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听到了这里,才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话。
崔元反正都说了这么多,现在干脆豁出去了:“陛下可先立威,那应当是煌煌天威,而非算计狠戾;陛下欲使天下再怀德,亦不可先做了寡恩之主。臣万死请教陛下:既知睿王母子大有被挟制之祸,则乱平后庄肃皇后、睿王如何自处?陛下如何处置?”
“若蒲子通之辈本就包藏祸心谋朝篡位,睿王母子可曾受了折辱?天下人若说睿王母子对陛下继统之后诸事处置也颇有怨言,朝廷又如何处置?通通以谋逆之罪诛九族吗?”
他最后才落下眼泪来:“陛下,今岁以来,就连臣都快心力交瘁里,夜不能眠,日日如履薄冰。臣不知陛下为何要如此操切,臣只知道,陛下不论如何忧心大明百病缠身,也不能如此一般盼着能毕其功于一役。臣等担不起这等重任,天下百姓也担不起连年叛乱、大役四起。便是要大行采买、激励工商,陛下岂不知无地之民也更易作乱吗?”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但最后这一大段的开头,说得很重。
朱厚熜确实是从一开始就不怎么计较自己的名声和所谓风评,他始终认为自己只要把大明往好的方向带就行了。
他决定了对夏氏和睿王的安排后,也始终觉得自己这样的安排没问题:反不反,主动权还不是在某些人手里?
但现在崔元跟他说的是:你拿嫂侄做局,天下就不会认为你是个有德行的君主。
而在已经深受儒门教化不知多少年的人们心里,皇帝应该是要脸的。
如果皇帝是个脸都不要的人,你真的敢夸夸其谈将来天下会“怀德”吗?
现在,崔元先提前告诉了他:黄淮水患,我们真的拿不出好办法。
这么久以来,都是你牛逼,我们一半是觉得你是不是有办法,另一半也是因为上了贼船只能跟着你这个舵手走。
朱厚熜默默地看着他。
“如此说来,君臣一心,也不过是参策们在畏威?”
崔元立刻摇了摇头:“陛下于大明之尽心竭力,臣等还是悉数感佩的。只是陛下,正如陛下所讲授的辩证法,对万物之理与人伦之理的认识,是要符合当前情状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陛下想的、做的,太急、太快。如今,岂非是陛下一次想解决太多矛盾、忘了主次?”
朱厚熜终于开始认真的思考这些。
崔元用这些来劝他,无非是希望用朱厚熜也认可的东西来说服他。
说直白点,如今的大明仍旧是过去那个大明,崇尚儒学所主张的道德人伦的大明。
那么自己继位之后是怎么做的呢?
从朱厚照手里接过皇位、还表达了对朱厚照的崇拜之后,后面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处死了他的两个舅舅、幽禁了他的母亲、过继了一个儿子给他之后又把他老婆孩子送出去做局……
就算出发点是为了新法和大明的整个大局,他朱厚熜也忽略着大明如今现实的技术、思想、人力物力,满脑子只有新法,步子仍旧迈得这么大。
朝廷中枢的重臣知道他是为大明操碎了心,掌握着大明舆论的地方官绅只会觉得他是个忘恩负义、阴狠残暴的皇帝。
连他对睿王母子的处置,接下来也是一个大问题。
历来民间对天家的流言蜚语会少吗?没有的,也可能传得不像样。
全都杀了?
“……朕知道了。”朱厚熜缓缓开口,顿了一下才说道,“传旨顾仕隆他们,从速彻底平叛吧。另外,今日不议黄淮水患了,朕要好好想一想。”
“……陛下圣明,臣谢陛下隆恩!”
崔元离开了,朱厚熜不知道那边的蒋冕等人见到他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朱厚熜的脸色不好看,淮阴驿当中就处处透露着小心。
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黄锦,朱厚熜忽然想起以前曾在宫里问过高忠:“在朕身边,是不是常常提心吊胆?”
那一次,是周诏刚刚劝他以国本为重、不要操之过急。
现在,朱厚熜没有问黄锦,崔元已经给了他答案。
在这种思绪里,黄锦见他停了脚步,小声地问:“陛下,要不要去淑妃那里坐坐?”
朱厚熜微微一怔,而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文素云是活泼的性子,大概能把情绪不太好的自己逗开心。
“不了,去静嫔那边吧。”
朱厚熜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他没做过老板。
现在,他做了最厉害的那种老板三年半了,他发现自己称不上是个好老板和厉害老板。
他根本谈不上多懂自己的员工。
……
静嫔张晴荷是紫禁城里新朝皇帝的妃嫔之中最安静、最与世无争的一个,平常甚至于生活得像个出家人。
她曾被张太后内定为将来要选入宫的工具之一,又因为日精门大火之后御史奉旨弹劾而被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还是因为安静、守礼被选到朱厚熜面前,因为朱厚熜第一眼看见她时便有些惊艳而最后留在了宫里。
如今,张晴荷已经十九岁了,但看到朱厚熜进来,一举一动比当年的林清萍还要守规矩,像个已经饱受礼仪教化多年而且处于卑位的中年女人一般谨小慎微。
今天,张晴荷心里有些紧张。
因为皇帝进来坐下之后,眼睛没有多欣赏窗外这淮阴驿精心修筑过一番的庭院,也没有在思索什么事情,只是一直追随着她。
看她去亲自取茶叶,看她煮水,看她默默温杯泡茶。
“我记得,你曾经不想被选入宫中的。”
听到朱厚熜的话,张晴荷的手抖了抖,然后被茶壶中溅起的热茶水滴烫到了一下手腕。