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一座托月山的元凶,手中又多出那根金色长枪。
除此之外,元凶阴神出窍,再现出阳神身外身,还要加上站在真身之后的一尊法相。
只见大妖元凶的那尊阴神身边,凭空出现一位女子,她面容模糊,身姿缥缈曼妙,衣袖飘忽不定,好像是那传说中的河上姹女,灵而最神。
阳神身外身,手持一把火焰大锤,映照得大妖面目宛如一尊远古火部神灵。
看来元凶的修行道路,也是炼化出五行之属本命物。
五行之属,分别是脚下一座托月山,真身手中的那杆金色长枪,外加阴神身边的那位灵神姹女,以及身外身手中的火运大锤。
至于木属之物,依旧不显,多半是用来源源不断生发灵气,帮助元凶支撑术法神通的施展。
而托月山无疑又是大道根本所在,使得五件大炼本命物,被剑斩开山一次,就会年年崭新,根本不用担心折损崩碎。
如果不是因为合道一事,必须付出修行止步的代价,那么只要被元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功跻身了十四境,假若可以将托月山携带在身,在蛮荒天下随意迁徙游走,这样的一位十四境,估计谁遇到了都会头疼。
所以大妖元凶,大致可以视为一位合道地利的伪十四境修士。
陈平安看了眼远处,大致看出了托月山的真正边界所在,约莫是方圆六千里。
这就意味着,在这六千里地界之内,大妖元凶来去无碍,之所以待在山巅方丈之地,站着不动被砍上三千剑,当然是觉得山中灵气少了点。
人生路上,与人问剑问拳,陈平安再熟悉不过,至于山上纯粹斗法的次数,相对来说确实少了点。
于是一把笼中雀,天地囊括六千里山河。
托月山背面,出现了一位青衣道人,屹立在一座五色山岳之巅,手持水字印。
先前得了不少曳落河水运,使得这枚水字印,率先成为陈平安五件大炼本命物中的仙兵品秩重宝。
此外腰悬一篇宝光流溢的无纸道书,是那祈雨篇道诀。
如此一来,自然祈雨得雨。
托月山上空,一场磅礴大雨,每一滴雨水,都同时蕴含拳法和剑意。
陈平安的道人法相身后,再生法相,是一尊悬空的金身神灵,双臂各有一条火龙缠绕,手持一杆剑仙幡子,一手掌心祭出一颗神异法印,金身神灵缓缓托起五雷法印,雷法攒簇,造化万千一掌中。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一座仿白玉京形制的青铜宝塔,在那神灵金身法相脚下落地生根,蓦然变得五城十二楼各嵯峨,有伤极天之高。
此物最早是一件远古遗物,被荷花庵主当做见面礼,送给托月山关门弟子的剑修离真,其实它曾是玉符宫的镇山之宝,老宫主曾是人间最顶尖的几位符箓宗师之一,早年与浩然天下的符箓于仙齐名,秘密炼制了这座宝塔,为了掩人耳目,还故意打造成青铜宝塔样式作为障眼法,不料后来有个少年道童骑牛过关,游历蛮荒天下,除了在英灵殿那边递出一指,将一头旧王座大妖打落底部,其实还在原地,抬起袖子,像是轻轻虚拍了一巴掌。
结果远在数百万里之遥的那座玉符宫,正在闭关中的老宫主,连同一座小洞天,被当场拍了个粉碎,差点就此彻底身死道消,失去了真身皮囊的飞升境老修士,沦为一头仙人境鬼仙,倒是那座青铜宝塔,道祖好像手下留情了,不曾销毁此物,最终被荷花庵主见机得手,只敢用来钻研玉符宫的符箓道意,仍是不敢随便将其炼化为本命物,估摸着是觉得烫手,担心哪天被那位道祖惦念上了,又是一巴掌遥遥落下,到时候连同一轮明月齐齐拍碎,犯不着为了件仙兵丢了一处修道之地。
最后荷花庵主便不怀好意,坑了离真一手。果不其然,离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那边,就给当时都还不是隐官和剑修的陈平安打杀了。
陆沉瞥了眼那颗法印,扶额无言。
早年在牢狱内,在缝衣人捻芯的帮助下,从这颗山上的六满印从山祠转移到手心纹路的一处“山巅”,法印底款,是十六字虫鸟篆: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其余四面边款绘图无字,分别描摹有九尊“闭目”神灵,雷君电母,雨师风神,云吏灵将,火部天官,皆是远古天庭司职一部分天道运转的神灵。总计三十六位神灵,只是一直尚未“点睛开天眼”,仿佛处于一种神职不显的酣眠状态。
陈平安双指并拢,开始为那些远古神灵画像“点睛”。
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酒泉宗的铺子喝酒时,借“古人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校书一事犹如扫落叶,随扫随有。
陆沉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十分心诚,可不光是境界而已,还有一身学问,所以陈平安只要愿意,心念一起,就可以随便翻检陆沉某几个禁制之外的全部心相,宛如一条不系之舟,一场天人无忧无碍的逍遥游,游览一座几近无涯、可终究天有四壁的学海。
只不过这一路,陈平安都比较节制,直到这一刻,才祭出此印,为那些神灵画符如开天眼。
陆沉憋了半天,才略带惋惜神色,缓缓道:“你要是刻上‘三山九侯’四字就好了。”
陆沉很快补上一句,乐呵呵道:“当然了,当下的天款印文,寓意更好!”
原来陈平安得到之时,法印就像被谁削去了天款,后来陈平安在城头那边,以丹书真迹记载的一门符箓开山之法,陈平安再反其道行之,画符手法,可谓“逆行倒施”,并未以世间任何一种符箓篆文书写,而是最熟悉、最拿手的字迹,分别刻下四字,先后顺序是那令,敕,沉,陆。故而最终补全“六满印”的天字款印文,便是“陆沉敕令”。
那尊火属金身神灵法相,一手托起五雷法印,刹那之间就高悬在天幕处,金身神灵再将剑仙幡子往仿白玉京城内一戳,如竖起一杆大纛,十八位幡子所藏剑仙身形小如微尘,走出寄身之所后,蓦然如常人等高,如十八颗彗星激射向远方,风驰电掣离城而出,向四面八方御剑远游,带起十八条流萤,在方圆六千里山河的小天地辖境之内,仗剑绞杀那些自以为躲藏隐蔽、实则有迹可循的残余妖族修士。
等到法印三十六尊各部神灵皆被陈平安点睛,一一如获重生,纷纷离开那颗五雷法印。
就像在万年前已经崩塌的那份天道,在这一刻,补全主干,重归秩序,使得笼中雀的小天地,愈发契合大道无缺漏。
可陆沉不知为何,越是如此靠近那个一,反而觉得自己越远离那个一的真相。
明明陆沉眼中所见,就像一座越来越像旧天庭的雏形,可陆沉一颗道心,反而越来越遗憾和失落。
因为师尊最后一次现身白玉京,曾与陆沉言,一切所思所想,皆在万一之外。
两位十四境大修士放开手脚的厮杀,除了飞升境之外,根本不用奢望帮忙,任谁掺和其中,自救都难。
一位仙人境妖族练气士,与那黄衣元凶苦苦哀求道:“老祖救命!”
一身保命术法和法宝,都已耗尽。
它只得现出真身,是一条身形长如绵延山脉的赤红蜈蚣,围绕托月山的一截山尖,抬起巨大头颅,与那山巅元凶祈求庇护。
其余两头仙人大妖,一个身形缩小如芥子,一个靠着身上那件能够远渡光阴流水的本命法袍,也开始与元凶求救。
托月山中,三头仙人境大妖,六位玉璞境,加上那拨地仙修士。
剑气长城的五位剑修,联袂远游此地,在仙簪城飞升境乌啼之外,光是这次共斩托月山的战功,好像又足可视为剑斩一头飞升境了。
陈平安瞥了眼托月山,如今这座山,就像只是一个空壳子。
就像是那个斐然,或者可能是更早的周密,故意只留下个元凶,在此等候问剑,至于到底是谁来此问剑,都不重要。
元凶似乎攒了一肚子憋屈,直到这一刻,才能一吐为快,眯眼笑道:“陈平安,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你如今好像还合道半座剑气长城?”
“你真当一个文庙的陪祀圣贤,拼了性命不要,就能够护得住那半座城头?”
“如果我没有记错,害你被骂最多的一次,就是避暑行宫下令阻拦城头剑修的舍己救人。怎么,轮到自己,就按耐不住了?还是说你这位末代隐官,就这么想要在城头刻字,凭此证明自己无愧剑修身份?”
陆沉心情凝重起来,“这家伙不是虚张声势。”
陈平安递出一剑,以心声与陆沉说道:“无所谓的事情。”
砍死这头飞升境巅峰再说。
元凶最大的郁闷,其实是件小事,就是这个狗日的年轻隐官,这场问剑托月山,从头到尾,都没跟自己说一句话,一个字。
人世间任何一条船,都会有压舱石。
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在遇到师兄崔瀺,稀奇古怪地返乡之前,其实为了熬更多的岁月,就先将悲伤,倦怠,仇恨,愤怒……等于剥离出了近乎全部的负面情绪,最后甚至将更多情绪,都一一摘出,只为了能够看顾半座剑气,更久,哪怕是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是多待一天都好。
这也是为何在大骊京城,那个走出镜中、以粹然神性之姿现世的陈平安,会那么强大。
因为当时陈平安的人性,本就不全。
而陈平安的这种代价,可能只有礼圣事后通过那场远游的追本溯源,才知道答案。
宁姚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学生弟子们都不知道。
而陈平安留在半座剑气长城,最大的那块压舱石,是陈平安这辈子最珍惜的一种心性。
名叫希望。
在蛮荒天下的最北方地界,在那两截剑气长城的南方大地之下,在极深处出现了一道远古气息。
大地翻裂。
在此酣眠沉睡数千年的一位高位神灵,开始睁眼醒来。
先是破开地面,飞扬尘土迅速散去,出现一幅空荡荡的甲胄躯壳,唯有一双金色眼眸,凝视着数万里之外的高城。
随后不断有粹然神性,从蛮荒天下各地凝聚而来,雪白的甲胄,巨大身躯,古迹斑驳,熊熊燃烧的火焰流光。它伸手按住面甲,只剩下金色眼眸,缓缓起身,手持一把巨大刀刃。
它以远古神灵言语,缓缓开口道:“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
托月山那边,陈平安只管与托月山递剑不停,同时与元凶斗法。
陆沉呆呆无言,猛然起身再转头,一个蹦跳望向那最北边,喃喃道:“这位老大剑仙,说话咋个不讲信用嘛!”
陈平安心声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本该无一人出现的那半座剑气长城。
出现了一位照理说最不该出现的老者,一手负后,一手揉着下巴,他仰头望向一步就来到剑气长城附近的那尊神灵,啧啧道:“一个个都当自己无敌了。”
老人随便伸出一手,剑气长城万年残余的所有剑意,如获敕令,哪怕一些好像“不听劝”的,再不情不愿,也只得乖乖赶来,最终在这位老剑修手中凝聚为一剑,老人掂量一番,分量尚可,朝那远古高位神灵就只是轻描淡写,横扫一剑。
一剑过后,天地清静。
老人自顾自点头,好像在与万年之内的所有剑修,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瞧见没,这才是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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