面的字迹。

他自己的字迹——用西语写着:选择我。

选择我。

选择我,跟我一起回国,不要接受那份邀约去卢其他。

呼吸停顿的间隙,他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一下下跳动。

门打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施斐然没有回头。

工作室的门和书架位置正对。

裴映走到他身后,凉气掩掉了那抹庸俗的古龙水味。

“我希望我们像从前那样。”裴映再一次重复拿着亲子鉴定书要挟他时的要求。

“斐然,我希望你像从前那样,喜欢我。”

施斐然眼睁睁地任凭自己心跳加快。

裴映站在他身后,手伸到他腰上的浴巾边缘,慢慢往前摸。

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变得无比清晰。

裴映并没有碰到他,手指只是摩擦过浴巾上的细小颗粒。

直到裴映手指上的戒指内环突然蹭到他的皮肤。

气流停滞在气管里,紧接着毫无预兆开始乱窜,他张嘴想要喘气,只发出类似噎住的声响。

噎了几次后,他无意识地抓住裴映的手臂,听见自己发出熟悉的哮鸣声——

哮喘发作,似乎有一双手攥住施斐然的肺,窒息感蹿上来,以至于他的意识瞬间变模糊。

如果裴映不在,他需要凭着模糊的意志力走回浴室,捡起扔在地上的裤子,找出裤兜里的哮喘喷剂。

但裴映在,面对此刻的窒息、甚至濒死感,他居然有种隐约的安心。

他不知道具体经过多长时间——裴映将喷剂凑过来,结束他的煎熬。

恢复最快的不是呼吸,而是视野。

他闭了闭眼睛,看见裴映抓在书架木板上的手,指节完全失去血色,凸起的血管爬在手背。

使了很大的力——裴映很可能在生气。

他盯着裴映的手,片刻后,那只手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

他的头被一个向上的抓力提起来,视线也被迫抬起。

湿透的头发还在滴水,水滴到眼睑上,他眨了一下眼睛,那滴水倏地滑下,在下巴边缘停了停,落到脖子上。

裴映就在这时抬起另一只手,擦他脖子的水。

擦的又慢又重。

疼痛变得十分迟钝,施斐然只察觉到轻微的灼烧。

在裴映收回手后,灼烧感仍然留在皮肤上。

后脑上的抓力也一并消失。

“起来吧。”裴映说。

施斐然撑着地板坐起来。

搓了一把头发,明确头皮是真的在痛,更加确定裴映刚才抓了他的头发。

这种事不当场发作,事后喊着“你抓我头发干嘛”,然后跳起来还手,太不合时宜。

他瞥了眼书架上的绿色玻璃瓶,不记得自己怎么把它放回原位的。

他裹着浴巾在沙发上缓着,喝光了一杯裴映倒给他的温水。

将水杯放回茶几上,起身,回到客卧,穿上衣服。

裴映像个没事儿人,表情平静地看了看他,继续背对着他整理书架。

施斐然衣冠整齐地坐回沙发上:“莫琳是你叫走的?”

裴映一边用眼镜布擦拭玻璃瓶,一边回答道:“我只是跟莫先生提及,留学时和他女儿相识。”

施斐然注视着裴映手中的绿色玻璃瓶,想起那幅让裴映名声大噪的《斐然》。

——现在已经进入国际知名美术馆成为收藏品的画。

那并不是裴映想象中的他,他终于想起了那是哪一天,哪个时刻。

离学校不远的广场,当地人在跳弗拉明戈,他跟着蹭音乐蹭舞。

音乐停止,广场上的人群刚散,他冲进一家面包店,空调唰地吹凉满身的汗,挂在门上的风铃声荡漾,裴映被风铃声唤得回了头,看到他。

店员装好蜗牛面包,递向裴映,裴映接过面包,打开自己的钱包皱了皱眉,最后又将面包还给店员,只要了一杯免费的水。

施斐然买下了那个蜗牛面包。

路过裴映的桌子,将它放在裴映面前。

他看见裴映胸口的校徽,不等对方开口拒绝,便直接坐在裴映旁边:“我认识你,我们一起上过课。”

裴映终于舍得放下那个绿色玻璃瓶。

七年前,裴映第一次办个人画展时,根本已经收到他送去的玫瑰。

施斐然低下头,留意到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攥了攥拳,舒展手指。

他久久地盯着裴映,直到对方停下整理收藏品,走到他旁边,坐下来,也侧过头看他。

“可以亲我吗?”裴映用近乎小心翼翼的语气问。

他转过头,看裴映。

裴映没动,坐的位置也不算离他特别近,和他第一次坐在裴映身边的距离相似。

他观察着裴映的脸,那双眼睛里有水一样盈盈发亮的微光。

“我第一次见你那天,你真的穷到买不起一个面包吗?”施斐然问。

裴映动了动嘴唇,最终垂下眼,将头也转过去,望向茶几上的水杯:“没有。”

“我只是想认识你。我见过你喂学校里的流浪猫,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买那个面包。你有钱,又见不得别人可怜……”

裴映没能把话说话,施斐然扑过去,卡着裴映的脖子将他推在沙发上。

裴映咳了几声,伸手去掰他的手,接触到裴映的手指的瞬间,他忽地条件反射地松开手。

——他怕伤到裴映的手。

他怕伤到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画家的手。

刚认识时,裴映总是穿着洗到松垮但整洁的衣服。于是后来他买了很多适合裴映的衣服,半强迫地逼着裴映穿上。

可能这也是假的。

眼睛传来涩痛感,他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间工作室里待。

他起身,抓起上衣架的大衣,夺门而出。

裴映欺骗他,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拿了他的名字去睡莫琳,借着他的关系攀上头部画廊,最后一脚踹开他远走异国他乡。

这都没问题,施斐然想的通。

他只是想不通,裴映现在是想干什么?

裴映现在最想干的事是追出去。

追出去却说不出实话,他在工作室里踱步,面无表情地死盯着门。

其实是真的。

他那时真的穷到买不起一个蜗牛面包。

可是他不能告诉施斐然。

倒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自尊。

他父母双亡,叔叔婶婶收养了他,遇见施斐然那天,他已经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一年了。

他不想施斐然继续问,他为什么会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

裴映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等到情绪基本沉淀,他起身走到冰箱面前,打开冰箱门,掏出一个蜗牛面包。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他愣了愣,将蜗牛面包放回冰箱原位,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门口开门。

“斐……”

不是施斐然。

门外的女人让他的胃里本能地开始绞痛。

“我忽然想起来,还没来过你的工作室呢。”莫琳推开门板,径直走进来,参观一样到处巡视。

莫琳走到书架旁边,放慢脚步,手指在那些价值不菲的原版书书脊上一一划过。

“我只要跟他说我失恋,我被出轨,再哭一场,斐然就哪里都去不了。”

顿了顿,她又说:“其实也没错,我有点无聊,想结束这段关系,因为家里面有合作不方便撕破脸,所以我雇了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

她停下脚步,转过来面向裴映:“你为什么回国?”

裴映:“因为我想回来。”

莫琳踩着高跟鞋,一步步靠近他:“但是七年前我就跟你说过,如果你跟斐然一起回国,我就告诉他——你的秘密。”

胃越来越不舒服,裴映从茶几上端起施斐然用过的那只水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一转过身,发现莫琳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

莫琳笑起来,伸出食指点在裴映衬衫纽扣上:“我跟斐然说,你在床上表现特别好。”

“你没有用斐然的名字钓我,也没有和我睡过——哑口无言的感觉怎么样?”

裴映用手中的空水杯挡开莫琳的手指:“像现在这样。”

“我想跟你上床。”莫琳突然道。

裴映抬起手捂着自己的胃:“抱歉,我对你的生理反应只有胃绞痛。”

莫琳怔了怔,又神经质地笑起来。

她走向书架,抓起那只绿色的玻璃瓶,转动瓶身,用西语慢慢念出里面卡片上的字:“选择我。”

念完,她摇摇头,突然松开了手。

“啪嚓——”

玻璃撞击地砖发出脆响,施斐然写给他的卡片上布满绿色的碎玻璃。

莫琳抬腿迈过地上的碎玻璃,走向门口,临出门之前又转过身:“处理好你的胃绞痛,下次见面,你必须陪我上床。”

一周后,傍晚七点。

一辆红色敞篷跑车停在施斐然面前,短促地“滴”出一声。

车里面,戴着墨镜的方哲朝他招了招手。

车显然是新买的,牌照都没上,前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临牌。

一般情况下,买新车应该不会是为了庆祝自己成为艾滋病病毒携带者。

施斐然系上大衣主扣,走上前,出于礼貌先是打量了方哲的跑车。

方哲摘下墨镜,对他笑:“施总。”

“这条街不能鸣笛。”施斐然说。

“无论罚我多少钱,我也不想错过你。”方哲声情并茂,“毕竟我走遍这座城市,第一次在街边看见这么帅的男人。”

施斐然挑了挑眉,他倒是很久没听过这么粗糙浮夸的情话。

“晚上有事吗?”方哲问。

“可以没有。”施斐然掏出手机给刚联系好的某位炮友发信息,单方面取消了邀约。

然后坐上了方哲的跑车副驾。

没想到方哲直接把车开到海边。

天际还剩最后一抹红晕。

与这片沙滩相接的是深海区,只有遥遥几艘渔船,沙滩上鲜少游客。

方哲拽着他去了车后座,半扯半拽地脱他身上的衬衫。

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身上有一种嗑药般的野性。

施斐然倒是不介意偶尔打个野炮,只是方哲的手三番四次地伸到他的臀部。

把他好不容易攒出的那点欲火一点点浇灭了。

施斐然保持微笑,抓住方哲的手腕,将他推到一旁。

方哲:“怎么了?”

巡逻直升机恰巧在这时从头顶上掠过。

轰轰轰轰轰。

施斐然不得不等着直升机过去,这才开口:“我不做0。”

方哲:“只是找乐趣,你不是吧,在意这种小事?”

“你不在意,那太好了——套子给我。”他朝方哲伸出手。

方哲抿了抿嘴唇,瞄了眼他伸出的手,最后憋不住似的笑起来:“不行不行,咱俩没熟到那个地步,我不愿意。”

施斐然耸了耸肩,拢起衬衫开始系回被方哲解开的纽扣。

他穿衣服的时候,方哲从始至终盯着他看。

被盯得有点不适,他看回去,微笑道:“还有事?”

“你有熟到那个地步的人吗?”方哲问。

施斐然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反感。

“好吧,”方哲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不能插入,干点别的总行吧?”

他又瞥了眼方哲,之前在晚宴上搭讪对方时,此人并不像此刻这么热情。

施斐然:“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有兴趣?”

方哲犹豫了一会儿,回答:“因为那幅画。”

哪幅画就没有问的必要了。

裴映的《斐然》。

海边广场上,混在一群白人里跳弗拉明戈的亚裔青年。

“我共情能力很强。”方哲不情不愿地套上针织上衣,“一想到有人那样渴望你,我就也渴望你。”

这他妈是什么狗日的共情能力。

施斐然点点头:“送我回公司。”

方哲将车开到他的公司门口,刚好也是他上车的地点。

他解开安全带,忽然听见方哲开口:“不要用日产避孕套。”

施斐然投去一个眼神,等他下话。

“我之前一直用日产,破掉过一次,对方hiv阳了,吓得我一个月没睡好,”方哲拍了拍胸口,“幸好我是阴性。”

“谢谢提醒。”施斐然推开车门下车,转身关好副驾车门,面对方哲,准备作结束语告别。

“还有,不要谈恋爱。”方哲拿起墨镜重新戴好,“我供前男友留学,让他在我爸的公司实习,他不光背着我偷人,还差点把hiv传染给我。”

施斐然礼貌性地弯了弯唇。

他知道方哲可能是为了立人设博好感,在跟他撒谎。

——林子源和方哲上过床,在方哲还没跟前男友分手的时候。

跑车尾灯蹿入主干道车流,施斐然收回视线。

冬夜的风硬的要命,他眯了眯眼,拢紧大衣衣领,掏出手机低头瞄了瞄。

裴映还是没动静儿。

裴映居然还是没动静儿。

裴映手里有那张他最在意的亲自鉴定书,分明可以拿着那玩意儿逼他就范,但裴映没有。

连最基本的狗血桥段都不会演。

什么玩意儿。

施斐然感觉自己仿佛使了全力踢棉花,棉花没事但他的脚扭到了筋。

他握着手机,亮起的屏幕第一时间攥住他的注意力。

陌生号码。

施斐然伸手划向接通。

风声呼呼,他认真分辨,好像电话那头说的是:“施总你好,我是小胡。”

“胡奉妩,”女孩补充说明道,“我是裴老师的助理。”

那一瞬间,施斐然躁动的心骤然安静。

甚至这女孩拗口的名字也变得格外动听。

他快步走进地库,躲开风声,手机传来的女声极为清晰:“你现在方便来裴老师工作室吗?裴老师不知道怎么了,把他的画都扔进碎纸机了,有一些下周要在艺术空间展览的……”

“我马上过去。”他打断女孩急匆匆的描述。

四十分钟后,他赶到了裴映的工作室。

裴映叠起画纸,对齐卡口放入碎纸机,就连这么个动作,都优雅得像皇室的王子。

其实施斐然心里并没那么着急。

胡奉妩给裴映打工,那通电话自然也是按照裴映的吩咐来说。

何况,如果裴映真在碎画,四十分钟过去了,这屋里恐怕一张纸也剩不下。

与其戳破裴映,现在施斐然更愿意配合他。

他走上前,垂眼看裴映脚边堆着的画纸。

画纸大大小小尺寸不一,还有些因为保存不当,边角泛了黄。

看清楚最上面那幅画是什么,他的视线微顿,蹲下来,抬手翻看下一幅。

与其说这些是裴映的画,倒不如说是裴映的日记。

画中传递的情绪比任何文字都精准。

裴映约他去逛画展,约他去剧院看歌舞剧,约他去图书馆,约他坐热气球,约他去动物园——

他总是失约,他忙于陪女朋友以及换女朋友。

遇见裴映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男的,甚至假设都没有假设过。

他发现自己的感情之后也有过一段时间的迷茫。

他不知道他的迷茫、他的那些失约伤害到了裴映。

看见那个绿色玻璃瓶,看见裴映留着那张写了“选择我”的卡片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裴映是怎么看待他的。

或者他知道过,只是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知道。

这上面每一张画上都有他,画中没有失约的他,陪裴映去了画展、剧院、图书馆、热气球、动物园……

有几张还沾上了油画颜料——它们留在练习室太久,可能被人无意蹭上的,也可能被人恶意抹上去的。

那时裴映还没有自己的工作室。

“其实我放进碎纸机里的只是一些作废的草稿。”裴映说。

施斐然点头:“猜到了。”

他没有看裴映,仍然注视着画上一抹污渍,裴映说过他见不得别人可怜,那抹污渍让他心软的不行。

“装可怜奏效了吗?”裴映问。

他开始怀疑到底是自己太好懂还是裴映过于了解他。

“我什么时候想画你?”裴映又问。

这一次,他懂裴映在问什么。

裴映曾经对他说过: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想画你。

心跳起来,喉咙被挤压得稍稍有些不适,施斐然想起自己闯进那间面包店时无意间撞上他的视线。

他回答:“你在那间面包店……看见我的时候。”

短暂的安静。

裴映突然开口:“你真的和我一起上过课吗?”

“没有。”施斐然低头笑了笑,也抛出疑问,“你真的是喜欢足球才进的足球队吗?”

“不是,”裴映的视线从暂停工作的碎纸机上移开,侧过头看向他,“我喜欢你。”

如果裴映此刻没有盯着他,他至少拥有整理表情的时间。

但裴映盯着他,他根本没法掩藏眼中的震惊。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错开视线,手伸进兜掏出自己的哮喘喷剂。

感觉有点不对,他把喷剂捏在手上,预防哮喘发作。

预防了十来秒,不见心口那股激荡变严重,他揣回喷剂。

“我回去了。”

施斐然站起来,在裴映错愕的目光下说道,“早就想说了,你工作室的床垫硬,我睡不惯。”

说完,他毫不犹豫走向门口,门都没关。

不算长的走廊今天让他倍感煎熬。

他越走越快,皮鞋不是为了竞走设计出来的,他猜想从第三视角看他的走路姿势会不会很滑稽。

直到看见自己的车,才长舒一口气,拽开车门。

狭小的空间让他有安全感。

就像他住的公寓,小户型,除了洗手间没有格出任何房间,他躺在睡觉的床上可以直勾勾地看见公寓的门。

看得见门,于他而言是最安心的睡眠场景。

施斐然洗了澡,侧卧在床上,盯着公寓里这扇防盗功能隔音功能都好到夸张的门,盯了一会儿,视线落到灯光开关旁的监控屏上。

裴映七年前选择去卢其他的性质变了。

之前裴映是在前途和朋友之间选择了前途。

结果发现那时裴映其实是在前途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前途。

其实这个选择更加无可厚非。

长时间的侧卧导致被压在枕头下方的肩膀发酸。

他翻身仰面躺着,余光扫见枕头上的手机忽地亮起来。

犹豫了几秒,慌里慌张地抓过手机——裴映来电。

接通之后却不知道说什么。

彼此安静了两三秒,手机那头的裴映开口:“抱歉,我从未想过给你负担。”

他想:自己借着烂借口扔下裴映,居然还要裴映来道歉。

“斐然?”裴映叫他。

“嗯。”他打开手机免提,将它放回另一只枕头上。

如果施鸿抛弃他妈,他妈就会带他一起死。

他三四岁时,他妈就这样告诉他——但施鸿没有抛弃他妈,所以他也不知道他妈会不会真的带他一起死。

他知道的,是一个母亲不该告诉小孩这些,他只有三岁,没有分辨能力。

被抛弃、甚至生死都由别人控制的恐惧感到现在也如影随形。

对别人来说建立关系就是建立关系。但对他来说,建立关系等于被抛弃。

所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甚至不愿意告诉裴映自己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愤怒。

他做过最卑微的事情,就是七年前得到裴映明确拒绝后,仍然给裴映买了和自己同一航班的机票,将航班信息发给了裴映。

手机里长久的沉默着。

他听着那一边属于裴映的脚步声与呼吸声。

施斐然坐起来,再次下意识看向监控屏。

他的眼睛倏地瞪大——静音状态的监控屏上,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裴映。

他在公寓门外装了两个摄像头,一个安装在斜上方墙角,上面有工作灯闪烁,不过这个摄像头是假的。

真的摄像头很小,被他装在离门口有一段距离的消防门上侧。

这片区域治安一般。

这只是他的恶趣味,看着别人对着假摄像头招手,或自以为机智地躲开假摄像头。

所以。

裴映和那些人一样,躲开了假摄像头。

所以。

裴映不知道他从监控屏里看到了他。

所以。

施斐然一时间分了神,没听见手机里的裴映说什么。

他追问:“什么?”

“我说,你当作我没说过。”监控屏里的裴映转过身,靠着墙坐下来。

施斐然舔了舔嘴唇。

“斐然,晚安。”裴映说。

施斐然迟疑了一下,也说:“晚安。”

挂断电话,他紧盯着监控屏。

裴映屈起膝盖,拿起随身带着的速写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抽出绑在弹簧线圈里的碳素笔,在纸上勾勒起来。

裴映用铅笔画素描时很少用橡皮,甚至很少抹来抹去。

但裴映画素描比别人慢,他打趣过裴映,如果裴映到湖边靠着给游客画肖像赚钱,八成要饿死。

很奇怪,施斐然自己画画时越画越焦躁,但这么看着裴映画,心却能一点一点静下来。

高清摄像头下,裴映的画渐渐完整。

是那个机场。

他回国的机场。

安检口快要关闭了,他不能再等下去,进入安检口之前回了头,看裴映有没有来。

那天他穿着过膝盖的大衣,系了一条羊毛围巾,头发长的有些扎耳朵但没腾出功夫去剪,围巾上的流苏有些说不出的特别,和裴映此时素描画里画的一样特别。

——裴映那天去了机场,只是没有跟他走。

施斐然在床上坐久了,后背不舒服,他起身,坐到椅子上继续看监控屏。

裴映合上速写本,闭上眼睛。

他知道裴映没有睡觉,那个坐姿太端正——裴映在冥想,这人可以这么坐七八个小时。

他第一次看见裴映这么干时觉着这人像里抠出来的邪教教主。

楼上大半夜蹦迪的小朋友不再显得吵闹。

他静静地看着监控屏。

不困。

不烦。

没有想法。

裴映倏然睁开眼睛,站起来走向电梯。

施斐然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条件反射地想拦住裴映,片刻后,意识到自己在公寓里。

裴映走出监控屏的画面。

施斐然滞了一会儿,走回床边,扫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早晨六点。

裴映是该走了,不然过会儿会遇上他出门上班。

之后的每一天,裴映发给他很多消息。

大多数是照片。

公园里肥硕的鸽子低头啄地上的雪;密密麻麻的云朵中透出一角发白的太阳;雪地上一长串干干净净的猫爪印……

施斐然反复翻看裴映发给他的照片。

这位天才画家构图水平相当优秀,照片差不多够办个影展了。

裴映明知他故意躲他,不催促也不玩消失,发来这些不需要回复的照片。

就像裴映之前问过的那句“可以亲我吗”,将主动权让给他。

秘书递来一张请柬。

施斐然看清请柬上的内容——天平唰地失衡。

慈善晚宴,拍卖之夜。

由存在百年的珠宝品牌和知名酒店联合举办。

这个珠宝品牌属于他爸施鸿。

至于那个酒店,刚好和最近落地的联名裴映的商业广场是同一集团。

这周和商业广场那边的会议,他都让莫琳去的。

但他必须出席他爸举办的拍卖会。

也就是,他必须出席有裴映在场的场合。

签字笔在他手指间又转了一圈,笔中间的黑漆被手指经年累月地摩擦,已经有些脱漆。

莫琳闯进他的办公室,拎着两套嵌在透明防尘袋里的礼服:“哪套?”

“左边。”他说。

莫琳点头。

“我约了造型师,”她说,“七点出发,八点前到,可以吧?”

“好。”施斐然说。

莫琳走出办公室。

他重新看向手边新项目的创意图。

创意图上的创意宛如狗屎,他把狗屎丢回去让人重做,然后看了眼腕表。

太阳刺眼,他看了眼太阳,然后看了眼腕表。

鼻梁犯痒,他搔了搔鼻梁,然后看了眼腕表。

从始至终,只过去七分钟。

真棒,八点钟的拍卖会,现在不到五点,他就啥也干不了了。

施斐然暂停手头的事,两手交叠在桌上,开始处理自己脑壳里的内容。

他身体里,有百分之九十的部分想要维持现状继续躲着裴映;有百分之十开始期待见到裴映。

他做了个吞咽,眼睁睁地看着那百分之十涨起来,像进度条一样,一下子盖过那百分之九十。

于是,他的想法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见裴映。

晚宴开始前的鸡尾酒会,来和他打招呼的几乎都是熟人。

这座城市就这么大,扒拉扒拉拢共这些有钱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个场合的陌生面孔,无非是暴发户或者刚出道的艺人。

他到场之后,本想着先去跟他爸打招呼,没想到被一个陌生的中年男性绊住了。

——不跟他聊他们家的祖传生意珠宝,不跟他聊广告,反而跟他大谈艺术。

这人看年纪五十岁上下,肚子很大,脸和肚子冒的油光比晚宴的灯还亮,非常符合施斐然对暴发户的刻板印象。

他后知后觉地从胖子目光中留意到那种除了“色眯眯”没有其他词汇能描述的神韵。

晦气。

真晦气。

他是年轻有为的广告公司总裁。

他是主办方百年珠宝品牌的唯一继承人,因为他爸和此刻同他爸一起出席拍卖会的正妻没有孩子。

他默认今晚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谁,结果冒出来这么个老胖子对着他流口水。

施斐然没被这样冒犯过。

——还不能翻脸把酒杯扣老胖子头上,因为他爸施鸿就在不远的地方,完全看得见他的一举一动。

他只能得体地保持着微笑。

直到瞥见裴映和莫琳从会场后门掠过。

莫琳没穿他选的裙子。

他的微笑僵了僵,想起十年前那个舞会。

莫琳也穿着一条羽毛点缀裙摆的裸色短裙,和今天这条类似。

那时的她亲昵地挽着裴映,看向他,然后向裴映介绍道:“这是我在诗社认识的朋友,我们认识了三个月,只交换了彼此写的诗,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浪漫吧?”

裴映没说话。

莫琳唤裴映:“斐然?”

裴映用了他的名字,莫琳他爸和施鸿是老朋友,刚好他们两个没见过面。

施斐然看见裴映眼中的震惊,他只能冷笑一声离开。

有什么东西挤压着肺叶,呼吸又不畅通了。

他随便编了个借口准备离开,胖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仿佛一只肥硕肮脏的毒虫爬到身上,他本能地甩开对方——

动作过大了。

施鸿递过来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笑:“抱歉了。”

他快步走向后门,后门除了几个拉小提琴的礼宾。

那胖子也追上来,不依不饶地说:“斐然先生,好不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

施斐然略感困惑,这胖子不知道他姓什么,却知道他的名字。

稍作分析,他明白了胖子的痴迷从何而来——和方哲一样,从裴映的画中来。

毕竟裴映在二十多座象征艺术殿堂的城市办过个人展。

裴映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纠缠施斐然。

正好,他需要和莫琳单独地聊上几句。

会场外,通往花园的窄路。

莫琳脚上的高跟鞋在湿滑的地砖上滑了一下。

她“啧”了一声,向后勾起小腿,侧过身去检查鞋跟。

“没事吧?”裴映说着,折回去,在莫琳伸手擦鞋跟上的污痕时,往前多走一步,肩膀蓦地撞上莫琳的身体——

单腿站立的莫琳被这一下撞得身体失衡,右脚落地垫了一下,但没能找回平衡,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噗通”一声摔进泳池。

波光粼粼的浅蓝色水面立即躁动起来。

近六米高的棕榈树群牢牢遮住了这一段小径和泳池,也遮住他们的身影。

裴映不慌不忙地走到泳池边。

他擅长画人体,了解人身上每一块肌肉的作用,也知道刚才那个角度轻轻撞过去,百分之九十会达到此刻的效果。

莫琳不会游泳,在水深一米八的泳池里不停地扑腾,一声也喊不出。

春天不远了,温度勉强到了零上。

裴映脱掉燕尾服,脱下皮鞋,跳入泳池。

成年男性和这个体重不足百斤的女人之间的力量有明显差距。

他轻而易举地将这娇小的女人托上岸,自己也跳回池边,将那件干燥的燕尾服外套罩在莫琳肩上。

莫琳人没事,只是止不住地颤抖,红酒添在脸颊的红晕已经通通被水冻成青白色。

拍卖会场的垫乐隐隐约约传入耳。

裴映看向她手腕上的镶钻手表。

“时间到。拍卖会正式开始。”他说,“施老先生不喜欢卖关子,他把那款传说中的钻石项链放在开场后第一顺位——现在所有人都在会场,等着看那款项链。所以亲爱的,这里只有我们。”

“你喝醉了,酒精使身体反应变迟钝,所以不小心跌进泳池。”

裴映描述着刚刚的经过。

他观察着莫琳的神色,察觉到对方在巨大的冲击下,几乎要相信经他歪曲的事实。

莫琳肩膀抖得似乎有些止不住。

“我也可以不救你,这样的机会我相信还有很多。”裴映抬手点了点眉心,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直接换成西语道,“而你知道我的秘密,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不是在吓唬你。”

“你……疯了!”莫琳瞪着他,黑色瞳仁下方暴露出一圈眼白,像死不瞑目的女鬼。

“我疯了?”裴映温声道,“我只是拒绝了你,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

“你算什么东西!”莫琳打断他,“这世上没男人不喜欢我,包括施斐然!他在我眼里也和那些空虚庸俗的垃圾毫无区别!”

裴映微微点了点下巴,朝她走近一步,莫琳眼中凶悍瞬间变成慌乱,她向后退了半步。

于是裴映站定不动:“你害怕?”

“真巧。”他说,“我也害怕,怕你跟斐然说我的秘密。”

莫琳抓了抓肩膀上的西装外套,不知是泳池的水还是眼泪,从她的眼角一趟又一趟地划下来。

“太冷了,”裴映朝她招招手,“听话一点,我送你回酒店。”

拍卖会会场。

施斐然第三次回过头,看向有裴映铭牌那桌——裴映的座位依然空着。

收回视线的过程中,他不小心触到了方哲的目光。

方哲挑了挑眉,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然后侧过头,手拢在邻座的林子源耳边,瞄着他,和林子源耳语。

施斐然看回舞台中央的透明珠宝柜,克制住再次回头的冲动。

胸闷感越来越强烈。

他放慢呼吸频率。

手机的微弱光亮引得他立刻低头。

他尽可能减小自己的动作幅度,瞄向手机屏幕。

“我在后门。”裴映发来信息。

施斐然握紧手机,倏地起身。

从他的座位走向后门只有一条通道,他面向方哲和林子源走去,看见这两人停止耳语,略显惊讶地盯着他。

——除他以外,没有人在这时候站起来离席。

他甚至不敢看施鸿,怕接触施鸿的眼神。

他推开会场后门,空调的暖风吹下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

他抬起头——吓一跳。

裴映比他湿的多,而且连外套都没穿。

这人身后有一个西方中世纪风格的承重柱、和一道与他错开半步的淡绿色微光。

多半是因为冷,裴映嘴唇上完全失去血色,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并没有和寒冷配套的不适。

那双眼睛此刻是恒温25摄氏度。

施斐然发现,只要调一下光,裴映可以在圣母和死神之间任意切换。

路过的酒店工作人员被湿淋淋的裴映惊到,跑上去想提供帮助,没等开口,裴映朝那名工作人员摆摆手,拒绝对方。

等着那名工作人员走开,施斐然上前:“怎么回事?”

裴映解释道:“看见有人掉进泳池,我搭了把手。”

衬衫变成半透明状态,贴在裴映的身体上,凸显出锁骨的形状。

施斐然收回视线,随意地伸手揽在裴映肩头:“我叫人在楼上开房间。”

“不用。”裴映站住脚,没有跟着他的力道迈开脚步。

于是施斐然只能一并停下。

裴映看向他身后会场的门:“你回去吧,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

施斐然犹豫片刻,最终捏了捏裴映的肩:“里面有个胖子缠着我,不知道哪来的,我还是跟你上楼……”

“不论那人是谁,”裴映打断他,“我相信我比他更垂涎你。”

裴映是一个克制内敛的人,裴映是一个能把分寸感拿捏到极致的人。

综上,裴映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他打量着裴映的脸,看那张冻得苍白的表皮上透出的血管:“你喝多来的?”

说完,他趁着裴映说不出话,拽住裴映手臂把人推进电梯。

电梯通往顶层。

这家酒店的套房都在顶层,剩下的只需要知道他想要的那一间是否空着。

电梯“叮”的停下,门向两侧展开。

施斐然掏出手机联系酒店经理,三言两句后,经理答复说马上到。

裴映时不时地淌水。

施斐然想伸手擦掉那缕描过裴映下颌线的水,袖口没挨到裴映,手腕却先被裴映抓住。

裴映扫了眼他的袖口:“这种面料不能沾水。”

施斐然点点头,手再度往前凑了凑,袖口挨上冰凉的皮肤,仔仔细细擦掉裴映脸上的水。

须臾,他的视线毫无防备地被裴映的眼睛黏住,沿着裴映漂亮的下颌线条往下,停在裴映的嘴唇上。

然后,他听见裴映刻意放慢、却仍微微发颤的呼吸声。

想吻裴映。

就在他打算这么做时,另一台电梯在身后“叮”了一下。

他不得不放开裴映。

经理面带微笑额头挂汗地跑过来,掏出房卡刷开施斐然点名的那间套房。

施斐然喜欢这间房,因为不用拉窗帘。

窗外全部是山景,没人会看过来。

他连最基本的礼数都懒的做完,直接重重甩上房门。

门板铬痛了他的指节。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扎出洞的气球,那股欲望不能自已地四溢。

裴映背对着他抬起手臂,应该是在解身上湿衬衫的纽扣。

他腾地冲上去,额头磕在裴映肩上。

他想在裴映露出来的那段脖子上咬一口。

裴映轻笑一声,站着没有动:“斐然?”

施斐然没有应,只低头在裴映肩上嗅了一口,他需要裴映的声音帮他洗掉那个胖子喊出来的“斐然先生”。

“斐然。”

裴映转过身面向他,他自然而然地找好倾斜角度凑上去。

手机响起来,这品牌手机的原始铃声。

他几乎不在任何场合留自己的私人号码,陌生人打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并且,施斐然不是把手机静了音,而是把所有人的铃声特意设置成静音——除了施鸿。

他被迫退回来,掏出手机。

来电显示“父亲”两个字,施斐然的心脏不自觉地抽紧,缓了一秒才接通。

施鸿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你去了哪里?”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我马上回去……”

话刚说完,他被推到墙上,冰凉的触感掠过手指——裴映拿走了他的手机。

通话中的屏幕上,秒数还在继续数。

施斐然盯着手机屏,心提到嗓子眼,施鸿还在手机另一边听。

冰凉的嘴唇贴上来,他的注意力全在裴映拿走的手机上,不敢回应裴映,也不敢去抢回手机,怕弄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声响。

裴映轻轻啄着他的嘴唇。

与此同时,解开了他小腹上方的一颗衬衫纽扣,将手伸了进去。

太凉了,裴映的手!

施斐然没想到他会把手伸进来,一不小心咬合牙齿,结果咬到的是口腔里裴映的舌头。

屏幕终于跳出通话终止的提示。

攥他心肺的那种紧张感也随之消散。

裴映贴着他,将手机放回他手上。

“我觉得我有些过分。”裴映说。

施斐然幽幽地盯着裴映的脸:“你的感觉很准确啊。”

裴映笑起来:“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施斐然突然想起了裴映和莫琳并肩从会场后门掠过的场景。

他想知道裴映为什么和莫琳单独在一起,两个人去了哪,说了什么。

他也知道,他的“想知道”是得寸进尺。

他小时候求了施鸿一个月,施鸿才答应带他去游乐场,他要施鸿像别的家长那样和他一起开碰碰车。

但施鸿说任何事情都不能得寸进尺。

为了惩罚他的得寸进尺,施鸿说永远不会再带他去游乐场。

施鸿也确实这样做了。

“怎么了?”裴映唤回他的神游。

“没事,”施斐然弯了弯唇,“一会儿见。”

裴映没有让开,反而再度往前。

距离缩短一倍,施斐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再次加快。

裴映垂下眼,抬起手替他系好他西装上的主扣。

施斐然轻轻吐息,警惕性最松懈那一刻,他听见裴映开口:“我爱你。”

他原地定住两秒,随即推开裴映,身体条件反射几乎是挣扎着要跑。

裴映像提前有准备一样,比他快一步抵达房门,挡住门锁位置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裴映说。

现在他们僵住了,他不想跟裴映拉拉扯扯,怕伤到裴映的手。

裴映显然也不打算让他就这么溜走。

施斐然脑子胀痛,下意识走向窗口,然后反应过来他不是蜘蛛侠无法从窗口飞檐走壁。

他泄了口气,伸手捏了捏鼻梁,站回裴映面前。

“你是自由的,不用躲我。”裴映说完,侧过身,主动为他拉开了房间的门。

施斐然走出房间,期间目不斜视,可裴映还是焚烧着他的余光。

他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不只是害怕裴映那句“我爱你”,还害怕自己止不住想要回应的冲动。

堪比呼吸一样频繁的冲动。

施斐然醒来时,公寓里只剩他一个。

和许许多多的每一天一样,只有他自己。

他拒绝了裴映,裴映不高兴是正常的。

他吸一大口气,慢慢吐出,尝试吐出那份失落。

今天周日。

他没有休息日,只有可以晚点上班的日子,比如今天。

倒不是他有多么的无可取代,他当然有几个信得过的人,是他自己不愿意休息。

休息时间一旦持续一天以上,他就会陷入恐慌。

小时候,每日练琴两小时、画画两小时、陪施鸿下两盘围棋;

但凡有一天偷懒哪怕只少做10分钟,施鸿就会说他是个废物,废物不配做他的儿子。

一个好孩子也不能挑食,他为了讨好施鸿,吃掉每一只施鸿剥出来的虾肉。

他唯一的盼头是梁佳莉,他等着梁佳莉接走他,把他从这一切中拯救出去。

想远了。

施斐然揉了揉胃,安抚绞痛感。

他起床去洗手间洗漱。

下意识寻找摆在架子最高层的护肤品。

——它不在。

施斐然打开玻璃柜,翻来找去,在脚边敞口垃圾桶里无意间看见了它。

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碰掉的。

他蹲下来,捡出来它。

这是他妈梁佳莉使了二十年的瑞士品牌。

梁佳莉刚用这东西时,几乎还没人用的起它,所以梁佳莉脸上的护肤品香味是独一无二的。

梁佳莉每一次去接他都迟到。

也都会歉意地拥抱他,用带着护肤品清香气味的脸贴他的脸。

他时不时嗅一嗅瓶子里挤出的乳液,回味童年那些有香味的拥抱。

他妈只爱施鸿和她自己,施斐然当然明白,但他没办法不念他妈的好。

施斐然犹豫着,将它放回垃圾桶里。

裴映依然给他发照片。

温室里的向日葵开着花,却倔强地背对照灯、单腿站在摩托车车座上怒视车主的公鸡、被交警拦下的轮椅车和驾驶它的老头儿……

他没法回应裴映。

他既不愿意跟裴映同居也不愿意跟裴映做爱。

因为这两件事中任意一件都会彻底打破他的生活。

最近,莫琳又交了新男友。

是他们公司刚转正的职员。

施斐然的原则是不跟公司内的人有牵扯,一是影响不好,二是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损失掉这名被牵扯的员工。

不过莫琳看上的男孩不是什么核心人物,也没显露出什么特别才华,他觉着日后损失了没什么,所以对此保持沉默。

办公室里,鼠标旁的手机亮起来。

莫琳打来的。

施斐然暂停手上的活儿,拿起手机接电话。

莫琳言简意赅:“公司旁边的商场,三楼最大那屋,过来帮我付钱。”

他办信用卡的银行和那家商场有合作。

用他的信用卡付款随机减五十块。

为了得到这个随机概率下的五十块,莫琳一年不知刷他多少次卡了。

“嗯。”施斐然对着手机应一声,挂断电话。

商场三楼,施斐然直奔那家占地面积最大的独立设计师品牌店。

莫琳看见他,举起手指勾两下算打招呼,而后看向她身边的店员:“换小一码。”

店员:“再小的话腰围合适但可能会压胸,我建议您还是穿身上这个码……”

“换小一码。”莫琳打断她。

“施总。”沙发上站起一个青年。

施斐然看过去,没想到莫琳还带着她的小男友。

他之前没仔细看过这个小男友,长的还不错,是那种看完记不住的“不错”。

莫琳回过头看了看施斐然,指指前台:“付钱。”

“不用不用,”小男友快步走过来,“我付吧施总。”

莫琳身上试穿的是一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雪纺长裙,这衣料看起来不值钱——相信莫琳的男朋友也这么认为。

男朋友坚持要付钱。

于是施斐然没再坚持,走到莫琳身后,掀起吊牌——折算一下,刚好是她男朋友两个月工资。

前台边的男朋友显然也听见了店员告知的价格,脱口而出:“这么贵?”

莫琳抬起胳膊肘撞施斐然:“快去付钱。”

施斐然挑了挑眉,意识到这是莫琳恶劣的趣味。

那位男朋友开始跟前台讲价。

他走过去,对方再次驱赶他:“施总不用不用……”

施斐然抬手揽住对方肩膀,低声道:“她不喜欢你了。你没必要砸俩月工资在一件莫总穿一次就会扔掉的裙子上。”

男朋友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施斐然放开他,刷信用卡结账。

——仍然没遇上减五十块的幸运率。

莫琳男朋友——现在变成莫琳前男友的青年走出店门,施斐然看向他的背影,看见他有抬胳膊擦眼睛的动作,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店员精心包装好那件雪纺裙,鞠着躬递向莫琳。

莫琳扫了眼包装袋,却没有伸手去接,她抬眼看着店员:“送给你吧,我不喜欢不合身的衣服。”

走出商场,施斐然陪莫琳喝一楼铺面的咖啡。

“不是才好半个月,那小孩怎么惹你了?”

莫琳晃动杯里美式咖啡的冰块:“我本来确实挺喜欢他啊,但昨天他亲我时嗅到我脸上的护肤品,说难闻。”

“我洗掉了,”莫琳放下杯子,抚摸杯子把手,“你猜我洗掉是多少钱的护肤品?”

施斐然不理解但表示尊重。

只是没想到这么小的理由就能磨灭莫琳对一个人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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