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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莲花(下)(1 / 1)

再见到谢云流的时候,洛风本来还想问二姨太有没有在他那里,但看他脸色冷淡,就没有问。

两人闲聊了一阵,洛风问了他在舟山的产业,讲了自己在学堂即将结业,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陈年旧事,仿佛是勾起了一部分温情的回忆,谢云流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其实洛风有很多话想和谢云流说,比如怎么安排静虚,比如李忘生和自己其实并不亲近,比如纯阳五子对李重茂不闻不问,比如自己以后应该去哪里,纯阳府的大事其实并没有他可以说的上话的地方。

但他不好追问谢云流有什么打算,想来想去,最终问,师父,我可以跟你走吗?

谢云流又变了脸色冷笑起来:这话你应该去问李忘生。李忘生若不让你走,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

两人已经聊得差不多,谢云流失去了耐心,留下一句: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华山城,你别再去隐者客栈了。说完他不再看洛风,转身离开。

洛风追出茶社,看到宋森雪已经等在外面,而谢云流没有回头。他想起了当年茫茫大雪里他永远追不上的背影,谢云流也是毫不犹豫地向另一人走去。洛风慌了,谢云流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自己已经三十而立,或许没有几个十年可以等了。一瞬间的无望淹没了洛风的理智,他喊住了谢云流。

师父……洛风嗫啜着,小声说,我……爱慕您。

谢云流没听清,他狐疑地转身看向洛风:什么?

洛风看着谢云流英俊的脸,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勇气,发着抖大声重复道:师父,我爱慕您!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谢云流脸上的狐疑变成了厌恶。谢云流甚至没有再理会他,走到旁边跟宋森雪说了几句话。洛风浑身颤抖,他看着谢云流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汽车喷着尾烟绝尘而去。

洛风像是被抽空全身力气般瘫在了地上。他的灵魂被刚才说出口的那句话一起带走了,世间万物混沌,在他眼中皆是索然无味。他看到一双军靴停在了面前,宋森雪俯身看他:洛大公子,你没事吧?

洛风抬头,他看见宋森雪脸上的审视、好奇和玩味,于他而言都是赤裸裸的讽刺。为什么……洛风喃喃道,我们都是他的孩子,为什么?

宋森雪看着他无神的双眼,摇摇头叹了口气。照看下洛公子。宋森雪站起身对一个侍卫说,如果他需要帮忙,就找人送他回家。

家?洛风继续喃喃,师父不要我,我哪里有家?

然而宋森雪不可能回答他这个问题。日子还是要过,太阳升起来又落下,一日一日在希望和失望里反复煎熬。

李重茂又回了纯阳府,祁进被李忘生劝住了,没有再为难他,其他人也都懒得理会。洛风这些天过得浑浑噩噩,没有人来关心他,李忘生好像也很忙,没有叫他去问谢云流的事情。他想起纯阳五子对李重茂的态度,感到不安又心寒。恐怕自己在他们眼里,也是可有可无的吧。

所以李重茂来请他去内院小坐的时候,洛风没有拒绝。

说了没几句话,李重茂就开始哭诉。

大老爷是铁了心不想留下,他说森雪进京后他就不留在这了,他要回舟山去。李重茂看上去憔悴了很多,哭得梨花带雨,他凄凄切切地带着泣音:那年他喝醉之后,我们一夜欢情有了森雪,他再也没碰过我。这么多年,剩下的也不过是他答应的对我负责罢了。如今他又要走,这一去又不知道是多少年,十年又十年,人能有几个十年?

洛风自己也难受,却不得不安慰李重茂,他们算是同病相怜。安慰着安慰着,李重茂不知道怎么就伏在了他怀里。洛风想自己真的是失心疯了,最近他经常恍恍惚惚,想不通自己在做什么。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李重茂脖子上的痕迹,脑子里嗡地一响。难道谢云流那天离开之后,是去找李重茂了吗?

洛风理智的弦崩断了。罪恶的种子早已埋下,现在开出了淫乱的花。自己留不住谢云流的人,得不到谢云流的宠爱,只能疯狂地迷恋谢云流亲密接触过的一切。最后挣扎的克制瞬间化为灰烬,他不受控制地对着那处亲了上去。

好像有谢云流的味道。

李重茂跪趴在床上,张开双腿。洛风沿着他的腰背嗅到他腿间,恍惚闻到了更深的谢云流的味道。

胡乱的呻吟里洛风视线模糊,他好像看到了谢云流的脸,面容上一会儿是亲昵隐忍,一会儿是放浪享受。师父,师父……洛风小声呢喃,下身更加用力。

李重茂之前去找谢云流,谢云流不可能碰他,他不得不自己找了个花倌去发泄一番。他倒也不怕洛风看到身上的痕迹,反正洛风不会问。当时找了花倌他一直没尽兴,直到现在才沉浸在久旱逢甘霖的快感里,他嗯嗯啊啊乱叫,洛风说了什么也没听见。

自那以后,洛风不免心虚,出入都是避着李重茂。李重茂倒是看不出什么,也可能是享受过久违的滋润,他的脸色反而好了起来。

洛风到底没敢跟李忘生说那天见谢云流发生的事情,好在过了几天,李忘生说时间差不多,他要带着李重茂进京去送年礼了。

李忘生常年待在纯阳不走动,难得出一次门,洛风赶紧又提起和谢云流重修于好的事。李忘生便对洛风说,既然如此,我拟一个请帖,你去交给你师父吧。我听说他已经跟着西北军进京了,这样的话,我就在京城万宝楼请他吃饭。

洛风重新振作起来,他也不想谢云流就此再次远走,重逢无望。他不指望师父对他还像以前那样,但哪怕是远远看着,他也就满足了。

但怎样再见到谢云流是个问题,洛风思来想去,只能重新找上李重茂。现在他熟悉的人里,只有李重茂可以跟谢云流说上话。

同病相怜的两人难免又荒唐纠缠一番,事毕,洛风提出自己想再见一见谢云流。

李重茂痛快答应了,但他要跟着李忘生进京。谢云流人也在京城,于是就让洛风也进京去找他们。

洛风进京后没有等太久,就收到了李重茂的好消息。他带着请帖去到酒楼,刚进门,李重茂就对洛风笑,招呼他坐下。风儿来了啊,不用拘束。

李重茂坐在谢云流身边,优雅地给他斟酒。谢云流脸色淡淡的,看见洛风好像也没什么排斥的表情,只点了点头,仿佛那件令他厌恶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洛风不知道李重茂为自己说了什么好话,竟然让谢云流摆平心态愿意见自己。

他有些感激地看了李重茂一眼,对方给他使了个眼色。

师父,您清风万里,胸怀广阔,我是真心诚意希望您能扶摇登峰。洛风将请帖双手奉上,诚恳又卑微:大太太想见您一面,说要给您一个交代,托我送请帖过来。

谢云流冷哼一声,最终还是伸手把请帖接了。洛风松了一口气,抬头却见李重茂似笑非笑望着他,眼神中带着戏谑。

洛风眼皮不由跳了一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事已至此,谢云流能接下请帖,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阳光明媚,谢云流如约到了酒楼,却发现门外聚集了一群看客。他耳聪目明,即便那些人小声议论,也能听清说什么。有人说,这谢云流人称剑魔,听说在外面作恶多端,杀人如麻。又有人说,今天各大门派聚集,难道是为这剑魔来的?要是他真的做了那么多恶事,是得公开审判才好。

谢云流就在这指指点点中带着恼火进了万宝楼,发誓等下见了那个卑鄙小人,定要狠狠地质问一番。他推开雅间的门,却看见满满一大屋子的人,不由愣住了。

谢云流做梦也想不到,门口那些胡说八道居然应验了,李忘生竟然真的把各大门派都请来见证。夫妻私事变成了公开处刑,大家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极度尴尬。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坐在正位的李忘生站了起来:师兄。

谢云流觉得自己的怒气已经冲到了头顶,他强忍住抬腿就走的冲动,面色难看地进门坐下,坐在李忘生的正对面。

旁边的洛风感受到了他身上控制不住的愤怒和杀气,脸色白了白。他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预想,但这并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李忘生,你不是要给我一个交代吗?谢云流黑着脸,直接说你的目的吧。

李忘生点点头,环视一周,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做个见证。当年之事纯属误会,我师兄谢云流和襄王李重茂并无私情,我们的师父受伤也是意外。

他刚说完,就有人小声嘀咕,没有私情?那李重茂不是还在纯阳府做二姨太吗?听说还有个儿子。又有人疑问,吕祖受伤就是谢云流打的,他因此才东渡,还能是怎么个意外法?

纯阳五子都在座,这些议论听得清清楚楚。祁进的脸色也难看起来,比起谢云流黑如锅底的脸不逞多让。李忘生的神色却还是很平静:通缉令已经撤了,我师兄在外并未伤人,所谓剑魔都是那些东瀛人的陷害。他看向谢云流,师兄,你可愿意同我回纯阳府,再去拜见师父?

不愿意。谢云流声音冰冷。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议论纷纷,神情各异地看向谢云流。

李忘生,你以为让那败坏官府撤了通缉令我就会感激你?谢云流冷笑,这不过是你欲擒故纵的手段罢了!这么多年,你跟那些无耻之人上下勾结,玩弄权柄,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李忘生微微睁大双眼,师兄,这都是误会。

狗屁的误会!谢云流腾地站起来,神色激动,门口那些胡说八道的人是怎么来的!你请这么多人来是为了羞辱我吗!李忘生,这么多年你还是一样的卑鄙无耻,操纵舆论无所不用其极,当年你就是这样窃取了纯阳府当家之位!他越说越愤怒,看着李忘生一言不发更是怒不可遏,你容不下我这个师兄,直到今天还想迫害于我!

谢云流,注意你的言辞!祁进终于忍不住,也猛地站起来,大有和谢云流对峙的架势:这些年来师兄为你默默安排打点,甚至去天家求恩典撤回通缉令,你不要太过分!

黄口小儿,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谢云流看都不看他,这是我和李忘生的恩怨。今天便是吕洞宾来了,我也要跟李忘生这个卑鄙小人算上一账!

他死死盯着李忘生,不想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以至于听到洛风惊呼师父才反应过来。然而已经晚了一步,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巨大声响,洛风挡在谢云流身前,捂着额头的手指间流下了殷红刺目的血。

祁进愣住了,刚刚他容忍不了谢云流的大放厥词,怒火冲天摔了一个大茶壶过去。然而谁也没想到,洛风挡在了谢云流的前面,那茶壶带着祁进忍无可忍的愤怒,将洛风砸得头破血流。

洛风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他痛得咬牙,又被不断流下的血糊住眼睛,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目瞪口呆的众人这时候纷纷反应过来,有人上去帮忙止血,有人慌慌张张喊着去医院,谢云流和祁进本来忍不住在对骂,又冲过来唤他,场面一时乱成一团。

洛风在疼痛中头昏脑胀,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洛风醒来,发现自己在躺在病床上。洁净的病房里充满了药水味儿,他的手臂上还插着针头在输液。洛风一时有些恍惚,他摸了摸头顶,摸到了厚厚的纱布,痛得他直呲牙。他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进的病房,也不记得头顶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了。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医生护士进来,他有些茫然,四处看了看,只看见一个容貌俊秀的青年倚在墙边座椅上昏昏欲睡。

洛风的头又疼又涨,他盯着那人俊秀的脸,只觉得恍若梦中,那人的容颜如冰似雪,让他茫然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看了许久,那个青年似有所感,猛然醒了。

你是谁?洛风好奇地问。

青年的脸色却变得古怪起来,他看着洛风,你还好吗?需要我叫医生来吗?

洛风说不用吧,青年却还是叫来了医生。医生护士围着洛风转了半天,转头对青年说,他头部受伤,可能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洛风觉得很好奇,他明明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也记得师父是谢云流,师叔是李忘生,他们住在纯阳府。他的记忆里三人其乐融融,并没有什么糟心事,也许丢失的那部分记忆出了问题,但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医生又检查半天,看不出别的什么毛病,叮嘱了青年几句就走了。青年走到病床前,有些不自在地说,我叫祁进。

好的。洛风回应,离得近了,他发现祁进的脸色有些不对,不由关切起来,你的脸色不好,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祁进脸色苍白,胡乱搪塞,然而胸口下还在隐隐作痛。当天洛风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抢救,他在病房外被谢云流踹倒在地。对方扬言洛风要是有事,就把他也送进急救室,最后还是宋森雪匆忙赶来拉住谢云流,才算作罢。那一脚确实很重,祁进半天都爬不起来,好在骨头没有断,只是受了内伤。如今洛风终于醒了,却又失去了记忆,祁进愁眉不展,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对。

他想来想去,最后出去和李忘生说明了情况。

看见谢云流和李忘生一起进来的时候,洛风很高兴:师父,师叔,你们又一起去划船了吗?

谢云流和李忘生对视一眼,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早到他们都还是少年,早到他们还没有反目成仇。谢云流有些尴尬,移开视线干咳一声,含糊地应了:嗯。风儿,你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洛风看见他俩一起来看自己,莫名有着说不出的开心,他笑着说,我只盼着师父和师叔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多带一根糖葫芦。

一场尴尬的闹剧却以谢云流回到纯阳府告终。洛风的记忆好像停留在谢云流离开纯阳府之前,但时间节点又是混乱的,他下意识觉得谢云流、李忘生和他一直和和睦睦在纯阳府生活到现在。医生说洛风现在受不得大的刺激,完整和睦的家庭有助于他恢复,于是谢云流权衡之下,为了洛风的身心健康,答应了李忘生回到纯阳府的要求。

李重茂却被关在了内院,李忘生查到当天在万宝楼门前造谣就是他的手笔。祁进觉得这真是一段极其可笑的经历,多少年来李重茂都不想谢李两人重修于好,最后反而莫名其妙促成了两人的和解。

而这其中,自己也是荒唐可笑的一环。

但终归还是觉得对不住洛风,祁进便经常跑去医院照顾,时间久了洛风对他颇有好感。这么冰雪般的人愿意为了自己忙前忙后,洛风很满足,他看得出祁进是真心关照他。祁进本来不怎么笑,但洛风真情实意地感谢他,他也会偶尔嫣然一笑,洛风觉得很开心。

为了避免洛风再受刺激,李忘生他们等他病情稳定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告诉他,祁进是他的小师叔。得知真相的洛风有些失落,原来是小师叔啊,他虽然没肖想过得到祁进的爱情,但这段美好的经历就此戛然而止,也有些遗憾。

好在这段时间心情舒畅,洛风恢复的不错,他的记忆停留在孩童时候,心性也单纯,转头就把那些不开心忘得差不多了。虽然记忆还没有复原,但医生说已经可以回家。

洛风回了家,谢云流被迫每日和李忘生在他面前上演夫妻情深的戏码,开始他也会忍受不了,背地里对李忘生恶语相向,李忘生却毫不在意。两人本来是分房睡的,然而某次白天李忘生忙于公务,没顾得上理会谢云流,当晚谢某人就大发雷霆,恶向胆边生将李忘生按在了床上。

李忘生丝毫没有抗拒,谢云流二十多年来独守空闺,终于再次体会到了餍足的快乐。从那之后,谢云流竟然发现自己对李忘生不像之前那么厌恶,他不禁想起很久以前两人亲密无间的种种,破天荒地开始沉迷于现在的生活。渐渐地,谢云流假戏真做,和李忘生仿佛变回了恩爱夫妻的人设。

祁进虽然觉得谢云流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很恶心很可笑,但自从谢云流情绪正常之后,李忘生的状态确实也好了很多。不管虚与委蛇还是假戏真做,总归并不是毫无意义,祁进想,既然李忘生并不抗拒,那就这样过吧,只要谢云流不再发疯,什么都好说。

一晃过了年,一晃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后院的樱花开了,洛风连续两天都跑去欣赏。第三天去的时候天气不太好,没过多久就下起了小雨。洛风靠在游廊里暂时躲雨,不曾想这雨淅淅沥沥一直不停,雨声滴滴答答,他听得有些昏昏欲睡,恍惚间却好像听到有低低的哭泣声。

洛风觉得奇怪,沿着游廊一路走过去,终于确定是有人在墙的另一边哭。他自从失忆后有些与年龄不符的小孩心性,好奇心上来,他踩着砖石爬上了墙头。

墙的那边是一个穿着单薄的男子,他靠在小院的亭柱上掩面哭泣,身体抖动得厉害。

你怎么了?洛风歪头看着他,穿这样少,你不冷吗?

男子抬起头来,有些憔悴的脸上挂满泪水。他虽然说不上很好看,也不再年轻,但脸上的泪并没有让他过分失态,反而显得楚楚可怜。而且这张脸……洛风隐隐感觉有种熟悉的感觉,但是又想不起为什么。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那男子向他招手,风儿快下来,别摔着,衣服淋湿了也会着凉的。

洛风有些愣愣的,好像从来没有人说这种话关心过他。若是师父,只会说不许贪玩,发了热有你哭的;若是师叔,只会说干净衣服给你备好了,自己去换上吧。他跳下墙头,走到男子身边,任由男子拿手帕为他仔细擦干脸上的雨水,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男子的脸,认真地问,我可以抱抱你吗?

男子点点头,洛风便在亭子里坐下,侧过身子抱着他。身上的衣服刚才在外面湿透了,贴在一起的时候把男子身上单薄的衣服也浸湿,隔着薄薄的布料,洛风感受到了男子身上的暖意,那是他一直渴望的,像娘亲一样的温暖。

洛风知道自己是孤儿,被师父捡回来的时候他还很小,但师父不会带孩子,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师叔更不会。于是洛风也从来没有奢求过两人能给予自己完整的关怀,只希望师父和师叔恩恩爱爱,自己能得一份关照就满足了。但刚才这个男子关心的话语让他憧憬起从未体会过的温情,他恍然觉得自己内心还是个孩子,孩子怎么会拒绝温暖的爱呢?

男子说他叫李襄,因为犯了错被关在这里。洛风很好奇,我师叔脾气很好的,你去认个错,他能放你出去。

李重茂赶紧摇头,不行不行,不能被你师叔知道,因为我就是和他抢东西才被关起来的。洛风啊了一声,说那没办法了,我师父脾气不好,加上你是抢师叔的东西,他会更生气。

但是你这么温柔,怎么会跟师叔抢东西啊?洛风歪头看着他,我确实从来没见过师叔生气。

因为我是他的兄弟。李重茂有些出神,我们的家族太大了,有些好东西不够分。他看着怀里的洛风,耐心地诱哄,后宅的事情太龌龊,有些事情你不要听,会脏了眼睛耳朵,知道吗?

洛风似懂非懂点点头,真如小孩一样乖顺地靠在他怀里。李重茂装作不经意,顺着他的头发摸到他的耳珠,轻轻揉捻:风儿,衣服都湿了,我们进去换一套吧。

洛风被他捻的耳珠发痒,连心里也开始痒得难受。他贪恋着身上的温暖,突然大起胆子来,抬头看着李重茂:我不想离开你,你帮我换吧。

后来李重茂不仅帮洛风换衣服,还帮他脱衣服,两人相拥着在床上翻滚。洛风心里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认定李重茂可能是他丢失的记忆里很重要的人。他曾经想去问问别人,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李重茂告诉他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谁也不许说,不然自己可能永远也出不去这个院子了。

洛风遵守了诺言,从后院出来之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最近一段时间谢云流出差了,舟山那边他的人找过来,有些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谢云流不在,李忘生更不会过问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洛风的胆子越来越大,他爱上了那个男人的怀抱和在床上翻滚的快乐,后院的花一茬一茬的开,他便隔三差五就往后院跑。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有人来向祁进提亲,而且李忘生已经答应了。

洛风突然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他怀念起祁进在医院照顾自己的那段时光,他不记得祁进还有个好到要结婚的男朋友。等李忘生把祁进他们叫过去议事的时候,洛风偷偷跑到外面,听到了他们说话。

李忘生说:宋营长来信,他有意托苍云向纯阳发谏,在京城求娶祁师弟。

洛风听到其他人纷纷向祁进贺喜,大家好像都很高兴。又听见李忘生说,宋营长想请西北军的将军行敬茶礼,就不请后院那位了。

于睿说,这个想法不错,其实原本他也不应该出来。倒是我们这边,是师兄你自己接敬茶礼,还是和大师兄一起?

待我找师兄商量一下。算算时间,他也快回来了。李忘生好像有点迟疑,祁师弟,你得有点心理准备,这件事情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后面的话洛风没再听,他急急忙忙跑去后院找李襄——也就是李重茂。

他们都不告诉你,我偷偷告诉你,这也是我偷偷听来的。洛风说完,眼看着李重茂又开始潸然泪下,他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又哭了?

他们总是抢我的东西。李重茂凄然地说,欺负我没依靠,没本事,只能被关在这深宅后院里。他们说的那个宋营长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他越说越伤心,就算这样……我儿要结婚,他们甚至都不想告诉我。

别哭了。洛风抱着他,心里渐渐有了个想法,如果我不让祁师叔和你儿子结婚,你会开心吗?

李重茂睁大了双眼,风儿?

嘘。洛风示意他别再说,抱着他滚在床上。等师父回来,我就去找他说。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谢云流回来,知道了宋森雪要提亲的事情。虽然祁进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当李忘生找到他,面露为难之色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地生气。

凭什么?祁进只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对谢云流的容忍全没了,这是我和森雪的事情,他能以什么身份拒绝我们的婚事?

李忘生也是无奈,但谢云流不知道怎么了,直接说不同意。李忘生知道因为洛风的事,谢云流不喜欢祁进;而宋森雪又是谢云流的亲儿子,理论上谢云流确实无法以公开的立场不同意,但他若真的不同意,那就两头都说不通。

这样吧,你去跟森雪商量一下。李忘生安慰祁进,由森雪去跟师兄交涉,应该更稳妥一点。

祁进刚走没一会儿,谢云流就进来了。他一进门就问,祁进来过?

是。李忘生抬眼看着他,师兄,这件事情大家都很为难。你能给我个理由吗?

我看在医院的时候,风儿对祁进很有好感。谢云流看似漫不经心地巡视一圈,把玩着书桌上的钢笔:不若把祁进许配给风儿,我看他俩挺好的,也算是对风儿的补偿。

李忘生叹了口气,师兄,这是乱点鸳鸯谱。

谢云流顿时暴躁起来:你把风儿带大,都没有为他以后考虑过吗?你又知道他爱谁吗?

李忘生深深地看了谢云流一眼,没有说话。

谢云流突然莫名有些心虚,不耐烦地挥挥手,行行行,乱七八糟的事我懒得管,但森雪和祁进这门亲事需得再商量。

李忘生松了口气,谢云流没再直接否定,应该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点点头,可以,我先问问几位小辈的想法。

李忘生思来想去,总觉得谢云流突然提起把祁进许配给洛风很是奇怪,最终决定先找洛风问问。他刚要叫人去请洛风,管家突然急急忙忙地请见,说是有重要的事。

李忘生叫人进来,看着管家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奇怪:不是说有重要的事吗?

老爷,这事有点难以启齿。管家面露尴尬:起因是最近洛公子总往后院跑,我担心他出意外,就特别多加留意。直到昨天……

管家的脸色更难看了,艰难地斟酌着词句:昨天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洛公子翻墙进了二姨太的院子。我悄悄跟过去,结果发现……发现二人有染。

这个消息令人震惊,震惊地李忘生都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还有别人知道吗?他的眼神渐渐冰冷,只有你自己发现了?

管家连忙点头,是,只有我自己。

不要外传。李忘生表情严肃,我师兄谢云流那边更不许说,懂了吗?

管家赶紧应下,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他已经很久没见老爷这么严肃过了。

过了几天,众人正在吃午饭,管家突然悄悄进来,凑到李忘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谢云流有些不悦,李忘生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大事瞒着自己。他皱眉呵斥管家:什么事情在自己府里还偷偷摸摸的,我没有权利知道吗?

李忘生看了管家一眼。管家面色为难,连忙回答谢云流:回大老爷,是二姨太突然晕倒了。

谢云流没想到是有关李重茂的,顿时失去兴趣,随口问,找人看了吗,不要紧吧。

府医刚去看过,说……说好像是喜脉。

谢云流的脸色瞬间变了,砰地放下筷子。众人沉默不语,绞尽脑汁消化这个诡异的消息。

最近两个月二姨太一直被关在后宅没有出门,谢云流从来没去见过他,他能接触到的只有送饭扫洒的下人。现在说他怀孕了,到底怎么怀的,怀的谁的?

洛风在一旁跟着沉默,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身体丝毫不敢动弹。他失忆后虽然小孩心性,但基本的生理知识并没有忘,他不知道二姨太怀的究竟是不是他的,就算不是,他们也确实上过床,而且不止一次。这件事情要是暴露,师父怕是得杀了他。

眼看谢云流要当场掀饭桌,李忘生对管家说,最近新来的府医水平都不怎么样,你去请给我看诊的府医来,仔细给二姨太看看。

午饭是吃不下去了,大家盯着自己跟前的饭碗发愣,旁边还有个谢云流杀气腾腾,简直芒刺在背。好在没等太久,管家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二姨太没有怀孕,之前的府医不学无术,我这就把他赶出府去。

在场众人如获大赦,谢云流身上的杀气终于消失,连祁进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管家又补充解释说,是因为二姨太最近在吃一种叫美容丸的东西,造成了喜脉的假象。

以后这种事别在吃饭的时候说。谢云流冷着脸,完全忘了起因是他主动问。他重新拿起碗筷,嘟嘟囔囔,真倒胃口。李忘生给他夹了菜,看着他心情好了一点,示意管家退下。

洛风心头的大石落了地,此刻放松下来,竟然有些虚脱。他不敢抬头,他能感觉到李忘生在看他,他不确定李忘生了解多少,但他清楚李忘生一定知道。

自此之后,洛风终于对李忘生有了敬畏之心,李忘生越不找他,他就越心虚,他意识到有些事不是李忘生不管,而是他在局外冷眼旁观。这纯阳府里的事瞒不过李忘生,自己认为无人知晓的秘密,都不过是自以为是。

夏天很快来了,李重茂见解禁无望,开始三天两头的闹。谢云流烦不胜烦,李忘生劝他说把人整天关着也不是办法,干脆取消禁足,只允许他在后宅花园里活动就是。

谢云流其实不想管,但李重茂是他要求带回来的,他总不能再把人扔出去。于是他让李忘生看着办。

洛风的记忆还是没有恢复,也出不了远门,平日无事可做,只能去花园散心。正赶上李重茂解禁,但凡去的时候,他就经常能偶遇李重茂。

李重茂时而弱柳扶风,时而娇花带雨,洛风知道他在勾引自己。但洛风自己也有些忍不住了,他尝试过自慰,但终究不是一样的感觉。快感是会上瘾的,尝过以后就开始贪吃,就像他以前吃糖吃到牙疼,哪怕疼得落泪,但还是贪心地想再吃最后一块。纯阳府里没有其他人和他真正亲近,李重茂身上的温暖是他唯一能抓到的浮木。就算这块浮木肮脏破烂,对他来说却是仅有的慰藉。

最终,他和李重茂在花园的角落里碰了头,两人难以抑制地抱在一起。时隔一个月,已经染上性瘾的洛风急不可耐地去摸对方的下身,却在一声熟悉的惊呼里僵住了动作。

经过花园的祁进难以置信地看着洛风和李重茂抱在一起。你们在做什么?

在他身后,宋森雪闻声而来,看到面前荒唐的画面时也整个人都愣住。

洛风觉得自己的世界第二次崩塌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不敢去看祁进和宋森雪的眼神。脑海里一片混乱,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不由昏了过去。

洛风被送去医院,李重茂却被抓到正堂公开处刑。他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跪在地上,整个人突然就憔悴地不成样子。

你滚吧。谢云流冷冷看着他,滚出纯阳府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李重茂泪流满面,抬起头看着谢云流。师兄,我举目无亲,只有你了。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你还记得吗?

谢云流满脸的不耐烦,我们说过的话太多了。

李重茂震惊又凄楚地看着他,当年我们举步维艰,相依为命,那是我生命中最艰难却最快乐的时光,你就是我的一切。后来我们有了森雪,日子有了盼头,我才熬过了这二十多年。如今森雪都长大了,我甚至连见他一面都困难!

我也是人,我也想过正常的日子!李重茂对着沉默的谢云流哭诉,世人说我身败名裂,然而这是我能选的吗?我被关起来,被欺负,我都忍了,现在你们连森雪要结婚都不告诉我,他是我的亲儿子啊!

这时一旁的宋森雪开了口:二姨太放心,伯父对我很好。结婚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跟别人没有关系。

李重茂怔怔地看了看他,又转向谢云流,师兄,森雪也是你的亲儿子!你就这么看着他稀里糊涂和祁进结婚,祁进可是害得洛风重伤失忆!他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指着李忘生:师兄,你被他骗了!李忘生,是你设计让我和洛风见面的,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闭嘴,别叫我师兄!谢云流厉声大喝,风儿失忆了不懂事,都是你把他带坏的!

祁进满脸厌恶: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谢云流听见了,却罕见地没有跳起来对祁进破口大骂。他对李忘生说,师弟,你看着办吧。说完,任凭李重茂再怎么歇斯底里地哭喊,都不再开口。李重茂发了疯,一边喊着贱人一边想向李忘生冲过来,却被下人按在地上。

李忘生站起身来,高高在上看着狼狈不堪的李重茂,脸色平静,不置可否。

我送信进京,帮你请个恩典。李忘生平静地说,襄王,你可以有自己的宅子,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再次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洛风恢复了记忆。

但是这次身旁没有祁进,谢云流和李忘生也没有一起来看他。他听李忘生派来照顾他的下人八卦说,李忘生找京城那边封李重茂为襄王,给他在京城边上置办了宅子,让他搬出了纯阳府。从此之后,他不是纯阳府的二姨太,跟纯阳府再没有任何关系。

洛风脑子清楚的时候会想,李忘生真是厉害啊,李重茂被逐出去,自己也变相离开了纯阳,谢云流的身边只有李忘生一个人了。李忘生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胜券在握稳坐钓鱼台,师父终究还是被他骗了吧,甚至被骗的心甘情愿。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医生告诉洛风说他已经完全恢复,可以出院了,但洛风不知道出了院自己能去哪。又过了几天,李忘生来了,他一个人来的,交给洛风一些衣服和钱。

洛风,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李忘生说,往后的日子,你若做不了选择的话,就出去走走,好好想想吧。

洛风去了舟山,却觉得那里也不是自己的家。虽然浪三归他们很热情周到,自己救下的萧孟母女也很好,但他的心里还是很茫然。他在那里生活了一年,期间谢云流还回来过一趟。谢云流没有对他避而不见,只是不咸不淡,但洛风不敢奢求。没有自己的日子,大家好像也都过得不错,忙忙碌碌各有各的生活,没有人会专门惦记他。只有李忘生给他寄来一些衣物,说是纯阳府统一裁制新衣,也给他添置了几件可以经常穿的,担心他在外面太久,衣服没人帮忙修补。

洛风在外面流浪了一圈,时间越久,他越发茫然,他提笔想写信,却又不知道应该写给谁。

最终他写了一封信,却没有署名。他写好,把信揣在怀里,回了京城。

洛风听说宋森雪和祁进还是结婚了,在京城办过好大一场喜宴,当然没有请李重茂。他见到李重茂后,时常会听到李重茂咒骂,骂宋森雪没良心,骂祁进不要脸,骂李忘生贱人,骂完又哭,哭自己命苦,哭谢云流抛弃了自己。

洛风暂时就住在李重茂的宅子里,这里虽然属于京城,但离城区很远,宅里没几个下人伺候,李重茂也懒得打理。院子里到处荒草丛生,乱七八糟,却有一片白色和紫色银莲花在春天结束的时候开了,美丽又脆弱,绝望又孤独。

洛风一时兴起剪了几枝插在花瓶里,不出两天就枯萎了,皱巴巴地调零在桌子上。

时间久了,洛风觉得李重茂越来越像那些粗鲁的乡野村妇,暴躁易怒,絮絮叨叨,却还每日都做着谢云流回来接他的春秋大梦。在李重茂心情好的时候,他才会把浮肿的脸收拾干净,涂脂抹粉装扮起来,和洛风在床上纠缠。他做梦谢云流回来,洛风做梦他变成谢云流,两人一起浑浑噩噩,在不愿意面对的现实里荒诞地放纵。

后来,洛风听说谢云流和李忘生已经复婚,纯阳府热热闹闹摆了三天席。洛风捧着那封写了又写的信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在院子里烧了,一起烧掉的还有李忘生寄给他的衣物。

那年冬天很冷,李重茂突然一下病倒,吃了药也不见好。最后他只能躺在床上,又哭又笑,啰啰嗦嗦说起些陈年旧事然后又破口大骂,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洛风握着他的手,看着他不甘地闭上了眼。

院子里的银莲花早已枯萎,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开花。

下辈子。洛风的声音很小很轻,他也不知道应该说给谁听。下辈子……他喃喃道,我想做你和他的儿子。

end

宋森雪和祁进完婚后只半个月,就随西北军进了京城。李忘生干脆让祁进推了纯阳府的事务也进京去,权当度蜜月,陪宋森雪住在京城的驻军公寓里。然而冬至的前一天早上,祁进接到了一个来自纯阳府的电话。

电话打完放下的时候,宋森雪正准备出门。他见祁进在出神,不由十分好奇,谁打来的?

是老爷。祁进回过神来,走过去帮他整理大衣的衣领。李重茂死了。

宋森雪顿了一下,脸色平静地哦了一声。我还以为纯阳府那边找你有事。

祁进见他反应平淡,更加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在宋森雪看他情绪不对,柔声问,怎么了?

老爷要给李重茂办丧礼。祁进皱起眉头,很是苦恼,他让我问问你去不去。

宋森雪啊了一声,含糊其词,有空再说吧,我先去趟督军署。他安慰地握了握祁进的手,先别想了,等我回来再说。

祁进点点头,这才放松下来,看着他出了门。

到了督军署,宋森雪没有立刻下车,而是看着驾驶座旁边的信件陷入沉思。信是李忘生寄来的,今天祁进说的事情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信送到他这儿应该算是公事,但通过祁进说出来,好像又变成了私事。宋森雪沉默不语,最终还是把信拿起来,放到贴身的口袋里。

他下车往楼里走,迎面碰上了李无衣。青年笑着向他行礼打招呼,宋营长,这几天不忙,将军批假了!

好事啊,宋森雪也笑起来,这么高兴?

是啊,我准备和阿坚去北邙山玩,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马场。李无衣很是兴奋,阿坚还没去过呢。

虽然冬季天寒地冻,去哪里也不太好玩,但看得出李无衣是真的开心。北邙山?那就好好玩。宋森雪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赞赏地点点头,小伙子长大了。

臭小子,就知道玩!后面申屠远板着脸走过来,然而李无衣拔腿就跑。

那位将军终于能见着儿子了。申屠远把一封批文递给宋森雪,看看跑远的李无衣,笑着叹气,又看着宋森雪,将军也给你批了假。

宋森雪接过批文看了看,将军说别的了吗?

能有什么别的?申屠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都娶媳妇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回到家吃完饭,看到宋森雪拿出李忘生的信,祁进先是惊讶,随后了然。没人给李重茂处理后事,到头来又落到李忘生头上。祁进之前不明白李忘生为什么会接这个烂摊子,现在明白了。李重茂虽然封了襄王,但天家懒得再专门派人去办丧,所以就算李忘生不管,到头来还是他的活。

祁进看着宋森雪,老爷还是希望你去一趟。

宋森雪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李忘生操办的话,没人捧场确实不行。

他的身份虽然已经人尽皆知,却也无人敢置喙,去或者不去其实都没什么要紧。祁进过去挨着他坐下,看着他在烟雾中沉默的脸,那你想去吗?

香烟渐渐燃尽,宋森雪摁灭了烟头,抬手揽过祁进,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去吧,我知道李府主也是为我好。他叹了口气,粉饰太平、面面俱到,对我们都有好处。

宽阔温暖的怀抱让人安心,祁进却也忍不住苦笑。给天家办事,要的就是这粉饰太平的功夫。

冬至这天谢云流起了个大早,特地亲自跑到菜市场买了新鲜羊肉和猪肉。天虽然冷,但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谢云流的心情很不错。其实他很享受这种日子,有钱有闲有老婆,最惬意不过,而且李忘生体贴地把祁进支到京城去了,说是让人去度蜜月,谢云流却觉得这应该是自己和李忘生的蜜月才对。他在翁州也算事业有成,产业有浪三归他们帮忙打理,但之前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才明白原来是缺了个李忘生。如今一切好像都回归正轨,他每天买菜做饭打牌,李忘生负责打理公务,也许这就是纯阳府原本该有的样子。

这几天李忘生忙,中午都不在家吃饭。谢云流随便吃了午饭补完觉,哼着小曲儿亲自下厨,开始准备晚上的菜和饺子。这些事本来不需要他动手,但谢云流偏偏喜欢亲自打点的乐趣,下人准备的饭哪里比得上他亲自做的香。

忙忙碌碌一下午,谢云流做了焖羊肉,又准备了羊肉和猪肉白菜两种馅儿的饺子,盼到天都黑了,李忘生才回来。

屋外冬寒彻骨,屋内暖意融融,李忘生虽说着太多了吃不完,但还是认真将每样菜和饺子都吃了一些。谢云流很满意,随口问起来,这两天在忙什么?别累坏了。

李忘生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师兄,李重茂死了。

谢云流给他夹菜的动作一顿,脸上露出复杂莫测的神色,似乎一瞬间有些走神。他下意识避开了李忘生看过来的视线,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李忘生的语气淡淡,我也是昨天刚知道。天家委托我帮他办丧。

天家,哼,假仁假意。谢云流冷哼,难道天家不开口,我们还能不办了?

这几天纯阳府有别的事情要忙。李忘生看着谢云流,要不师兄帮忙操办一下吧,也不枉和襄王一段情深佳话。

越是语气平淡,越显得这话震耳欲聋,谢云流脸色一僵,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说错了话。给李重茂办丧这件事在李忘生那里属于公事公办,而非自请自愿。

让下边的人看着布置就好。谢云流尴尬地咳嗽一声,我都让他滚了,他跟纯阳府再没有关系。

李忘生淡淡嗯了一声,是跟纯阳府没关系,但好歹曾有个二姨太的名分。

谢云流知道李忘生还是怪他,怪他打伤老太爷抛下纯阳府出走,又纵容李重茂,才故意这么说给自己听。然而当初事情是他闹出来的,他现在若想留在纯阳府、留在李忘生身边,这错他就必须得认。他偷偷瞟着李忘生,却见对方脸色淡漠,并不搭理,最终只能露出一个尴尬的笑:不提那些了,吃饭吧。

吃饱了。李忘生看了他一眼,师兄,晚上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谢云流挣扎着想最后努力一把:那今晚……

会忙到很晚。李忘生站起身,我留在书房过夜,师兄先睡吧。

谢云流却腾地站起来,我去自己的院子,这样总行了吧!

哪怕他跑去翁州二十几年,李忘生还一直给他留着专门的院子,经常派人打理。他回来后那院子反而用不上,因为他堂而皇之地要和李忘生住在一起。只是没想到,如今俩人吵架的时候竟然派上了用场。公务,公务!谢云流忿然不已,今晚你自己睡吧!

说完,骂骂咧咧摔门走了。管家等他走远,才小心翼翼地躬身站到李忘生跟前,老爷。

没事,还是照我安排的做。李忘生摆了摆手,面色疲惫,别的事明天再说吧。

宋森雪和祁进回了纯阳府,迎接他们的竟然是板着脸的谢云流。宋森雪叫了一声父亲,谢云流应了一声,却不看祁进。祁进巴不得不用和谢云流应承,转向亦步亦趋的管家,老爷呢?

老爷在书房。管家偷偷瞟了谢云流一眼,这几天忙。

祁进不爱和谢云流共处一室,让管家带自己去见李忘生。谢云流有一搭没一搭问宋森雪一些琐事,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好在没过多久管家去而复返,对谢云流说,谢老爷,翁州刀宗那边来人了,想见您。

哦?他们怎么来了。谢云流很意外,嘱咐宋森雪几句就离开了。宋森雪松了一口气,在纯阳府上以女婿的身份拜见谢云流这个“父亲”,想想其实还是挺奇怪的。他独自坐了没多一会儿,就见祁进陪着李忘生走了进来。

抱歉。李忘生对宋森雪点头打招呼,脸上有些掩不住的疲惫,让你们久等。

没事没事,您太客气了。宋森雪连忙摆摆手,自己和祁进能顺利结婚,李忘生在其中周旋花了很大功夫,他感谢还来不及。

他出去了?不在最好,大家都省心。祁进冷哼一声,也不想想,他能以什么身份去丧礼?

左右走个流程而已,你们能回来我就放心了。李忘生不动声色岔开话题,最近府里忙,阿进多留几天帮帮忙吧。

祁进愣了一下,老爷怎么不早说。他转头对宋森雪说,我就不去京城了,你们将军不是给批了假么?你多住几天再走吧。

好。宋森雪站起身,对李忘生行礼,叨扰了。

一家人不必客气。李忘生笑了笑,终于露出些和蔼的慰藉来,你们随意就好。

第二天早上李忘生刚洗漱完,管家进来说,老爷,谢老爷一大早就收拾好等在门口。

李忘生点点头,我知道了。

昨夜谢云流很晚才回来,听说出去见了一些翁州来的下属,那边有公务需要请示他。分房第二天,李忘生自顾自睡下——他以为谢云流不会很早,但没想到比自己还早。

他收拾好打开门,见谢云流衣装整齐,倚在廊下的柱子上。吃早饭吗?谢云流向他打招呼,好像之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我让他们都备好了。

不着急。李忘生却说,书房那边有些文件,得先交给联络人带走。

他冷冷淡淡,听不出脾气,谢云流却明白了丧礼自己可以去,但不该提起,也不必解释。李重茂是他们的坎,如果自己真的因此再次把李忘生推离,他将不可能再这样光明正大站在纯阳府里。

谢云流摸了摸鼻子,那我等你。他顿了顿,我送你过去,就不进去了,翁州那边找我,我恐怕得回去几天。

灵堂是在李重茂自己的襄王府那边置办的,本来就没打算招待人。谢云流送李忘生到宅子门口,正好宋森雪和祁进也刚到。祁进看着谢云流下车,冷哼了一声。

宋森雪对谢云流打招呼,父亲。

嗯。谢云流点点头,瞥了祁进一眼。翁州那边有事,我得回去一趟。他对宋森雪说,正好这几日你回来住,我不在的几天,府上有什么事你就帮衬一下。

好,父亲放心。宋森雪应下,等会儿我们会送李叔回家。父亲尽管去忙,一路顺风。

谢云流也不多说,抬眼看了看无人前来的灵堂,转身上车走了。直到车开远,祁进半信半疑问宋森雪,他是真有事,还是做样子?

或许都有。宋森雪笑着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膀,我们进去吧。

除了宋森雪,再没人来参加丧礼,更不会有守灵和哭丧,宋森雪在堂前站了一会儿,就算结束了。本来这个事情要的只是个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完事之后祁进陪他往外走,却在门外看到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

是洛风。

时隔几个月,洛风瘦了很多,好像有些憔悴,下巴上能看到青色的胡茬。他直直地看着祁进,看得祁进有些发毛,不由尴尬地咳嗽一声,然后就被宋森雪拉到身后。

宋森雪挡住洛风的视线,冷漠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洛公子。

嗯。洛风收回视线,随口答应了一声,却不再理会他们,径直往灵堂里走。祁进吃惊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眼前的这个洛风是如此地陌生,好像丢失了一部分灵魂。祁进不知道他离开纯阳府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洛风和谢云流一样,遇到李重茂之后开始变得不幸,然而他却还是来了李重茂的丧礼。

走吧。宋森雪却揽住他让他别看了。老爷在里面,他是来找老爷的。

你来了。李忘生看见洛风走进来,对他点点头,我们到后面坐吧。

洛风跟着进了后堂的内室,看着李忘生给他沏了茶。自己明明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如今却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大梦初醒,一切变得如此陌生。然而李忘生却依旧从容不迫,循规蹈矩,甚至当时自己浑浑噩噩找到他,说李重茂死了的时候,李忘生也只是说,我知道了,我先给你安排个别的住处吧。

洛风一直觉得很奇怪,李忘生虽然容貌在渐渐老去,但他的气质好像在很多年前就没再变过,冷静又克制,和蔼又疏离,他像是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却又偏偏不受制于命运。洛风觉得很不甘心,师父谢云流坚持不懈在对抗命运,自己穷尽全力想改变命运,然而到头来镜花水月,反倒是李忘生好像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胜券在握。

你回纯阳府吧。李忘生对洛风说,你是师兄在纯阳府唯一的弟子,时间这么久了,师兄也从未提起让你转投刀宗,你就继续留下吧。

洛风心中生出后知后觉的凉意。谢云流不相信他,之前默认他和李忘生是一丘之貉,这些他们都清楚。所以李忘生从来不问他要不要转投去刀宗,因为李忘生知道他去不了。

洛风突然又觉得好笑,从之前维系他们的关系,到如今李重茂的丧礼,李忘生费尽心思给纯阳府维持着可怜又可笑的体面,但是就算重新上漆描金,内里也早已风化腐朽。

谢云流和李忘生的感情缝缝补补还能破镜重圆,而自己算什么呢?

你有把我当做你的孩子吗?洛风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埋藏心底的问题。他太想知道答案了,之前那么多年,他报着团圆的希冀留在纯阳府,哪怕因为公开声援谢云流而被疏远为难,他也认了,但他想知道李忘生所努力挽回的那个家里,到底包不包括自己。

当年你七岁,我十七岁。李忘生表情平淡,在那场变故之前,我也只来得及学会做一个徒弟和师弟。

为什么最初的两年,你对我不是现在这样的呢?洛风似乎并未死心,那两年里,我从你那里得到了之前从未有过,之后也不会再有的关爱,但仅仅只有那两年。为什么?洛风盯着几上的茶杯,喃喃自语,为什么是那两年?

李忘生罕见地沉默了,他没有回答,片刻后慢慢地站起身来。

我觉得你应该长大了。李忘生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在洛风听来却变成最难接受的冷漠,你曾经有两年的时间,而我多一天都没有。

他转身走了,留下洛风一人望着茶杯发愣。洛风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那个荒唐的梦,梦里李忘生怀孕了。当年出事之后,其实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李忘生独处,每次都是李忘生来去匆匆,悉心叮嘱安排好一切就走,但那时候整个纯阳府都朝不顾夕,他年纪又小,没察觉有什么不对。但现在想来,他隐约记得那时候的李忘生好像有些浮肿,如同一株初开的栀子,枝头上饱满纯洁的花朵原本应该粲然绽放,然而风雨骤变,花朵飘摇跌落,凋零尘埃。

洛风回到了纯阳府,他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当年静虚一脉的人都早早另谋出路,已经不剩什么人,而因为和李重茂闹出的事情,下人们也不敢和他亲近。他要么在屋里一待好几天不出门,要么就出门好几天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去了哪里,李忘生也从来不问。

临近年关,外面愈发天寒地冻,有次祁进傍晚的时候路过洛风的院子,竟然发现送的饭菜就放在门外面,已经上了冻。他又惊又怒,把负责送饭的下人抓来审问,下人哭着喊冤,说每天都按时送饭,但洛风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

后厨是祁进的徒弟在负责,他一直担心下人为了讨好他而苛待洛风,每次想起来总是忧心忡忡。听完下人的自证,祁进确定饭确实是送了,洛风确实是没回来。他有些烦躁地让人退下,独自坐着发愣。他想起那天洛风看他的眼神,说不上为什么,心中直觉的不安愈发强烈。

宋森雪进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有些担心,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祁进回过神来,我找下人问起给洛风送饭的事情。

宋森雪松了一口气,父亲回来了。我在这边已经住了半个月,接下来准备跟父亲打招呼一起吃个饭,过两天就回京城去。

好。祁进听见谢云流回来的消息,却不知道该是喜是忧,洛风不知道去了哪,也没人知道他的行踪。谢云流跟洛风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面,不知道若是见面会怎样,站在李忘生的角度想想,又是一笔烂账。

但祁进没想到的是,谢云流居然是带着洛风一起回来的。然而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谢云流脸色阴沉,却并不是冲着洛风,因为他们偶尔还会低声说话交流;而洛风跟在他身边,除了回答他的问题,其他时候就盯着李忘生,黑漆漆的眼珠看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让人发毛。

祁进突然想起在襄王府遇到的那天,洛风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谁叫你们都过来的?看见其他纯阳四子也来了,谢云流冷哼一声,我只是出去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

上官博玉,于睿和卓凤鸣面面相觑,只能相互靠眼神意会。堂屋里的整个气氛都诡异起来,没人吭声。最终还是李忘生打破尴尬,缓缓开口,是我让他们过来的,晚上一起吃饭。

都散了吧,不差这顿饭。谢云流摆摆手,这几天没事不用过来了,个人吃个人的吧。

祁进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这是纯阳府,在这里李忘生可以教导他、训斥他,但让谢云流指手画脚,不行。

这里不是刀宗,也不是东瀛。祁进冷笑,你可以去命令那些东瀛人,看他们听不听你的。

谢云流和洛风齐刷刷地向他看过来,被两道幽深阴沉的眼神盯着,祁进又有了那种直觉的、不安的、又芒刺在背的感觉,却激得他心中火气更甚。谢云流一带洛风回来就摆谱,他们纯阳府的人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让谢云流在自家地盘上作威作福?

堂屋里诡异的气氛到达了顶峰,谢云流脸色阴沉,不自觉释放出的威慑让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然而祁进丝毫不惧,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决定和谢云流大吵一架,旁边一直沉默的宋森雪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父亲,您刚回来肯定累了吧。宋森雪悄悄捏着祁进的手,暗示他冷静,既然不方便,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有事随时叫我们。

说罢,他拉着祁进要走。上官,于睿和卓凤鸣等人长舒一口气,赶紧告辞溜了。宋森雪的台阶给成这样,祁进也知道自己不好再挑起事端,但还是倔强而不服气地瞪了谢云流两眼,又看向李忘生。

李忘生却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祁进不再吭声,面色愤然地被宋森雪拉走了。

洛风一直盯着祁进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变幻莫测。李忘生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师兄,有什么事情,现在说罢。

谢云流却转头对洛风说,风儿,你出去吧。

洛风很不甘心,然而谢云流根本没有让他参与的打算。他沉默地出去,转身关门的时候对上了李忘生的视线,他看到那双曾经和蔼的眼睛里透出了失望。

祁进让宋森雪先回去,自己叫住了洛风。

你有事情瞒着我们。祁进盯着他,是不是跟老爷有关?日子好不容易安稳了,谢云流又想做什么?

大家都想过安稳日子。洛风不看他,转头望着正屋院子前一棵含苞待放的红梅,但纯阳府的秘密太多了。

什么意思?祁进有些不耐。纯阳府二十几年都风平浪静,曾经几乎所有的风浪都是拜谢云流所赐。倘若有什么秘密,还需要等到现在才发现吗?

师叔,曾经我也怨过你。洛风突然说,转过头望着祁进。他比祁进虚长几岁,却偏偏要叫祁进师叔。他们在纯阳府共处这么多年,经历的却好像是完全相反的人生。我是跌入深渊梦幻泡影,而师叔是爬出泥潭梦想成真。洛风苦笑着耸耸肩,师叔,你大概体会不了一夕成空的痛苦。

祁进惊讶地看着洛风,一时哑口无言。除了那天襄王府外惊鸿一瞥,他很久没和洛风这样说过真心话了。洛风好像比那天在襄王府外见到的时候更加消瘦,更加显得眼窝深陷,形容憔悴。这么多年来,洛风虽然名义上是纯阳府的大弟子,然而因为谢云流的关系,静虚一脉在纯阳的地位十分尴尬,哪怕洛风做过诸多努力,也逃不过曲终人散的命运。

祁进哀其不幸,却怒其要争,还打着谢云流的旗号去争,好像从未反思过这种迎风而上的行为,加上谢云流的作为,对于纯阳和静虚来说根本就是一局死棋。

更不要说,后面因为二姨太李重茂而发生的诸多荒唐事,谢云流荒唐,洛风竟然也荒唐。

我想,不止一人劝过你审时度势。祁进冷笑,你自己选择什么样的路,就该知道要面对什么。于私,我对不住你。但于公,我问心无愧。祁进昂起下巴,因为谢云流,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一次次打破,我不想再看到因为陈年旧账而横生事端。

洛风知道他会错了意,祁进似乎以为自己说的还是谢云流和李重茂的那些事。然而这次是有关李忘生的。如果不是上次和李忘生见面后心有不甘,亲自循着细枝末节求证,洛风也难以置信,而且李忘生似乎想把那个秘密隐藏一辈子。李忘生不说,谢云流就不会知道,更没有人能联想得到。

有些陈年旧账可以烂在肚子里,老爷就是这样能沉得住气的人。洛风看着祁进,眼瞳幽深,师叔,你会一直这样直呼我师父的名讳吗?

那又怎样?祁进诧异,他又不是纯阳府的人。

我是师父捡来的孤儿,不知道生身父母。洛风笑了笑,师叔,你还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吗?

祁进愣住,他一时想不通洛风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问题,但他面对着眼前这双幽深漆黑的眼睛,那种强烈的不安又涌上心头。那天在襄王府外,方才之前在屋里,洛风都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望着李忘生,像是风暴之前水面下最漆黑的旋涡。祁进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他已经不想知道洛风嘴里那些故弄玄虚的秘密了,他只希望谢云流别再发疯。

夜色渐黑,天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你是不是累昏了头。祁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赶紧回去,我要去找老爷。

屋内,谢云流看着静坐不语的李忘生,气愤到嘴唇哆嗦,他感觉李忘生在耍他,哄骗他。

你还准备瞒我多久。谢云流眉头紧皱,师弟,你说实话,祁进到底是什么身份!

李忘生微微皱眉,有些意外。祁进虽然之前效命于凌雪阁,但那是过去的事。他已经被老太爷收为徒弟,是纯阳府的紫虚子。

我没问这个!谢云流抠住桌沿,极力控制自己,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李忘生倏然抬起头,面露惊愕,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慌张。谢云流突然感觉到少有的快意,原来李忘生也会惊讶,会慌张,或许也会失态,他要逼得李忘生有这些情绪,才觉得眼前人隐约有一些当年那个师弟的模样,他恨透了面对一个八面玲珑的假面人。

然而李忘生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垂眼叹了口气。怪不得洛风跟你一起回来。他跟你说了什么?

你骗了我整整三十年,骗的我好苦!谢云流悲愤地直喘气,若不是风儿发现,你是不是准备瞒我一辈子!李忘生,你好冷的心!

李忘生抬头与他对视,谢云流的眼睛里有愤怒,有不甘,有挣扎,还有闪烁的忐忑。他来逼问自己就是为了要一个答案,他明明知道那个答案,但却坚持要自己说出来。

好,我告诉你。李忘生直视谢云流。祁进是你的——是你和我的孩子。

在李忘生坦然又决然的注视下,谢云流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颓然后退,跌坐在旁边的座位上。

那段时间师父受伤,加上神策有意为难,我忙于应付……李忘生顿了顿,终于挨到生下来,也只能把他送走。

谢云流没声了,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脑子里一团乱麻。他自以为那段时间是自己过得最凄惨的日子,李忘生必定在纯阳府好吃好喝不知疾苦,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那时的李忘生,怀胎十月忧思不断,独自面对着风雨飘摇的纯阳,还要狠心送走他们的孩子。

李忘生沉默许久,幽幽从陈年刺痛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又慢慢地说,我去了隔壁的城镇,在那边找到一户熟悉的官家,给了一些银钱,让他们帮忙收养。后来为了避人耳目,我再没去过,只是偶尔打听些许。断断续续过了两年,听说那户官家任职调动,往安徽去了。说到这里,李忘生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想,从此之后不复相见,或许就是那个孩子的命。

说着说着,李忘生也有些怅然若失,直到后来……祁进奉凌雪阁之命来纯阳索取丹方,我似有所感,直觉他就是我们的孩子。果然一番问询之后,他身上两处不起眼的胎记都对得上。

荒唐至极。谢云流喘着粗气,竟然有些失神,他是我和你的……是你的孩子,却又是你的师弟,这事老太爷知道吗?

知道。李忘生声音平静,当年老太爷收祁进为徒,是我提起的。

你疯了。那宋森雪……他们是亲兄弟!谢云流猛然抬头,死死盯着李忘生,师弟,这也是因为你怪我,报复我吗!

宋森雪和祁进相识,远在你我得知他们的身世之前。李忘生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清晰却又缥缈,幽幽回荡在谢云流耳边。师兄,也许这就是命运,不是你我任何人能改变的。

谢云流的满腔怒不可遏在一句“命运”之下又变成了颓然。他不信命运,倾尽半生想证明人定胜天,然而到头来仍然应验在自己身上,还是自己的孩子身上。他把脸埋在双手里,半天说不出话,屋内落针可闻,屋外传来轻微的簌簌声,好像下雪了。

良久之后,谢云流才缓缓开口。

他和森雪。谢云流的声音带着疲惫,为今之计,他们必须离婚。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咔地一声轻响,外面有人。谢云流陡然色变,一跃而起,几乎瞬间就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

祁进站在门外纷纷扬扬的雪里,屋内投射出的昏暗光线堪堪停在他的脚前。雪夜茫茫,谢云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只过了一瞬间,又好像白驹过隙三十几年。时隔三十多年,谢云流居然体会到了当年吕老太爷的心情。这次面前的是他的亲儿子,哪怕他之前再不待见,那也是他和李忘生的亲儿子。

谢云流脸上露出一个僵硬扭曲的笑:你都听见了。

祁进猛然抬头。他本来是察觉不对来找李忘生,担心谢云流失控发疯,却没想到命运的安排是如此地荒唐,残酷的现实是如此地可笑。他倔强地看着谢云流。他看不惯眼前这人的所作所为,到头来这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谢云流天地无惧,此刻身上却似有千斤重,竟然迈不出半步。他心中五味杂陈,朝夕之间大喜大悲,喜的是他和李忘生有孩子,悲的是这个孩子竟然是他的师弟——辈分乱了倒也罢了,亲兄弟结婚也罢了,问题在于他知道这个孩子厌恶他,他无法开口认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也不会改口叫他父亲。

他和祁进就这样站在门口的雪里,遥遥相望,相对无言。

宋森雪跑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不放心祁进,去而复返却只看到失魂落魄的洛风,于是抓住人质问了一番,得知了真相。

然而祁进并不看他。

我不会原谅你。祁进昂起头对着谢云流说,眼里却不受控制地涌出了泪水。视线模糊中,他又看了谢云流身后的李忘生一眼,转身跑出了院子。

宋森雪想追出去,却被李忘生叫住。

阿进自有分寸,你应该给他留一些时间冷静。李忘生说,进来吧,我和你父亲有话要问你。

宋森雪跟着他们进屋后,谢云流就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整个人似乎有些失神。李忘生依然还是从容不迫,示意宋森雪坐。

阿进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你不必担心。李忘生对宋森雪颔首,见他的神色和反应,便心知他应该是知道了事情原委。既然你知道了大概,如今当着你父亲和我的面,说说你的想法吧。

宋森雪沉默片刻,站起身来。

父亲,李府主。宋森雪退后一步,对着两人单膝跪了下去。我们不要孩子。他挺直脊背,抬眼看向坐在上位的谢云流和李忘生,我不愿和进哥离婚。

好。李忘生点头,转向依然沉默的谢云流,师兄,你怎么看?

若是放在之前,谢云流必然要说教一番。虽然宋森雪的诞生是个荒唐的意外,但这个孩子一点都不像李重茂,甚至自己闯出了一番成绩。一直以来,谢云流都觉得对宋森雪有所亏欠,担心他走李重茂那样的歪路,于是用了父亲的心思去引导关怀,希望他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而祁进的脾气不好,根本不符合一个贤妻的标准,原本两人结婚他就是不甚赞成的。

到如今,倘若说对宋森雪是亏欠良多,那对祁进又该怎么算,俩人结婚是逆道乱常,离婚又是两头亏欠,爱与恨纠葛的千头万绪让谢云流满心空茫,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回答宋森雪。

你起来吧。谢云流话音干涩,你没有错,不必跪我。

宋森雪缓缓站起来,和李忘生对望一眼,又转向谢云流。父亲,您坚持从一而终,我也想像您一样。

我的儿子,自然是……谢云流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庆幸宋森雪不像李重茂,却又庆幸不起来宋森雪像自己。他曾经一直幻想自己和李忘生的儿子必然是最优秀的天选之子,然而这个儿子却偏偏是祁进。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很好。见谢云流又是半天沉默,李忘生开口说,阿进必然也能想明白其中道理。师兄,孩子们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谢云流满是颓然,宋森雪感觉他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几岁,也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代价。

我不会强求你们。过了良久,谢云流终于说,他看着宋森雪,眼神凌厉却带着疲惫。

你们自己想清楚,以后莫要后悔。

屋里没有开灯,祁进坐在一片漆黑里发愣。地上铜盆里的炭已经快要燃尽了,只剩一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不知道多久之后,宋森雪推门走了进来。他带着新炭,也没有开灯,就着那一点快要熄灭的火光往盆里加木炭。火钳和炭盆碰撞的声音时有时无,随着新的火光燃起,渐渐映出黑暗中宋森雪的脸,专注又温柔。

祁进在这炭火的温暖里好像又活了过来,他怔怔地看着宋森雪,声音干涩,你都知道了。

是的。宋森雪放下火钳,抬头看着他,眼里闪烁着明亮的火光。我不会离开你。

祁进愣了片刻,终于哽咽着哭出声。

宋森雪走上前抱住了他。在宽厚温暖的怀抱里,祁进恣意地流着泪,他很久没有哭过了,哪怕在凌雪阁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他都没有哭过。死里求生的时候,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然而这些年对于纯阳府的情感,让他突然又有了流泪的能力。曾经他以为在纯阳府留下就是一切悲剧的终点,却没想到那只是真正的命运的开端。但他不怪李忘生瞒着他,在纯阳府的日子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只恨自己是谢云流的儿子,是谢云流害得李忘生半生孤独,如今还想来插手他的人生。

李府主和父亲说,他们不会干涉我们的决定。宋森雪轻声说,明天,我会陪你一起去见他们。

他要怎么对付我,我都不在乎。祁进慢慢止住了眼泪,咬牙说,森雪,你不必为我和他起冲突。

不会的。宋森雪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其实父亲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无情。他不会为难我,也不会为难你。

祁进发出一声抗议的呜咽,却还是顺从地伏在宋森雪的怀里,像一只温软的羊羔。宋森雪理解他的不堪和脆弱,回馈给他支持和爱意,这世间再没有其他人能让他们彼此依偎取暖,互诉衷肠。祁进想,从认识宋森雪到和他结为夫妻,既是命运中残酷不堪的一环,又是不幸之中幸运的一面。

只要他们一起直面苦难,泪水也终将化作甘霖。

祁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宋森雪一直抱着他,温暖的怀抱是无声的安慰。然而当他有意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怪石嵯峨、巨大而诡异的岩坑里。脚下的大地被赤红的岩浆割裂成碎片,仿佛一道道灼目的伤口。

李忘生站在他的身前,周围还有很多人,然而都看不清面貌。他们都穿着古代制式的长袍广袖或是武者劲装,手里握着剑或是别的各种武器,好像一段虚幻又真实的时空转换。

祁进知道这是梦。循着李忘生的视线看去,谢云流就站在对面——他提着剑,背后是一片火红翻涌的熔岩,衬得他整个人如同站在随时要迸裂的火光里。他神情激动,却听不见在说什么,然而祁进知道他在骂李忘生。

巧言令色、阴险狡诈、两面三刀、蛊惑人心……谢云流把能想到的所有恶劣的形容词,都一股脑用了吧。他连珠炮似的骂李忘生,却不敢停下来听李忘生多解释一句。

祁进冷笑一声,谢云流,你还是这么忤逆。

对面的谢云流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听见了。祁进看到他脸上尽是嘲讽,明明白白写满了不屑。然后,祁进也突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嘿嘿。谢云流冷笑,哪里钻出来的狗腿子,也敢在谢某面前大言!

愤怒瞬间淹没了祁进,他不受控制地持剑向谢云流冲过去。闭嘴吧,他恶狠狠地想,吵死了。

在这个梦中,剑尖没入肉体竟然是有实感的。祁进的疑惑转瞬即逝,之后就看到了洛风的脸。更多的大喊大叫充斥着灼热而诡异的岩坑,祁进头晕目眩,眼睁睁看着突然出现在谢云流面前的洛风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我要杀了你。谢云流陡然暴怒,竟敢伤害风儿,你该死!

他扬起手中的剑,剑光刺目。祁进闭上眼,他躲不了,也不想躲。杀了我吧。祁进心想,反正你也厌憎我。

在一片混乱和恍惚之中,祁进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眼前赤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然后他听到李忘生大喊,师兄,且慢!

然而已经晚了,祁进感到自己的左臂已经从身体上割裂开来。肉体没有痛觉,然而心口的痛却骤然涌起,他浑身发抖,听到李忘生说,师兄,他是我们的亲生儿子啊。

祁进在恍惚中看到谢云流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的亲儿子杀了他的养子徒弟,而他又差点杀了他的亲儿子。

这个梦离奇又真实,所谓的命运在这一刻荒唐到了极点。哪怕在梦里,祁进还是头痛欲裂,然而看到谢云流惊愕又难以置信的脸,他却突然有了一种复仇的快意。

祁进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几乎窒息。他看到自己断臂上的血疯了一般地涌出,汇入地上那些丑陋又骇人的岩浆裂缝里,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脱离身体。

谢云流,可惜你终究还是要回头。他听见自己笑着说,你好像一条狗。

祁进再次恢复意识,却发现竟然还在梦里。

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片昏暗,他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他不记得曾经来过这样的屋子,然而这里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来自他憎恶的、不想再提及的回忆——这里是凌雪阁。直至现在,祁进终于明白自己掉入了梦魇。他皱起眉,盯着自己完好的左臂陷入沉思,正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个人戴着暗红色的面罩,面容看不真切,却轻车熟路走到床边坐下。祁进撑着身子坐起来,语气冷淡,是你。

姬别情的面貌渐渐清晰,他拉下面罩,轻声笑了笑。时隔多年,进哥儿果然还记得我。

我怎么会在这里。祁进只管问自己的问题,他盯着姬别情,之前发生了什么。

你失手杀了洛风,谢云流要杀你,是我把你藏了起来。姬别情挑了挑眉,进哥儿,纯阳府欺瞒伤害你至此,害你差点丢了性命,我不会让你回去了。

与你无关。祁进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从我拜入纯阳府的那时起,我就不会回来了。

姬别情啧了一声,进哥儿,我好歹救了你,你就这么对我吗?

听到这话,祁进搭在门上的手顿了一下。不可能。他冷冷地说,你师父都打不过谢云流,你更不可能。

说罢,他猛地推开门。

屋内昏暗逼仄,阴冷潮湿,屋外却阳光灿烂,温暖如春。门口有一棵花如云锦的桃树,他心心相系的男人正倚在树下,抬头看向他。

姬别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进哥儿,重来一次,你还是不回头吗?

祁进没有回答。宋森雪走上前站在阳光里,向他伸出手。

我来接你回家。他说。

祁进以为自己再见到李忘生会尴尬难堪,然而并没有。李忘生就是李忘生,不管他是老爷、师兄或是父亲,他始终都是李忘生。

不自在的反而是谢云流,他微微仰头看着房梁,难得地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人上好茶就退了出去。李忘生看了看宋森雪,又看向祁进,他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就来见他们。所谓的身份和秘密对自己来说无关紧要,但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自己一样淡然处之。他看到祁进容色憔悴,明显是昨夜没有睡好。

父亲,李府主,我和阿进商量过了。宋森雪率先开口,他看看默然不语的谢云流,又看向李忘生,我们还是坚持之前的决定。

我明白了。李忘生还是从容不迫,泰然自若,一直看着脸色苍白的祁进。阿进,你有什么要求吗?

祁进抬起头。昨天他整夜都困在梦魇之中,那些虚幻又真实的经历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直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不管梦里还是现实,他都误入过歧途,犯下过大错,然而是纯阳府给了他迷途知返的机会,是宋森雪给了他坚若磐石的感情。不会再有更广阔的路,也不会再有更真情的人,他要抓住面前已有的东西,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对未来的幻想。他从不后悔。事已至此,何必父子相认,何必固守伦常,除了一个公之于众的名分,能给他的李忘生全给了。名分于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浮云,反而因为保有这份遗憾,李忘生会补给他更多。

师父曾教导我,万物皆变,唯变不变。祁进看着李忘生,世事风波定,我便泰然处之;世事如洪流,我便踏浪行舟。万象之中,只要我还是纯阳府的紫虚子,是祁进,其他的都不重要。

李忘生欣慰地看着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谢云流思绪纷乱,他曾经以为李忘生最迂腐刻板,然而李忘生却最不看重规矩;自己最逍遥洒脱,却总觉得规矩伦常难以逾越。他终究忍不住冷笑一声,说得好。他盯着祁进,那么师兄这个称呼,你还叫得出口吗?

祁进也冷笑,是师弟,亦或夫妻,你自己不也心知肚明吗?当年师父都默许了的事情,不必再拿来指点纲常。

宋森雪轻咳一声,尴尬却又松了口气。祁进默认了谢云流和李忘生的关系,也不必再为几人之间的纠葛所困扰,他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好孩子。一直神情阴郁的谢云流竟突然脸色大好,颇为得意地转头冲李忘生眨眨眼,他说我们是夫妻。

我只有一个父亲。祁进忍无可忍别开头,专注而坚定地看着李忘生。教养我的人,才是我的父亲。

随便,这样最好,我又不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谢云流嗤笑一声,随意地摆摆手,站起身往外面走。我去做饭了。师弟,你想吃什么?

李忘生笑了笑,面色温柔。师兄,做一道慈母游子羹吧。

洛风不知道谢云流和李忘生是怎样达成共识的,也不知道宋森雪和祁进是怎么跟两位老父亲和谐相处的,自己发现了惊天动地的秘密,到最后却波澜不兴。谢云流好像变了,他回归了红尘烟火的生活,之前的那些孤高冷傲、寡言少语都在纯阳府里、在李忘生的陪伴下不复存在。洛风看着他整日系着围裙下厨做饭,找于睿他们打牌,和祁进拌嘴,在宋森雪回来的时候拉着人一起叙家常,以前那些矛盾和怨怼都烟消云散,谢云流好像只是赌气出走一趟,现在终于回了家。

如今谢云流是别人的亲生父亲,他对于父子相处的兴趣来的太晚,是自己没有福气。洛风想,当初在矛盾最尖锐的时候,自己以最尴尬的方式想在他的生活里占有一席之地,终是徒劳无功。偌大纯阳府里其乐融融,只有自己像个外人,他变成了谢云流和李忘生之间感情战争的牺牲品。

所以当李忘生专门请他过去的时候,洛风甚至松了口气。

坐吧。屋里只有李忘生一个人,桌上早已摆好了茶。他对洛风说,这里没有别人,你随意就好。

我做过一个梦。洛风望着桌上袅袅的热茶,轻声说,我梦见我死了。

李忘生一愣,沉默不语。

也许之前紫虚子失手的那一次,我就已经死过了一回。洛风抬起头,茶雾之中,李忘生的面容若隐若现。是不是只有我死了,师父才会记住我?

世事无常。良久的沉默之后,李忘生终于说,你师父跌宕半生,错过了很多东西。

话题戛然而止,直至茶凉,李忘生都没有说请他来的目的。

洛风不想再等了。仅剩的体面破碎不堪,伤疤终究还是要被揭开。

我想去翁州。没等李忘生再开口,洛风直接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那里有一些昔日亲厚的静虚弟子,我可以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话已至此,洛风反而轻松起来,他坦然直面李忘生,感到以感情为名困住自己的桎梏终于消失了。时隔多年,他终于可以决定自己的去处,而不是夹在谢李之间进退两难。师父谢云流和李忘生对他有恩,但没有任何规矩要他用一辈子去还。之前他为谢云流活,为维系他们的感情而活,现在他俩破镜重圆,甚至和宋森雪、祁进父子相认,自己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去乞求他们拼凑的关爱,他明明可以为自己而活。

我会跟师兄说的。李忘生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劝慰,他只是说,洛风,从现在开始,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

祁进听说洛风去翁州的消息之后,虽然惊讶却又释然。他无法去指正别人的人生,但洛风去翁州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谢云流虽然回来了,但那是静虚子回来了,而静虚子和静虚,完全是两回事。

谢云流可以在翁州和纯阳府之间来去自如,但曾经的静虚弟子不能。大家都想过安稳日子。这句话,洛风曾经说过。

祁进经过厢房的回廊,却被谢云流叫住。来打牌啊!谢云流站在门口,冲着他大喊,就缺你了!

祁进听见他大声嚷嚷,有些恼火:我们整天忙得团团转,你却做饭打牌屁事不管,还要拖我们一起偷懒。

谢云流眉毛倒竖,那你别吃!有本事给我吐出来!要过年了还摆样子,爱打不打,真是倒反天罡!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祁进有些地方确实像自己,气人的本事在自己身上浑然不觉,放到别人身上竟是如此地难以忍受。谢云流越想越气,气冲冲转身,却看见卓凤鸣探头看了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

谢云流啧了一声,有事就说。

卓凤鸣又小心翼翼探出头来,我就是问问,什么时候开局。

开,这就开。谢云流往屋里走,看向里面喝茶的李忘生,故意大声说,我看有些人是输怕咯。

怎么可能!后面传来祁进愤怒的声音,今天便见识见识谁的手气好。

于睿和上官博玉相视一笑。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明天就要过年了。

岁岁平安。李忘生放下茶盏,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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