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翻了个白眼。
崔东山换了个理由,“再丑的女子,都有人喜欢的。”
裴钱点头道:“这个理由比较靠谱。”
崔东山赶紧补了一句,“米大剑仙说的,我只是借用一下。”
烤鱼吃了一半,大师姐和小师兄,一起动筷子将那条草鱼翻个身。崔东山拿起筷子嗦了一口。
裴钱喝了口薏酒,又开始神游万里。崔东山说道:“那座陆地龙宫,在打开之前,不列个单子,是没办法准确估价的。”
“一般来说,我们只要不争南边那座仙府遗址的归属,玉圭宗就不会动这座龙宫的心思,这就叫礼尚往来。简而言之,我们有机会将整座龙宫包圆了。”
“
再转手一卖,保管盆满钵满!”
裴钱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就在此时,馆子走进一个中年男子,开门见山问道:“崔先生,这只酒杯,卖不卖?”
崔东山笑嘻嘻不说话,只要这家伙开口询问,价格就一定不是问题。
可崔东山好像故意抬杠道:“即便我肯卖,范先生未必买得起。”
范先生微笑道:“那就君子不夺人所好。”
崔东山一下子就急眼了,挪了挪屁股,给范先生腾出个位置,邀请对方落座,范先生也不客气,跟店伙计要了一副碗筷。
裴钱放下筷子,主动跟桌对面这位商家祖师打招呼。范先生笑着点头致意,“名师出高徒,陈山主堪称练拳教拳两宗师。”
崔东山啧啧称奇,生意人,这就是生意人呐。
出门在外,是要讲一讲眼缘的。
还是小黑炭的裴钱,当初跟着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在城头上,她就不敢多看那位老大剑仙。
看多了,眼睛会疼。
上一次,还是在家乡的藕花福地。裴钱在井口旁,抬头看那身量雄伟的老道士。
她是很后来才知道这位老观主,就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实的老天爷。
有了酒泉杯,好饮之人,就不需要酿酒、买酒了。
这跟娶不起媳妇的穷光棍,却能够夜夜梦中与神女相会,有啥两样?
范先生夹了一筷子鱼肉,笑问道:“真不卖?”
崔东山叹了口气,“你来我往砍砍价,当然是可以的,卖是真的不
卖。”
当年崔东山偷摸去过一趟孙巨源的私宅,双方有过一场谈心。
拥有一只酒泉杯的孙巨源,风流雅致,从没去过那座声名鹊起的酒铺,自然就没有写无事牌。
至于孙巨源有没有买过百剑仙、皕剑仙印谱,不得而知。
他跟崔东山这个外来户,聊得很投缘。
“我是东山啊。”“我还是西河呢。”
唯一一个敢当面顶嘴的英雄好汉。
只要去过剑气长城,总会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或事。
对浩然天下没有半点好感的孙巨源,曾经有个不出崔东山所料的“但是”。
“但是。”“要过城头,我答应了吗?”
范先生突然问道:“我一直找不到合道之路,崔先生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崔东山神色古怪,“一个飞升境,问个仙人境,如何合道?”
范先生皱眉说道:“你是真忘了,还是装傻?”
崔东山满脸疑惑道:“怎么讲?”
难怪称呼自己崔先生,而不是崔宗主。原来是老王八蛋欠了对方一屁股债,这会儿债主登门了?好办,赖账!
范先生说道:“早年在大骊京城,崔先生说过,礼圣是绝对不会让商家地位过高的,永远会比天时之阴阳家、地利之农家、人和之诗词篇章等道脉矮一头,简而言之,大概就是我只要一天还是商家祖师的身份,就一天无法跻身十四境。不管我用了什么法子,礼圣都不会‘让道’。但是崔瀺说他有办法,可以给
我指明一条合道之路。”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他真是这么说的?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范先生倍感无奈,“崔宗主,你觉得我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吗?”
商家赚钱,是天经地义的老本行,一般来说,范先生想要合道,就是挣钱,成为那个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事实证明,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反其道行之,散钱如散道,不但挣钱第一,花钱还是第一,在钱财的聚散之间,人间就布满了无数条大大小小、无形的“财路”,可结果还是不成。事实上,范先生对此是早有预料的。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思来想去,小心翼翼道:“实不相瞒,那个老王八蛋在年轻的时候,在酒桌上吃过亏,所以最痛恨生意人了。范先生,你是清楚的,他这个人最小肚鸡肠、心胸狭窄了,记仇可以记很久,所以……也许,大概,可能,说不定他是故意坑你的。”
裴钱看了眼使劲绷着脸的范先生,看得出来,是想要骂人了。
既然完全没得聊,范先生就告辞一声,不浪费半点光阴。
崔东山问道:“范先生,嘛呢?”
范先生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没有破口大骂,没好气道:“出门赚钱!”
好你个绣虎,真当是劫富济贫?!
崔东山嘀咕道:“先把账结了呗。”
范先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朝那白衣少年招招手,笑呵呵道:“你过来。”
大概这位商家祖师爷此刻
的感想,就如崔东山自己所说的那句,少年长得这么俊俏,可惜不是个哑巴。
崔东山说道:“我就不过去了,你把银子丢过来就行。”
裴钱提醒道:“差不多点得了。”
崔东山摇头晃脑,小师兄艺高人胆大,那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怵。
裴钱说道:“师父好像就在来这边的路上。”
崔东山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快步跑向门口那边,“陪范先生散个步。”
范先生走在小巷中,倒是没有直接缩地山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嬉皮笑脸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挣钱最厉害的,掉钱眼里兴许出得来,赚钱最凶的,可就出不来了。现在的,后世的,商家的徒子徒孙们怎么赚钱,都盯着你们这些个挂像上边的祖师爷呢,有样学样。”
范先生说道:“道理我懂。”
崔东山微笑道:“关键在一个心字。挣钱这种事,无非是君子取用有道,赚多赚少是一回事,心凶不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商家的立身之本,无非诚信二字。那么诚信又是怎么来的?无非是靠着明明能多赚钱、却愿意少赚钱来的。可问题是,世道财路之上,诚信能够成为一个数算的最大公约数吗?类似的问题,何其多也。你们商家啊,处处是悖论,漏洞百出。你无法调和这些矛盾,就注定无法合道。”
范先生摇头道:“不用跟我说这些粗浅道理。”
崔东
山冷笑道:“粗浅?!换成我是礼圣,你们挣再多的钱,在诸子百家当中,也永远是垫底的货色。”
范先生默不作声。
崔东山踮起脚尖,拍了拍范先生的肩膀,“老范啊,挣钱嘛,不寒碜。”
范先生苦笑无言。
崔东山收回手,抖了抖袖子,再双手笼袖,淡然道:“崔瀺说了给你指明一条道路,可没有诓你,事实上,不在将来,就在当时。在那一刻起,你就在崔瀺帮你铺就的道路上了,从那一刻起,直到此刻,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财路与心路相契。故而他同时又确实是在诓你,是故意用礼圣吓唬你的,诸子百家,毕竟不同于一般修士,合道跻身十四境,过心关,哪有那么容易的。上次文庙议事,礼圣故意抬升整个商家地位,偏偏不给你一人让道,何尝不是在考验你,绣虎让你死心,你若是还心存一丝侥幸,那么礼圣就让你再死心一次。范先生,你信不信,等你走出这条巷子,就是十四境了?”
范先生若有所思,将信将疑。
崔东山伸出手。
范先生面露疑惑。
“听我一席话,不给几个钱?”
崔东山怒道:“咱仨喝酒吃肉,不结账,传出去,闹笑话!”
范先生笑着掏出一锭银子,交给白衣少年。
崔东山转身走向馆子,范先生独自走在巷中。
快步进了馆子,崔东山拿出几粒碎银子放在桌上,给裴钱使了个眼色。
裴钱问道:“干
嘛?”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我怕被打,赶紧跑路。”
月色如水,漫过人间。
流霞洲西北方的一个偏隅之地,云彩国不大,京城更小。
云彩国是一个大王朝的藩属国,按例每年都要给宗主国供奉贡品,不过历来都是上供的少,宗主国给的多,因为谁都知道云彩国是真的穷,物产贫瘠,心意到了就行,还要贴补贴补。故而云彩国的使节车队,是出了名的来时空,走时满。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京城衙门多如牛毛,据说数量比宗主国还要夸张。
约莫真如书上所说,百灵呵护小朝廷的缘故,百来年间,可谓时岁丰稔,政通人和,从无兵燹,一直都是风调雨顺的大好光景。
京城有座柳荫湖,杨柳长堤,一年到头游人如织,水边各色楼船画舫雁次相缀,笙歌燕舞,昼夜不息。沿湖一圈,尚书府邸,阁老门第,中贵别院,世家甲族扎堆比邻,豪绅巨贾夸耀财力,各家庭院与私人园林,鳞集于此,故而每日里车马喧闹,驺从嘈杂,尤其是早朝和晚归时分,更是一派人声,道路拥堵,扰嚷不已。妇人们争芳斗艳,不耐寂寞,时常宫样靓妆坐轿走马,穿柳过之,莺声燕语,人比花娇。
在这头等繁华之地,偏有个户部当差的年轻穷官员,虽说薪俸微薄,可到底是有官身的,不比那些一肚子墨水换不来几文钱的穷措大,就在这边租了栋宅子,还
养了个五大三粗的贴身婢女,她常年腰悬一方行囊砚。这双主仆,之所以能够捡着这个大漏,只因为是栋闹过鬼的凶宅。总之就是主人官不大,婢女无姿色,都不显眼。
婢女叫严瓜,年轻官员叫邵本初。
主人在这个偏隅小国,当了个芝麻大的户部官员,主事,听着好听而已,其实官帽子很小,所幸是在捐纳房,就是卖官的,所以有油水。不过真身留在宅子里边,经常入睡,就是字面意思的“白日做梦”,大晚上反而喜欢挑灯夜读通宵达旦,什么杂书都看,夜猫子么。
一副阳神身外身,就去户部衙门每天按时点卯,做事情极为认真,处理繁杂公务是一把好手,经验老道得不像话,可惜朝中没人当靠山。至于阴神出窍,则负责修行一事,润泽真身的神意魂魄,故而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时时刻刻都在修行,事半功倍。
在京城重地,天子身边,山上修士若是以阴神远游,而且还是官员身份,在那衙署进出,忙碌公务,还是有几分山水忌讳。
她这位从壁画城来到流霞洲的挂砚神女,说是在宅子里边护道,其实每天根本就没什么事情可做,甚至主人让她可以多逛逛京城,只不过她出门几次,就没了兴致,看过几场灯会,那位国师连个金丹都不是。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别说一处京城,整个云彩国都是个小地方,天地
灵气一般,山水气数一般,国势国运也平平,边境接壤的几个邻国,也都承平已久,就像几个和和气气的街坊邻居,各耍各的,故而百余年间,大体上相安无事。
所以连那位国师的境界,也不过是龙门境。修行本事不大,那座道观,倒是瞧着蛮气派。
她唯一的兴趣,就是每隔半年,会跟随主人去往流霞洲天幕,捕捉雷电,炼化雷池。
这座宅子不大,还是租的,就是个三进院落,其实按照主人的地方身世,以及如今的官品俸禄,照理说都是有些吃力的,所以主人经常需要作些字画,拿出去卖,换些银钱回来,自然没什么多余的丫鬟婢女。
但是在那艘夜航船上,主人却是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宝卷。
早年评选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竟然没有主人的份,她有些打抱不平。
主人倒是看得开,反而安慰她,说山下官场,德不配位,大不了就是青史骂名,可在山上修行,力不配位,是要出事的。
主人还说就他当下那点纸糊的境界,确实无法入榜登评,遇上任何一个,起了大道之争,都会死。至多在那后边的候补十人当中,勉强占据一席之地。
“主人的志向是什么?”
“当官的话,以寒族微末之人,在将来得志之时,能够成为一位帮助天子调理阴阳的宰执之臣。”
“修行的话,争取有朝一日可以跻身飞升境。以后再去青冥天下那边看
看,有无机会继续当官。”
“主人就这么喜欢当官啊?”
“记得小时候抓周,抓了个官印。”
“官迷。”
好像他的祖辈父辈,都只当了地方小官。
“主人是怎么认得刑官豪素的?”
“一场梦游。”
邵本初一边跟侍女闲聊,一边翻看一份最新的山水邸报。
只是浩然各家邸报都不会写蛮荒那边的战况,不过邵本初却有消息渠道,知道那边战场上,出现了个属于家一脉的年轻修士,道号稗官,此人原本在浩然天下这边籍籍无名,在蛮荒战场却是大放异彩,极为引人注目。
家入门弟子,起先都是负责打造一座村庄,独力构建山水地理,乡土人情。按部就班,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简到繁,凭此练手,熟能生巧,渐次扩大地盘,从府县州到汇集成一国,塑造山水神灵,打造城隍庙、文武庙,文昌阁和寺庙道观等,拥有仙家山头和江湖门派,最终人、物、事百花齐放。根据每一位家的各自喜好,“辖境”内的天地万物便各有侧重。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置身于白纸福地,哪怕是谪仙人,都是感觉不到光阴流逝的,此外方位,计时,重量等,都距离“真实”,好像存在着一纸之隔。家也是诸子百家当中,最为远离红尘道脉之一。
而那个年轻修士,独力打造出了一支十数万精骑,虽说这些兵马,太过讲究天时地利,
一旦走出白纸福地,就会大打折扣,而且还容易被某些针对性的仙家术法,遭受“风吹雨打”。可不管如何,家们的这一手,终究会是先前那场大战中,浩然天下不曾有过的壮举。
在蛮荒天下以后的某些战场,用来临时冲阵,最是适宜。
邵本初有些遗憾,自己还不曾去过蛮荒天下。
乡野村塾,当上教书先生的姜尚真,正在挑灯夜读,一碗土烧,一碟花生米。
落魄山上,小米粒摊开一本“天文”日记,大多时候,她只记录每天的阴晴雨雪、是云彩漫天还是碧空如洗的天气,不过偶尔也写月亮圆不圆,或是今年山中的映山红开得很嚣张呀,老厨子亲手熬制的酸梅汤,一碗喝不够,不怪她嘴馋,也不怪老厨子手艺太好,只怪碗儿太小。
又比如今天,她偷偷睡了个懒觉,发现窗外阳光明媚,老天爷的心情很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